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孤独裁缝 于 2017-5-27 10:41 编辑
龚五毛的病
龚五毛病了,病得很厉害。
龚五毛现在正躺在床上,用手抱着他那灯泡一样光亮的头颅,在床上呻吟、打滚。
我对龚五毛说,老爹,你忍一忍吧,等龚爱党开车来了,就把你送到县城去。
龚爱党是我兄弟,他现在正从县城里赶回来。
龚五毛说,龚爱民,你这个傻大哈,你个笨头笨脑的,不会从村里找辆车子,先把我送去县城吗?
我说,老爹,你是生病生傻了咋的?你不看看村里还有哪些人啊,会开车的都出去打工了,再说咱们村也没有几个会开车的。
龚五毛说,哎,你们两兄弟,一个东一个西的,我这、这本来好好的身体,就、就被你们这两个不争气的东西把我整出病的。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看到龚五毛比刚才病得更重了,脸色苍白,汗水滴答,所以我不想用语言刺激他,就让他占上风吧。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龚爱党开着那辆白色的大众车来到门前了。
龚五毛在政府部门干了一辈子工作,其他方面没有养好,身体倒是养成肥猪一样,我和爱党,使了很大的劲才把他抬到车上。
龚五毛本来是住在县城爱党家的,可是前几个月,县城搞新区建设,到处建房子,灰尘满天飞。所以龚五毛对爱党说,我还是去农村你爱民哥家休养好一些。这样,龚五毛就让爱党把他给送到我这里来了。
车子开得很快,龚五毛一路上一边呻吟一边催促爱党,把车开快点,把车开快点,我快顶不住了。
要是搁往常,从村里到到县城,要开一个多小时,可今天40多分钟就到了。
车子直接开到了县城医院门口。
我扶着龚五毛坐在医院候诊室里的黑色长椅上,爱党去排队挂号。
把号挂好后,我和爱党又把龚五毛带到了医院内科。
内科的医生很负责,急忙安排护士量体温、测血压、做B超。
结果很快出来了,肝癌。
要不要告诉老爹呢?我说。
爱党说,你看老爹那脾气,不给他知道结果,肯定要在医院里上蹿下跳的。
所以我和爱党只好把结果跟龚五毛说了。
龚五毛听后,脸色惨白了,长叹了一声,汗水滴答滴答地流。过了一会,龚五毛才装着很镇静地说,爱党爱民,你们两兄弟不要伤心,我虽然被判死期了,但我也快奔六的人了,我会坦然面对的。
我们安慰龚五毛说,老爹,你要坚强,我们花多少钱都要把你治好。
龚五毛说,我知道这个癌症是治不好的,只能挨一天算一天了。我们没有说话,怕说错什么话再次刺激他。所以只好让医生先给他做止痛处理。
医生给龚五毛打了止痛针,输了两瓶葡萄糖,开了一些中药,就喊出院了。出了院后,为了方便检查身体,我们把龚五毛送到了爱党家,说是爱党家其实也是龚五毛家,因为买房子的钱大多是龚五毛出的。这房子一百四十多平方米,非常的宽敞,平常除了龚五毛偶尔跟着住外,其余时间就只住爱党一个人。
爱党还单身,所以龚五毛总对爱党说,你赶快找对象结婚了吧,不要等我要下黄土了也见不到孙孙啊。
爱党说,老爹,你别急,缘分到了就很快的。
龚五毛又插了一句,不要像你爱民哥那样,找了一个母老虎做老婆啊。
我听了脸色突然泛红,但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是被龚五毛骂起长大的。
龚五毛从小就喜欢爱党一些。
当年生下我弟的时候,龚五毛刚提拔为我们乡副乡长,为了感谢党和政府给他一个提拔升级的机会,所以给我弟取名为龚爱党了。
而听我母亲说,生下我时,龚五毛正是我们村一个驻村工作队员,那时他喜欢干群众工作,喜欢帮群众解决难题,所以给我取名为龚爱民。
虽然我们一个叫爱民一个叫爱党,但是龚五毛喜欢我弟爱党一些。比如龚五毛从县城里买得玩具或糖果什么的,都先拿给爱党。
龚五毛曾对我说,皇帝爱长子,百姓爱老幺。所以你不要有意见啊。
我说,我没有意见。
当年取完我弟的名字后,我母亲还夸龚五毛道,果然是党的干部,取名字还取得这么根正苗红的,以后这俩宝贝一定很有出息的。
可是我和爱党都让他们失望了。
我现在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在家里耕田种地的;而爱党却是在县城干个体工商户,专门卖瓷砖的。完全违背了龚五毛在我八岁爱党六岁的时候对我们作的期许。那时用龚五毛的话说是,为民长大了当个兵,回来到地方武装部工作;爱党好好读书,考大学,毕业来政府工作。
可是,可是,我们都让龚五毛失望了。
所以龚五毛每次见我一次就骂一次,爱党也被骂过,不过现在爱党在县城混得还不错,所以龚五毛喜欢爱党一点。
现在龚五毛就躺在爱党家的侧卧室里一张大床上,也许是输了液和打了针的原因,现在情绪很稳定。
龚五毛又说话了,哎,爱民,你看看你媳妇,我病成这样了,看她回来看我不啊。
我说,老爹,翠花她去广东打工了,一般没有什么大事是不会回来的,等过年她回来了,我叫她从广东买点补品回来。
龚五毛说,家里又不是穷得饭都吃不上,跑那么远去打工干啥吗?哎,你也太懦弱了,娶这么一个强悍的老婆,当初我就说了,你是架不住这个女人的,你看这不是印证了。
其实龚五毛还是那种男尊女卑的老思想,还是喜欢那种封建的有三从四德的媳妇,他理想中的媳妇是那种对丈夫百依百顺、唯命是从的女人。可是,翠花不是那种人,我也不希望她是那种人。因为现在的婚姻讲究人格平等,所以结婚也就是两个人格平等的人的组合。
其实翠花性格倔了一点,但是我很喜欢她的。因为她不但长得漂亮,而且还很顾家。所以为了找钱给两个小孩读书,她还跟村里人跑去打工了。
可是龚五毛就对翠花有意见,哎,有就有吧,老人家,不跟他计较了。
龚五毛突然咳了一下,我急忙帮他倒了一杯开水。
龚五毛喝了水后,嘴里重复念一句话,要是以前不那么酗酒就好了,要是以前不那么酗酒就好了。
那天,龚五毛拿诊断结果去问医生是什么原因引起的时候,医生对他说,一般像你这样退休的老干部,得肝癌,十有八九是喝酒喝多导致的。
确实,从我记事起,龚五毛好像没有一天是清醒的。我曾听母亲说,他没有参加政府工作的时候,滴酒不沾的,可是参加政府工作后人就变了。
当时,我母亲也曾劝龚五毛戒酒,酒喝多会伤身体的,把它戒了行吗?
可龚五毛愤怒地吼道,你懂什么,不喝酒的人也生病,比如村里的赵家大媳妇,酒不喝烟不抽,还不是患肺癌走了。
没人劝得了龚五毛,特别是他喝了酒的时候。
龚五毛不管喝不喝酒嗓音都很大,经常喝完酒后就打骂母亲。我猜想,要不是看他有一份正式工作,漂亮年轻的母亲可能不会看上他,即使嫁给他也早离婚了。
听母亲说,龚五毛年轻时虽然长得人高马大、一表人才,但是人脾气古怪,喜欢骂人,所以很多姑娘见他都敬而远之,以致二十老几了,都找不到对象,这才叫我姥姥找媒人踏上母亲家的门。
而那时,农村老人都想让自家的姑娘嫁给当干部的,所以我外婆也一样,说东道西地做我母亲的思想工作,要我母亲嫁给龚五毛。刚开始,母亲有些不愿意,可是外婆威胁母亲说,你不嫁给他,就把你嫁到北方那边去了。
母亲怕嫁得远远的,最后还是答应了。
可是母亲虽然说嫁给了当干部的龚五毛,但是我也觉得她过得并不好,因为她一边要在家里伺候几亩田地和几头家畜,一边还要照顾我和爱党。
虽然后来,母亲和我、爱党也跟着龚五毛去乡镇府的职工宿舍生活。
但是母亲总被龚五毛骂。我记得龚五毛骂母亲最多的一句话是,你这个文盲,你这个笨猪,你真的什么都不懂,哎哎,讨你这婆娘真的瞎眼了。
我很少看到母亲和龚五毛心平气和地聊过天,一般他们见面都是火气朝天的吵架,当然每次都以母亲的妥协而告终。
由此,我还怀疑没到40岁的母亲肚子里就长了一颗恶性肿瘤,没准就跟常年累月地受龚五毛的气有关呢。当然,龚五毛知道母亲患病后,也积极带母亲去医治,但是还是无力回天,母亲还是走了。
更可恨的是,母亲尸骨未寒,才下葬不了几天,龚五毛就带了一个身材妖娆、油头粉面的女人来家里,这样我就跟龚五毛吵了一架。
所以从那时起,我很少叫龚五毛叫老爹,我每次见他就叫龚五毛,虽然后来那女人也离开了他。
龚五毛因为躺多了,他突然爬起来,然后在客厅里来回踱步,他时不时从明亮的玻璃窗里往外看。外面不远处一栋灰黄色的大楼就是他在里面工作了二十多年的县政府。
他在县政府干什么工作呢?
用现在网络上流行的话叫五毛。
其实龚五毛真名不叫龚五毛,叫龚真理,这是龚五毛小时候自己给自己取的名字,用他小时候的话说,我将立志做一个追求真理的人。可是自从他中专毕业进入政府工作后,真理追不到,却把官场上的那一道歪理学到了。
这道歪理是,要进政府就得喝酒和拍马。
那个是龚五毛刚参加工作时,一个自称很关心龚五毛的也姓龚的乡人大主席在一次酒席散场了之后悄悄对龚五毛说的。
那龚主席对龚五毛说,这个秘诀,要不是你跟我一个家门,我还不会跟你说呢,你回去琢磨琢磨。
可是龚五毛琢磨来琢磨去很多天都不知道如何着手。后来他就去问龚主席,龚主席说,平常多跟我走一起就知道了。
后来龚五毛就随时跟龚主席走在一起了。
跟龚主席走一起一段时间,龚五毛领会了喝酒和拍马其实里面很有多内涵。后来龚五毛还有所启发了,把这歪理延伸总结为“四会”,就是会说会喝会捧会送。
刚进政府时,龚五毛是很反感龚主席的。
龚五毛说,那时乡里搞接待,一大桌人,客人就一两个,但是陪桌的就有十多人。
龚主席硬是喊龚五毛去陪酒,在此之前,龚五毛几乎是没有喝过酒。
为什么用几乎,因为在读中专的时候,龚五毛还是喝了一滴的。
那次是中专同学聚会,同学们个个都喝得热火朝天的,可龚五毛就是一滴不沾。
那天,有个同学对龚五毛说,你就尝尝吧。
龚五毛说,我喝不得。
那同学就说,喝一点点。
龚五毛说,不喝不喝。
那同学又说,就抿一口。
龚五毛还是拒绝。
后来那同学又说,抿一滴,就抿一滴。
龚五毛推不过去,就抿了一滴。
可就抿了这一滴,龚五毛回来宿舍睡觉时,硬是把晚饭吃的东西全吐出来了。
从那时起龚五毛就拒绝喝酒了。
可是,可是那天,龚主席那威严的命令,那不满的脸色,那不容拒绝的口气,让龚五毛破戒了。
回想那次喝酒,龚五毛说还心有余悸。
那天晚上,龚五毛不但被龚主席安排倒酒,还安排敬酒。
倒酒容易,从客人开始顺时针倒就行了。可是敬酒就考考脑筋了,因为每敬一个人要说一句什么“欢迎领导光临指导工作”“感谢领导关心照顾”“向领导学习”等这些语言。
刚开始,龚五毛也不会说话,只会说,领导,来,我敬你一杯。这还被龚主席当场批评了一句,小同志,酒场上要学会说话啊,不能干巴巴的,要多学习多研究多思考啊。
一场酒下来,不但搞得龚五毛精神要崩溃,还把他身体搞得上吐下泻的。
龚五毛说,那场酒后我一个星期都吃不得饭。
所以后来遇到这样的酒场,龚五毛就想躲开了。
龚五毛说,喝这种官场酒比喝农村老爷酒还受罪。
我们旮旯村喜欢喝老爷酒,就是几个中老年男人聚在一起,可以不玩牌不玩游戏喝一天。
喝酒时,就是你敬来我敬去的,其实他们的敬酒语言也非常贫乏。要么是“祝你身体健康”“祝您四季发财”“祝你四季平安”这些听得耳朵都长老茧的祝福语;要么是“酒是农家苞谷酒啊,酒是农家高粱酒啊嘞,农忙天刚晓,妈起早去,到午时日当头汗珠呃,大如豆”隐晦的做作的听了大半天也不知道什么意思的敬酒歌。
所以被村里的年轻人戏称为老爷酒。
可是那次龚主席叫龚五毛一起去喝的那场酒(龚五毛喊叫第一次官场酒),比这老爷酒还难喝。
因为喝老爷酒人人平等,没有出现有人在酒桌上突然大声责骂你或批评你,甚至侮辱你……让你尊严大失的事。而官场酒就会经常出现辱骂、责骂、批评人的事,而更令人头痛的事是作为小兵的人不能先走,让领导和客人先走。
所以龚五毛恨死喝酒,特别是喝这样的官场酒。
可是后来的一件事,让龚五毛对酒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转弯,突然像一首歌唱的“死了也要喝”。
可这是龚五毛来政府工作四年后的事。
在旮旯乡政府工作的前四年,龚五毛一直回避喝酒、拒绝喝酒,即使真的是领导强制陪喝酒,要么欺骗,说自己感冒了,说家里有事,说加班写材料;要么玩苦肉计,用小刀割手指、用牙齿咬破嘴唇、自己往自己脸上一拳;要么上桌后没喝几口,就悄悄逃跑……为了逃酒,他可谓像孙悟空一样八九七十二变啊。
可是龚五毛这样做之后,出现了一个不好的后果,领导不喜欢他,同志疏远他,以致一个年龄比他小的后到乡政府工作的名叫赵建仁的新同事,爬到了他的头上,做了副乡长,成为他的领导。
而且赵建仁这个人平常就是一个长嘴舌,喜欢当大家的面揭别人的短出别人的丑。
比如乡里有一个叫邹正道的新同志,有一天刚刚被女朋友给甩了。
这赵建仁看到了邹正道就取笑道,正道,这次走不了正道了啊,被女朋友甩了吗,哈哈,我说的叫你买假发把你头顶上没毛的地方遮一遮,你不信,你看你女朋友把你甩了吧?
邹正道刚被女朋友甩了,正伤心得吃不下饭呢,听赵建仁这一说,简直是伤口撒盐。
所以,邹正道就对赵建仁回击道,你个贱人,你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啊。你看你老婆第一天跟别人睡了,第二天你还假装牵着手在街上走当没那回事呢。你这才是那个掩耳盗铃的猥琐小人呢。
邹正道说的这件事是赵建仁的痛点,因为赵建仁的老婆王秀珍是旮旯乡小学的老师,喜欢打麻将,一般都是凌晨一两点才到家。有时赵建仁陪同,有时赵建仁喝酒没有去,因为赵建仁喜欢喝酒,而且喜欢陪领导喝酒,每天喝得烂醉回来,所以王秀珍有些厌恶了。
所以,有点厌恶赵建仁的王秀珍以打麻将的名义去跟一个叫陈维嘉的人约会了。
那天晚上,旮旯乡街上个体户陈维嘉的家门口吵吵闹闹的。
陈维嘉的老婆刘凤打电话给赵建仁,但赵建仁喝酒醉了没来。
所以刘凤只好自己动手“处理”了,刘凤边拉扯王秀珍边骂,你这个贱人,睡别人老公,今晚上我要把你衣服扒光了,让大家看看你这个害人的妖精长成什么样……
很快,旮旯小学的校长、旮旯乡派出所长等都来劝架了,陈维嘉的老婆这才住手。
但是第二天,陈维嘉老婆还是去乡政府找赵建仁说了。
可是赵建仁也许真的不当回事,也许要淡化老婆出轨给他的心灵冲击,故意牵着王秀珍的手在街上走来走去。
所以这成了旮旯乡街上一段时期的笑谈。
所以邹正道一戳赵建仁的痛处,赵建仁就脸色绯红,头上青筋暴起,跳起过来,抓住邹正道就要打。
幸好,有围观的人拉住,才没有发生严重事故。
因为这个赵建仁就这么一个货色。所以龚五毛也被赵建仁给整了。
有一次,乡里搞计划生育行动,赵建仁是分管计划生育的副乡长,平常也许见不得龚五毛那直话直说作风,所以安排龚五毛去一个又边远又落后的黑马村动员一个计划外生育户来结扎。
龚五毛说,我一个人去怎么应付得了。
赵建仁说,一个人怎么应付不了,你不要跟组织讨价还价了,这是政治任务。
龚五毛只好一个人去了,那时从旮旯乡政府去黑马村的公路还不通,龚五毛一个人步行了一个下午才到黑马村,可到村里那家计划外生育户已经不知去向。
龚五毛只好闷闷不乐的打道回府,在要出村口时还被一个光棍汉养的一条黑狗咬了一口,回到乡里又被乡长书记批评了一个晚上。
所以,龚五毛恨死了赵建仁,他把那天的霉事都记在赵建仁的头上。所以从那时起,龚五毛自己对自己说,还是当领导好啊。也是那段时间,龚主席跟他说了那些重要的话。
所以发生这件事以后,只要乡里有酒场,龚五毛都主动去撑场面,有时在场的领导喝不下了他还主动帮领导喝酒。
很快,乡里的老书记就对龚五毛另眼相看,说,小龚同志,你今年突然进步那么快了啊。
有一个副书记附和道,噢,革命工作是锻炼人的一个大熔炉啊,小龚是越来越懂事了。
不过,龚五毛说,他每次喝完酒都后悔,因为每次喝完酒回到家里睡觉,他都头晕脑胀,脖子里难受,有时要吐却吐不出来,有时一吐就吐一大盆,还把苦胆也吐出了一些,苦苦的;有时还吐出一些血丝来,咸咸的。所以每次醉酒后,龚五毛又感觉很后悔,自己对自己说,下次坚决不喝了。
可是到下次,为了能得到领导的表扬,龚五毛又不得不硬起头皮去喝了。
在爱党出生的那一年,也是龚五毛提拔为旮旯乡副乡长的那一年,龚五毛终于喝醉酒后不再出现上吐下泻的情况了。
用龚主席的话说,小龚同志,你终于在酒场上走入正轨了。
所以从那时起,龚五毛不但喝酒不吐,而且一两天不得喝酒,还浑身难受、吃不得饭、睡不着觉了呢。
龚五毛走到爱党客厅的窗子边,眼睛死死地盯着街上,街上人来人外,车水马龙。
龚五毛说,命啊,虽然拼起命去喝酒后得提拔当领导了,但让人穿小鞋的事也还是随时发生啊。
龚五毛说完,又给我们回忆他的往事。
在爱党读小学的时候,龚五毛就想进城,可是县里面一般都想要笔杆子。
可龚五毛那水平,简直是大老粗,用赵建仁以前取笑他的话说,写个假条还出现十多个错别字呢。
虽然龚五毛也是80年代的中专生,但是他就读的是被人们戏称“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人才会去读”的体校。所以,要龚五毛写文章简直是像要他命一样。
可是,随着年轻领导干部都调去城里了,而龚五毛却像磨石一样从这个乡镇磨到那个乡镇,后来还在爱党读初中时磨回到旮旯乡任副乡长,真正的转回原地了。
所以这时,龚五毛就想,光会喝酒会送礼会拍领导马屁还不行,还得动点真格的,还得自己肚子里装点墨水才行啊。
所以,龚五毛在不喝酒的时候,也拿起报纸上的新闻啊通讯啊来模仿了。这一模仿还真的把一篇新闻模仿到了市日报上去了呢。
这样,龚五毛就兴趣大发了,在那里天天写。龚五毛进步很快,在爱党初中毕业那年还被评为全县优秀通讯员了呢。也是在那一年,他调到了县委宣传部任宣传科科长。
那时,龚五毛干的工作有三样,一是宣传县里面的重大会议和活动;二是发现报纸上网络上有发表对旮旯县有负面信息的,马上汇报给相关领导给予删除纠正处理;三是写评论引导社会舆论。龚五毛要退休的前五年,也是他被转任为非领导职务的这五年,干的其实主要是第三条。
龚五毛说,有些事本来是政府的错误决策或不法行为造成,但是在他的评论文章里就要体现出其他原因造成的。
比如有一次,旮旯县政府工作人员暴力强拆一个农民房子,造成一对夫妻自杀,社会上议论纷纷,都说政府把人逼死了,可是龚五毛写引导文章的时候,却把它写成是《妻子不堪家暴自杀身亡丈夫上吊忏悔》。所以龚五毛说,哎,那几年,我写的这些文章都是昧起良心写的啊。
所以有段时间,龚五毛患上了精神压抑症,一到晚上睡觉就失眠,头发大把大把地落,所以临近退休的时候,他的头发也就这样落光了。
很多人都认为龚五毛突然变秃头是酗酒的原因。但龚五毛却说,我更认为我变成秃头,是因为我心里面的善和恶在不断斗争产生的外在作用。
龚五毛说到这里,越说越激动,所以还激烈的咳嗽两声。
我对龚五毛说,老爹,不说了,你安心养病吧。
龚五毛叹了两声,又返回到床上睡觉了。
因为我还要回家接送在村幼儿园读书的大宝和二宝,再说家里还养有两头猪、三只鹅和十多只鸡,所以我让爱党先照顾龚五毛,我先回旮旯村的家了。
我开着爱党经常用来上街买菜的黑色弯梁摩托车,到街上买了一些糖果,然后就出发了。
回家的路上,我一边开着车,一边回忆往事。
我读小学的时候,成绩也在班上数一数二,随时得到龚五毛和母亲的夸奖。
可是到初中后,我却突然不喜欢学习,整天跟村里的同龄人鬼混,打架、喝酒、谈恋爱。那时真的好风光,那时觉得呆在教室里认真上课的人不是呆子就是傻瓜呢。
初中毕业后,龚五毛死活要我读高中,可我不想读,就拿起龚五毛给我的一万块钱,跑去深圳了。
我到深圳后,到酒厂里搞包装、到玩具厂里做玩具、到超市里帮人卖衣服,但都没有坚持下来,龚五毛给我的那一万块钱也早被我糟蹋光了。
所以在深圳混了五年,我什么都没有赚得,只赚得了一个媳妇——翠花。可当我把翠花带回村里的时候,龚五毛却气得几天不跟我说话。
龚五毛说,哎,为民,你还不如你老子呢,你老子虽然不怎么出息,但总算是一个吃国家皇粮的人啊,哎,为民,你倒好,想让你读完高中去当兵,你却跑去深圳鬼混去了,而且一混就是五年,还带一个女人回来了。
可我从没有为自己选择的路而后悔,我天生喜欢农村,喜欢农村那新鲜的空气,喜欢农村这些暖和的人情,喜欢农村安静自由的空间,喜欢农村那绿绿的山,那青青的水,那蓝蓝的天,还有那原汁原味的粮食蔬果,还有那漂亮能干的翠花,聪明活泼的二宝大宝。
所以如果让我给自己的生活作一个定位,我认为三个字,很幸福。
可现在让我担心的一件事是我兄弟爱党了。
爱党当年读完一个大学专科后,考了几次公务员,没有考上,然后被龚五毛安排到县政府当临时工。
爱党忍受不了单位里正式员工们颐指气使的嘴脸。有一天,他没有跟单位领导打一声招呼就自动辞职了。
龚五毛知道后,气得把爱党大骂了一顿。爱党啊爱党,你读的书比我还高一级呢,怎么一点苦都吃不得呢,再说像这种政府部门单位是给国家和人民做事的,这是公家单位,总比你去什么私人公司啊私人工厂啊好多了。
爱党说,老爹,你说的道理我都懂。但是我真的不喜欢干这种跑上跑下帮别人跑腿的工作,再说一个临时工天天被人呼来唤去的,工资还不够基本生活费,呆下去有什么劲呢,我自己创业当老板还不好。
龚五毛只好哼哼哈哈地叹气,哎,养两个娃娃像养两头猪,个个都不争气,哎,气死老子了。
可是爱党还算给自己争气,他脑袋瓜还是比较聪明,看到这几年旮旯县搞开发,就先抢抓商机,开了一个瓷砖店,没两年就就赚了一大笔,不但拿出一部分钱跟龚五毛买了一大栋房子,还买得了一辆豪华的大众车。
可是我们总担心爱党的个人终身大事。
爱党其实是一个花心的男人,据我所知,他交的女朋友不下十个了,可是他跟她们都相处不了好长时间就吹了。用龚五毛的话说,交十个不成一个。
其实在前年,爱党也跟一个女孩谈成了,而且还偷偷办了结婚证。可是爱党想让那个女孩肚子里有货了,才真正办酒,到时双喜临门。哪知爱党跟那女孩辛苦耕耘了一年多,都没生根发芽。于是两个人相约去检查,女方一切正常,爱党却查出弱精症。虽然爱党也买了一些药来吃,但还是不见效果,而那女孩看到爱党不给力,后来又悄悄和爱党办离婚手续了。
这些都是爱党有一次喝酒醉后告诉我的,爱党说,幸好老爹等很多人都不知道,不然我再找媳妇,就困难了。
我说,你现在混出人模狗样了,还怕没有老婆呢。
爱党说,哎,表面风光,但就那事一直烦扰着我呢。哎,我可能以前太喜欢寻花问柳,玩得太疯狂了,把身体玩垮了。
我安慰爱党说,不要担心,去买点中药来吃,好好调理调理身体,相信会把身体调理好的。
爱党说,但愿吧。
旮旯村一栋两层的砖瓦房,房门打开着,大宝和二宝坐在大门门槛上,像两只挂在枝头的鸟儿。他们看到我回来,都站起身,向我跑过来。
爸爸,爸爸,你回来了。
回来了,宝宝们,谁送你们回来的?
大宝说,王阿姨。
王阿姨是旮旯村幼儿园的生活老师。如果我有事,大宝和二宝没有人接,她就会帮忙把他们送到家。
我给大宝二宝一人一包糖,他们拿起糖后就高兴得在门前的马路上跑来跑去。
我说,你们要注意车子啊。
大宝二宝说,知道的,爸爸。
嘟嘟-嘟嘟,我手机响了。
一看是龚五毛,龚五毛说,爱民,刚才我打电话问一个中医专家,他说我的病如果得到很好的医治,还是有希望恢复的。那专家还叮嘱我不要喝酒,要住在空气新鲜的环境,所以我想还是回你家那里住吧。
我说,老爹,那你就回来吧。
龚五毛说,今天晚了,明天叫爱党送过去。
第二天,龚五毛就被爱党开着车子送回来了。
龚五毛这次来我家以后,不再像以前那样一天把酒喝得昏昏沉沉的了。他天天给自己洗了一个热水澡,然后自己熬了中药,吃完中药后,又扛起一把锄头跟着我上山呢。
我说,老爹,你生病就好好在家休养吧。
龚五毛说,不,我要干一些农活,流一下汗。专家都说了,给我休养不是给我休息,要适当锻炼。
我说,哦,那你不要太累了。
龚五毛说,我知道。
就这样,龚五毛跟我干了一个多月的农活,虽然,他每天就干两个小时,早上一个小时,下午一个小时。但他的精神好了许多。而且,他原来那肥肥胖胖的身体,现在修条了不少。
此外,他每天还上旮旯村的喊魂山上“喔喔哈哈”地练嗓子。喊魂山是我们村最高的山,海拔一千米,山顶上有一块平地。村人迷信,平时村里有小孩生病了,大人们都跑到喊魂山顶上喊魂,说是这山高,如果哪个小孩的魂丢了,大人站在那么高的山一喊,小孩的魂不管在村里的哪角落肯定都听得到,这样小孩子的魂听到喊声就回来了。
有一天,龚五毛和一个跟他一样大岁数的村人聊天,说,上喊魂山练嗓子,真舒坦,不但把嗓子练出水平来了,而且把几十年积郁在心中的不满也给宣泄出来了,我看再喊几次,可能把我的病喊好了呢。
果然一个多月后,龚五毛到县医院复查,真的神奇了,他身体里的肝癌细胞不但不扩散了,而且已经基本消灭了。
医生对龚五毛说,你这个病还是蛮神奇的,一个月之间恢复那么快,你是怎么治疗的啊?
龚五毛诡秘地一笑,说,呵呵,保密。
龚五毛复查回来的路上很高兴,还悄悄对爱党吩咐道,下个月,五月初五,我奔六了,你和爱民帮我筹备一场六十大寿的酒宴,请亲戚朋友们都来聚一聚,热闹热闹。
爱党说,好的,老爹。
爱党又说,老爹,我也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要结婚了,那姑娘是个医生,在县医院上班,而且已经怀上我的宝宝了。
龚五毛哈哈笑起来,说,爱党啊爱党,你终于又给我争气了,好的,到时你的订婚酒和我的六十大寿一起办,给我们龚家搞个双红双喜。
爱党说,应该是三红三喜。
龚五毛说,是的,是三红三喜。
到了五月初五,虽然村人过端午节,但来我家过龚五毛的六十大寿和爱党的订婚酒的人还是很多,三十多张桌子都坐满了人。
龚五毛特意穿着古代的那种红色长袍,拿起茶杯笑呵呵地穿插在人群中间,不停地说,感谢大家的祝福,感谢大家的祝福,我龚五毛不胜酒力,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
爱党也拿起酒杯跟这个敬一杯,跟那个碰一碗,喝得满脸通红的。
酒席散去之后,龚五毛一个人悄悄地溜进母亲以前的房间,拿起母亲生前的照片,自言自语道,阿梅,要是你现在还活着多好啊,你就看到我今天死而复生、凤凰涅槃后的幸福的样子了。
说完,龚五毛忍不住用手去抹了一把那灯泡似的光头,突然感觉有一种毛茸茸的东西硌磴了一下手指。龚五毛低头一看镜子,一根根一毫米长的黑发雨后春笋似的在他头上冒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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