一路同行

秦岭 · 发表于 2017-5-24 14:42

　　我是女人，梅香是女人；我大肚子，梅香大肚子；我怀胎七个月，梅香怀胎七个月；我二十八岁，梅香二十八岁……还能找出不同吗？那一刻，我俩像憋蛋的母鸡一样窝在农用三轮车的后兜子里，面对面，却不声不响，像怀来怀去，把娃怀成了土坯。

　　这是我讲述二十多年前那段往事的开始，唯一的听众是千里迢迢来西部天水参加社会实践活动的大学四年级团干部小董。本地人都在四处打工跑日子，谁还顾得上拿那些陈谷子烂糜子热剩饭呢？小董搜罗了一大摞群众来信，其中一封是有人托他指名道姓捎给我这个乡长的，可他并没拿出来。毛头学生就这样，对常态的农村工作和乡村生活总是充满好奇。小董属广州籍，满嘴的粤语像外国话似的，可我隐隐觉得他像遥远记忆中的某个人，具体像谁，说不好。像就像吧，天底下基因毫不相干但面相撞车的人比草还多哩。

　　小董的年龄容易让我想到腹内曾经孕育过的第一个生命。我的讲述，像极了讲给一个并没出世的胎儿。

　　1

　　你一定想不到那天的三轮车“突突突突”冒傻气的样儿，像是猪八戒背媳妇了，一背还背俩。两个大肚子像两盆凉粉坨子，经不得晃荡。三轮车不敢脱缰撒野，勒着性子往前蹭，憋出的浓烟和车轱辘卷起的沙尘搅在一起，像打碾扬场一样。正月十五的寒流把我和梅香铸成了两个臃肿的烟囱，满嘴呼出的都是一团又一团的白雾。梅香老是歪着脑袋，眼仁儿里把我剔除地连骨头都不剩。目光陌生得要命，劈过来，像寒光闪闪的刀刃。刀刃像是刚从灶膛里抽出来，还蘸了水，既浮泛着眸子的潮气，又裹挟着胸口的火焰。她若是一匹母狼，早把我一口吞了。不！是嚼碎了，又吐了。

　　而我注视她的目光里都兜了些啥，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任爱珍，你别老这样盯着我。放心！我跑不了的。”终于，梅香的牙缝里挤出了这样的话。口气硬硬的，连姓带名，这样的叫法像极了屋檐上倒挂的冰碴子，尖锐，冰冷。不像平时只疼疼的、柔柔的一个字：珍。

　　我的泪不识时务地涌了出来，慌忙扭头擦拭干净，断不能让梅香和队员们察觉的。“一引顶三扎”。老话了。在结扎、放环、人流、引产“四术”任务中，引产对象的获取难度和手术难度，注定是战利品中的极致。乡卫生院做引产手术时，一般都有县医院的专家亲临指导。标语云：“结扎一人，家族开明；引产一人，全村光荣”。梅香是我们那次漂亮攻坚战的全部意义，意味着胜利和欢欣。要说我喜极而泣，驴也不会相信，但梅香说不定信的，她至少会把我的伤心泪理解为鳄鱼泪。在班师回朝的凯旋路上，我的泪像误吞的苦药，倒流眼眶。

　　八辆自行车在沙尘的海洋里时隐时现，像顽强而坚硬的岛礁，其实更像航空母舰周围跟屁虫一样的护卫舰。骑自行车的是我们九十里铺乡计划生育突击队“春季攻势”第一小分队的干部和联防队员，由队长老甄带队。一大群乌鸦聒噪着盘旋在我们头顶，一路同行。我和梅香脚下的食品袋吸引了它们，里面是原封不动的茶鸡蛋、榨菜和锅盔馍。乌鸦们像升空而起的舰载直升机，与车队配合默契，铁板一块地跟着，死心塌地地跟着，一丝不苟地跟着。远村时不时隐隐传来爆竹、秧歌、秦腔的喧闹，也丝毫影响不了乌鸦们的犯傻。

　　“梅，你吃点吧。”我说。梅香报以冷笑。我左手攥着三轮车的前护栏，右手紧紧揽着肚子；梅香右手攥着前护栏，左手揽着肚子。我晓得我的话像多余的空气，可我除了劝慰还能干啥？我机械地重复着：“梅，别饿着。”当然有为她肚子里的胎儿着想的意思，可我始终不敢提胎儿半个字，梅香的胎儿像快要背气的老母鸡腹部的绒毛，一哈气，会没的。她不吃，我只好陪着饥肠辘辘。

　　“当年在班里，我这个追求上进的团支书居然一点没发现你的表演天赋，你非常适合当演员。搞计划生育专干，真有点亏了。”

　　“梅……你……攥紧些，三轮车太颠簸了。”

　　梅香再次驳过脸去，视野里再次没有了我，有的只是周围的川道和山坡，这是我们共同熟悉的世界。中学时代的每个早晨，我从老家尖山村出发，她从老家唐家坪出发，我们殊途同归到八面坡那里会合，然后结伴奔向九十里铺中学。下午放学，我们又结伴离校，步行一个多小时，然后又在八面坡那里分手，各自爬山回家。她上无兄下无弟，姐姐打工时远嫁江苏。要说我俩像亲姊妹，真有点委屈她了，一是她长得比我漂亮，二是她学习拔尖，三是入团比我早。用如今的话说，她是同学们心中真正的女神。初中毕业后，我考上了天水卫校，直至毕业分配到九十里铺乡当了计生专干。她却顶着邻里乡亲的埋怨放弃读中专，立志读高中考大学当文学家，结果还没读到高二就被十几亩破地拖成了皮包骨，只好灰溜溜进城当了保姆。“我打死也不会想到这辈子会给资本家当丫鬟。瞧我这名字：梅香。”当年梅香大发这番感慨的时候，把保存多年的日记本塞进灶膛里，那些与人生、理想、未来有关的千言万语，像蒿草一样化作青烟。

　　后来我才晓得，梅香是在天水著名私营企业家宋金发家当保姆。我这个市、县、乡三级“优秀计划生育工作者”荣誉称号获得者和宋金发的大幅照片，曾一起在天水市政府大门口的橱窗光荣榜里同期展示。要说巧，也算不上，更像注定，据传，宋金发早就给劳务部门打过招呼：“我找保姆，一要漂亮，二要麻利。”有次在表彰会上，我曾给满面红光的宋金发开玩笑：“待我的梅香姐要好点啊！”宋金发乐了：“任专干要是不放心，辞职来我这里当白领，我给你双倍的酬薪。”我笑着顶了回去：“你们这些人有了几个臭钱，就忘记当年从国企下岗的苦日子了。”宋金发反唇相讥：“这就是你不懂世事了，我这是贵族基因，我爷爷解放前就是名震天水的资本家哩。”这话还真让我气短，据我爷爷讲，解放前，我家祖宗三代给地主当长工。后来每次在报端看到宋金发的照片，莫名的不知所措。

　　关于我和梅香后来的关系，咋说呢？举个例子吧。她嫁给赵家窑的赵三根那阵，我是伴娘；我结婚那阵，她像亲姐姐一样陪护左右。可我俩的区别同时也显现出来了。作为国家正式干部，我必须带头晚婚晚育，严格执行一胎政策。梅香仍然属于农业户口，生一胎后，间隔四年还可以生二胎。也就是说，继安娜来到人间之后的第五年，梅香的第二个女儿安琪也来到了人间，而那时我连第一胎都没怀上呢。并非我有多么高尚。说穿了，机关男女干部本来狼多肉少，男同志是狼，女同志是肉，我找对象的条件自然水涨船高，一番东挑西拣，让土堡乡的干部杨世刚后来居上成了我一生的枕边人。婚期决定生育。一步晚，步步晚啊！

　　得认！假如没有跳出农门，我就是第二个唐梅香。

　　2

　　一道慢坡，车身微微后仰。我下意识地伸手扶梅香，手背却“啪”地挨了她一巴掌。我差点忍不住了，想吼，但理智压制了我。一旦吼出来，就无法给同志们解释了。我其实非常想给梅香表达这样一层意思：尽管我俩处于目前这种尴尬的场合，但我对你的真情丝毫没有改变。我始终没能张这个口，既然认为我在演戏，那么，所有的解释都摆脱不了婊子与牌坊的意味。

　　能改变吗？当年她怀上安娜的时候，我每逢下村蹲点，都要绕道去赵家窑陪护她。她是咱班女生中第一个怀孕的，或多或少算咱花季时代的一个美好事件。在看望她的女生中，我无疑是腿最勤的，没有之一。她既怕耽搁我的工作，又渴望见到我。本计生专干科班出身，好歹也算半个医生呢。安娜出生的第二年，梅香就急着想争取二胎指标。我明白她渴望一个男娃。这个理由其实用不着解释的。有关部门老是拿抵制封建的、腐朽的传宗接代思想热炒宣教的剩饭，就是不敢直面触碰山区农民与劳动力之间的关系这一要命话题？口口声声说男人是人，女人也是人，甚至说妇女能顶半边天，那都是象牙塔里的知识精英们站着说话不腰疼。山区农民养家糊口靠的是扛麻袋举石夯赶牲灵当麦客，靠的是盖房能骑墙放羊能赶狼，拼的是硬身板和死力气。男娃是啥？是日子的另一种，是光阴的成色，他比香火更麻达，他就是一家人的铁门坎、顶门杠、护身符。这是硬逻辑，是千古世事。有次，从城里来的县计生委主任在全乡育龄妇女大会上宣讲男人和女人如何如何一样，有位妇女当场火了：“同志，能一样吗？你裆里还比男人少一块材料、多一个缺陷哩，你不承认这一点，你就不是女人生的，驴也不会生你。公驴和母驴的力气啥成色，驴比你还要亮清。”

　　那年赵三根在深圳打工打成了腰肌劳损，被药罐子腌上了。返乡后，一干重体力活就龇牙咧嘴，只好歇手，一家人的烟火气顿时减了半，像是跑风了，漏气了。梅香给我一声叹息：“不生个男娃，天就塌了。”她还告诉我两件事，一是本来不讲迷信的他开始求神拜佛了，否则一颗心悬悬的没有个落点；二是开始重读鲁迅，她发现自己像极了一个女人：祥林嫂。

　　以第二胎和女性的名义孕育在梅香体内的安琪，一定没想到像苍蝇一样误闯子宫，毫不知羞地给家庭带来了难堪。梅香中途想打掉她，心一软，就没下手。“这娃，是讨债哩，追我的命哩。”梅香说。怀胎十个月，我照样隔三差五都要去一趟。安琪满月那天，同学们相约去探望，个个表情诡异，既不像道喜也不像安慰，反正都把兴高采烈的意思像剪纸一样装裱在脸上，“小棉袄”、“千金”、“一枝花”啥的夸个不停。“早知大家要来，咱得摆一桌，热闹一下。”赵三根说。明知这个臭男人在撒谎，撒就撒吧。大家毫无原则地说说笑笑，话题悄悄绕到农药涨价种地赔钱打工受欺负上来。“都在吃农民呢，下辈子要转世投胎，宁可给城里人当宠物狗，断不能当种田的。”聚会比安娜满月那次潦草了许多，还没到高潮呢，就在低潮处收了场。大家走了，我一个人留了下来。

　　“珍，你才是我真正的月婆子哩。我生娃生到这份上，假如没有你，我死的心都有了。卦象上说，我和赵三根命里没有男娃。”梅香那天絮叨个没完，泪如倾盆，足可缓解全乡的旱情。她告诉我，宋金发这个暴发户只给了她一个半月的产假，要求必须如期返城伺候他长期包养待产的一个女人，这个色鬼到底明明暗暗包养多少个女人，给他生了多少个娃，恐怕只有宋金发自己才数得过来。而梅香生娃的前提是：按期不到，解雇。“你瞅瞅，这，就这，白了好多，我会不会变成白毛女呢？”梅香扒拉着自己的头发。我心里有些毛，我不仅想到祥林嫂，还想到抑郁症，千万别啊！

　　桌子底下掖着一个鼓囊囊的大纸包，分明是个新买的香炉。记得小时候看到的连环画中有这样一个画面：不堪凌辱的白毛女，高举香炉怒砸地主黄世仁……把白毛女的胆借一半儿给梅香，料想她也不敢怒砸宋金发，她只能把香炉留给自己。宋金发和香炉，都是她的命。

　　3

　　三轮车刚刚拐了个弯儿，“啪”的一声，一团热乎乎的东西裹挟着恶臭从天而降，毫不客气地糊了我一脸，是乌鸦屎。够倒霉了！我一声不吭，从包里取出卫生纸。“你说这乌鸦，咋不朝我使坏哩。”梅香说。活音刚落，“啪”的又一声，我再次横遭不测。我仰望苍天，无语；乌鸦俯瞰大地，一片聒噪。

　　“任爱珍，你晓得你当演员，适合演啥角色吗？”梅香又来了。

　　女间谍？女特务？准这个意思了。这个梅香，这个混蛋，恶毒！真想踹她一脚，但理智又一次封锁了我。回头想来，在她严重违规怀第三胎的问题上，我还真有点女间谍的意思，只是侮我为女间谍的可以是天底下的任何人，唯独不该是她。大概是去年夏收扫尾不久吧，梅香突然悄悄摸到乡上来：“有个事，我估摸一千遍一万遍了，还是找你底实些。”她告诉我，这些日子忙着割麦、打碾、扬场、扛麻袋、赶牲口、交公粮，拼了一个多月，人晒黑了拼瘦了事小，要命的是拼出红来了。我心里一拧，下意识地扫了一眼她的肚子。“天哪！你……第……第三胎？”

　　“嗯。刚刚三个月。”

　　“见红了？”

　　“嗯。”

　　“血量……”

　　“不大，可所有的医院不敢明着去，我……我死了不要紧，娃儿要保。”

　　“男娃？”

　　“嗯，偷偷给一家医院做B超的塞了三千元，查了，是男娃。”

　　难以形容梅香当时的表情，咋说呢？仿佛一介农妇的子宫里收容了一位落难皇帝的太子，喜悦，惶恐，哀伤，渴望，期待，绝望……啥都有了。我当时怔了半晌。梅香这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自投罗网送上门来，却等于塞给了我一个炸药包。两个要命的选择堵住了我的退路：要不，顺手牵羊把她交给突击队，这样的结果必然是强行做人流手术，我因此而立功受奖，成为大英雄；要不……还要不个啥？如果不是我，借给她一万个豹子胆老虎心，她，敢来？我憋出一句与主题无关的话：“我，也有了，也是三个月。”

　　我不忘补充：“今后别再信神信鬼了，卦象说你和赵三根命里没男娃，这不来了嘛。”我晓得这种空洞的说教等于放了个……屁吧。如今村村都在建庙堂，修宗祠，不少镇子都建了教堂，那一呼百应的场面，震撼死了。

　　接下来的事，天知地知，我知她知。我以进城为自己检查胎位为由给乡上请了假，偷偷领着梅香到了县计划生育工作指导服务站。“我的朋友，第一胎，见红了，想保。”我镇定自若。站里的同志都是熟人熟脸，二话没说就给梅香查了胎。医生的口气带着责备和庆幸：“如果晚来半天，不！几小时，流产就板上钉钉了。分明是干重体力活累的，那些活，让男人们去干嘛！乡下的女同志，就是不注意这一点。”所有的医生和护士都没有按规定检查梅香的准生证、户口本和介绍信，谁也不会料到我把炸药包拎到了这里，一旦爆炸，将集体沦陷。他们百分之百相信了我。我是谁？我是堂堂正正的计生专干，我的特殊身份就是梅香的初胎证明，就是原则和真理，就是正能量，就是实事求是。

　　三个月，是胎儿的脆弱期和危险期，而保胎的保险系数到底有多大，只有女人的子宫说了算。一般来说，三个月内保胎，真正的危如累卵，到了第四个月，仍然是雾里看花，过了五个月，才算勉强抓住了救命草，过了六个月七个月，胎儿才算稳坐中军帐，只等十个月大吼一声出征人间了。这期间，梅香一改怀前两胎时的从容不迫，从来没有在婆家呆过一天。为了躲避各村的计划生育信息员——实际上是乡上为了监控育龄妇女和“四术”对象而在各村发展、安插的卧底，她像狼狈的流窜犯一样东躲西藏，打一枪换一个地方，娘家、姨家、舅家、大姑子家……更多的是在女同学家养精蓄锐。按我们的行话，属于典型的“逃跑户”。工作组查上门来，婆婆一句话就堵上了：“查啥查？儿媳跑南方打工去了。”这个挡箭牌是铁逻辑，不由你不信。儿子不行了，儿媳就得南下。在我们眼里，孕妇背井离乡，都属于计划生育流动人员，也就是各地都在合力围剿的超生游击队。

　　这期间，我俨然成了地下工作者。一旦有同学来乡上和我接头，我立即以给落实过“四术”任务的妇女提供保健服务为由，偷偷带上听诊器和和保胎药品，潜往梅香的藏身之地。我其实比梅香更要紧张，一举一动，如履薄冰，心悬一线。相对于遍布各村的“四术”对象及其家属，我在明处人家在暗处，要报复易如反掌。这样的教训不是没有过。武装部长老家的猪狗鸡猫被人毒倒了一大片，后来真相大白，是一个引产对象的丈夫反戈一击……其实我更担心闯入卧底——咱“自己人”的天罗地网，各村的卧底不显山不漏水，大多与乡干部单线联系，每揭发一个手术对象的行踪，由上线直接兑现信息费，如果察觉我是个“内鬼”……有一年突击队夜袭后沟村，乡党委办公室秘书小孙提前赶到后沟给计划外怀孕的表姐通风报信，致使攻坚战一败涂地，前功尽弃。第二天小孙就受到了处分，还被取消了后备资格。文面书生准没想到——或者想到了：他在后沟的一举一动，没逃脱卧底的火眼金睛。

　　印象最深的是在斜坡村蒋连珠同学家那次，蒋连珠当时已经是斜坡村的妇联主任，她利用这个特殊的身份为掩护，前后接应过梅香三四次。有次我们几个同学相约去蒋连珠家看望梅香，却见堂前红烛高照、紫香燃烧，一片肃穆气氛。妇联主任高高举起一炷香：“同学们，香蜡是梅香带来的。非常时期，相信大家能够理解。夜长梦多，最怕咱内部有人扛不住。好在彩凤信的是基督，有《圣经》管着，秀菊信的是佛，有《金刚经》管着，其他同学——包括我和爱珍两个党员干部，希望能对着香蜡发个誓。”

　　“人在做，天在看，举头三尺有神明。”我们这些“其他同学”念念有词。

　　蜷在炕上的梅香一副寡妇样儿，死死咬住被角，啜泣不断。炕角的一张《甘肃日报》上，勾勾画画涂满了男娃才有的名字，都很洋：赵文澜、赵熙安、赵诗翔、赵远鹏、赵金樽、赵鸿志、赵凌云……分明要分娩一批赵姓文武百官教授老板的架势。梅香慌忙想把报纸掖起来，但为时已晚。“还是……嗯，还是叫赵存根吧！哦……不！和他大（方言：指父亲）三根的名字撞了，那就叫……叫……”我赶紧搂住她穷开心：“听，咱俩的娃儿，在相互问好哩。”

　　梅香抹了一把眼泪：“你这算是大龄怀第一胎，来回奔波，悬着呢，千万要当心，不像我，生娃像串门似的，道儿是通的。记得不？我还说过，等你生娃时，给你当月婆子哩。谁能料到，咱俩这催命的娃，一搭来了。”

　　“心有灵犀的人，啥都像商量过似的。”

　　梅香惨惨地笑了：“珍，下辈子，你当小姐，我当丫鬟吧，我用一生伺候你。给宋金发那样的人家当保姆，感觉自己是一条狗。”

　　4

　　三轮车穿过一道沟，一间早年用来看秋的土坯房闯入视野。房顶早已被拆光，后墙背对公路，破门朝庄稼地那头。一堆残垣断壁，像一个从岁月里走来的古堡。乡干部们经常长途奔袭，把这样的破房子戏称女同志的服务区。男同志裤裆里的营生好对付，阳关大道上随便一个侧身，就趾高气扬地解决了，但女同志不行，女同志就是女同志

　　“师傅——停一下，服务区到了。”队长从后面喊。大家心领神会。队员们把我和梅香扶下车，后撤几步，背靠公路站成一排，一边嘻嘻哈哈，一边哗哗啦啦。不依不饶的乌鸦们歇下翅膀，栖满枝头，“哇哇哇”的响成一片，也不晓得是哭是唱。

　　“你先进去吧！你去完，我再去。里面太窄，两个人转不过身子。”

　　梅香一定没懂我的意思。我提醒她“你去完，我再去”而不是“你回来，我再去”。所有的深意和聪明全在里面了。这里地形比较复杂，破门对面是一溜儿斜坡，坡后便是沟口，一进沟便是大沟套小沟，沟沟岔岔挤满了黑乎乎、密匝匝的柏树林。梅香迂回到破门那头，实际上就转入了我们视线的死角，若想溜之大吉，可谓十拿九稳。——我巴不得梅香逃跑。

　　男同胞们显然是憋急了，下半身没完没了。队长老甄一边呲溜儿，一边摸出一包香烟，一根一根抛过去。似乎没人担心梅香会逃之夭夭，难道他们完全相信了我这个女“看守”？有那么几秒钟，我真的怀疑老甄的动机。这些年来的集体行动中，疑似监守自盗的事情也不是没有，煮熟的鸭子也飞了不少。比如有次副乡长领一帮男同志抓马家寨的马翠翠，也是途中解手时让马翠翠给跑了。颇像放虎归山，却成了无头公案。有人怀疑是副乡长故意放的水，可偏偏找不到证据。女人要解手，男同志总不能守着看黄片吧。这样的客观因素，最能掩盖主观故意。关于那位第一、第二、第三胎都生了女娃的超生“纯女户”马翠翠，有多个版本，一种说法是关于她逃跑前的，说是马翠翠怀第四胎前精明了，在上海打工时成天琢磨染色体，借种怀了个男娃。还有一种说法是关于逃跑后的，说是在异乡生下娃后，母子双双改名换姓，如今娃儿已经会站着尿尿了……为了免遭大家怀疑，我欲盖弥彰地靠近了后墙，摆出一副忠于职守的架势。一分钟过去了，五分钟过去了，十分钟过去了……谢天谢地！这要命的冤家准没影儿了。我如释重负，如沐春风。

　　可是……可是天哪！梅香居然现身了。她的第一句话是：“别担心，有你在，我跑不了。”

　　该我进破房子了。我看到了梅香光天化日之下诞生的一堆热气腾腾的秽物。这不是她平时的做派，至少应该用土疙瘩和衰草苫了的，可她没有，她在用另一种方式臭我。乌鸦是冲我的脸，梅香是朝我的心。我蹲下身子，终于可以泪如泉涌。是伤心，也是肚子隐隐作疼。

　　5

　　三轮车又启动了，乌鸦在枝头再度旋起。“这大过年的，你能挣多少奖金？”梅香说。

　　“你说呢？”

　　“我晓得你未必在乎个这，仕途嘛，抠的是政绩。你官场多年，我才发现你真的锻炼出来了，将来是当乡长的料。其实，任爱珍你也够没脑子的，你冠冕堂皇、阳奉阴违、欺上瞒下帮我保胎几个月，真的不怕我告发你？”她终于狠狠戳到我的软肋了。她如果真的杀一个回马枪，我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只有应声落马。可她突然又自嘲地笑了：“哈哈哈，我差点忘记了，你反过来会说是在深入虎穴、欲擒故纵、放长线钓大鱼，这是你计划生育工作惯用的招法吧。我还是不如你这公家人聪明。”

　　“我真的比你聪明吗？”

　　“你这是笑话我。今后谁笑话谁还说不定哩，你还有脸皮去我的娘家唐家坪、我的婆家赵家窑指导所谓工作吗？你还有脸见咱的同学吗？也许，你敢，一个不要脸的人，我得相信你脸皮的厚度。”

　　那次攻坚战，我打死也没想到猎物会是梅香。突击队平时的行动方式，一般都是白天睡大觉，深夜组织“零点行动”。为了不走漏风声，往往是“命令不隔夜”，但这次“不打年盹”的行动命令却是乡长一大早下达的，除了队长老甄，谁也无权过问到底奔袭哪个村，哪一户，哪个人，大伙跟着跑腿就是了。乡长说：“都说狡兔三窟，没想到这个引产对象是狡兔三十窟，据我们的信息员报告，她昨晚流窜到了咀头村。她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咱倒想看看，到底谁是真正的神？谁是真正的鬼？”按我大腹便便的身体状况，说啥也该请假休息了，可我必须主动请缨参战上火线。这样的范例够多了，那年书记的母亲大人病危，书记仍然亲临追逃一线走村串户，靠前指挥，结扎对象逮住了，可母亲至死也没能看上儿子一眼，书记每每提及此事，就喟然长叹：“忠孝不能两全啊！”乡长的宝贝女儿考上了兰州大学，说好要亲自陪同报到，恰恰卧底提供了一个人流对象的行踪，二话没说率队出征，女儿一个人孤苦伶仃地挤上了西去的火车，后来给爸爸寄来一首诗：《一个人的车站》。

　　乡长爱怜地拍拍我的肩膀：“小任，你身体虚弱，尽管避开了夜袭，白天行动也应注意身体，还是让男同志用自行车驮着你去吧，回来时有三轮车呢。”

　　我感激地点点头。车队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行程，很快到了山下。自行车全部集中起来由我看管，其他队员立即顺着羊肠小道步行上山，直取咀头村。大概三个多小时后，羊肠小道上再次出现了队员们的身影，八人变成了九人，前四后四，中间夹着一个女人。我庆幸地长出了一口气，成功了！

　　近了，近了，更近了。我瞠目结舌，是梅香。难以忘记她一刹那间惊鸟一样的表情：眉，一抖；眼，一睁；嘴，一张，分明是倒吸了一口凉气的。她的脚步迟疑了一瞬，又迈开了。过年的大红袄和烫发头上有草屑和土痕。我想到了地窖。

　　“梅……”

　　风搅散了她坚定而简单的回应，我琢磨了老半天，才搞清是我们中学时代经常讨论的一个文学形象：甫志高。

　　6

　　三轮车慢了下来，快进九十里铺镇了，来来往往的行人、骡马、车辆渐渐增多。来自各村各寨的社火表演队正在主街上集中，秧歌队、彩灯队、高跷队、花车队、锣鼓队排成一条长龙。“叭叭叭……”“叮叮咣……”爆竹声声，锣鼓喧天，人声鼎沸。一路同行的乌鸦们大失所望，盘旋了几圈，显然有鸣金收兵的意思。梅香突然拎起食品袋，一扬手，食品袋飞入坡下，乌鸦们箭一样俯冲下去……

　　社火——曝光——震慑。我突然意识到正月十五大白天突袭的另一层意思了。三轮车缓缓汇入社火队伍，像最奇葩、滑稽的一台花车。两个大肚子像两个耀眼的大灯笼，还用说吗？突击队战果辉煌，一次逮俩。“队长——”我回头喊了一声，我绝望的喊声像掉进沧海里的雨滴，队长根本没有听见。

　　“这有啥丢人的？大英雄可别下车啊！希望你继续陪着我，都陪一路了。”梅香一眼看穿了我的内心。

　　三轮车像绅士一样款款而行。耳朵里塞满了品头论足：“这叫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可惜两个大灯笼了，一进卫生院，全瘪。”有人好像认出我来了。“这不是乡上的任专干吗？咋也在上面哩？八成是超生逃跑，给追回来啦。”“哈哈哈，同学押着同学，大义灭亲，一路同行。”这当中有没有我的亲友、熟人、同学，我全然没了判断力。我紧勾着头，脑海里黑一片，白一片；白一片，黑一片。世界像没了，又有了；有了，又没了。

　　当时的心情，咋说呢？送我个老鼠洞，也没心思钻进去，就想死，真的！我几次想朝后一仰来个倒栽葱，脑浆迸裂，彻底与眼前的一切做个了断，可是，能死得了吗？腹内又一次作痛，是那种牵扯般、撕裂般的痛。异样的疼痛是否与一路的纠结、紧张和颠簸有关，我不好公然讨巧卖乖，但肯定殃及胎儿了。恐惧、担心和后怕让我大汗淋漓，而此刻的梅香居然高高地昂起头，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大义凛然，视死如归——这样用词肯定不妥，可真像啊！西北风恣意扒拉着她黑白相间的乱发，干裂的嘴唇渗出丝丝血迹，扬起的目光越过人群，眺望远方。天空苍茫，远去的乌鸦们像一颗颗麦粒儿。

　　卫生院到了。队员们把我和梅香扶下来。早已严阵以待的医生和护士们表情严肃，像是迎接刚刚从战场上挂彩归来的伤员。呛鼻的来苏水味儿包围了我们。乡长大手一挥：“同志们！这叫新年开门红，喝完庆功酒，马上手术。”

　　梅香突然转过身来，微微笑着：“珍，抱抱我吧，像往常一样。”

　　居然叫我“珍”了。我一时没反应过来。队长老甄倒是反应极快，敏捷地把我朝后拽了一把。我立即理解了老甄的意思。这个时候接受手术的女人都是母老虎，会吃人的，可我却神经质地迎了上去，双臂不听使唤地张开了……才多久没见啊，可肢体传递过来的感觉已不一样。和臂膀同时送过去的，还有彼此的大肚子，像同时捧上两个侧扣的大锅，硌着，有点异样的顶。这算拥抱吗？当两个女人的胸脯慢慢贴上去的时候，就像在努力构成一个正立的三角。几何学上，正立的三角是最稳定的，可我俩这一拥，却形同跋涉，摇摇欲坠。

　　“珍，感觉到了吗？咱的两个娃儿，在道别呢”

　　“梅……”

　　我想说肚子疼，这算叫苦？还是想博得同情呢。我终究没说出来。

　　“你生娃时，我可以给你当月婆子了，你会答应吗？”

　　当时咋回答的，我至今没想起来。可我预感到难产正在朝我步步紧逼。除了我，没人知道后来胎死腹中的理由。伤痕累累的子宫再次让我成为一名母亲的时候，已时隔六年——这是后话。

　　那天的结果轰动全乡：梅香——跑了。全体队员、医生、护士聚在食堂喝完庆功酒，一进手术室，集体傻眼：高高的后窗洞开，一条用撕开的床单、窗帘布、护士服搓成的绳子，牢牢地绑在窗框上，拖在后墙外，像满清老朽们拖在屁股上的一条粗辫……

　　尾声

　　仿佛一个遥远的传说，可它真是往事。我看出了小董目光里的好奇。乡上欢送小董南下返校之后，我这才想起有人曾托他捎给我一封信的。我在电话中提到那封信：“谁写给我的？”小董却说：“任乡长，其实那封信您已经没必要看了，假如我此生还有机会名正言顺地回到故乡，我会捎给您另一封信的。”这算啥话？如今的大学生，涉世不深心眼不少。我故意开了个玩笑：“真是数典忘祖啊！你不是已经返回你的故乡广州了吗？”

　　那天整理二十多年前的旧资料，一张疑似小董的照片赫然出现在报端，咋会呢？记忆深处检索到一个人：宋金发。小董长得是像宋金发吗？我来不及回答自己，赶紧把目光移向窗外，一群乌鸦正在天空盘旋，和当年一路同行的乌鸦一模一样。

枫叶飘飘 · 发表于 2017-5-24 14:44

欢迎秦岭老师！

枫叶飘飘 · 发表于 2017-5-24 14:44

谢谢分享，前来欣赏！

枫叶飘飘 · 发表于 2017-5-24 14:54

感谢秦岭老师一直以来的支持

天异 · 发表于 2017-5-24 16:39

品读，欣赏。

九月盛菊 · 发表于 2017-5-24 17:01

别的不说，单说说语言。
总体语言很优美，但也不乏啰嗦之处，还望作者接受。

比如：1、八辆自行车在沙尘的海洋里时隐时现，像顽强而坚硬的岛礁，其实更像航空母舰周围跟屁虫一样的护卫舰。这句话长而啰嗦，比喻是可以用的，不是这样用法。
2、当两个女人的胸脯慢慢贴上去的时候，就像在努力构成一个正立的三角。几何学上，正立的三角是最稳定的，可我俩这一拥，却形同跋涉，摇摇欲坠。
个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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