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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非首发] (中篇小说)坟墓【只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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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5 13:4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坟墓
                                                                                                □九月



一.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让人感到浑身舒服的初夏的上午。是个好日子,温暖,清爽,风光如画。当然,如果再有一副好心情那就更好了。如此美好的天气加上好心情,自然是让人身心愉快,充满希望的。
        一辆满载着家具的双排座小型卡车缓缓驶入R小区,转了一个弯,在一幢十八层的电梯楼前停了下来。
        第一个下车的是余珊。她今天穿了一条时髦的黑色紧身短裙,一件白色网状蝙蝠式短袖衫。这是昨天她们老板进的新货,她是第一个买主,当然价钱要比顾客便宜得多。这身衣服加上那双细跟的闪着光的敞口皮鞋和她肩上的浅栗色坤包,使她看上去简直就是一个贵妇人。谁都会认为她胳膊上那条闪亮的银手链是白金的,甚至会觉得她手指上的黄金戒指也应该换成白金而且是带钻的,才跟她的气质相配。的确,这位三十出头的女人线条优美,相貌出众,你怎么都不可能把她同一个曾经整天与泥土打交道的农妇联系在一起。然而,五年之前,她的确就是一个那样的农妇。
        紧接着下来的是两个年龄差不多的中年搬运工,他们穿着一样的深绿色背上印有“某某家政服务公司”字样的工作服,一下来就紧锣密鼓地投入了工作。
        “这些可都是新家具,你们千万要小心!”余珊把挡住眼睛的卷发撩到耳朵后面,用雇主的口气命令说。
        “我们又不是第一次干。”其中一个很久没有刮胡子的搬运工很不满地小声嘟囔了一句。另一个则微笑着摇了摇头。
        司机脱掉鞋子,将两只脚搭在方向盘上。又挪动了两下肥胖的屁股,好让自己靠得更舒服一些。
        肖君在驾驶室后排靠窗的位置欠起身子,堆上腼腆的微笑,讨好似的从座椅中间递了一支烟过去。司机眼皮也没抬,摆了摆手。他只好把手收回来.这显然有些尴尬,他赌气似的将烟放在自己嘴上,收起笑脸。
        他下车的时候,他老婆已经进了楼道。他皱着眉——不知道是因为刚才受了司机的冷落而感到有些羞怒,还是因为自从卖掉老家的房子就从未消散的失落又重新回到心头——他抬头凝望十层的一个窗口,那就是他们的新家。尽管在老婆的催促下——也可以说是逼迫下,他理了发,刮了脸,还换了新衣服。但被强烈的紫外线灼黑的皮肤却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变白、变细、变得有光泽了。即使他再怎么打理,别人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个干粗活的受苦人。象他这样的人在城里多得是,但能够买上楼房的却极少。这本来是一件非常值得高兴和自豪的事,但他却完全不象他老婆一样喜上眉梢,而是显得很沉稳,或者说很忧郁。这不免给人一种心事重重的感觉,让人匪夷所思。
        不远处的墙根下有几个人在朝这边观望。他们的脸上,既没有人之常情所应该表现出来的对新邻居的友好,也没有人之本能反应所体现出来的对生人的好奇。他们的眼神全都怪怪的,似乎隐藏着某种询问,好像他们看到的是一些不得不让他们诧异和排斥的不速之客。而当肖君无意间将目光扫过去时,他们便纷纷转过脸去,若无其事地各自走开了。
        肖君用两个长有粗大关节的手指将烟头捻灭,扔在地下。又忍不住向那些莫名其妙的背影看了一眼,这才把嘴里的最后一口烟雾从鼻孔中直喷出来,并不由自主地带出一声叹息。这让正抬着沙发从他眼前经过的两个搬运工很是纳闷。
        当两位搬运工最后一趟从楼门里走出来,肖君急忙掏出香烟。他本来还准备了两句客套话——这是农村人起码的礼貌——可是他们仿佛没看见似的,径直从他眼前走过去了。他们刚一钻进驾驶室,那辆小型卡车便转头一溜烟地向小区门口冲去了。
        他拿着烟盒正发愣时,一辆白色京牌奥迪车驶过来,在他前面的楼门口旁边停下。从车上下来三个人:一对年亲夫妇,都戴着眼镜,衣着不俗,一看就是很有修养的文化人;那位白头发的老太太看似腿脚不太好,她一下车就被两个年轻人一边一个搀住了。
        肖君揣起烟盒,跟在他们后面进了楼门。在电梯门正要关上的那一刻,他侧身挤了进去。
        四个人谁也不说话,使得本来就狭小憋闷的电梯空间更加让人喘不过气来。很快到了第十层,门开了,他们先后走出去。
        肖君家的门敞开着,余珊正在拖地。肖君一只脚迈进门槛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那个年轻女人正在开隔壁的房门。
        “呀,原来我们是邻居!”肖君莫名地有些兴奋,不加思索地打了声招呼。他本来打算再说一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千万别客气”——他以为人家会象他一样热情——可看到那个男人只是很冷淡地笑了一下,而且眼睛里明显透露出不屑一顾的神色,他便把这句话咽回去了。
        余珊听见肖君说话,便直起腰,回头看了一眼。
        肖君带上门,不声不响地坐到沙发里。
        余珊放下拖把走过来,挨着肖君坐下。
        “行了!别总哭丧个脸!今天可是咱们的乔迁之喜!”
        “这儿的人,咋都这样!”
        “城里人就这样。你以为这是在乡下呢?”
        “没意思……”
        “行啦!我还不知道你?还想你那两间破房呢?”
        “破房也是家。这回,连个家也没有了。”
        “这不是家?”
        “咱又不是城里人……”
        “现在是了!”
        “叶落归根……”
        “以后,这儿就是咱的根!别老想着你那破乡下了!你看看现在村子里都剩下些什么人?谁愿意在村子里待着?咱到城里来受苦受累,为啥?忘了你那破乡下吧!你不为你,也要为儿子着想。我可不能让儿子将来跟你一样,当一辈子‘泥爪子’!”
        肖君看着自己满是茧子的双手,垂下头去。
        “快起来吧,帮我收拾收拾。儿子早就盼着能有一间自己的房子,这回总算可以心满意足了!他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余珊仿佛一只蝴蝶似的在屋里飞来飞去,“你看看,你看看!多漂亮!我今晚一定要失眠了!这是咱俩的卧室,这是儿子的卧室,这客厅够气派吧?看这厨房多漂亮!这卫生间,还能洗澡呢!对了,你以后必须天天洗澡!不然,我被窝里可不要你!”
        肖君不由得笑了,“天天洗,还不把皮洗破了。”
        “要不……”余珊脸上突然染上了红晕,“咱俩现在就洗,一块洗!”
        “现在?大白天的……”
        “人家城里人讲究洗‘鸳鸯浴’,以前去澡堂怕人笑话,以后在家里咱可以天天洗了。”
        这么多年来,肖君还是第一次在光天化日下看余珊的裸体。在阳光的作用下,她的身体晶莹剔透,仿佛通红的玛瑙雕刻的一般。肖君疾步走上阳台——这完全是出于心虚。尽管余珊是自己的妻子,这种事放在白天却怎么都觉得不合礼仪。
        楼下的甬道上空无一人,花园里只有一个老头靠在凉亭的柱子上打盹。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衣服,手边放着一支拐杖。他低着头坐在石凳上,宽沿的凉帽遮住了大部分的脸。旁边趴着一只雪白的狐狸狗,吐着舌头,正高抬着头,一动不动地看着什么。
        肖君立刻认为那只狗是在窥视他,就赶紧撤回身子,将客厅的窗帘拉上。
        这一夜,余珊果然兴奋的毫无睡意。她的脑子里不断浮现着在农村和在出租屋里的那些日子,那叫什么日子呀!拔草、锄地、掰玉米、割谷、喂猪、养鸡……那几年她的细嫩的皮肤都开始皴裂了,她快变成和其他农妇一样的粗人了——邋遢,不修边幅,甚至连头发都懒得洗。整天身上一股猪粪味,一脱鞋袜子上全是土,她差一点就对那样的生活认命了。刚来县城那会儿,她非常自卑。无论是穿着、皮肤的颜色、发型、甚至走路的姿势,她觉得自己简直就象从土里刨出来的马铃薯,要多土有多土。她做媳妇前的美丽早就被农村的太阳、风沙、满鼻子的各种粪味糟蹋得不成样子了,有一段时间,她甚至都不敢照镜子。但是现在可不同了,尤其是从今天开始,完全不同了。
        天蒙蒙亮时,她听到隔壁的房门声响和脚步声。就想:今天就算了,明天起也要像城里人一样早起,下去到花园里锻炼。或者,也应该去学学广场舞了。既然变成了城里人,就得和乡下人完全不一样。
        肖君起床时,余珊刚刚睡着。实际上,肖君这一晚上也没怎么睡。他与余珊的感受大相径庭,他始终觉得卖掉老家的房子在城里买楼是犯了一个无法挽回的错误——这就意味着他从此背叛了故乡,也将逐渐被生他养他的故乡遗忘。他们已经在这个小城里生活了五年,却总感觉自己是外人,即便能永久地住下去。他从十六岁开始出去闯荡,去过北京、天津,也到过锡盟和包头,但他从未产生过妄想留在任何地方的念头,甚至连一点留恋都没有。他最为牵挂的还是那个贫瘠、破落、充满泥土和青草味道的乡村——它的高低错落的屋顶,曲折幽深的小巷,石砌的围墙;它的奇形怪状的田畦,开满野花的沟沿和荒草滩里悠然吃草的牛羊;还有它雨天的泥泞,雪地上人们追赶野兔的脚印和挺立在村街那棵苟延残喘的大柳树……
        这时,他们的儿子揉着眼睛推门进来。
        “爸,我今天不想去上学了。”
        “那怎么行!”
        “我没睡好,眼睛都睁不开,咋学呀?”
        “我也没睡好,不也得去上班吗?”肖君说着,就去推余珊,“你今天不去上班了?”
        “去,不去咋行。”余珊闭着眼睛坐起来,长长打了一个哈欠。
        “爸,妈,昨晚上有人在哭。”
        “别胡说!你一定是睡癔症了。”余珊又打了个哈欠,开始穿衣服。
        “我没胡说!就在隔壁!”儿子像受了委屈似的喊起来。
        “隔壁?我怎么没听见?”余珊看了看肖君,肖君摇了摇头。
        “我上厕所听到的。我还到门口听了听,是女人的声音。黑天半夜的,吓死人了!就象鬼片里……”
        “那有什么,一定是两口子吵架呢。你爸气着我了,我也哭。”
        小区的院子里稀稀拉拉有一些人在走动。楼下那辆奥迪车(也就是肖君那个很不礼貌的邻居那辆车)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开走了。那个老头依然象肖君昨天看到的那样,靠在凉亭的柱子上打盹。那只狐狸狗也依然趴在老头的旁边,只是它的脑袋不是抬着,而是搭在两条前爪上,眼睛微微闭着,那神色倒跟它的主人颇有几分相像。


二.


        农历七月十五,按照乡俗是一定要去祖坟祭祀的。不管你在哪里,不管在坟墓里的人活着时你有多么不孝,只要能够按时回来上坟,善良的人们就会认为你是孝子,甚至可以原谅你之前的一些“不道德”的行为——不少人因此成为大孝子,被人们口口相传。这在当地可是个祭祀的大节日,仅次于清明。几天前街道上就摆满了兜售冥币香烛的摊位,使人总感到有一股阴气在人间环绕。这些年人们在祭祖上的花销绝不亚于平时给父母的零花钱,你从那些摊位上不断翻新花样的祭品及其越来越高档的规格就可以看出一二。肖君和余珊虽然挣得都不多,但在这方面也从未吝啬过——毕竟是出门在外,太寒酸了会被乡亲们耻笑,以为他们在外面没有混好。
        往年都是肖君一个人回去,因为媳妇一般是不去上坟的。这虽不是什么风俗,但至少是一种习惯——当地的习惯——所以没人笑话。今年因为新买了楼房,余珊也非要一块去。如果你是住在村子里的人,一见在外的的两口子一块回乡祭祖,那意思就很明显了——他们必是发达了。而且按照“人往高处走”的常规,这些人大抵也就不会再回到村里住,成为乡亲们羡慕、佩服以及教育后代的榜样——那是非常值得自豪的!
        肖君和余珊距离发达当然还差得很远,但余珊认为:他们是村里首个在城里买楼的,自然脱离了一般人的行列,具有了使祖宗荣耀的资格。一块回去上坟,难免有“显摆”的嫌疑;但如果她不回去,又一定会披上“眉高眼低,登高忘祖”的罪名。她宁可选择前者。而且她坚持这回要打车,其意义肖君嘴上不说,但心里明白。老家离得并不太远,往年肖君都是骑电动车回去的。
        他们刚出楼门,一辆白色奥迪车便停在了眼前。
        从车上下来的正是他们的邻居。那个男人冲肖君点了一下头。他们象上次见面一样看着行色匆匆,以至于让人觉得他们十分傲慢,目中无人似的。男人甚至都等不及回礼肖君礼貌的微笑,便和妻子搀着那位老太太进楼去了。看得出这是一对非常孝顺的夫妻,他们对老人关怀备至,每上一个台阶都要温柔地提醒她老人家“慢点儿”“小心”。
        “听口音他们是北京的。”肖君望着楼门口,纳闷地蹙着眉头。实际上,第一次见面肖君就觉得他们不像本地人。当然,这不是光看车牌就可以武断的,本地也有许多外地牌照的轿车,尤其是京牌最多。       
“这就是……隔壁的房子是他们的?”余珊也蹙起了眉头。上次虽然她没怎么注意,但对这几个人的形象还是有所印象的。
        “那还能是谁的。”
        “他们怎么会到这种小地方买房子?北京……北京是啥地方?”
        “这还真有些奇怪!”
        “可他们好像并不住在这里。”
        “的确。这就更奇怪了!”
        在小区门口,他们又见到几辆小轿车,而且全都是北京牌照。要知道,对于本地人来说,现在一个北京牌照可不是那么容易能弄到的,要么得有钱,要么得有权。而这两种人是绝不可能看上这偏远廉价的小区的。可是,假如这些果真是北京人,他们成群结队的来干什么?总不能都是来走亲戚的吧?这里既不是风景名胜,也不是文化中心,说旅游和集会就更说不通了。那么也就只有一种可能:这些人和他们一样,也是这个小区的主人。然而这又非常不合情理:北京的房价再贵,也不至于将北京人逼到这种小地方。而且从那些车辆的品牌和这些人的服饰装扮、甚至走路的姿势上看,他们和本地的居民绝对不是一路人,换句话说,他们绝非穷人。
        小区似乎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这些外地主人的光临让凉亭下那只狐狸狗感到不安和焦虑,它一个劲地吠叫,呲着牙,看上去气势汹汹,但却一步也不肯向前。它的主人可不像它那么大惊小怪,他最大的反应只不过是微微抬了一下眼皮,似乎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除了给司机指路。连司机都觉得他们俩是在闹别扭。其实,他们是在想同一件事,只是谁也没想明白。
        看到父母的坟头,肖君不由得伤感起来,也就把刚才脑子里的事情暂时忘掉了。可余珊却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思维中,一副恍恍惚惚、神魂出窍的样子。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正全神贯注于父母生前没能好好尽孝而悔恨交加的肖君,被余珊大惊小怪的叫喊声吓了一跳。尽管他已经习惯了老婆的女高音,但有时候仍然不免会被惊得心里一颤。
        “明……明白什么?”
        “增值!咱的房子买对了,一定会增值!等着瞧吧!”余珊翘着下巴,脸上绽放开灿烂的微笑,仿佛高傲而自信的公主。
        肖君有些不解,加上还没有完全从伤感中脱离出来,所以他的表情看上去非常古怪。
        “你仔细想一下,其实道理非常简单。”余珊兴致勃勃,眉飞色舞地说,“北京人何其聪明!他们到咱这种小地方买楼房为啥?”
        肖君木纳地摇着脑袋。
        “为钱!还用想?”余珊显然对丈夫的迟钝感到不满,她真想使劲拧一下他的耳朵。不过,她现在的心情实在是太好了——为因自己的明智而取得的意想不到的惊喜——所以就只是白了他一眼,“这再明显不过了!”
        肖君习惯性地“哦”了一声。实际他一点儿都没弄明白。
        “当时我要卖掉老家的房子,看看你那副丧气的样子!就象要剜出你的心似的!挺大个男人,一点儿远见也没有。我就知道,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绝不是在胡闹!而一旦要是听了你,将来不把肠子悔烂才怪呢!虽然那房子盖起来没几年,可在村里能有什么出息呢?只会越来越不值钱。但是城里的楼房不一样。咱刚到县城租房子时,我记得靠近咱们的阳光小区才三千多一平米,现在呢?都五千多了!你做事从来不用脑子,这是老天爷看咱们不容易,赐给咱一个发财的机会。要不是我坚持,哼……你想一想,北京人都来咱这小区买楼,说明什么?第一,咱这儿很有可能要变成北京的地盘了!人们早就这么说,看来并不是凭空造谣。你别看我没去过北京,但我不是聋子。原来北京的郊区现在都变成了市区,那么大个首都没有郊区怎么行?只有再发展,咱这儿离北京这么近,所以是极有可能的!第二,一旦咱这儿归了北京市,可就不再是小地方了!房价会怎样?北京一套房是多少钱?几百万!哈哈!你现在该相信我的眼光了!”
        这个数字把肖君惊了一跳,浑身的血液竟如山间的小溪似的奔流起来。
        五年前,他们一直过着丈夫出外打工、老婆在家种地的两地分居的生活。虽然正处于激情澎湃的年龄,但因为大家都这么过,也就觉得为了生活的更好一些本该就是这样。由于肖君的吃苦耐劳和余珊的持家有方,他们不久便将原来的老房子翻盖一新,两人为此曾激动不已。然而,不久孩子的上学却成了问题。以前上初中都不用走出村子的,可现在连小学也撤了。这就使得那些做父母的不得不跟着改变原有的生活模式。乡里的学校据说乱七八糟,万万不能去。只能花高价将孩子送去镇上或县城的学校去求学。然而这些孩子又都小,母亲只好跟着去镇上或县城租房子,以方便照顾孩子们的起居。余珊就是这样来到县城的。然而在县城生活几年之后,便再也不想回乡下去了。
        县城不比乡下,动一动就需要钱。光靠肖君在工地上的收入,他们只能勉强糊口。要想在县城立足,首要的就是住的地方。租房子毕竟不是长久之计,拥有一个自己的“窝”就成了余珊梦寐以求的理想。她找了份在商场卖服装的工作,希望可以尽快实现自己的梦想。可是,尽管他们拼命挣钱,尽量压低生活标准,可突飞猛进的房价使得她的愿望依然只是个妄想。余珊渐渐感到心灰意冷了。
        然而,希望突然就出现了。R小区的兴建,给了无数像余珊一样望楼兴叹者莫大的惊喜。虽说在城外,但毕竟也属于县城的地皮,况且房价只有城里的一半。余珊立即决定,卖掉老家的房子。
        余珊的决定在肖君看来显然是唐突的,断了后路,无异于将自己的双脚砍掉。况且,想变成城里人只是余珊个人的奢望,肖君从来就认为无论在哪里暂住,将来还是得回乡下。然而他凡事又不能做主,好像除了闷闷不乐之外,也再无别的办法了。
        现在听了余珊的分析,细想还实在是言之有理。本县即将划归北京市管辖的传言传了可不是一天两天了,无风不起浪,真有那么一天的话,他们的那套房子岂不是也要值几百万?几百万……老天爷爷呀!
        “几百万……妈妈的!”肖君想。
        出租车司机嫌等的时间太久,非要再加50块钱,差点儿把两个人的好心情给毁了。余珊本来打算中午下馆子,以表彰自己的英明。让司机这么一闹,她只好取消了这个计划。
        一路上,余珊的心里充满了抱怨和不平。她由出租车司机的出尔反尔又联想到缺斤少两的菜贩子、漫天要价的医生、胡乱收费的学校、斤斤计较的老板、假装和尚化缘的骗子、口是心非的朋友……她母亲就常常怀念过去的生活,说那时候的人是多么老实本分,哪有现在人这么多花花肠子!大家一律平等,全都是穷人,日子清贫但很顺心。不像现在,光景看着是好了,不缺吃不缺穿,却整日发不完的愁。天知道什么才叫好日子!
        直到踏进家门,看着明窗净几的房间,余珊的心情才复转过来。满屋的阳光给了她无限憧憬,燃烧起无限希望。一路上灰暗的胡思乱想在这温暖的光明中很快就溶化掉了,就连光芒里的微尘也渐渐变得活泼可爱,甚至可亲可敬了。原来世界还是美好的,只是有时候你把它想得太坏了。
        同一件事,男人与女人的反应是截然不同的。肖君对司机多要的50块钱并没放在心上,而且他认为司机为了生活竟连上坟这样的大事都放弃了,也实在是不容易。况且让人家等了那么久,多给点也是应该的。同是受苦的人不互相理解,让谁去理解呢?
        尽管下馆子的计划泡汤了,但他们还是买了几斤排骨改善了一顿,也算是对余珊的精明的表彰和对今天的好心情的酬劳。下午,他们又去了唯一的小公园里挽着臂享受了一把久违的浪漫。直到夕阳西下,该接孩子了,仍然意犹未尽,恋恋不舍。
        那是自从搬进楼房后肖君最为甜美的一个夜晚。可是刚刚黎明,他就被楼下那只狐狸狗的狂吠吵醒了。
        肖君爬起来掀开窗帘。刚刚褪去暮色的清晨象一张年久的模糊的图画,略微让人觉得有些凄冷。甬道两旁的路灯还没有灭,疲倦的昏黄的灯光在灯泡周围形成一个小小的晕圈。它们各自为阵,在越来越强烈的晨光中独自挣扎。
        那个整天在凉亭里打瞌睡的老头正拄着拐杖缓慢地向凉亭移动着,他目不旁视,只专注着眼前的地面。他的狐狸狗在他的脚边绕来绕去,每绕一圈就回头地朝身后吼叫几声。
        远处,几辆轿车亮着灯,先后驶出小区的大门。
        “我怎么觉得这些人鬼鬼祟祟的……”
        “谁?”余珊一下抬起身子,用胳膊支着床,头发像瀑布似的落在枕头上。
        “那些北京人。”肖君似乎还在纳闷,“他们把自己的家当成旅馆了。”
        余珊复又躺下,把毛巾被往上拉了拉,“大惊小怪的。人家可能赶着回去上班呢。”
        肖君放下窗帘,把脑袋凑过来,“你说……我还是有点不明白——这些北京人,在北京难道没房子?干啥非得从咱这儿再买呢?买了又不常住,图啥?钱多的没处放了?”
        “这有啥不明白的——投资呀!等房价涨上去了,转手一卖,不就挣了吗?”
        “噢……”肖君望着那些车尾红色的转向灯,似乎有些释然。他复又拉上窗帘,缓缓坐到台灯的光影里。此刻,他正在思考一个说出来都让人觉得愚蠢的问题:象他们这样没有多余住所而根本就没打算倒卖房产的人家,即便将来房价真的能涨到几百万,又有什么用呢?


三.


        这天上午,肖君干活时不慎把手指伤到了。包工头带他到医院包扎,医生看着片子说,骨头裂缝了,需要住院观察。肖君坚决不同意,不就是裂了个缝吗?又没断,住什么院,观什么察?回家养养就得了。医生苦口婆心地劝了几句,显然为他的固执很生气。工头却很感动,他当时就给了肖君两千块钱,让他回家好好养着,养好了,再回工地。
        肖君在家闲了两天,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认为自己虽然受点伤,但还不至于什么活都不能干。再说,如今的工地不象以前,基本上没有工伤这一说。除非是大事故,他工头不管不行。买楼房虽然没有欠债,但家里基本上也没有一点积蓄了。不挣钱可不行,于是他便回到工地。工头说,你伤还没好,着急干活为啥?缺钱吗?肖君说,不是钱的事,主要是闲下来难受。工头想了想说,这样吧,过几天看工地的老孟要回老家,你正好替他一个阶段,也顺便养养伤。回去等信吧。肖君很高兴地回去了。这显然是工头有意照顾他。在这个工程队,肖君虽然算不上元老,但至少是老员工了。他已经连续呆了五六年,跟工头的关系也一直很好。可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工地那边居然一点消息也没有。肖君的心里便有些忐忑,他实在坐不住了,就又去到工地。这回,工头一反常态,竟然象对待陌生人一样不冷不热地说,我这里目前不缺人。肖君一下傻了眼,他本来想辩解,可工头自顾自地忙起了自己的事,仿佛他根本就不存在似的。他的那些熟识的同事都在各自的岗位上一边干活,一边远远地看着他。他们目光躲闪,神情漠然。这让肖君异常伤心,平日那些和善的面庞原来全是面具,这时才是真面目!
        “妈妈的!离开你这棵歪脖树,我还不要上吊了!”他愤然回家,一屁股坐进沙发,翘着二郎腿一连打了十几通电话。他就不信活人能让尿憋死。指着肋巴骨受苦,还能找不到活干?然而,世事难料,生活的规则就是这么毫无章法。当他挂掉最后一通电话,便彻底垂头丧气了。
        转眼,秋风已将树叶染黄。楼下的花园里,除了几丛菊花还在努力灿烂,其余的花草都已经奄奄一息,一副朝不保夕的模样了。
        那个老头依然如故地靠在那里打瞌睡,不同的是身上多了一件灰白的加厚的风衣。
        狐狸狗倚在老头的腿上,眯着眼,那条铁绳软软地耷拉在地上。肖君走过来的时候,它只是懒懒地睁了一下眼,似乎对这位不速之客毫无兴趣。
        肖君在老头对面的石凳上坐下,点了一支烟。自从离开工地,他差不多每天都在找活,这几乎成了他的工作。之前他连看都不看一眼的贴在电线杆和墙上的小广告,如今倒变成他最大的兴趣了。每一张夹杂在“性病治疗”“家政服务”“出租出售”“店面转让”“长途包车”中间的招工广告都能带给他一时的希望。可是大部分时候这希望却只是在“招工”两个字上,看了下面的内容,希望立刻就会熄灭。这段时间,他只干过几次临工:植过绿化树,在煤场卸过煤,挖过暖气沟,还在温室大棚里干过几天。他已经顾不上挑剔工资的多少了,只要有活干就行。然而他仍旧常常赋闲在家,不得不继续在那些乱七八糟的小广告之间寻找挣钱的出路。这种事之前从未发生过。他是个手艺很不错的瓦工,很得工头赏识。他不明白为何会因为一根手指丢了工作,那可是因为工作才受得伤。而且他没有提出任何讹诈的要求,按理工头绝对不应该那么做。可是工头偏偏就那么做了,早知道他就该住到医院不出来。
        这样的日子实在让他心烦。每次从外面失望而归,他都会象被侮辱了似的,感到委屈、无奈、无所适从。有时候他也会为自己的脆弱感到羞愧,虽然极力地自我安慰,想让自己坚强起来。然而他总是做不到,安慰的结果反而使自己更难过了。
        他有时挺羡慕那个老头,甚至希望自己赶快老去。虽然那是风烛残年的阶段,但不必为生活操劳也未尝不是一种幸福——哪怕这幸福的时光很短,也总比现在这样整日烦恼好得多。
        他已经不止一次想到凉亭里坐坐,想去享受一下老了的幸福。可不知为何,似乎总是缺少一点勇气。刚才他去城里最繁华的街道转了一圈,正如出门前预料的那样,没有任何收获。在一根电线杆前,他遇到一个也正在寻找小广告的人。他们互相看了看,用眼神将心里的疑惑传递给对方。他们又不谋而合的担心对方看穿自己的心事,很快相向而去。
        路上,有几个老头在一棵大树下玩纸牌,肖君便凑过去看了一会儿。他们玩得全神贯注,根本无视肖君的存在。肖君感到索然无趣。
        回到小区,在一幢楼旁的阴凉里有一伙人在聊天,男男女女的大概有十多个。肖君从旁边经过时,发现有几个人在看他。他便尽量将内心的失落与脸上的黯然隐藏起来,装作悠闲散步的样子。然而他并不具备演戏的天赋,所以很担心自己的演技被识穿。但是他又不愿意让人觉得自己落魄,因此不得不演下去。他慢悠悠地信步走着,就来到凉亭了。
        老头抬眼看了看他,稍微改变了一下姿势,便又合上眼。
        肖君本想着跟老头搭讪几句,但看到老头这样的态度,也就失望了。等那支烟抽完,他便立起身,准备离开。这时,一辆越野型汽车驶进来,停靠在肖君住的那幢楼下。从车上下来男男女女好几个人,其中一个男人怀里抱着一个什么东西,外面蒙着红布。这些人行色匆匆,神神秘秘,相拥着进了楼门。
        因为离得远,肖君并不确定这些应该是和他住在同一幢楼里的人他有没有见过。这也并非他的兴趣所在,倒是那个人怀里抱着的用红布蒙着的东西突然激发了他的灵感——他想起母亲在世时供奉的那尊观音菩萨,请来时就是这样也用红布蒙着。他一直不怎么信佛,也从未在母亲的那尊菩萨前虔诚地礼拜过,甚至他还常常暗笑母亲的痴愚。可母亲一生无病无灾,死时又不曾经受苦痛,莫不是因为有菩萨关照着?倘若菩萨如此守信,那么财神是不是也一样守信呢?想到这里,他的眼前忽然变得一片光明了。
        余珊一开门,肖君就迫不及待地把想请一尊财神的想法告诉了她。然而余珊却表现的并不热心,她把包往沙发上一扔,很倦乏似的一屁股跌进沙发里。
        “这事以后再说。”余珊捋了捋头发,又长出一口气,“财神也不是所有人都顾得过来。我们老板家里、店里都供着财神,可生意却一年不如一年。你看看城里,有多少家店铺倒闭的?他们哪一家没有供财神?”
        “我总觉着,咱们自从搬过来,运气越来越不好。会不会是搬家的日子没看对?”肖君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着老婆的脸色,因为搬家的日子是余珊找人看的。
        “不可能!那个日子我是找人对过的,两个先生看的都是同一天,怎么可能错?”余珊显然有些不高兴。她的目光冷冰冰像剑一样刺向肖君,使肖君不得不低下头去。
        “我去接孩子。”一分钟之后,肖君便认输似的转身进到卧室,拽了件褂子,搭在胳膊上。就在他伸手要去开门的时候,被余珊叫住了。
        “别去了。我已经给儿子留了钱,让他中午在学校吃。”
        肖君没有说话,不解地看着余珊。
        “东关有个‘半只眼’你知道不?”
        肖君摇了摇头。他这个人不善言辞,不善交际,也从不在意或传播别人都津津乐道的小道新闻,对任何无关自己的人和事都漠不关心。
        “你说你都知道什么?”余珊显然对丈夫的孤陋寡闻有些不满,“你这么长时间找不到活干,我都快愁死了!今天我跟在一起上班的刘姐唠叨这事,她给我提了个醒,说不定咱们的运气被什么给压住了!这个‘半只眼’在方圆百里都非常有名,你居然没有听说过?大同那边的煤老板都专门请他去看风水呢!他不但风水看得好,卦算得也灵。刘姐家去年就不顺,家里人大病小灾的不断。后来找‘半只眼’看了,原来是被一个小产的女人给冲了运。在家里做了场法事,才渐渐好起来。按理说,受苦的活最容易找了,可你怎么就找不到呢?这里边一定有蹊跷。”
        “找不到活的也不是我一个,也不象你说的受苦的活就容易找。这些年,本地原有的几个工程队基本上都倒闭了,外来的工程队人家都是直接带工人过来,不用本地人。要不以前我怎么一直跟着那个包工头,明知工资低也不敢离开。”说着,肖君叹了口气,“都怪我干活不小心。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没有讹他,他本该感激,怎么还把我辞了?”
        “这还不明白?怕你找后账。”余珊愤然地说,“如今的人都这样,你就掏不得好心!”
        肖君也气愤起来。他点了一支烟,低着头在那里生闷气。余珊的话确实有道理,假如当初听医生的话住进医院,说不定工头会主动央求自己回工地去呢。他真是后悔莫及!
        “说到底,还是咱们运气不好。”余珊叹着气说,“最近新开了一家地下商城,我们老板的生意一下子变得冷冷清清了。听他的意思想减人,我就怕万一减到我头上,咱们就只有喝西北风了。”
        这又是一个令人担心的坏消息。肖君惊愕地挺起了身子,内心里隐隐升起一丝绝望。
        “我以前从不信命!但是经历的多了,不信不行。我请了半天假,吃完饭咱俩就过去。人家既然把‘半只眼’传得那么神,想必不是空穴来风——信不信的,眼下只能靠他了。”
        他们出门时,天生有几片乌云,但却不象要下雨的样子。太阳一忽儿钻进云里,一忽儿又露出头来,让人捉摸不定。
        东关是老城区,有不少清末时期的老宅子。“半只眼”就是住在这样的房子里。院子是典型的四合院,虽已苍老破败,但仍不失当年的气派。地面的青砖已经被岁月腐蚀的不成样子了,活像一张长满麻子的脸。横在空中的锈红的铁丝上挂着未干的衣服、发潮的被子、女人的裤衩、男人的袜子和孩子的尿布。一股很难形容的味道悬浮在周围的空气中,充满每一个犄角旮旯。
        正房和东西下房的主人们都不在家,门上全都挂着锁。只有那两间阴暗的南房门是开着的。门外站着五六个人,男女都有。他们都默不作声,一个个神神秘秘,满脸心事的样子。
        一个中年女人从屋里出来了。她低着头很快从人们旁边走过去,仿佛做了什么亏心事。排在前面的那个夹着包的男人紧接着走进屋里去,后面的人便往前挪了一小步。
        轮到肖君和余珊的时候,他们的后面又排成了一小队。人们全都一副心怀鬼胎的模样,所有的神情都令人生疑。这样诡异的气氛让余珊多少有些紧张。
        说实话,肖君到现在也不相信算命能改变运气。要是那样的话,世上岂不是没有了穷人?但是他又很清楚,自己是绝对拗不过余珊的,所以也就不去拗。这样的明智对于肖君早就成为习惯了。
        屋里的光线很暗。靠窗的土炕上铺着一块很厚的羊毛毯,当中摆着一个红漆小方桌,上面有裁好的黄纸条、毛笔、砚台、朱砂、一本线装的古书、一只茶杯和一包香烟。“半只眼”就坐在方桌后面,他背对着窗棂,脸上的表情模模糊糊。
        “你们想看什么?”他简单地问了一句,一边摸摸索索把杯子拿在手里,拧开盖子,呷了一口茶水。
        听完余珊的讲述,“半只眼”将杯子放下,又问了一下两个人的生日时辰,便掐着手指念念有词地推算起来。过了一会儿,他说:“你们俩的财运都正旺着,以后还会越来越旺,这一点儿问题也没有。只是你们住的地方不干净,致使旺气不能升腾,这是最主要的。”顿了一下,他侧着脑袋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小区?”
        “R小区。”
        “怪不得……”“半只眼”只说了半句话,就歪着脑袋在桌子上寻找着什么。最后终于拿起了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支烟来。接着,又开始歪着脑袋在桌子上找。余珊捅了一下肖君,肖君急忙掏出打火机,给“半只眼”把烟点上。“半只眼”深吸了一口烟,把烟雾吐在了肖君脸上,“那还能好?”
        肖君看了看余珊,两个人都被弄糊涂了。
        “你们不知道?”“半只眼”挪了挪屁股,将身子伏得很低,几乎是趴在桌子上了。他翻了翻白内障的眼睛,压低声音说:“这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你们可真够孤陋寡闻的!我虽然眼睛不好,但耳朵灵得很!有没有北京人在R小区买楼房?这是为什么?我告诉你们吧,现在北京最缺的不是房子,而是坟地!昂贵不说,关键是买不到!就是一个放骨灰盒的小格子,价钱你听了也会惊讶的。更何况连小格子都快买不到了。咱中国人是最讲究孝道的,总不能把亲人的骨灰扔到荒郊野外吧?于是就有人想到,来咱这儿买楼房,用来存放家人的骨灰。而R小区低廉的价格自然让那里成了他们的首选。哪里是放骨灰的地方?坟墓!你挨着坟墓住着,还能好?”
        “怎么……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现在的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余珊的脑袋“嗡”地响了一下,她想起儿子说的女人的哭声。
        肖君也同时回忆起那天见到的盖着红布的东西,也许那根本不是什么菩萨或财神,而是一个黑色的骨灰盒!
        “半只眼”很响地嘬了两口茶水,显然是在有意提醒眼前两个出神的人。待到他们稍微缓过点儿劲来,他才歪着脑袋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办?”
        肖君看着余珊。余珊说:“先生一定有办法!”
        “那当然!”“半只眼”往后仰了仰身子,“邪为阴,正为阳,自古邪不压正。我干的就是驱邪扶正的事情,当然有办法。只要把阴气驱散,阳气自然上升。阳气旺盛,运气自然就好起来了。你看住在你们小区的那些人,哪一家不是过得好好的?而且有人发了财。告诉你吧,他们都来找我看过。你们要是早来,何必落到现在的地步呢?”
        “那就请你……”余珊已经有些急不可耐了。
        “半只眼”挪动了挪动屁股,又掐着手指算了片刻,说:“后天九点你们来接我,我给你们做一场法事,就万事大吉了。”


四.


        屋里的光线突然暗了下来。
        肖君走到阳台,外面的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铺满了铅灰色的云。他又往楼下看,花园里一片惨淡的秋色。那个老头和那条狐狸狗依然雷打不动的一个靠在凉亭的石柱上打瞌睡,一个趴在地上闭目养神——这个世界似乎与他们毫无关系。小区的主干道上停着一辆双排座卡车,旁边一个胖胖的男人指手画脚地说着什么。有两个人正在往车上装东西,还有一伙人远远地站在楼下看。
        肖君急忙跑回儿子的屋里,翻出儿子的望远镜,又匆匆回到阳台。
        这回他看清了:那辆车就是给他们搬家的卡车,那两个工人也还是给他们搬家的两个人,而且他还能清楚地看到驾驶室的工作台上有两只脚——没有穿鞋,在那里触电似的颤动着。
        那个刚才指手画脚的男人刚刚点了一支烟。他仿佛是在跟谁生气似的,脸上的表情比头顶上的天空还要阴沉。
        “看什么呢?”余珊好奇地走过来,从肖君背后踮着脚尖向外张望。
        “有人在搬家。”肖君说着,把望远镜递给余珊。
        “他们这是在往走搬。”
        肖君“嗯”了一声,回到沙发上,“你说……‘坟墓’一事会是真的吗?难道真有人这么缺德?好好的楼房……我总有些怀疑,可又有些相信。那天我看见有人抱着一个用红布蒙着的东西进了楼,原以为是请的财神,现在却怎么都觉得是骨灰盒!还有儿子听到的哭声,仔细想也不见得是两口子吵架。我们见过两次面,他们看上去那么恩爱……今天这个搬家的,可能……如果真有这样的情况,谁也住不下去的。”
        余珊默不作声地坐到肖君旁边,把望远镜轻轻放在茶几上。她望着门口上方的桃木剑和墙上的灵符——那些看上去好像孩子们涂鸦过的黄纸条,突然感到有些眩晕和紧张。
        “烟好抽吗?”
        “什么?”
        “给我一支。”
        “你怎么了?”肖君发现余珊的脸色有些发白。
        “给我一支。”余珊又重复了一遍。
        肖君犹豫着把烟盒递过去,余珊急切地抽出一支放进嘴里。不知怎么,她的手有些抖,点了好几次才将烟点着。
        烟雾从余珊的嘴里直喷出来,并带出剧烈的干咳。
        肖君小心翼翼地从余珊手里把烟拿出来,在烟灰缸里捻灭了。
        “咱找物业去!”余珊霍的站起来,喘着粗气,胸脯激烈地起伏着,好像要跟人打架似的。
        “找物业有什么用?这种事他们绝不可能承认。再说,咱们又没有任何证据,去了只能碰钉子。”
        肖君这消极却言之有理的分析让余珊瞬间就泄了气。她本来对这场法事充满了信心,觉得日子马上就会好起来。但那户人家偏偏在今天搬走,似乎是专门跟她作对,故意要给她打击似的。“半只眼”说这里的人“都过得好好的”,既然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还要搬走呢?        她真是后悔莫及,现在唯一能够痛恨的也只有自己了。她倒不是后悔买楼,这是她最大的愿望;而是后悔买楼前为何不做一下调查,轻易就相信了售楼处那个小姑娘的花言巧语。假如——如果一切假如可以成立的话,她宁可在繁华地段买首付,宁可以后的二十年为还贷过着紧张拮据的生活。
        但她转念一想,诺大的小区,仅仅搬走一户人家能说明什么问题呢?其他人不都好好住着吗?即便那个人真是因为不愿守着“坟墓”才搬走,那他必须有个前提——先在别处买好了房子。不然搬去哪儿呢?就如自己现在如果要搬的话,只有去租房子。有了楼房还去租房子,这不是天大的笑话吗?那个男人看上去那么自负,岂肯干这样的事情?在这个小区买楼的人,但凡没有其他目的者,基本上都是穷人。如果不是突然间发了财,谁都没有能力到别处再买一套房。而按照穷人的心理,就算“坟墓”真的存在,他们宁可守着他人的魂灵住在自己的楼房,也绝不愿意再回到租房子的境地,更不可能灰溜溜地回到乡下。
        这样想来,那个搬家的倒是值得羡慕了。他极有可能就是“半只眼”说的“发了财”的人——这似乎是眼下最合理也最能够宽心的解释了。“半只眼”做完法事时说,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会有贵人出现。目前除了静静地期待,还能干什么呢?
        那个老头和那只狐狸狗不知何时已经回去了,凉亭里只剩下一片漆黑。路灯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亮起来了,灯光很弱,光晕里仿佛萦绕着一团团雾气。行人稀少,偶尔会有车辆出入,打破这静谧的氛围。
        肖君已经不知是第几次矗立在阳台上发呆了,这一天,他几乎就是在懵懂和迷惘中度过的。
        两个人都感到空落落的寂寥,甚至有些无话可说,就早早睡了。
        整个小区被一层阴沉沉的灰色包裹着。道路上突然多出来许多走动的人影——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全都不慌不忙,缓缓地向着同一方向移动着。看不清他们身上衣服的颜色,更看不清他们的脸。
        肖君感到十分纳闷:他们这是要去哪儿?要去干嘛?
        那些人自顾自地走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抬头。
        “请问……”
        肖君感觉自己的声音异常洪亮,他从未如此大声地说过话,甚至都觉得这样有失体统。如果那些人全都回过头来,岂不是很难堪?奇怪的是,事实并非如此——那些人依然自顾自地走着,谁也没说话,谁也没抬头。这倒让他怀疑起自己来了——真有那么大声吗?不会是错觉吧?
        “请问……”
        刚一出口,他便明确感觉这声音果然只是在心里洪亮,而在出口的一刹那却变得柔弱了,弱到恐怕只有他自己才听得到。于是,他感到很泄气。躲在灵魂里的懦弱便也乘机跳了出来,使他不由得自卑起来。
        “请问……”
        他想再试一次,结果这次更加失败了——连心里的洪亮也荡然无存!他颓然的只好放弃,准备回家。可是一转身,却连家在哪里也找不到了。举头四望,周围竟然空荡荡的,只有无边的迷雾将他重重包围。没有阳光,也没有路,脚下轻飘飘的,仿佛置身九天云外!
        他顿时感到脑袋愈来愈大,以至于压得他透不过气来,站不稳身形。
        他想哭,想喊,却发不出声;他想往前跑,可是两腿却像被什么牢牢地吸住了。不一会儿,他便折腾得满头大汗。
        余珊翻了一个身。这一动,把肖君弄醒了。
        他忽的一下坐起来,脑袋仍在嗡嗡作响。
        好半天他才明白过来,原来是做了一个梦。梦的情形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黑乎乎一群人,看不清衣服的颜色,也看不清他们的脸。
        月光被厚厚的窗帘阻挡在外面,屋子里一片漆黑。肖君揩了揩额上的汗珠,觉得身子有些冷。肖君身体强壮,平日很少做梦,这样怪异的情景更是从未梦到过。有人说“梦有所指”,莫非那些没有颜色又看不清面孔的全是幽灵?这样一来,他很自然地联想到坟墓、骨灰盒、牌位、香烛、冥币、送葬的队伍、飘洒的纸钱……接着,新一轮的冷汗便从皮肤的各个毛孔中争相而出,他很快就感觉到头发全部湿透了,怎么擦都擦不干。这还怎么睡!他干脆光着腚下了床,摸黑来到客厅的沙发上。他连着抽了几支烟,失去被窝呵护的湿淋淋的身体渐渐恢复了正常,脑子也渐渐平静下来。
        又过了多久,肖君自己也搞不清楚。估计那会儿天差不多快亮了,他感到有些微寒。
        被窝里暖呼呼的。余珊香鼾正浓。余珊的鼾声立即勾起了肖君的睡意,实际上他早就困得不行了。沉重的眼皮仿佛两扇厚厚的石门关在一起,顷刻,他的意识就变得模糊起来。
        他打了一声呼噜。他感觉自己就要睡着了。然而,他突然感到有个黑影在旁边杵着,正盯着他狞笑!他浑身的毛孔便触电似的痉挛着向外扩张,头发簌簌地直立起来。他的紧张使那个黑影更加得意起来,它居然张开双手,做出一个恶扑的动作——那分明就是要掐他的脖子!
        “余珊!”他不由得叫了起来。
        “嗯?”
        余珊迷迷糊糊地摸到开关,屋子里一下子亮了。淡黄的花纹壁纸和猩红的绒布窗帘将这间卧室装扮得高雅堂皇,温馨浪漫。那些诡异的幻影在这温暖的色调中顷刻间化为乌有了。
        “怎么了?”余珊睡眼惺忪地翻过身子,打了个呵欠。
        肖君愣怔了一会儿,说:“没……没什么……你睡吧。”
        “神经病!我明天还要上班呢!”余珊显然有些生气,她用力地翻过身去,一把将被拽到脸上,命令道:“关灯!”
        席梦思床垫颤颤巍巍地在黑暗中发出细细的呻吟。余珊很快就睡着了,但肖君已全无睡意。他瞪着眼睛盼天明,努力回忆着梦中的情景,似乎想要从中找寻什么秘密或希望得到些什么启示。然而,那些已经忘记的细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因此他一无所获。到最后,他实在疲乏得不行了,才闭上眼。可当睡意刚刚袭上来,他就觉得有个黑乎乎的人站在他的床头,似乎在笑着看他。他猛的坐起来,摸着打火机,点着,将火苗调到很大。可是哪里有人?余珊安安稳稳地睡着,轻微的鼾声温柔悦耳,仿佛在给跳动的火苗伴奏似的。
        自那以后,肖君几乎每晚都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虽然内容不尽相同,但总有那些看不清面孔的身影飘忽怪异地出现,而且他在梦里总是置身于一种难以自拔的绝境。这样的梦搞得他身心疲惫,精神萎靡,甚至有时候大白天他的眼前也会突然出现惊悚的幻觉。他觉得这些都应该归罪于那些灵符——不但夜里看见那些东西心里会发慌,就是白天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他也会觉得汗毛孔有冷风直往里钻。可当他终于无法忍受,将那些梦支离破碎地告诉正在洗头的余珊时,得到的却只有两个字——
        “闲的!”
        “闲的……”肖君在心里嘀咕着。可不是吗?掐指一算,自己已经闲了两个多月了。        四十九天早就过去了,自打做了法事,肖君居然连一份临工作都未曾找到!看着窗外夹杂着冰渣的缠绵凄冷的细雨,他的脸上也象外面的天空一样布满惆怅。这将是今年最后一场雨了,大地很快就要封冻,工地即将全面停工。也就是说,他至少要一直闲到明年开春了。明年怎么办?去求原来那个包工头?这可实在是太没面子,而且极有可能遭到拒绝。再找新工地?可新工地哪是那么容易找的!城里的大工程几乎全被外地人垄断了,这些外地的承包商见多识广,办事出手阔绰,可是他们对工人却极其吝啬。他们从家乡或甘肃雇来大批廉价的民工,而且从不履行按时开支的义务。本地靠打工为生的人没人愿意伺候他们,况且他们也并不愿意雇佣本地这些动不动就要求开支还常常抱怨工资不合理的“穷鬼”。
        但是不挣钱怎么行呢?光靠余珊那点工资,连生活费都远远不够!何况还要供儿子上学,缴物业费、水电费、有线电视费、手机费……眼看着又要缴取暖费了。肖君越想越觉得胸闷,简直透不过气来。
        “这些也并不见起什么作用!我还是找不到活干,还是挣不到钱!”肖君指着那些灵符,第一次用这么刚强的语气跟余珊说话,而且还明显带着愤怒的成分,“不是说做完法事运气就好起来了吗?我的运气呢?贵人呢?”
        这一连串的问题竟让余珊怔住了。这些日子她忙于工作,早把这件事忘在脑后了。她愣了好一会儿,才说:“要不……咱再找‘半只眼’问问?”
        “还去找他?我看他就是个骗子!就会扯淡!”
        “你不去我去!”
        余珊显得心烦气躁。实际上她并不是冲自己的丈夫,而是觉得有一种上当受骗的无名的恼火。
        她是带着火气去找“半只眼”的。
        没等余珊说完,“半只眼”就惊讶地“哦”了一声,随后恍然大悟似的拍了一下桌子,“看看,看看!我还千叮咛万嘱咐,当日千万不要开门开窗!你们到底还是不注意!我在你们家里做完法事,回来又在神灵面前给你们做了祈祷,本该是万无一失的。你们……要知道,只要门窗略微一开,法气就会外泄,邪气便趁机而入!那个地方本身就阴盛阳衰,那一切不都白做了?”
        “没……没开门窗啊……”余珊竟被“半只眼”这番话弄得有点不相信自己了,说话的口气竟好像撒谎似的。她把目光移向肖君,肖君误以为她是要将“开门窗”的嫌疑扣到自己头上,慌忙使劲摇头。
        “没有?”“半只眼”使劲眨巴着白内障的眼睛,脑袋歪的几乎将半边脸贴在了桌子上。
        “真没有。我们……”
        “不可能!”“半只眼”又拍了一下桌子。
        余珊和肖君仿佛两个被抓了现行的小偷,都低下头去。
        “半只眼”似乎很气愤,他哆哆嗦嗦地在桌子上摸了半天,终于摸到烟盒,“我给无数人测过八字,看过风水,推过命运。命是与生俱来,却并非无法改变;运是命所生成,也非不可逆转。我帮无数人修正命运,转逆为顺;帮无数人驱凶避邪,化险为夷。没有一个是不灵的!”说着,“半只眼”长长吐出一股烟雾,带着叹息般的声音,“心诚则灵!你们要是信,就一切按我的要求做,不得马虎!要是不信,就请离开,也免得白花钱!”
        余珊看了看肖君,怯生生地问:“那……我们该怎么?”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重新做一场法事!”“半只眼”拿起杯子,举了举又放下了。
        杯子里几乎没了水。余珊正准备去给他倒一杯,可肖君却把她伸出去的手拽回来了。
        “半只眼”干咳了两声,似乎在催促他们赶紧作答。
        “那,我们商量一下。”肖君捅了捅余珊。两人匆匆出到院中。
        “咋办?”余珊这回没了主意。
        “回家!”肖君话音没落地,已经倔驴一样梗着脖子朝大门走去。
        肖君依旧时常做些奇异的噩梦,有时甚至梦到狰狞带血的人头!他老是被这些噩梦惊醒,大汗淋漓。时间长了,便引起余珊的担心。她偷偷拿着肖君的一件旧衣服去找一个据说有些神通的老女人,那老女人在神仙附体之后说是撞到邪了。回来按老女人的吩咐在十字路口送了纸人和冥币,也不见效,只得陪丈夫去看医生。医生认真地听完他们的讲述,说可能是因为神经衰弱引起的,便开了一大堆药让他先吃吃看。还别说,这些药使肖君终于能够睡个安稳觉了。但余珊很快又发现,肖君的脾气大不如前——他动不动就生闷气,有时还无缘无故地掉眼泪。问他也不说,对此,余珊束手无策。


五.


        第一场雪还没有完全形成雪的形状,只是些酥软的象麦子粒大小的冰渣,摔到地上便成了水。虽然是下雪天,行走在街上的人却大都穿着雨衣或撑着雨伞。
        无所事事的肖君莫名其妙的突然有些怀念出租屋里的日子。于是,便拿了一把伞,想去看一看曾经住过好几年的地方。他信步走出楼门,不由自主地往凉亭望了一眼。雪越来越大,可那个老头和那条狐狸狗依然雷打不动地一个靠着柱子,一个趴在地上。老头的脑袋上多了一顶筒帽——就是那种老人们常戴的双层圆顶毛线帽——上身的羽绒服看上去已经很旧了,而且显得非常宽大。羽绒服上的帽子耷拉在后背上,里面似乎有些什么东西在动。这引起了肖君的好奇,两只脚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原来是几片枯干的树叶。不知是老头从树下经过落到里面的,还是被风吹进去的。总之,老头自己是浑然不觉。凉飕飕的风横行霸道,从雪粒中间强穿过去。吹进凉亭,吹动了帽子里的树叶。使它们躁动不安,发出“嚓嚓”的抱怨。
        那只狐狸狗目不转睛地盯着肖君,目光中虽无敌意却也充满了由于缺乏信任而产生的本能的警惕。
        肖君轻轻走到老头旁边,小心翼翼地把树叶拿出来。那几片枯叶旋即飞出了凉亭,落到外面的水坑里,一动不动了。
        狐狸狗发出了低低的怒吼,但是却没有任何进攻或防守的动作。反而将头埋在了两条前腿中间,仿佛怯场的演员似的,自己都无地自容了。
        老头竟破天荒地慢慢抬起头来,并且含糊地问了肖君一句:“你住在这里?”
        “唔。”肖君应了一声。他正打算指给老头看他住的楼层,老头突然笑起来。这一笑,假牙差点掉出来,他慌忙用手捂了一下嘴。但肖君还是看到了:那副假牙已经变成了褐黑色,粘连在上面的粘液如拔丝一般肮脏而晶莹——这让他立刻联想到电影里的僵尸!
        肖君身不由己地往后退了一步,一只脚正踩在狐狸狗的尾巴上。狐狸狗惊叫一声,旋即圈回身子,嘴巴正好落在肖君的腿肚子上。肖君立刻感到一阵剧痛,撒腿落荒而逃。
        一直逃到小区门口,肖君才想起雨伞落在了凉亭。但他已经没有了去寻找的勇气。他拉起裤腿看了看,小腿肚上有四个白白的尖牙的印痕,好在没有破。他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脏话,随后悻悻地走出小区。
        肖君原来住在南关一个大杂院里。房东是个镇长见了都得挠头的主,三十几间房子的大院原来是包产地,没有任何相关手续。听说破土之初土地局的人也曾经来阻挠过,被他一把铁锹就赶跑了。当然,这个社会光“横”是不行的,这已经不是靠一双铁拳就能打遍天下的野蛮时代了。“横”的人,背后一定有个不可小视的靠山。他的不可一世几乎到了让人闻风丧胆的地步,不过他对这些房客倒很不错——宽容、大度、说话和气,而且房客有事他会尽量帮忙。
        院子里有几个女人出出进进,她们把洗衣服的水很随便地倒在院子里。这些带着泡沫的脏水顺着一条小水沟流到外面的街道上。女人们倒完水,便急忙用胳膊或手掌遮盖在头顶上,并以对天气的抱怨相互打着招呼。实际上,她们每个人都发现了大门口已经被淋湿的肖君,但是她们却都装作没看见。
        肖君感到有些尴尬。他从那些女人们异样而闪躲的眼神上就明白,她们早就看见他了,只是不知为什么不愿意和他打招呼。这些女人大多是因为孩子念书才到城里租房子住的,她们的男人有好几个曾和肖君在一块干过活。
        其实,肖君此来是怀着好奇的——他想看看他们曾经住过的房子里又搬进了什么样的新房客。但是那间屋子的门却上着锁,窗帘像他们临走时一样拉得严严实实。外面的窗台上,他们遗下的两盆花还在那里,只是无人照管早就干死了。门口那个垃圾桶他老远就认出来了,那是他从工地上捡回来的一个放涂料的铁桶——这一切都让肖君感到奇怪,难道这间屋子还没有租出去?
        不过,肖君决定退出去了。那些老邻居的冷漠是他来前没有预料到的,他本以为她们会因为久别相见而比以前更加热情。
        “肖君?”
        肖君刚一转身,迎面一辆电动车便停在他眼前。那个穿着帆布雨衣的男人正惊讶地看着他。
        “胡仓!”
        两个人相互给了对方一拳,便都笑起来。
        “咋不进屋?我还以为你搬到楼房就把我们这些穷哥们忘了呢!”
        胡仓也是个瓦工,原来跟肖君在一个工地上。去年跟工头吵了一架,之后便去了北京。这个五大三粗的男人就住在肖君原来住的屋子隔壁,两个人都是那种没有多少花花肠子的老实人,所以很合得来。
        胡仓一进屋就吩咐他老婆弄酒弄菜。很快,两个人的舌头就有些僵硬了。
        “我就说……那个工头不是个东西!你就该讹他一把!”胡仓看了看空酒杯,又吩咐他老婆拿来一瓶酒,“酒咱有的是……你听哥说,工头都是王八蛋!你越是把心掏给他,他越是拿你当傻瓜!我早就看透这一点了,所以就改了行。兄弟,用不着烦恼,也别再想着工地了。跟哥到砖厂干!挣得多,工资按月开,只是累点——咱是受苦人,到哪不得凭身子骨?”
        “砖厂……要人?”
        “要!不过现在不行了,冬天砖厂就停了。明年开春,咱哥俩一块去。咱是大活人,一泡尿哪能憋死咱!实话告诉你吧,哥哥我在砖厂现在是个小带班的,要谁不要谁,一句话的事!老板给我面子!”说着,胡仓得意地笑起来,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胡仓的老婆一边看电视,一边不停地用眼睛的余光剜着他们。
        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地上的水坑结上了薄薄的冰层。道路湿滑,行人们都倍加小心。
        因为出门时吸入了一股冷风,肖君不停地打着嗝。他感到身子像鹅毛一样轻,每打一个嗝身子都会不由自主地飘一下。过往的行人都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目光看着他,目送他,这让肖君很不自在。他有时会转过身子,和目送他的人怒目而视,那个人便甘拜下风地逃走了。肖君便很得意,并且嗤之以鼻以表示对那人的轻蔑。这个世界似乎完全在他的掌控之中,当然也包括脚下的路。他可以横冲直撞,东倒西歪,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没人敢管。他现在什么都不在乎,管它是水坑还是垃圾堆,管它是摁喇叭还是大喊大叫。这一切都让他兴奋,让他感到肆无忌惮的快乐。
        他就这样走了很长时间,实际上并没有走出去多远。猛然,他感到一团黑影扑面而来,来势凶猛,仿佛要将他包围似的。他本能地感觉到自己绝不是这团气势汹汹的黑影的对手,便急忙往旁一躲,靠在了墙上。
        他耳中听到“沙”的一声响,紧接着就被一片水幕包围了。他明显感觉到水幕的冲击力,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一下。待水幕全部落下,他已经比刚才清醒多了。并且知道自己是喝了酒,现在是在大街上。他扬起胳膊胡乱地在头上、脸上擦了擦,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清晰起来。
        他转动着脖子,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飞奔着冲向十字路口。仿佛一艘在江河中疾驰的舰艇,身后拖着两条似雨又似雾的水墙。
        “日你老妈!”肖君咬牙切齿地骂道。
        这回,他感受到周围的冷风了。湿透的衣服像冰一样包裹着他的身体,他不再打嗝,而是不停地打冷颤了。
        身体的重量似乎有所增加,因为肖君切实感觉到了地面的坚硬与冰凉。他心有不甘地转过身子,想再狠狠地骂一句。但那辆车早就没了踪影,他只好悻悻的将身子转回。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前面的墙上有白色的东西在动,而且同时伴有“呼啦呼啦”声响。
        这些白色会动的东西立刻引起了肖君的好奇,被溅了一身水的事便抛到脑后去了。
        原来是一大片白纸黑字的广告纸。贴这些广告的人大概都很不认真,广告纸全都没粘牢实,已经被风撕破了。肖君伸出一只手,将一张正在颤抖的纸条摁住,那张纸条便老老实实地回到原位,字迹也完整地显示出来了——
        “低价出售R小区楼房一套……”
        肖君又换了一张纸条摁住,上面写得依然是“低价出售R小区楼房……”
        这引起了他的极大兴趣。他踮着脚尖,一张一张地仔细辨认,居然都是“低价出售R小区……”。
        这就怪了,怎么都是R小区?肖君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使劲揉了揉。再看,还是R小区。他的脑子里逐渐模糊地出现了小区的情景,思绪也根据广告上楼房的编号在小区间迅速穿梭。接着又出现了神情怪异的围观者,抱着用红布包裹着骨灰盒的外地人,老头的假牙和狐狸狗恐怖的血盆大口……
        他感到一股凉气顺着脊梁直穿入脑子里,将脑子里所有的思维瞬间全都冲击出去,只剩下一片苍白。
        他潜意识地决定逃离。然而,他的眼前却突然迷茫一片,方向混沌,不知该逃往何处。似乎一切都变成了灰色,雾糟糟的,只有微弱的、时隐时现的白光。过往攒动的人们也都一下子模糊起来——看不清衣服的颜色,更看不清他们的脸。唯有墙上那些在风中颤栗的纸条变得越发银白,白得耀眼。这些纸条呼啦啦地舞动着,仿佛要从墙上飞下来。他的思想中莫名其妙地出现了母亲出殡时的场景:他扛着纸幡,一身重孝。前面是母亲的棺椁,后面是送葬的亲人。天上下着雪,有人在旁边撒着纸钱。雪花如切片的柠檬般大小,与纸钱不相上下,竟分不出哪是雪花哪是纸钱了。漫山遍野,满天飞舞的仿佛都是纸钱了!这些圆圆的中间有方孔的纸钱从他的脑海中飘出来,在他眼前上下翻飞,呼啦作响。他眼花缭乱,头晕目眩,不由得往后退却。那些纸钱竟扑面追了过来,而且全都长出了一双狰狞的眼睛!
        肖君“啊”的一声,便昏厥过去。
        等他懵懵懂懂的有了意识,先是感觉脑袋疼;当他打算去揉一揉脑袋时,发现胳膊也在疼;继而浑身都疼起来了。
        疼痛使他张开了眼睛。他先是看到白色的天花板和刺眼的荧光灯,仅从这些他就断定这不是在他自己家里。他心下狐疑,便想坐起来。但他立刻发现他已经坐不起来了,疼痛使他无法动弹。他只得使劲抬起沉重的脑袋。接着便看到一支输液架和挂在上面的四个吊瓶。他顺着输液管往下,看到了自己的一只手。接着又看到缠着绷带的胳膊和打着石膏的腿,并且很明显地感觉到脑袋上也被什么包裹着。
        有一件事已经十分明确,自己受伤了,这里是医院无疑。可是,怎么就受伤进了医院了?他努力搜索着记忆,想把一切搞清楚,但却总是恍恍惚惚。似乎有许多记忆的碎片在游动,刚要有一丝眉目,它却突然溜走了。无论怎样努力,这些碎片都无法拼合,凑成一张完整的、里面藏有答案的图画。
        这时,外面走廊传来了余珊的声音。她显然很激动,带着哭腔和愤怒——
        “凭什么!先给我丈夫看病,等出院以后再谈解决的事!”
        接着便有一个男人说话的声音,但具体内容肖君却听不清楚。
        “什么?责任?你们还算是警察吗?你们就这么给老百姓办事吗?那个开车的是个当官的吧?我丈夫都伤成啥样了?你们不去追究撞人的,反倒跑到医院追究我丈夫的责任来了!我告诉你,我不管谁的责任,我丈夫受伤了,他就得赔!别以为我们老百姓就什么都不懂!医药费,营养费,误工费,精神损失费,少一样都免谈!想三两万就打发我们,没门!”
        片刻寂静之后,几双脚步“踢踢踏踏”地走远了。很快,外面就骚动起来。
        “大姐,对着哩!这些人就是狗眼!看见奥迪就像见了亲爹,看见大奔就像见了亲爷爷!可看见老百姓呢?立刻就横眉瞪眼!”
        “他们就是欺软怕硬!这不,也灰溜溜地走了?”
        “这种事我可是见多了。大妹子,这些人通常的伎俩是——先诈呼,再吓唬,最后再连哄带骗充当好人。说来说去,他们还是向着有钱的、有权的,倒霉的总是咱们这些老百姓!去年有个小女孩横穿马路,被一个搞房地产的老板给撞了。送女孩住院的时候,那位老板一副财大气粗、满不在乎的样子。他从包里拿出一沓钱并一张名片交给住院部的人,说‘用完就给我打电话’,然后将司机留下就走了——那天,我正好就在住院部那儿拖地,看得真真的——不一会,警察来了,那个司机也走了。半个月之后,小女孩出院了。是伤好了吗?不是。是交不起住院费了!后来听说,只给他们两万元,原因是小女孩横穿马路是违法的,得承担大部分责任!小女孩的父母一看就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他们本来已经认了。可女孩的舅舅不服,三天两头去交警队事故组寻死觅活。女孩重新回到医院治疗,最后给他们赔了六万!当然了,警察会把这个结果当做自己的功劳在女孩家人面前夸耀的,但不管怎样,女孩的舅舅没有白闹!所以,大妹子,千万别被他们唬住!更不能害怕!否则……”
        “我有什么好怕的!咱又没犯法!”
        说完,余珊气冲冲推开房门,“咣”地将人们的议论关在外面。她一定气坏了,委屈坏了,靠着门,眼泪在眼窝里直打转。要不是看见肖君醒过来了,怕他难受,她真想放声大哭一场。


六.


        肖君出院时,那个冬天已经下完了第三场雪。可以眼见的一切丑恶龌龊的表象——比如垃圾,比如随处可见的狗屎——都被暂时遮盖起来,这个世界似乎变得干净了,透亮了,一尘不染了。这场皑皑白雪将这个冬天定格成一个固定的美丽画面,但人们的生活却并没有因此而改变。上班的,遛狗的,捡破烂的,开店的,修鞋的,补胎的,闲来无事的……该奔忙的奔忙,该得意的得意,幸福的依然幸福,不幸的仍旧不幸,欢乐的接着欢乐,发愁的继续发愁……
        刚刚拿掉石膏,肖君的那条伤腿就如铁打的一样沉重。虽然有双拐支撑着,但走路依然离不开余珊的搀扶。照顾病人是需要极大的耐心的,但通常这样的耐心却很难经得起时间的考验。余珊本就是个风风火火的性格,所以也就不免会常常发些过激的牢骚。本就话语不多的肖君变得更加沉默了。肖君的沉默并非只是不说话,有时甚至会伴随着委屈的眼泪。这会让余珊更加恼火,她最看不起男人的眼泪。然而很快余珊就发现:肖君的沉默与流泪的同时,时常表现出极其的痛苦与自卑。人一旦自卑起来,斗志就会完全丧失。尤其是男人,他可是家里的顶梁柱,如果没了斗志,这根柱子也就等于糟朽了。因此,每每看到丈夫萎靡不振的样子,她就会为自己过分的言词感到后悔,觉得是自己的冲动伤了丈夫的自尊。尽管如此,当性格与耐心发生冲突的时候,余珊依然难以控制自己的情绪。
        虽然这次意外经过余珊不断地抗争最终得到了比较满意的赔偿,但她自己也因为长时间不去上班而等同于自动离职。这笔钱对于他们不是小数目,不过,现在两个人都闲在家里,坐吃山空是迟早的事。余珊发愁的倒不是自己,一旦肖君不用人照顾,她相信很快就能找到工作。可肖君呢?他这次伤得实在不轻,恐怕开春都不能去干活。自己也就能挣个千八百块,如何能够养家呢?
        胡仓是个酒鬼,他的承诺一文不值。对于给肖君在砖厂找活干,余珊根本不抱希望。何况在肖君住院期间,这个胡仓连面都没露过。是真不知道还是装聋作哑?肖君发生意外的地方离他家那么近,他不可能一点风声也听不到。这样的人肖君还拿他当朋友,一提起来余珊的气就不打一处来。
        “狗屁胡仓!你以后少在我面前提他!要不是他把你灌醉,你何至于变成这个样子?我没去找他算账,就已经便宜他了!”
        “跟人家有啥关系……”
        在肖君眼里,胡仓虽然爱喝酒,但人格上是绝对没有问题的。他们认识好多年了,而且过去经常在一起干活。胡仓不像别人在工头面前唯唯诺诺,还经常因为别人的事与工头争吵,是个很讲义气的人。肖君打心里佩服他,也就听不得别人对胡仓的贬低。如果面前的人不是余珊,他一定会立刻红起脸来。
        “没关系吗?你在家从不喝酒,我看,他就没安什么好心!”
        “余珊!‘狗咬吕洞宾’吗?”肖君终于将许久的压抑以爆炸的方式喷发出来,他将拐杖“当啷”一声扔出老远,然后猛击了一下茶几。如果不是腿无法站立,他就马上变成一只斗鸡了。
        余珊被肖君的异常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仰了一下身子。
        “人家给我喝酒,还喝出罪过来了?我要是那天死了,是不是还要他来抵命?你还讲理吗?这么说是人话吗?”
        “你……”余珊仿佛突然被什么噎住了,立时憋得满脸通红。
        “我怎么了?我本来过得好好的,你非要卖什么房子,买什么楼房!你不就是个农民吗?装什么城里人?看看你现在这身打扮,回到村里人们会怎么说?会把你当成啥人?会怎么笑话咱?我早就看不惯你了!说是给儿子买楼房,其实是你自己想住!儿子才多大?为了你自己的虚荣,害得我们连根都没有了……我现在就感觉自己象到处漂泊的孤魂……”
        余珊哑口无言。她直盯着丈夫冒着火苗的眼睛,除了感到意外,还有一种淡淡的忧伤悄悄地划过心头。
        肖君平时发脾气,大抵只是生闷气。近半年来他的运气仿佛总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压着,使他心烦意乱,无所适从。最让余珊忧心的是,如果继续这样下去,肖君迟早会崩溃的。她太了解自己的丈夫了,要不是自卑到极点,他绝不会大吼大叫。他的暴怒实际上是企图掩盖内心的绝望。一个人如果感到绝望的话,是很危险的。
        说实话,余珊自从搬进楼房,也并没有真正开心过。她也时常想起村子里的亲戚和乡亲,大家见面热情洋溢,有事互相帮忙。不象这里的人,谁都不理谁,就跟有仇似的。以前租住在大杂院时,她丝毫没有这种感觉。大家一样来自农村,一样土里土气。洗衣服的水可以随便泼在院子里,屋子怎么着也得十天半月才收拾一回。没人笑话,因为大家都是这样。夏天,很多人会把饭端到院子里去吃,一边吃一边相互开玩笑。这些玩笑虽然有时让女人们感到脸红,但快乐是不言而喻的。那些日子,她甚至连自己的村子都快忘了——大杂院就是一个充满欢声笑语的小村庄。
        他们要搬家的消息是在正式搬家前十几天就已经传遍了大杂院。在这期间,大杂院的快乐突然戛然而止了,所有人都变得沉默寡言。余珊明白,那是人们由于强烈的羡慕嫉妒而将内心的不平衡极度膨胀后所产生的正常的反应。如果买楼房的是大杂院的其他人,她大概也会和别人一样,甚至比别人更容易把内心的不平衡表现在脸上。
        那个时候,余珊是以为看破了人间冷暖的。然而现在,她居然有时会怀念起那些变化无常的人!她更适合那种大杂院式的闹哄哄的生活,这是性格使然。小区里静谧得让人有些透不过气来的环境,越来越让她有一种被关在笼子里的感觉,乔迁的喜悦早已荡然无存。
        时光就这么皱皱巴巴地往前走着,肖君也终于离开了双拐的支撑和余珊的搀扶,能够一跛一跛地下楼到外面去透透气了。
        余珊又找到一份新工作,在一个饭店里打杂,中午也不回来。因为肖君走路还不利索,余珊不放心,便让儿子中午在学校吃,晚上亲自接他回家。
        凉亭里的老头和狐狸狗不知何时起已不在那里坚守,大概是天气太冷了。肖君每次来到外面,都要站在楼门口驻足瞭望,发一会儿呆,或者想象一下:老头正坐在家里的沙发上打瞌睡,狐狸狗安静地趴在地板上……
        小区外面有一个小餐馆,门面的玻璃上写满了菜名,不过,进去以后并不是想吃什么有什么,而是有什么吃什么。肖君懒得走路,每天中午也只好在那里将就。
        开餐馆的是一对四川来的夫妻,他们大概来了不久,浓重的家乡口音里掺杂着一些本地话,听上去不伦不类。他们每天都在商量搬家的事,因为这里的生意实在难以维持。
        虽然那次因醉酒发生的意外险些让肖君成为残废,但他出院后却对酒产生了不可替代的依赖。好在余珊对此并没有强烈反对,只是劝他要少喝。
        那天,当肖君跛着脚进到店里,发现他平时坐的那张桌子上已经摆了三四个菜,正冒着热气。周围的椅子都空着,显然客人还没到。
        肖君只好坐到另一张桌子前。这时,老板娘端着一盘刚出锅的溜肥肠从后厨走出来。
        “来了。坐那里做啥子?过来坐!”老板娘满脸笑嘻嘻的。
        “那儿不是有客人了吗?”
        “哪有,就你,你就是我们的客人!”
        “对!”老板也走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拭着手,“这是特意给你准备的,都是我的拿手菜!你来了这么多天,还从没吃过一个像样的菜。今天算是我们的补偿。”
        “我们总算找到新店面了!明天就搬过去。”老板娘似乎很兴奋,一下子将酒倒得太满了。溢出的酒围着酒杯四下蔓延,散发出一股强烈的香味。老板娘急忙找来抹布,一边继续唠叨:“当初是贪图这里的房租便宜,心想这么大个小区,又没有其他饭店竞争,咋的都能维持下去。还真是应了‘便宜没好货’,这里基本上都是农村来的穷人。平时根本没生意,只有过时过节北京那些人回来才会红火几天。我们开了近一年,连房租都赚不回来!找人算卦,人家说并不是我们的运气有问题,而是这个地方被污浊了。早先这里是个‘万人坑’,打仗死了人都往这里扔。再加上北京那些人——你知道他们到这儿买楼干啥不?放骨灰盒!”
        “你胡说啥子!”老板看着肖君,见他脸色有些发白,忙笑着说:“兄弟,别听她胡说,那都是迷信。来,咱们喝酒!”
        “啥子胡说?兄弟住在这儿,怎会不晓得?——兄弟,你咋会在这里买楼?你真的没有听说?”老板娘似乎有些惊讶,眼角的皱纹也随着眼皮张开了。
        肖君感到一团阴森的冷气在周身盘旋。他极不自然地苦笑了一下,手中的酒杯差点滑落。
        “闭上你的嘴!”老板夹起一段肥肠硬塞进老板娘的嘴里,回头笑着举起杯在肖君的杯子上碰了一下,“兄弟,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呃——,我们的新店在青年路,店名不改。呃——,你要不嫌弃,以后常去……”
        肖君勉强地笑了笑,举杯一饮而尽。
        老板娘也看出了肖君有些异常,不再说话了。
        气氛就这么突然凝固了,大家似乎都很尴尬。老板娘嚼菜的声音显得特别刺耳,老板剜了她一眼。她也回敬了老板一眼,伸着脖子将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正当大家都不知所措的时候,门帘一挑,进来两个人。他们一看就是从乡下来的,大概已经在大街上走了很久,脸色都冻得发青。女人围着一条厚厚的围脖,用她那没怎么见过世面目光扫视着店里的一切。男人戴着一顶绒线帽子,不停地吸着鼻子。
        “不好意思,我们已经不营业了。你们往东走二三百米,就有卖刀削面的了。要是想吃炒菜,就得多走几步道了。”老板站起来,很客气地陪着笑脸。
        男人急忙从黄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包“玉溪”,恭恭敬敬地给老板和肖君每人发了一支。然后将烟盒揣回去,又把手伸进上衣的口袋,很费劲似的掏了半天,终于又掏出一支烟来,放在自己嘴上。
        气氛在烟雾缭绕中变得温暖起来。老板请他们坐下,并吩咐老板娘沏了两杯热茶。经过攀谈,原来这两位是专门来打听R小区的二手楼房的。他们的儿子刚刚定亲,未来的儿媳提出一个必须的条件,那就是到城里买楼。他们省吃俭用攒了半辈子,好容易给儿子攒够了娶媳妇的钱,这下又得欠饥荒了。可有什么办法呢?买不起也得买呀!谁家不是这样呢?在城里打工的乡亲给他们提供了一个线索:R小区有许多卖二手楼房的。虽说是二手,却都是新楼,而且价格十分便宜。他们就来了。的确像老乡说的,他们在街道上见到许多广告。而这又让他们心生疑虑,就亲自来小区看看。
        “挺好的,干干净净,还有花园,比农村强多啦!可那些人为啥买了又要卖呢?”男人殷切的目光盯着饭桌上三个人的脸,期望在某一张脸上找到答案。
        “呃——”老板将烟屁放进烟灰缸里,使劲捻了几下,“原因啊……”
        肖君突然摁住了老板的手,并递了一个神秘的眼色。接着,他转过身,“原因……很多的。有的人是贷款买的楼,因为还不起贷款了才要卖;有的人是家里突然有了变故,急需用钱才不得不卖;还有的人……总之很多的。我就住在这里,所以很清楚。正如你看到的,干干净净,还有花园,挺好。冬天有暖气,不用再点炉子;做饭用天然气,一根柴火都不用;在家就能洗澡,连上厕所都不用出门……”
        肖君突然觉得脸上有点热,急忙拽了一张餐巾纸在额头上擦了擦。他偷眼看了看老板和老板娘,他们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用意,并且显然是在配合他——一边点头,一边会意地冲他微笑着。这让他有点不好意思了,不知是该继续下去呢还是就此打住。好在老板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他顺着肖君的话茬,添油加醋,使得那两个人深信不疑。最后他说:“这位兄弟是个非常老实可靠的人,这个一眼就能看出来。你们可以把这件事交给他办,他就住在这里,打听起来肯定比你们方便多了。再说,中间有人好办事,对吧?我保证他不会从中挣一分钱中介费,他不是那样的人。”
        “我们不会让这位兄弟白忙活的。”那个男人又急忙将“玉溪”拿出来,脸上堆满了卑微而感激的微笑。
        “都是农村人,都不容易,帮帮忙而已。”肖君接过烟的时候,突然感到一阵内疚。尤其是说出最后几个字时,竟有一种做贼心虚的感觉。
        回到家里,肖君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拿出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把它摆在茶几上。然后坐下来,似乎有些忐忑,惴惴不安。好像生怕它飞走似的,一动不动地盯着每一个数字。这样一直到余珊领着儿子回来,他才回过神来。
        儿子一进门就扑过来,带着一股冷风。那张小纸条轻易就被扇到了地板上,打了个旋,钻到沙发底下去了。
        “别闹!”肖君将儿子抱起来摁在沙发里,便单膝跪着在沙发底下乱摸。
        “什么宝贝?值得这样大惊小怪?”余珊好奇地俯下身子,长长的睫毛快速闪动着。
        肖君终于直起身子,扶着沙发站起来。他把手里的纸条递给余珊,余珊狐疑着展开看了看,问:“谁的电话?”
        肖君便把中午在餐馆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最后,他吭哧了半天才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余珊,咱把这房子卖了吧。在这儿住的实在不顺心。”
        “卖了?那咱住哪?还去租房子?”
        “我是说,等咱攒够钱,再去别处买。”
        “你什么时候才能攒够钱?”
        “买首付也行……”
        “那你用什么还贷款?”
        肖君不言语了。他沮丧地转过脸去,望着窗外对面楼上星星点点的灯光。在他看来,这些灯光就像暗夜里诡异的眼睛,全都不怀好意,全都在嘲笑他。
        “是我无能!”
        一股无名火突然涌上肖君心头,他抡起巴掌,狠狠地在自己脸上抽了一记耳光。


七.


        一夜过去。当阳光重新穿透窗棂洒在地板上时,一切又恢复了平常。
        肖君从地下室推出了电动车。他决定今天去城里逛逛,放松一下心情。顺便去看看餐馆那对夫妻的新店面,让老板好好炒几个菜,痛痛快快地喝上一顿。酒是好东西,喝晕了以后,一切烦恼都会悄然离去。而美好的憧憬——即便是虚无缥缈的幻想——就会接踵而来,尽管这些都是虚幻的,但至少能使他的精神暂时得到解脱,而不至于被无边的烦恼压抑的疯掉——他感到自己的确快要疯掉了。
        小区门口那对夫妻餐馆的两扇门已经被一把大锁牢牢地拴在了一起,看来他们搬得还挺利索。窗玻璃上的菜名都还在,只是它们已经变成了被遗弃的垃圾。门头上的招牌被主人带走了,固定它的那些铁架子锈迹斑驳,在闪着白光的瓷砖的相比下显得极其丑陋,让人从心底讨厌它们。
        肖君叹了口气,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失落。
        下午将近三点的时候,肖君回来了。这时,他的心情已经好的不能再好了。他推着电动车,肆无忌惮地走着;嘴里哼着歌,冷不丁还要故意吼一嗓子。他这辈子都没这么得意过——路上所有的车辆、行人都绕着他走,而且他看到的几乎都是很善意的笑脸——哪怕是嘲笑!嘲笑不也是笑吗?自从住进这个小区,他感觉连阳光都是冷冰冰的,哪里见过这么多笑容呢?
        “我——爱——你——,我的……”他又故意地吼起来。可刚吼到一半,就愣住了。
        在11号楼下的主干道两旁及楼前的空地上停满了各种轿车,楼门口停着一辆白色的已经很旧的小型厢式货车,车厢上写着几个歪歪扭扭大字——“殡仪馆专用车”。司机仰着头,微闭着眼,两只脚搭在方向盘上,神情怡然地抽着烟——这让肖君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那个给他们搬家的司机。
        楼门口的两侧站着两排人,他们个个器宇不凡,表情严肃而傲然,一看就是有钱人。
        许多人在围观。但他们都离得比较远,所以得抻着脖子,有的还踮着脚尖。他们的表情不像那些有钱人那么统一,细数的话,至少有十种以上的不同。嘤嘤嗡嗡的窃窃私语在他们中间互相碰撞,乱糟糟的,仿佛有一群苍蝇在闹。
        肖君把电动车靠在路边的一棵光秃秃的小树干上,一摇一摆地进入人群。他满嘴的酒气成了他开路的法宝,人们自动闪出一条路,使他很轻易地来到视线最好的前排。
        “殡仪馆……谁……死了?”肖君眯眼盯着那辆厢式货车,问道。
        但没有任何回应。肖君等了片刻,不甘心,没人回答问题毕竟是件让人尴尬的事情。但他转念一想:也许这样的发问方式有问题,没有指向,别人怎么知道你是在问谁呢?于是,他便转过脸,打算找个对象再重新问一遍。可是,他发现身边的人都很异样地在看他,而且全都捂着鼻子。从这些人的眼神中他看得出他们并不友好,于是,他非常失望,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肚子里。
        一阵嚎啕从楼门里传出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起来。
        一伙人抬着一床展开的被子出来了。被子里躺着一个人,那个人的脸蒙着。在他们后面就是那几个正在嚎啕的人,前面三个全都弓着腰,左肩上全都粘着一缕青麻。这是本地的习俗,用以区别死者的儿子和其他亲人的方法。
        站在楼门两侧的有钱人也骚动起来。他们有的上前去帮忙,有的过去搀扶那三个弓着腰的人。
        厢式货车的司机也把脚从方向盘拿下来,并下了车,走到车尾去指挥。
        一只狐狸狗狂吠着从楼里冲出来,径直冲到车尾处。它的狂吠使其中一个人受了惊吓,抓着被子的手差点松开。
        那个排在第一位的、肩上粘着青麻的胖男人直起腰来,迅速往前冲了几步,恶狠狠地在狐狸狗的肚子上踢了一脚。狐狸狗连翻了几个跟头才站起来,它呻吟了几声,便怯怯地躲到墙根去。少倾,又开始狂吠起来。不过这回它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凄惨,显然是疼痛所致。并且也不似刚才那么洪亮了,那一脚震慑了它的冒然的冲动,使它不得不加以谨慎。
        车门“哗啦”一声锁上了,嚎啕声也停了下来。
        司机上了车,其他人也都纷纷向自己的轿车走去。
        一迭连声的马达声响。厢式货车在前,各种轿车依次尾随,缓缓地浩浩荡荡驶出了小区。
        狐狸狗立即跳起来跟在车队后面,锲而不舍。然而它又有所顾忌,不敢太靠近,始终保持着一定距离。它耷拉着脑袋,尾巴拖着地,嘴里吱吱扭扭地哼哼着,仿佛受了多大委屈似的。它时而停下来,仰着头,悲惨绝望的声嘶力竭地哀嚎几声。它的哀嚎使得几个软心肠的妇女也难以自制,不由得擦起眼睛来。
        “那个老头死了。”肖君把这个消息告诉余珊的时候,简直像失去了亲人。
        “哪个老头?”余珊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一面督促儿子去写作业,一面马不停蹄地进了厨房。
        “就是那个天天坐在凉亭里的老头,领着一条狐狸狗。”
        “我哪有闲工夫注意他!再说,死不死的跟咱有啥关系?”
        “我听人们议论,他儿子可能是个当官的。”
        “当官的怎么了?”
        “当官的为什么在这儿买楼?而且最早来这儿住的人都从没见过他,说明什么?”
        余珊愣住了,怔怔地望着肖君。
        “说明他根本就不在这儿住!他把他老爹打发到这里,是和‘半只眼’说的北京人一样,把这儿当做老头的坟墓!”
        “别胡说!要说北京人这样做还值得怀疑,可本地人哪有没有坟地的?谁家的老坟埋不下三四代人?”
        “但是,灵牌呢?灵牌总得有个供奉的地方!”肖君显得很激动,他快步走到背面阳台,指着放在角落的桌子上的父母的牌位,“像我们这样的老百姓都要把牌位放在犄角旮旯,如果是当官的,家里整天来的是什么样的客人呢?他们谈论的是什么样的大事情?要是家里放个灵牌,像什么?总不能放到别人家里吧?”
        “他就没有老家?把灵牌送回老家也是理所当然的。叶落归根,老人们都讲究……”
        “这种人……那还认得什么老家!”
        肖君的话似乎很有道理,简直无懈可击,余珊只好沉默了。自从第一次听“半只眼”提到“坟墓”的说法,她就对自己的武断耿耿于怀——虽然她极不愿意相信那是真的,而且她正尽力以证据不足来安慰自己。但今天这件事她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否认的理由了。不但如此,她还忽然想起肖君昨天曾说过有个老板娘说什么“万人坑”的事。她的爷爷就曾当过国军,真枪实刀地打过仗。小时候她好像听爷爷讲过“万人坑”故事,只是不知道“万人坑”在哪儿。这些事情自然而然地就联系在一起,顿时让她觉得浑身的皮肤骤然缩紧,仿佛被人紧紧捆住,不能自由。同时,她的耳中也突然轰隆作响,仿佛山洪暴发,又仿佛在打雷。除此之外,听不到任何别的声音。她觉得头有点晕,眼前壁上的瓷砖似乎摇摇欲坠,锅碗瓢盆也悠忽间似要飘起来了。
        “当”的一声,余珊手里的菜刀掉在了地板上。
        医生说她是劳累过度,血压也有点高,需要休息疗养。余珊不得不请了假。从那天开始,她的胆子忽然变小了。尤其怕黑,晚上甚至不敢闭眼。后来只得整晚开着灯。只几天时间,余珊就消瘦下去,脸上的血色也渐渐淡了。
        再去医院检查,却并无其他症状,仍是“休息疗养”的话。
        然而“休息疗养”似乎并不起什么作用。又过几天,余珊竟饭也不好好吃了。整日丢三落四,神情恍惚。
        肖君一筹莫展,只好将丈母娘从乡下接来。老太太虽然大字不识,却是很见过世面的。她一看女儿的脸色及行动,就一口断言——
        “是吓着了!”
        其时,儿子刚刚放寒假,老太太便不容商量地做了决定,“让她们娘俩跟我到乡下住一段日子,换换地方自然就好了。正好我也想她们了,咱说走就走!住这么高,我老婆子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老太太饭也不吃就带着女儿和外孙子回去了。走前余珊对肖君似乎很不放心,一再嘱咐他要少喝酒。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很大,很空,连空气都突然变得寂寞了。
        肖君从未感到过如此孤独。之前他也是经常出门的人,并不是没有和老婆孩子分开过。但是这一次,守着空荡荡的屋子,耳朵里总有一种声音在响,心里泛滥着莫名的悲哀。挥之不去的耳鸣和莫名的悲哀以及将他重重包围的孤独寂寞,使他感到仿佛被真的埋在坟墓里般的压抑。
        他窝在沙发里胡思乱想,渐渐便有一种东西拼命地往上拱着,试图要冲破喉咙——那不是从胃里反上来的,而是从心底涌动膨胀起来的一股闷气!就仿佛装满液化了的气体的罐子,突然被人打开了阀门。他使劲地咽着唾沫,希望把它压制下去。而越是这样越适得其反,继而连呼吸也变得不由自主了。他只好张开嘴,大口地喘气。经过一番挣扎,他终于坚持不住了。于是开始哽咽,继而啜泣,最后终于放声大哭。
        哭过之后,他浑身立时就轻松了许多,心头的压抑也渐渐消散了。
        他长吁了一口气,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然后从冰箱里拿出昨天的剩菜热了热,就在茶几前喝起酒来。
        当酒精的浓度在他身体里形成一种势力,他便飘飘然了。屋子里的所有东西似乎都有了生命,可以任意行动或做出让人匪夷所思的各种表情。这些东西都带着明显的挑衅在肖君面前表演,使他感到愤怒。尤其是那把悬在门头上的桃木剑,仿佛跃跃欲试的想要出鞘,而且分明就冲着他的眼睛!
        肖君勃然大怒。他几步就走过去,一把将它从墙上扯下来,在膝盖上一磕,桃木剑立刻断为两截。
        肖君鄙夷地笑了两声,将断剑掷于地上,狠狠地踩了几脚。然后他便回到茶几前喝了一口酒,仍觉得余怒未消。复又起身,将地上的碎木捡起来,打开阳台的窗户,甩手扔了下去。
        这些淡黄的木片在肖君轻蔑的笑声中飘飘悠悠地落入尘埃。


八.


        几天前,天空的阴云就聚了来,散了去,仿佛在召开什么紧急会议,却又难以达成共识似的。最后,终于形成了意见的统一,酝酿已久的一场大雪倾泻而下。
        据天气预报称,这是本地近三十年来最罕见的一场大雪。到处都可以见到碗口粗的树枝被压断。它导致了交通中断,物价上涨。县政府动用了铲车、推土机、工程车等大型机械和大量的人力,用了将近一个星期才终于将县城的所有主干道全部清理通畅。
        完工的那天中午,肖君特意请胡仓到那对四川夫妻的餐馆吃饭。因为要不是胡仓,他都不知道清理积雪雇人的事。他的那条伤腿显然还有些吃力,好在有胡仓一起,那几天,胡仓对他真的是照顾有加。但胡仓对肖君的邀请却再三推辞,直到肖君有些生气,才勉强答应。
        “今天,不喝酒。”胡仓一改往日的豪爽,扭捏的像一个害羞的娘们。
        可是进了餐馆,酒拿到桌上以后,胡仓又改口了——
        “那就……少喝点。少喝……”
        酒喝到一半,胡仓的话就多起来了。
        “那次你出车祸,都怪我……我没好意思去看你,是因为……”
        “怕我讹你?”
        “你知道,现在的……我也是穷人。”
        “我肖君可不是那样的人。再说,有司机给花钱呢。你好心留我吃饭,请我喝酒,我要是讹你,还叫人吗?”
        “肖君,有你这句话……我敬你!”
        两只玻璃杯同时发出清脆的响声。这声音如此悦耳,以至于吸引了其他吃饭的客人。
        “开春一起去砖厂。我已经跟老板说好了。你的腿,不用担心,有我呢!”
        “开春我的腿就好利索了,用不着你照顾。”
        这时,随着开门趁机而入的冷风进来一对父女。女孩也就二十多岁,噘着嘴,看上去很不高兴的样子。男人胡子拉碴的,脸上的皱纹扭曲着纠缠在一起,以至使他的眉毛和眼睛看上去很不整齐,显然是在生气。
        老板娘赶忙迎上去,安排座位,沏茶倒水。
        又一股冷风从门外闯了进来,仿佛一个不安分的捣蛋鬼在人们的中间穿来穿去。所有人都有些不满地把目光集中在门口,只见一男一女冒冒失失地喘着白气进来,左顾右盼,好像在找什么丢失的东西。
        肖君一眼就认出了这对男女正是给他留下电话打算在城里买楼房的那对乡下夫妻。他慌忙转过脸去,仿佛欠了人家的债无力偿还而无脸见人似的。他感到脸上有点发热,心里有点慌乱。好在没人注意他的小动作,他也并非那对乡下夫妻要寻找的目标。他们的目标是那对屁股还没坐稳的父女,可能因为那对父女——尤其是父亲——的与众不同,乡下夫妻很快就同时发现了他们。
        “亲家!”男人喊了一句,忽然发现所有人都在看他们,把后面的话又咽回去了。
        肖君小心翼翼却使劲地将身子往后靠着,若不是椅子的靠背结实,就被他给靠断了。他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到耳朵上。那几个人正好就在他的背后,这样即便是他们小声说话,他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了。
        “你们先点菜,然后坐下慢慢聊。”老板娘笑容可掬地说。
        “不用点,捡好的上几个,再拿瓶好酒。钱跟我算。”乡下男人一改肖君上次见到的猥琐样子,倒像是一个仗义疏财的汉子。
        老板娘笑盈盈地转身离去。或许是这对乡下夫妇今天换了崭新的衣服,看样子老板娘并没有认出他们。
        “亲家。”乡下男人的目光迅速在屋子里扫了一圈,这时候人们都已经各自回到自己的氛围中去了。他挨着女孩的父亲用一副谦恭的姿态坐下,非常小心地递着笑脸,“你看你,咱又不是生人,有话直说,何必生气呢。”
        女孩的父亲从鼻空里吐出一口气,将胡子拉碴的脸转向一边。
        肖君偷眼往背后看了一下,这时,那位乡下男人正讨好地往那张胡子拉碴的脸前凑着,“亲家,你一定是误会了。我咋能给孩子们买旧楼呢?那是新楼!虽说是二手房,可盖起来还不到两年呢。再说,你也看了,人家根本就没住过。”
        “不是这!”
        “那是啥?”
        女孩的父亲欲言又止。他看了一眼身边的女儿,女儿正不解地望着他。
        “哦,是不是嫌有点离城远?其实也不远,不就是城边嘛。你看这几年县城一个劲往外扩建,用不了多长时间,说不定那儿就变成中心了!”乡下男人满怀信心地说。脸上的笑容也由讨好变得自信起来。
        “也不是这!”
        女孩的父亲忽然把乡下男人的肩头搂住了,嘴巴简直要放入他的耳朵里。这个举动显然像是隐藏着什么秘密,这更加提起了肖君兴趣,他更加往后仰了仰身子,恨不得也将耳朵贴上去。
        “你知道R小区原来是什么地方吗?‘万人坑’!”胡子拉碴的男人嘴里的唾沫星子使得他的亲家不由得把脸往旁边侧了一下,但是他的嘴立刻又往前跟了上去,“你知道那儿的楼房为什么那么便宜?因为那根本就不是给人住的!北京人现在要是死了,连个放骨灰盒的地方都没有。那个开发商就是北京的,他盖那些楼就是为了卖给那些买不上坟地的北京人,是放骨灰盒用的!”
        “你……你……你胡说啥!这根本就不可能!”乡下男人显然有些慌神,也顾不得躲避唾沫星子了。
        “我侄女就在售楼处卖楼,我还能不知道!”
        肖君手里的杯子不由得滑落到桌子上,里边的酒顺着桌布流到了他的腿上,他毫无察觉。
        胡仓立马就发现了肖君的异常,他奇怪地盯着肖君那张愣怔的面颊,把杯子小心地扶了起来。他正打算问一下原因,忽然发现后面的两个男人说话鬼鬼祟祟的,心想:肖君是不是听到什么了?于是就将脸稍微侧了侧,并竖起了耳朵。
        “不能吧……那为什么还有那么多人在里边住着?”乡下男人把手伸进帽子底下,使劲挠着头皮。
        “他要买,人家还不卖?开发商盖楼为啥?”
        “那些人难道都不知道?”
        “一开始肯定不知道,不过现在应该都知道了,要不人家怎么赔钱卖给你呢!这只是个别的,大部分人之所以住着,是知道了但没办法!你想,谁家买套楼是容易的?换句话说有几家不欠债?更何况好多都是贷款买的,一旦赔钱卖,那些亏空咋办?对于穷人来说,那可是一辈子……一辈子的血汗呐!哪那么容易说买就买,说卖就卖呐!”
        “这叫什么事!难道就没人管?”
        “谁管?”
        “那些人怎么不去告?”
        “告谁?拿啥告?再说,开发商盖了楼你不让人卖?人家买了楼住人还是放骨灰盒,谁管得着?”
        “日他奶奶的!”
        “日谁都没用!赶紧把那楼退了,到别处买个哪怕人家住了半辈子的二手楼我都没二话!咱都是种地的,我也有儿子,你的难处我知道。好楼咱都买不起,但R小区绝对不行!”
        “可是,给了人家两千块钱定钱呢!要退,定钱肯定要不回来了。”
        乡下男人沮丧地垂下脑袋。他老婆这回也听明白了,她脸上的肌肉抽搐了几下,仿佛要哭,但却没哭出来。
        女孩的父亲叹了口气,终于变得心平气和了,“钱丢了可以再挣,但真让孩子们住进去了,可就成了一辈子的心病了!”
        胡仓虽然没注意他们前面的谈话,但也听出了一点门道。“R小区”和“骨灰盒”的传言他之前也曾有过耳闻,只是他没打算买楼,也就没有当回事。
        胡仓捅了捅肖君,肖君如梦初醒地抬起头来,看了看胡仓。
        “肖君,他们说的你知道吗?”胡仓小声问道。
        肖君的嘴角抽动了两下,没有回答。他突然抓起酒瓶子,“咕咚咕咚”地灌了起来。
        胡仓把肖君送到小区门口,就说什么也不肯往里再走一步了。肖君也不勉强,挥了挥手,便晃晃悠悠地推着电动车往自己家走。西北风卷着从树上抖落下来的雪沫迎面扑过来,仿佛有一双冰冷的手在使劲推着他,不让他前行。肖君有些懊恼,他奋力地将电动车的前轱辘提起来,并加快了脚步,好像冲锋陷阵似的。可还没等他真正的跑起来,就感觉有什么东西在往旁边拽他。接着他便身不由己地倒了下去,重重地砸在电动车上。
        “你大爷的!”
        他狠狠地骂了一句,便挣扎着想要起来。却发现一条腿被压在了电动车下面,而且似乎有些疼。他又奋力将电动车掀起来,抽出腿,同时抬起另一条腿狠狠地踹了电动车一脚。电动车打了个转,向旁边的树池子滑去。
        肖君坐在地上看着那条刚抽出来的腿,还好没有血流出来。但裤子却划破一道大口子。他恼羞成怒,一骨碌站起来,四下寻找。如果这时候有一块石头,他一定会用石头将电动车砸个稀巴烂。但他找了半天什么也没找着,他只好长吁了一口气。回头再看那辆电动车时,仍感觉余怒未消。于是走过去,又狠狠地踹了它两脚。
        这时候,他忽然感觉有一双眼睛在盯着他,就慢慢转过身子。
        在一丛干枯的花枝下面,果然有一双红色的眼睛在注视着他。
        肖君吓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但很快,酒精就在他的身体里形成一种强大的漩涡般的勇气,使他有意地梗直了脖子,挺起了腰杆,做出了一副大无畏的样子。
        但那双眼睛并没有被他的样子吓到,依然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肖君又有些怒了。他四下踅摸了一阵,希望找到一件可以防身的武器。但结果和刚才一样,他什么也没有找到。于是,他有些想退缩。但就这样退缩的话,似乎太窝囊了。犹豫了一下,肖君终于重新鼓起了勇气,径直向那双眼睛走过去。
        干枯的花枝颤栗起来,红色的眼睛一闪就不见了。
        肖君一愣,站定脚步。正纳闷时,看见一条狐狸狗从花池的另一端钻了出来。
        是那个老头的狗!肖君一眼就认出来了。
        枯萎的花丛上,积雪泛着细碎的银光。那条狐狸狗在花丛旁边回转身子,布满血丝的红眼睛定定的望着肖君。它显然在泥水里滚爬过,身上的毛一块一块的,仿佛用刀切开的蛋糕。而且它显然跟别的狗打过架,脖子上有一片红。它瘦弱而且狼狈不堪,这引起了肖君的恻隐之心。他想把它带回家去,给它疗养。这是一条非常通人性的好狗,据说老头死后,就是因为它不停地抓门吼叫,邻居起了疑心,才想方设法通知了老头的儿子。
        肖君没有轻举妄动,而是友好地冲狐狸狗微笑着,希望能消除它的警惕和不安。
        狐狸狗依然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嘴里发出两声轻微的“吱吱”声。
        肖君便伸出双手,手心向上,并且保持着友好的微笑,微微弓着身子,小心翼翼地往前移动。
        狐狸狗忽然动了一下,肖君急忙停下,连呼吸都不敢大声。这样僵持了一会儿,肖君感到狐狸狗没有要逃跑的意思,便又开始往前移动。只是这回他更加小心了。
        终于,他靠近了狐狸狗,只要一伸手就能将它抓住。但肖君没有这么冒失,而是缓缓地蹲下去。但是狐狸狗却不像他这么友好,它出于防伪的本能,往后一直退到安全的距离,并低吼着发出警告。
        肖君有些气馁,也有些生气,但他努力克制着。
        “嗨,别叫。我是想帮你。你看看你都受伤了,我家里有药。你看你瘦的,是不是好几天没吃东西了?现在家里就剩我一个人了,咱俩做个伴,我好吃好喝的管着你。怎么样?来吧,听话。”
        狐狸狗呲着牙,瞪着血红的眼睛,依旧“呜呜”的低吼着。
        “你他妈不识好人心啊!还叫?”
        肖君发怒了。他顺手折断一支已经干透的花枝,冲着狐狸狗扔过去。花枝被风吹走了,狐狸狗仿佛真的被打中了似的惨叫一声,夹起尾巴,一溜烟地不见了。
        肖君一屁股坐到雪地上,不停地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不知是因为后悔刚刚的粗暴,还是因为狗对他的好心不理解而感到伤心。


九.


        稀里糊涂地睡了一觉之后,肖君醒来了。他感到头痛欲裂,便跌跌撞撞来到客厅,在茶几的抽屉里翻出一瓶“氨基比林咖啡因片”,胡乱往嘴里塞了两片。看看杯子是空的,他索性搅动了一些唾液,将药片勉强送进肚子。
        然后,他在沙发上靠了一会儿。忽然想起狐狸狗的事情,便下意识地走到阳台上。外面的天略微有些阴沉,风也早就停了。实际上这已经是第二天的上午了,只是肖君还以为是喝酒的当天,他只不过有点上头,迷糊了一会儿。他清楚地记得是胡仓将他送到小区门口,他们还客套了一番。胡仓不愿意到家里坐,多半是因为听到了那几个乡下人的谈话。对了,他现在连餐馆里的情景也记起来了,甚至那几个乡下人的谈话也都一字不落的在耳边回响起来。这又使得他的思绪有点乱,竟然将来到阳台干什么都忘了。
        他茫然地杵在那里,仿佛商店里毫无头脑的塑料模特。
        楼下的花园、凉亭、甬道,以及旁边的主干道、寥寥无几的车辆和行人,都如同没有颜色一般,灰暗而且模糊。肖君不由得忆起了之前经常做的那些稀奇古怪的梦,并且怀疑此刻就身在梦中。
        这样一来,肖君就有些害怕了。他本能地往后一退,一只脚正踩在花盆上。花盆立刻倾倒,发出清脆的破裂声。然而,那包裹着那株君子兰的根须的泥土居然完好无损,依旧是花盆的模样。
        肖君更加慌乱了。这盆君子兰跟随了他们近十年,要是被余珊看见,不跟他拼命才怪呢。
        他慌慌张张找来了塑料袋和扫把,先小心翼翼地将君子兰的裹着泥土的根须包起来,然后一边清扫花盆的碎片,一边用心记住花盆的颜色、尺寸、图案,以便买一个一模一样的替代。
        终于将阳台清扫干净,准备回到沙发休息一下时,肖君猛然又想起另外一件事。他随手拽了一件外衣,急匆匆奔出门去。
        他的电动车依旧安安静静地躺在路边。车身裹着一层细细的雪霜和尘埃,看上去仿佛被遗弃了多少年似的。肖君长吁了一口气,蹲在车旁点了一支烟。在抽烟的过程中,有几个人和几辆车从他眼前经过,但都对他视而不见。在他往起扶车的时候,有个路过的女人看了他一眼,不过她的目光让肖君感到很吃惊。这个女人的目光让肖君回忆起一些细节,他下意识地往自己身上看了看。他的裤腿破了一道大口子,而且身上沾满了泥土——那个女人大概是把他当成乞丐了,或者是把他当成了偷车的贼。
        那个女人还没走远,肖君故意把车提起来,在水泥路上重重地颠了一下,声音很响。那个女人果然回过头来,肖君便用一种很傲慢的目光回敬了她一眼。然后又把车重重地颠了一下,好像专门置气似的。
        那个女人慌忙转过头去,加快脚步。她一定认为遇到了一个疯子,一个对她构成威胁的失去理智的狂人。如果不赶紧逃走的话,说不定会发生什么恐怖的事情呢。
        肖君笑了,确切地说这是冷笑,也可以说是苦笑。实际上他现在的心情是很悲伤的,他并没有因为女人的落荒而逃而感到丝毫胜利的喜悦。
        正当肖君准备从主干道往甬道上拐弯时,就听见“砰”的一声巨响。
        从11号楼里穿出一团模糊的白色的东西,箭一般冲向了主干道。紧接着又冲出来一男一女,他们一人拿着一根擀面杖,高高地举着,仿佛战场上勇往直前的勇士。
        那团白色的东西迅疾来到肖君面前,肖君猛然一惊——狐狸狗!
        “拦住它!”后面的男人边冲边喊。
        肖君站着没动。狐狸狗发疯似的向前逃窜去。
        一男一女也发疯似的追过来。他们几乎同时将手里的擀面杖投标枪似的抛出去。
        狐狸狗一路狂奔,转眼逃离了小区。
        男人怒冲冲瞪了肖君一眼,垂头丧气地捡回了两根擀面杖。一边呼哧直喘地往回走,一边吼道:“这地方没法住了!卖楼!我宁可去租房子!”
        “凭啥!”女人脸色煞白,怒目圆睁,完全是一个泼妇的模样,“要卖也是那些不干人事的王八蛋卖!他妈的,我就不信邪能压正!”
        接着,女人就开始了真正的骂街——从开发商到售楼处,从物业又到所有住户。尤其是骂到住户的时候,什么“一群窝囊废”、“没有见识的乡巴佬”、“一群软骨头”、“活该受欺负”……肖君越听越觉得脸上发烧,好像那些难听的话都是冲着他,并且全都戳中了他的软肋,使他简直无地自容。
        他只好灰溜溜地逃离了。
        这一夜,他的脑子里简直乱成了一锅粥:一会儿是余珊失魂落魄地走来走去,走着走着却一下就不见了;一会儿是“半只眼”故弄玄虚地做着法事,手里的“七星剑”挥着挥着竟飞快地刺向他的胸口;一会儿是乡下夫妇毕恭毕敬地向他走来,到了眼前却猛然挺直腰杆指着他的鼻尖怒骂;一会儿他的那个北京邻居又不怀好意地出现在他面前,先是冲他笑,然后突然将一个骨灰盒塞进他的手里;一会儿是看不清衣服颜色和脸上表情的人全都做出擒拿的样子向他围拢过来;一会儿又是漫天的纸钱如雪花般在他周围飘洒;一会儿是餐馆的老板和老板娘深藏不露的面孔;一会儿,那个整天坐在凉亭打瞌睡的老头忽然热情地走过来牵他的手;一会儿,胡仓竟变得翻脸无情,不停地向他挥舞铁锤一样的拳头;一会儿,狐狸狗正温柔地舔着他的手指,却突然张开血盆大口……
        “窝囊废!”
        “乡巴佬!”
        “软骨头!”
        “活该!”
        ……
        这些话如洪亮的炸雷在他的耳边回响,震得他脑袋剧痛,脑海中忽的变成了一片漆黑。
        他“啊”地大叫一声坐起来,险些栽到地上。在黑暗中,他用被子揩了揩身上和额头上的汗珠,大口地喘息着。好一会儿,他才从杂乱的梦中挣脱出来。
        打开灯,墙上的挂钟刚走到凌晨四点。他光着身子猛抽了两支烟,便仿佛跟人赌气似的往身上套衣服。他的动作明显有些狂躁,假如余珊在他身边的话,一定会被他吓到。然后他来到北面阳台,在放父母灵牌的桌子底下翻出了一把敲砖头用的小斧头。在手里掂了掂,便到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下去。
        接着,他又开始抽烟。一根接一根,把屋子弄得像着过火似的。他一会儿看看手里的小斧头,一会儿又仰着头呆呆地盯着天花板。
        客厅里的电子日历响起了音乐声——也就是说现在是凌晨五点了。
        他猛然站起来,使劲捻碎手里的烟头,然后推门走了出去。
        每个单元有三个住户,中间那家就是他的北京邻居。
        天花板上的感应灯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坏了,屋里的的灯光从敞开的门洞倾泻出来,将肖君的影子夸张而扭曲地贴在对面的门上。身后的步梯倾斜着向下延伸,其空间仿佛一口黑咕隆咚的无底的井。
        这时,肖君那股子勇猛劲突然有些动摇了。他犹犹豫豫地转着身子,轻手轻脚,鬼鬼祟祟,俨然一个卑鄙的小偷。他几次想走回家去,却总是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那一刻又改变了主意。最后,他摸出了一支烟,希望尼古丁能帮他拿一个主意。然而点了几次也没点着,这使他心中的怒火重新燃烧起来。他把烟拼命往地下一摔,嚯地一下举起了斧头。
        斧头与门的撞击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异常巨大,肖君的耳朵也被震得嗡嗡直响。只砸了几下,肖君便胆怯了。在这寂静的黎明,他感觉如此响亮的声音几乎能传遍整个小区,说不定现在就有多管闲事的人寻着声音找来了。这可是犯法!被人看见就完了!一想到这一点,肖君的心就立时狂乱起来,刚才的怒火顷刻就被恐惧扑灭了。
        看着门上那个黑乎乎的破洞,肖君感到喉咙里像被堵上了什么东西。他惊恐地四顾周围,尤其是对面的房门。假如现在那道门突然打开,他的对门邻居突然出现,他一定会瘫倒在地上。
        片刻之后,他才如梦初醒,慌忙逃回家中。现在,手里的那把斧头成了一个烫手的山芋,他换了好几个地方藏匿都觉得不太保险。最后,他把它塞到了马桶的水箱里,这才些许放了一点心。然而他又突然想到了扔在门外的那支烟,那上面不但有他的指纹,很可能还留下他的唾液。如果有人报警的话,警察很容易就根据这些证据直接把他揪出来。
        可是当他再次来到外面,那支烟却不见了。他的心一下子蹦到了嗓子眼,简直要把喉咙撑破了。他感到头重脚轻,眼前发黑,差一点昏厥过去。
        对面防盗门上的猫眼象一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盯着他;身旁那个被他刚刚砸开的黑洞仿佛一张呲着牙的大嘴,要把他一口吞掉似的;而贴在对面墙上的他的影子,却变形成一副极其滑稽的样子,和他面对面,学着他的动作,好像故意取笑他。
        不过,眼下除了那支烟,一切都不重要了。经过短暂的镇定,他已经大概有了一点方向。于是折回去找了一个手电,轻手轻脚地顺着步梯仔细寻找下去。
        步梯极少有人走,因此每一层的休息平台就成了某些人堆放杂物的地方。这无疑给肖君的寻找带来了巨大的麻烦——他必须无一遗漏地将这些杂物翻一遍,以防止那支烟就掉进了某个纸箱或夹在哪个缝隙间。这不但需要时间,而且需要加倍小心,以免弄出太大的响声。这是个很需要耐心的细致活,然而此刻肖君却怎么也耐不下心来。他显得极其烦躁,尽管已经十分小心,但仍不免时不时地弄出一点响动,把他自己吓一跳。
        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一只在别人家厨房行窃的野猫,每走一步都必须脚尖先着地,生怕把感应灯弄亮了。这对于他那条尚未完全痊愈的伤腿来说是个极大地考验。没下几层,他的那条腿就开始哆嗦了。
        外面的天色已经明显亮起来了,即使关掉手电也能看见台阶了。这时,肖君并不知道下到了第几层,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但已经隐隐约约地听到了窸窸窣窣叮叮当当的声音——那一定是要上班的人们在做早饭呢。
        这让他更加焦躁,甚至有点绝望了。他抬头往上看了看,觉得离自己的家已经很远了,远的有些遥不可及;又往下看了看,依然深不见底。他有一种被悬在半空的感觉。好像一不小心就会坠入深渊,粉身碎骨!然而他却决不能放弃,他只能继续,别无选择。
        眼前又是一堆杂物,肖君简直要疯了!这一层的住户简直是收破烂的,休息平台上只留下一条窄窄的过道。旧自行车、破轮胎、纸箱子、酒瓶子、易拉罐、铁丝、烂衣服……他的心里猫抓一样,恨不得一鼓作气将这些破烂全部从窗户扔出去。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他每检查一件物品都要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上一句。然而他却不能真正地发泄,他的身体里仿佛灌满了沸腾的岩浆,它们躁动不安,到处乱撞,使得他的每一根神经都面临崩溃。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全部被汗水湿透,额头上青筋暴露,眼珠子都要鼓出来了。可是他的动作却不能有丝毫冲动的表现,这样的压抑简直就是一种煎熬。
        终于,他的眼前一亮!在两个啤酒瓶子夹成的凹槽里,那支烟如无其事的躺在那里。肖君一下子激动起来,他颤抖着把那支烟从凹槽里拿出来,捧在手心,象捧着一个刚出生的婴儿。他的嘴唇也在颤抖,眼皮一个劲地眨巴——他快要流出眼泪来了。
        这支烟把他折腾得浑身酥软,如果现在有人用手指头轻轻点他一下,他立马就会散架。尽管这样,他依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欣慰,仿佛完成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至少是一件值得自己骄傲和纪念的大事。
        肖君坐在沙发上,痴痴地盯着那支烟。他的样子狼狈极了,浑身冒着蒸汽,仿佛刚从蒸锅里出来。
        欣慰是欣慰,但事情并没有结束,所以这并不能让肖君轻松起来。之前,他一直认为警察除了抓赌扫黄捞点油水,在重大活动时耀武扬威吓唬吓唬老百姓,也就没有别的什么本事了。几年前村里老黄家丢的那头牛;小卖店被撬丢的50条烟;翠翠在集市上被抢的钱包;二虎在地头被偷走的摩托车……不都没找回来吗?贼也没抓到。可是,他现在突然改变想法了。电视里就经常这样演:他们可以根据一根头发、一个纽扣、一个烟头、一个脚印甚至更细小的一丝纤维破获各种各样的案子,这足以说明警察也绝不是省油的灯,可以小觑的。
        他把那支烟放进嘴里,点燃。可刚吸了没几口,他就突然从沙发上蹦起来了。他想到了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脚印。
        还未放进肚子里的心立刻又悬了起来,而且慌得要命。他手忙脚乱地找来拖把,趴在猫眼上观察了好半天,直到确定外面毫无危险才轻轻地打开门。他迅速将门外的地面擦拭一遍,然后顺着步梯往下走,一直来到他找到那支烟的地方。他不敢耽误,而且必须时刻提高警惕。因为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说不定哪个房门就会突然打开。这样的举动本身就非常值得怀疑,被任何人撞见都无异于自投罗网。
        等他退回到自家门口,并重新将门前的地面擦拭一遍之后,才总算长出了一口气。
        这时,他感到身上所有的关节都仿佛锈住了一般,举手投足都十分困难。并且异常口渴,就象几辈子都没喝过水似的,嗓子如同脱落多年的老树皮一样干巴巴难受。
        他趴在厨房的水龙头上“咕嘟咕嘟”地灌了一气凉水,直到脑门都麻木了才停下来。然后到卫生间洗了一把脸,顺便又检查了一下马桶的水箱盖是否盖好。
        再回到沙发上,肖君已经开始后悔自己的鲁莽了。


十.


        窗帘上,阳光拼命地想穿透进来。屋顶的吊灯显然已有了退让的意思,不再炫耀耀眼的光华。然而,肖君却并无更换光明的意图——他既不打开窗帘,也不关掉屋里的灯。
        他的脑子已经一塌糊涂,唯有耳朵是灵敏的。
        上午十点半左右,他听见脚步声。趴在猫眼上一看,正如他所担心的——是两个警察。他们在那扇破了洞的门前拍了很多照片,然后又像丢了钱似的在地上寻找了好一会儿。然后,他们直起腰,小声嘀咕了几句,就直奔他家的房门。
        那一刻,肖君简直魂飞魄散!这是他最担心的预测,说实话,他还没有就此预测想好什么应对的策略呢。尽管有一点肖君是十分明朗的——没有确凿的证据,他们绝不敢胡乱抓人。然而他们小声地嘀咕却使肖君犯了疑惑——尽管他已经觉得应该是滴水不漏,但并无自信没有留下丝毫蛛丝马迹——比如一根头发。谁敢保证他们没有发现什么?
        警察的敲门声并不激烈,轻轻的,然而在肖君听来却如雷鸣般轰响。不回应肯定是不行的,这会立刻引起他们的怀疑。可是,该如何应对呢?眼下也只有随机应变了。
        他极力压制着心中的恐惧,颤抖着将门打开。
        “昨晚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警察开门见山地说。
        “昨晚……”
        “怎么?昨晚你不在家?”
        “在。”
        “那你就应该听到。”
        “我……是。”
        “那就跟我们说说吧。”
        “昨晚……我……”
        肖君的回答磕磕巴巴、断断续续、颠三倒四甚至前后矛盾,警察显然很不满意。他们始终用不信任的目光看着肖君,不时提出一些让肖君始料不及的新问题,并有一搭没一搭地做着记录。临了,其中一个警察说:“先这样吧。免不了再来麻烦你,希望到时积极配合。”
        他们准备离开。在离开前他们在那个破洞那儿逗留了片刻,便同时朝电梯门走去。
        “你叫什么?”一个警察突然转身问道。
        “肖……肖君。”
        “你磕巴吗?”
        “我……呃——”
        “肖君?好,再见。”
        那个警察说完还笑了一下,这显然不是普通的的笑!它或许有上百种含义,而每一种含义即便单独拿出来,都足以对肖君构成威胁——这是肖君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可怕的笑!
        接下来的时间,肖君就只能在忐忑和恐惧中度过了。这两种情绪交替折磨着他,使他茶饭不思,夜不能寐。他非常懊悔和憎恶自己没有处事不惊的应变能力,而且显然那天的表现已经引起了警察的怀疑,只是他们还没有找到确凿的证据。但他同时又觉得自己无辜,不应该被冤枉,即便是砸了那家的门也错不在他。事情总是有原因的,警察更应该明断是非。然而,这个弱不禁风的想法并不能给他带来心理上的慰藉,反而使他陷入更加复杂的、如在地狱中受刑般的煎熬。
        他现在算是深刻体会了度日如年的滋味了。就象一个已经落入法网却还生死未卜的杀人犯,他既害怕担心却又迫切地想知道命运的结果。当然,他更期待的是侥幸——反正又没有入室,也没有拿人家任何东西,大不了赔人家一个门。再说,事出有因,也不全是他的错,赔不赔门还不一定呢。最多也就是行为过当,教育教育了事。警察是最应该讲理的,何况他们还要去扫黄、抓赌,哪有时间纠结这样的小事情。如果不是有人多事……肖君想到这里,突然愤怒起来。
        现在的人,老太太晕倒在马路上,人们像见了鬼似的躲着;然而,谁家要是出点事——哪怕是屁大的事——他们也要尽可能地使其扩大,以便于站在旁边看热闹。
        “卑鄙!卑鄙!!”
        肖君在心里拼命地骂着,而且他已经有了怀疑的对象——还用说吗?肯定是对门的邻居!
        “王八蛋!迟早老子也把你的门砸了!”
        这个想法只是一闪而过,很快就被躁动的不安淹没了。
        时间就像一个慢性子老人,步履蹒跚,让人急不可耐。因为肖君有这样一种判断:假如过了三天警察还不找上门,这件事也许就算过去了。这种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全看当事人怎么认为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让肖君的判断转眼间灰飞烟灭。
        第二天中午,困极了的肖君在沙发上睡着了。隔壁突然传来巨大的声响,他一下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算了,又没丢什么东西,换个门就完了。”隔壁的老太太一手抓着门框,一手拽着他儿子的胳膊。
        “怎么能算了?您看看,您看看!”儿子一边挣脱,一边指着门上的破洞,“这是什么行为?犯罪!我们怎么能纵容犯罪呢?怎么能让罪犯就这么逍遥法外呢?”
        肖君一激灵,他从猫眼中清楚地看到那个男子的目光向他这边扫过来,那些话分明就是冲着他说的。
        “是啊。妈,这事你就别管了。忍了这次,就会有下次!不弄个水落石出,岂不是让坏人得志了?”这个儿媳妇跟她的老公一唱一和,显然也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
        “不就是把门砸了一个洞嘛,说不定是哪个淘气孩子干的。瞧你俩说的,哪有那么严重!”
        “多么明显的事……孩子哪有那么大力气!”男子说着,抽身要走。
        这时,旁边的电梯门开了。两个警察一先一后走了出来。
        “检查过了?有没有丢什么东西?”其中一个警察开门见山地问道。
        “没丢。”老太太抢着回答,“我们屋里本来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没丢就好。”
        “罪犯抓到了?”男子显然是在明知故问。
        那个警察干咳了一声,并没回答男子的提问,而是拿出了笔记本。
        “我们根据住户反映的案发时间,调取了小区内外所有的监控录像,在那个时间段并没有发现有任何嫌疑人出现。因此我们判断嫌疑人就住在这栋楼里。”警察顿了顿,用犀利的目光在那一家人脸上一个不落的扫了一遍,“请问,你们平时都跟那些人有来往?有没有跟人闹过矛盾——比如口角、争执或者冲突?”
        “没有!”这回是男子抢着说,“我们一年只回来有数的几次,连这里住的是些什么人都不知道,怎么可能跟别人结怨呢?”
        “这么说,这里的人你一个都不认识?”
        “不认识。”
        “连你的邻居也不认识?”
        警察说话的同时,抬手指了指左右的房门。肖君赶忙将眼睛移开猫眼,身子侧到一边,仿佛那根手指头会戳到他的眼珠似的。
        “不认识。”
        男子说完,外面出现了片刻的沉静。肖君捋了捋胸口,又小心地将眼睛贴在了猫眼上。
        那个警察已经揣起了笔记本,看样子有些失望。但是他又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盯住了男子的眼睛。
        “怎么想起到这种小地方来买房子了?”
        “这个,犯法吗?”
        “当然不犯法。只是随便问问。”
        “那我可以拒绝回答吗?”
        “当然。”
        “那就对不起了。”
        男子的傲慢显然让警察感到很不愉快,所以接下来警察的语气显得冷冰冰的。
        “案子有了进展,我们会及时通知你们。在这期间,最好留一个人配合我们。当然,如果……也随便。”
        警察走后,老太太说:“我留下吧,你们回去上班。反正也快过年了,正好我也想……”
        后面的话肖君没有听清楚,因为他们已经进了屋,关上了房门。那个洞就像一只恶狠狠的眼睛瞪着肖君,使他不得不畏惧而退缩。他靠着门慢慢滑下去,坐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地盯着天花板,似乎想要从上面探寻出一条光明的路途。但在可怕的沉寂与无边的绝望的双重包围下,他却只能看到那只恶狠狠如同一个深邃的黑洞一样的眼睛。
        完了!他想,这下可真的完了!没想到警察还真就把这当成一回事了!他们既然已经把目标锁定在这栋楼里,用不了几天就会查到他的头上!该怎么办呢?逃?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再说能逃去哪儿呢?自首?虽然可能从轻发落,但毕竟是要负责任的。到时余珊咋办?儿子咋办?不行!那……死不认账?对!警察也不能无凭无据地抓人!只要他们拿不到证据……
        证据!想到这两个字,肖君一下子爬起来。他快步来到卫生间,从马桶的水箱里拿出了那把还没来得及生锈的斧头。看了看,又快速地走到后面阳台。一通乱翻之后,他找到了两样东西——一张旧报纸和一个大号食品袋。然后,他回到客厅,先用报纸将斧头包好,再放入食品袋。最后,他提着食品袋在屋里来回走了几圈,确认没有破绽之后才如释重负般回到沙发上。
        他点了一支烟,又倒了一杯酒,就着烟若有所思地喝起来。
        他出发时正是下班的高峰期,也是小区最热闹的时段,人来车往。选择这样的时段当然是有针对的,即便那些讨厌的摄像头把他拍到了,他也很容易编造出行的理由。
        那时已经华灯初上,只是月亮还怕冷似的没有出来。
        出了小区往西走,渐渐便远离了灯光,现出一片被积雪覆盖的广阔的田野。这是附近一个叫“土梁”的村庄的土地,有一年他和胡仓在这里盖过一个机井房,他记得机井房旁边不远还有一口废弃的枯井。警察再能耐也绝不会想到,他们苦苦寻找的证据会藏在那口枯井底下。
        半个月之后,余珊领着儿子回来了。那个时候的年味已经愈来愈浓。她拿着从父母家带来的大包小包的土特产,呼哧直喘地上了楼。按了几下门铃,没有回应。她只得拿出自己的钥匙打开房门。
        屋子里倒是很干净,只有茶几上有些乱:烟灰缸里满满的烟蒂;吃剩下的花生皮也没收拾;酒瓶里还有半瓶酒;酒杯里不知怎么跑进去一个烟头。
        余珊叹了口气,一边开始收拾,一边拨打肖君的手机。
        “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Sorry……”
        一连几次都是这样,余珊微微蹙起了眉头。
        在埋怨、焦虑、期盼、不祥的预感和揪心的煎熬中度过了七天,当爆竹声此起彼伏,天空上烟花烂漫,举国欢庆的那个除夕之夜,余珊却与儿子抱头痛哭。之后,她颤抖着拨通了110。
        警察做完记录,微笑着说:“你丈夫很可能是畏罪潜逃了。”
        余珊顿时止住哭泣,惊讶地望着那位警察。
        “噢,也不是什么大罪。你们家邻居的门被人砸了,我们怀疑是你丈夫干的。找了他几次,你们家都没有人,就先放着了。实际上他大可不必逃跑,这种事最多也就教育教育,罚点款,赔人家一个门——说白了也就是花点钱。”
        “他怎么会砸人家的门?他为什么要砸人家的门?”
        “这个,我们也想知道。”
        对余珊来说,这个信息也算是个不怎么样的好消息。在此之前,余珊曾做过无数假设,大多都是令人绝望的悲剧。她唯一没想到的就是“畏罪潜逃”。
        余珊对肖君可以说是了如指掌。当初她决定嫁给肖君时,她的父母曾极力反对过。老人觉得这个后生好是好,就是太老实。这个社会可不像以前,老实人走哪儿都不吃香,按乡下话说“上不了桌面”。但余珊却不这么认为。余珊从小就喜欢当老大,指挥人,他最讨厌油嘴滑舌、见风使舵、当面一套背后一套——也就是人们公认的能干的男人。这种人之所以被公认为“能干”,是因为人们只看到了他们不择手段挣来的钱。余珊最好的朋友就是嫁了这样一个男人,表面看她风光无限,实际上她却苦不堪言——这种男人可以做到六亲不认,更不可能拿自己的老婆当回事。好朋友的现身说法与支持,更加坚定了余珊对肖君的认可。事实也证明了她的选择是对的。肖君在外老实本分吃苦耐劳,从不惹事生非;在家对老婆惟命是从,体贴入微。余珊感到非常踏实的幸福。
        本来这种幸福可以无限期地延续下去,可自从买了楼房,事情却变得越来越糟了。难道是应验了“塞翁失马”的故事吗?
        正月初六,余珊带着儿子回娘家给父母拜年,并一直留在父母家。尽管两位老人为使女儿开心伤透了脑筋,但余珊依旧愈发的憔悴下去。
        春播正忙的时候,余珊接到了那个警察打来的电话。
        土梁村一户农家在地里播种时,他们的小儿子玩耍间不慎失足跌入地边的一口枯井。众人在将孩子救上来的同时,发现井下有一具男尸。幸好有这具男尸铺垫,孩子才安然无恙。
        尸体已经腐烂,辨不清模样。他的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食品袋,里面是一把用报纸包裹着的生锈的斧头。经法医鉴定,排除了一切他杀的可能。
        余珊看到尸体和斧头的照片时,一下子昏了过去。
        令所有人感到诧异的是,余珊并没有将肖君的尸体安葬于祖坟。她把丈夫的尸体火化,把骨灰盒连同灵牌一起放置在楼房客厅正中。然后锁了门,带着儿子回到了乡下父母家。
        那是五月的一个上午,风和日丽,夏意盎然。

(45142字,含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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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5 14:41 | 只看该作者
啦啦啦,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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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5 14:56 | 只看该作者
九月,你真给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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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5 15:07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篇幅长,俺慢慢读。九月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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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5 15:07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篇幅长,俺慢慢读。九月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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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5 15:07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篇幅长,俺慢慢读。九月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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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5 15:07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篇幅长,俺慢慢读。九月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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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5 15:07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篇幅长,俺慢慢读。九月莫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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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5-25 15:27 | 只看该作者
没看完, 有点累,歇歇再看
10#
发表于 2017-5-25 15:59 | 只看该作者
太长,看了一部分。有时间再来。
11#
 楼主| 发表于 2017-5-25 19:34 | 只看该作者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5-25 15:07
篇幅长,俺慢慢读。九月莫急

不急,如果看完有好意见,切记直言不讳。
12#
 楼主| 发表于 2017-5-25 19:40 | 只看该作者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7-5-25 15:27
没看完, 有点累,歇歇再看

清风老师辛苦,这个断断续续连写带修改持续了大约两三个月,原来有近五万字,按《千高原》主编苏伟老师建议删去一些,还有四万五千余字,是需要一些时间和精力的。身体要紧,清风老师千万别累着。
13#
 楼主| 发表于 2017-5-25 19:42 | 只看该作者
zizhu 发表于 2017-5-25 15:59
太长,看了一部分。有时间再来。

这个的确是长了点,老师若有兴趣,什么时候方便再来。如果能留下点好意见,那就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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