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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中篇】雨季(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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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6-16 19:2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枫叶飘飘 于 2017-6-17 07:40 编辑

雨季  
文 /林健  
    
  女孩和男孩是高中同桌,有件事女孩觉得很尴尬:她喜欢上了男孩。女孩知道,男孩是她仰慕已久的青春偶像;女孩知道,这是一种朦胧的恋情;女孩知道,男孩向来没有任何反应;女孩知道,自己是单相思;女孩更知道,这个时代不容许她内心那种小资产阶级思想存在。
  
  同学数载,后天就是毕业的日子。
  
  分别在即,同学们都在互赠毛主席像或像章。正是红色浪漫时代,毛主席像或像章价钱都不贵,种类却很多。大家你送我一张,我送你一枚,像片背面写上革命的话,以述革命友谊,同学之情;像章别在自己胸前,以为别时留念,别后回忆。
  
  在这样的时候,女孩给男孩写了一份情书。
  
  情书写得羞羞涩涩,完全不是那个时代的中学生应该有的共同笔调。女孩给情书倾注了太多的缠绵,无数的话似乎还表达不了内心的情谊,信的结尾摘抄了在破四旧烧黄书时自己偷偷藏起来的古戏本上梁山伯与祝英台的一段对唱。女孩喜欢哥呀妹呀的情歌。
  
  男孩读完信,也给女孩回了封信。他也爱着女孩,好长时间,只是没有勇气捅破他们之间那么薄的一层东西。眼看就要分别,心中的话儿不知道先从哪里说起,想了想就把读过的课文改写了几句,做为开头:孔雀东南飞,一步一回头……
  
  翌日,毕业回家,男孩在学校门口徘徊,频频回首中,终于等来了女孩。四只眼睛相对,两双目光热烈。男孩满面傻笑,女孩一脸桃红。
  
  男孩叫吴玉生。
  
  女孩叫郭喜凤。
  
  这个时候的男孩和女孩都知道红色年代中一个青年人思想进步的重要意义,所以他们不敢也不可能再有更进一步的示爱方式,为了做又红又专的革命接班人,他们选择了缄默。于是他们的初恋就在这样的缄默中结束了。
  
  一
  
  1
  
  吴玉生回到了生产队,当了社员。
  
  生产队是个自然村,当地人叫南寨。南寨在大队部南边黑风岭上的凹里,离大队部很远,是红星大队九个自然村中最大一个村子。在红星大队,一个自然村就是一个生产队,吴玉生家住的南寨是红星大队的第六生产队。
  
  第六生产队的村中有棵大树,离地面六尺高的树杈上吊口铁钟。大树的北边盖了个“献忠亭”,站在树下往北看,迎面便可望见“献钟亭”那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彩夺目的画像。“献忠亭”对面不远的墙上,有两条醒目的标语,一条是: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另一条是: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树下和献忠亭前这片场地,便是村子的政治文化中心。
  
  第六生产队的队长叫坯头,记工员叫红鸽。
  
  坯头的辉煌,从长相上看不出。他个矮皮黑,四肢短粗。只是听了他的事迹,才知道他是个厉害人物。
  
  坯头原本是个杀猪的汉子,因有一把一尺二寸长的鬼见愁鹰嘴砍刀,造反时便显得十分革命。刀壮人势,人借刀威,打倒当权派,功不可没。特别是在最后一次夺权争斗中,坯头硬是把攥着大队革命委员会公章不松手的那个当权派的手给砍了下来。坯头捏着滴血的手腕抓到了公章,交给了新的当权派首脑。红星大队革命委员会成立,新首脑本来要任命坯头做大队的民兵营长,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过了好些日子,只任命坯头当了第六生产队的小队长。
  
  红鸽的记工员是坯头任命的。
  
  红鸽是山凹里的一只金凤凰,是南寨十里八村中长得最美的姑娘。
  
  红鸽的美,村子里的人习以为常,可是,公社派来的“抓革命促生产工作组”组长却看痴了眼。工作组组长说要推荐红鸽到县剧团当演员。说这话不久,工作组组长就搬出大队部,住进了第六生产队记工室。这件事引起了坯头的警惕。
  
  工作组组长没有把红鸽送进县剧团,他想先找机会睡了红鸽。那天,他的好梦还没做成,坯头却在紧要关头下手逮住了他。他哪里知道,坯头早在他前就看中了红鸽,不知道在红鸽身上打了多长时间的注意了,只是没有得手。
  
  屠夫的刀架在工作组组长的脖子上。坯头问组长,要大头还是要小头?要上头还是要下头?组长没听懂,但还是本能的抱住了脑袋。坯头就去取他裆下的货。
  
  坯头只是想吓唬吓唬工作组组长,可组长一见那阵势,立马就变成一个熊包,浑身如泥,立站不稳,把刚刚褪到小腿处的内裤匆匆往上一拉,就当即照着坯头的吩咐写了检讨。第二天,坯头就把检讨转给了大队革委会主任,主任当天就跑了一趟公社,交给了公社革委会主任。工作组组长没吃住麸子,挨了一磨棍,三天以后,接到公社文件,以生活作风败坏受了处分,滚蛋了。
  
  回到生产队的吴玉生如果不遇到坯头和红鸽这两个人,他在那段岁月里或许会追着自己的梦想走下去,成为革命事业的红色接班人,然而他偏偏遇上了坯头和红鸽。现在想来,那些能深深影响他生活的人,早就等在他前边的路上了,他避不开,逃不掉。这或许就是人生的命运。
  
  坯头不但是一个能武的人,还是一个善辩的人。南寨人把争论不叫争论叫“抬杠儿”,把善于争论的人叫“抬杠手儿”。坯头是南寨出了名的抬杠手儿,他自己也以抬杠手儿自居。凡有争论场合,坯头必定置喙其中,并且专挑会说的和有头脸的人做对手,才觉得过瘾。坯头抬杠儿的功夫的确非同一般,譬如你说东,他偏要说西;你看见南边来了一条白狗,经坯头一说就成了北边走来了一只乌鸡。坯头的话虽然让对手不服,对手的嘴上却反驳不出,只好干憋气。南寨的人都知道坯头能随意颠倒乾坤,轻易混淆黑白。大家没有见过坯头把死人说活,却实实在在见过坯头曾经把活人说死。
  
  所以,大家知道,坯头的嘴比他手里的杀猪刀还厉害。
  
  常言道,天外有天。比坯头更高一筹的是吴玉生。往往在坯头把别人辩得无话可说的时候,吴玉生几句话就把坯头羞个大红脸。坯头说他是胡搅蛮缠。吴玉生说自己不是胡搅蛮缠,是辩证法。于是,大家就给吴玉生取了一个绰号叫他“辩证法”。
  
  吴玉生不但能言善辩,出口成章,还是个一表人才的小伙子。吴玉生从高中回到村里,红鸽就暗恋上了他。红鸽把吴玉生想像成白马王子,梦中情人。在红鸽看来,吴玉生白衬衣束在腰里,高高挽起袖子,那种潇洒叫人看了要多舒服有多舒服。还有吴玉生那颀长的身材,让坯头掂起脚尖也齐不到吴玉生的肩膀。更何况吴玉生走起路来浑身透着一股朝气,在红鸽眼里,吴玉生那真叫意气风发,青春方遒。
  
  红鸽没有看错人,和没有多少文化的社员相比,吴玉生的确有着特别的聪明才艺。拿起胡琴能拉戏,笛子放在唇上能吹曲,干活累了他还会唱歌。红鸽最喜欢吴玉生唱电影《闪闪的红星》和《青松岭》中的插曲。在吴玉生的歌声里,红鸽会想像出“小小竹排江中游”的惬意,也会接受“长鞭哟那个一呀甩哎——”的豪放。尤其是吴玉生那长长的颤动的尾音,会像蜂鸟的翅膀一样颤动着,带着红鸽越过山与岭构成的天边,把一个怀春少女的想像带到更远的地方。
  
  红鸽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红鸽打心眼里喜爱吴玉生。
  
  当坯头和别人抬杠儿把对方说得张口结舌的时候,红鸽和大家就会怂恿吴玉生去和坯头对嘴。
  
  说实话,吴玉生是不想招惹坯头的,但他也有情不自禁的时候。如此一来二去,吴玉生就和坯头成了村人眼里天生的一对“杠子手儿”。
  
  2
  
  正是坯头得势的年代,吴玉生的父亲替儿子着急,多次提醒他不要和坯头争脸儿。坯头是造反派干部,坯头能抬杠儿是别人都怕他,任他说黑道白,由他指东说西。大家都在抬举坯头,咱确和人家斗嘴,那就是太岁头上动土,要惹祸的。
  
  姜还是老的辣,父亲的话不是没有道理。
  
  坯头对吴玉生的仇恨,平时没有表现出来,但他就像熟了的酵母,无时不在酝酿着,澎涨着。
  
  的确,坯头没有放过吴玉生,灾难正是由抬杠引起的。
  
  那个上午如所有的上午一样平常,坯头敲罢了钟,社员们来到树下等候出工。无聊的一段时光,人群中又抬起了杠儿,立擂的当然是神采飞扬的坯头。
  
  吴玉生吃了早饭刚好赶到树下,一群言语瑟缩的人像是见到了救星,目光齐刷刷地看着吴玉生。坯头和别人争论的内容吴玉生已听明白,他本来不愿意搭话,可是禁不住红鸽拉他的衣襟。吴玉生看红鸽那眼神是非要让他说几句不可了,吴玉生赶了个话把儿,搭了腔。
  
  话题很一般,无须用辩证法,吴玉生就把坯头说得紫涨着脸,答不上来话来。
  
  坯头气得像一只鼓肚子的蛤蟆,肚皮随着呼吸一鼓一鼓,还是想不出扳回面子的办法。坯头鼓圆了眼睛磨了一会儿牙,扭头看见了献忠亭上的毛主席像,突然一跳三尺高,手一挥朝吴玉生喊。
  
  “吴玉生!你能鸡巴啥?你再鸡巴能辩证法,你敢跟伟大领袖毛主席辩?!”
  
  那个年代,话儿赶到这里就没有余地了,再往前赶,就是对手设置的陷阱,你要么跳崖,要么以告服或沉默收场。
  
  几个上了年纪的人说:算啦,算啦,都是说着玩的。
  
  可是,要知道,吴玉生是个血气方刚的青年,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最大的毛病就是盛气凌人。他竟然硬着脖子对着坯头说出这样一句要命的话:“谁我也敢辩,你别拿毛毛虫吓人!”
  
  “别拿毛毛虫吓人。”是村子里的一句土话。大人吓孩子,任拿什么东西放在小孩的脖子上,都说是:毛毛虫!毛毛虫!以此来吓唬。“别拿毛毛虫吓人”,是南寨人用来壮胆的话。吴玉生情急之中引用了这句话,这就被坯头抓住了把柄——大家都听出来了,有坯头的话做引子,吴玉生竟然把伟大领袖比作毛毛虫了!
  
  当时在场的人都惊呆了,谁也没想到吴玉生会如此口无遮揽,不由一楞,大家扭头朝献忠亭上看。这时正为吴玉生驳倒坯头而暗自叫好的红鸽,也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也把目光惶惶地转到献忠亭方向上。
  
  去年,同在这这棵树下,全队社员由队长坯头带领,和全国人民一道共同庆祝毛主席最新诗词发表。欢呼完毕,人没有散去。由于天冷,一部分人在献忠亭前烤火取暖,烟熏到了献忠亭上的毛主席像。别人都没在意,唯独老队长看着不顺眼,就在一旁嚷:“快把火灭了,看把火烤到那哪里去了,以为是烤红薯吗?”
  
  老队长是个目不识丁的大老粗,本来是好意,用了个比喻,也是庄稼人常说的话,这本不算错的,然而错了,错在他说这话的时候坯头在场,错在坯头又是一个爱抬杠儿的人,假使这两个条件缺失一条,这个错就形不成。要么怎么会说倒霉事都是阴差阳错呢。
  
  老队长说完这几句话就过去灭火,烤火的人被他这一提醒,也意识到有失恭敬,赶紧把火踩灭。老队长还批评了大家几句。
  
  这里,老队长和大家正做得起劲,却冷不防坯头在背后一声惊叫。
  
  “哎呀!你竟敢说伟大领袖是红薯?!”
  
  听到这意外的惊叫,所有的人突然停顿下来,大伙儿一下子把目光转向老队长。
  
  老队长睁大眼睛,警惕而惊骇地张大了嘴。
  
  大家由不住也受传染般地警惕而惊骇起来。
  
  骤变的情势和气氛让老队长明白了什么,他结巴着赶紧解释:“我我我,我可没没没有那那个意意思啊——”
  
  坯头说:“你别说了,大家都听见了。你不承认也不行!”坯头说完就转向烤火的人群,接着问大家:“咱们都听见了是不是?老队长竟敢攻击我们伟大领袖毛主席,没有毛主席哪有咱们穷人的今天,大家敬还来不及,他竟敢攻击毛主席,大家说可恨不可恨?!”
  
  老队长站起身来,两腿发抖,浑身筛糠,脸也煞白起来。
  
  坯头的话已经让大伙儿觉得老队长有点不对,再看老队长那个熊样,大伙儿觉得真应该愤慨才是。于是,警惕而惊骇的大家,马上就真得那么郑重其事地愤慨起来了。
  
  于是坯头就更加愤慨地冲着老队长吼叫。
  
  “你他妈的原来是一个反革命!你竟敢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咱们刚刚记住了毛主席的话,可上九天揽月,可下五洋捉鳖。你这家伙敢攻击毛主席你就是最大的老鳖。大家上啊,帮我把他捆起来。”
  
  烤火的人就有几个年轻力壮的立即站起身来,冲到了老队长跟前,帮着坯头把老队长摁在了地上,看着坯头解了自己的腰带,把老队长死死地捆了起来。
  
  这就是那个年代发生的事情,这种事情也只会发生在那个年代,或只有那个年代才会发生这种事情。现在想来叫人不可思议,但这件事情就真的那样发生了。
  
  老队长被捆了起来,庆祝会变成了批斗会。
  
  老队长自知罪孽沉重,又熬不住拷打批斗,当晚就吊在在了献忠亭前的树杈上,自杀了。
  
  “好好好,好你个吴玉生,你竟敢说伟大领袖是毛毛虫!”坯头说着,把头转向身后的人群:“大家都听见了是不是?这吴玉生竟敢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没有毛主席哪有咱们穷人的今天,大家敬还来不及,他竟敢攻击毛主席,大家说可恨不可恨?!”
  
  坯头这煽情的话让谁都能想起老队长。老队长早已做鬼,眼下看看吴玉生,再看看坯头,大家不免为吴玉生感到后怕。
  
  一时间,人们面面相觑,不敢多说一句话,献忠亭前一片寂静。
  
  刚刚还神采飞扬的吴玉生,不知何时面孔已经变得死灰般难看起来。
  
  大家的表情让坯头立马想起了老队长,同时坯头似乎突然明白,人们已经把吴玉生和死鬼老队长联系在一块儿了。坯头有点激动,激动得有点发抖,两只眼睛盯着吴玉生说了话。
  
  “好你个吴玉生,你竟敢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我看你就是一个小老鳖!”
  
  坯头的话有点恐怖,谁都知道,他曾经把活人说死的事情,看来吴玉生今天也在劫难逃了。
  
  “说着玩的说着玩的,”红鸽急急忙忙出来圆场,“都是说着玩的,队长不要和社员一般见识。”
  
  “就是就是,说着玩的,”有人附和着红鸽给吴玉生帮腔,“队长什么时候都比吴玉生强啊。玉生,给队长掏根烟吧,吸一口啥都忘掉吧。”
  
  在场的人有好多把目光转向吴玉生,暗示他赶紧给坯头认输。
  
  吴玉生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坯头的话来得倒是利索。他对着大伙儿说:“哎哎,大家不要替他说话啊,谁敢攻击毛主席谁就是咱们最大的敌人,这点政治觉悟咱们可都不能丢啊!”
  
  坯头说完,又走近吴玉生,端详了一阵吴玉生的表情,然后满足地笑笑,拍着吴玉生的肩膀说:“你小子,总想和我做对,那不是找死吗?等着吧,你今天是死定了!啄木鸟死在树洞里,不要怨恨别人,就怨恨你自己那张嘴巴!”
  
  众人出工下地,坯头去了大队部。大家心里很不平安地乞求着平安,默默干到收工散去。
  
  3
  
  下午,天空变得异常沉闷。
  
  傍晚,天空响起了一声清脆的炸雷。
  
  入夜,天空落下了一场大雨。
  
  吴玉生和父母都没有吃晚饭。一直到天空落下大雨的时候,仨人还围坐在一起。
  
  父亲对着一盏老油灯呆坐着。他年届花甲,须发斑白,迎风流泪的两眼此时无风也已含泪。他年轻时进过私塾,是个老知识分子。旧社会为了混口饭,给富人家当过账房先生。土改时虽然成分不高,但也被批斗过。从此他性格孤僻,言语极少,只是地地道道地做庄稼活,南寨人都说他有一肚子能耐,便有人办红喜白事时求他帮忙,可他只做粗活,拒绝给人理事,这就使人觉得他终究还是一个无用之人,但凡谁再说起他的本事如何如何,好多人都摇头否认了。
  
  吴玉生不管别人如何看他父亲,他今天对父亲已经绝对信服。吴玉生今天对父亲的这种信服来自于父亲送给他的一句话,在他和坯头斗嘴的初始,父亲就郑重其事地对他说:人无论什么时候都不可得意忘形。吴玉生今天把父亲这句话不知道琢磨了多少遍,他开始后悔和坯头的抬杠儿了。
  
  吴玉生给父母叙说了事情的经过,父母在帮他寻找保命之法。
  
  吴玉生叙说的时候,父亲始终呆坐着,那痴呆之态让你怀疑他什么都没有听到。这样呆默了许久,才见他微微动了一下,将手上的烟袋锅装上,点了火,吸几口,又慢慢磕去,说话了。
  
  “舌头惹了货,就让舌头去受罪吧。”
  
  说完,眼睛一闭,不再吭声。
  
  母亲推了推父亲,说:“说清楚中不中?”
  
  父亲闭着眼睛说:“从明天开始,玉生就是一个哑巴了!”
  
  吴玉生似乎心领神会,也不再多问,说了声爹娘早点休息,就回自己屋里去了。
  
  娘跟了进来,她总觉得老头子的话等于屁话没说,救不了眼下的急,就劝儿子不如跑掉躲藏起来算了。
  
  吴玉生沉默了一会儿,黯然叹了一口气,说:“我想过了,逃跑绝对不行,如今这形势,你哪里也躲藏不住,还不如父亲的主意好使。唉!就听天由命吧。”
  
  母亲问:“你爹那叫啥主意?”
  
  吴玉生说:“你只管睡吧。估计没有大事的。”
  
  次日,收早工的时候,公社派出所的人来了。领头的是姓蒋的所长。他面如冷铁,背着手站在吴玉生的身边,喝令一声,将吴玉生捆了起来。
  
  吴玉生跪在地上,被人五花大绑捆了个结实。
  
  接下来是现场批斗会,蒋所长让他当众交待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滔天罪行。
  
  吴玉生哇啦哇啦说不出话来。
  
  蒋所长揪起吴玉生的头发,板起吴玉生的脸,发现吴玉生的嘴角上是暗红血迹结成的干痂。口中还有新流出来的血水。蒋所长撬开了吴玉生的嘴,一条咬烂的舌头在口腔里肿胀得转不过弯来了。
  
  蒋所长观察了一阵,对跟在他身后的坯头说:“这个孩子哑巴了。”
  
  坯头说:“他不哑,装的!”
  
  蒋所长皱了皱眉头,瞪了坯头一眼。
  
  坯头正盯着吴玉生看,没有看见蒋所长瞪他的眼神,说:“逮走吧,不说就揍死他。”
  
  蒋所长再次揪住吴玉生的头发,板起吴玉生的脸,蒋所长看到的是一个稚气未退的孩子的可怜巴巴的眼神。
  
  蒋所长放开揪着头发的手,直起身子说:“装的?可是他说不成话是真的!队长同志,逮捕人可是一件严肃的事情,不能你说了算啊。”
  
  坯头急忙趋前,拍着胸脯说:“蒋所长,我给你打保票,这家伙真是装的。他专爱和我抬杠儿,昨天还想着压倒我,说话好好的,利索着呢。”
  
  蒋所长看了看吴玉生,沉思了一会儿,说:“这样吧,先交给革命群众专政,看看他以后的表现吧,表现不好,再有反动言论,逮捕他不迟。”
  
  蒋所长乘势一脚踢翻了吴玉生,当众呵斥教训了一番。
  
  “年纪轻轻的,不要求进步,哪配做革命青年,岂能成革命接班人!以后只许你老老实实,不许你乱说乱动!”
  
  蒋所长带着人走了,坯头跟了很远也没有把蒋所长劝回来,气得坯头出口大骂蒋所长办事糊涂。
  
  吴玉生最清楚,蒋所长放过他并非是做事糊涂。
  
  坯头却是不肯放过吴玉生。上午,他就在献忠亭前召开了批斗大会,要吴玉生承认装聋作哑,要吴玉生向第六生产队的全体人民认罪。吴玉生跪在地上,只管低头不语,任坯头百般质问,拳打脚踢,他只是把咬烂的舌头再咬了一口,当场喷出了几口鲜血,昏倒在人们面前。
  
  二
  
  1
  
  郭喜凤没有留在第六生产队。她从高中回来就被直接调到了小峪口水库工地。
  
  小峪口水库工地在红星大队北面。远离村庄,是两座小山峰之间的一个峪口。红星大队在战天斗地的革命斗争中一直是公社的一面旗帜,建造小峪口水库不但是全公社学大寨的一项重要工程,也是全县学大寨的一项重要工程。在那个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都能其乐无穷的年代,红星大队敢于在两座山峰之间把一条承载着方圆数百里排洪任务的沟壑用一道土坝拦截下来,造一座容量相当可观的水库,那气魄不是一般人敢想敢干的,所以这项工程从开始酝酿就得到了公社和县里的大力支持。
  
  红星大队在九个生产队抽调了强壮劳力,组成战天斗地专业队,吃住在工地上,一天四上班,上工收工听军号,吃饭睡觉也听军号,那阵势绝对不亚于军营。劳动时的场面更叫人激情焕发:采石挖土的汗流浃背,推车运料的气喘吁吁,打夯奠基的号子高亢。一个月中,公社和县里来了好几拨儿领导,大家都说这是少见的劳动场面,这是典型的大寨精神。时间不长,公社就把各村各单位的地富反坏右集中到了小峪口水库工地上,让这些牛鬼蛇神在这里感受社会主义集体劳动大军的力量,感受社会主义建设的史无前例的伟大,同时也接受真正的劳动人民的再教育。
  
  郭喜凤报到时坐的是拉饲料的牛车,这是大队特意给她安排的。
  
  郭喜凤一路颠簸到了工地,见到的是一幅战天斗地的景象:一杆杆红旗插在沟岸顶上,迎风招展的红旗下是干劲热火朝天的人群,看着热情似火的人们,听着此起彼伏的号子,年轻的喜凤一下子热血沸腾了。
  
  谁年轻的时候不是雄心壮志冲云天?看那加入劳动队伍的喜凤,齐耳的短发,红扑扑的脸蛋,月白色对襟上衣,蓝斜纹布裤子,黑方脸儿布鞋,这一切给人的感觉是朴素大方,浑身透着一股革命青年的蓬勃朝气和凛然大义。
  
  此时的喜凤真的豪情满怀,无产阶级革命事业的接班人非她莫属。
  
  郭喜凤从此在小峪口水库工地上开始了她激情燃烧的岁月。早春二月,河沟里还是冰封雪冻,喜凤不顾月例在身,带头跳进刺骨的水里捞石头,过后身体落下了疾病,在半夜三更一边熬中药,一边读毛主席著作。夏天,喜凤冒着烈日在坝子上推车,人家跑一趟,她恨不得跑三趟,尽管得了一个铁姑娘的称号,但是有一天还是累得晕倒了。
  
  公社派来小峪口水库工地住队的干部叫郝中魁,他一眼就看出郭喜凤是棵社会主义的好苗子。郭喜凤在小峪口水库工地稍加劳动锻炼,郝中魁就让郭喜凤做了专政队队长。
  
  抓革命,促生产,郭喜凤一边带领大家劳动,一边抓政治学习。劳动间歇和饭后休息时间,她带领专业队全体人员学习《红旗》杂志,学习《人民日报》社论,并结合学习内容,开大批判会,写大字报,读大批判文章……在喜凤的带领下,一群普通的人越来越煞有介事地过起了准军事化生活,这种生活是那样的叫人紧张——怕资本主义复辟,怕帝国主义颠覆,怕地主变天算帐,怕右派搞得社会主义国家倒退,怕党内的野心家阴谋家抢班夺权,怕封建流毒贻害了社会主义的红色青年……在这样的担心中学习,那思想上的变化可谓突飞猛进。于是,大家对封资修切齿痛恨,对共产党无比感恩,对毛主席无限崇拜。一群最朴素的山里人就这样立足小峪口,放眼全世界。他们从内心深处为生活在最伟大的社会主义国家而自豪,为解放全人类,为早日实现共产主义,他们不能不干劲倍增,小峪口水库工地的工程进度一快再快。
  
  公社的新闻报道组来了,报道了郭喜凤队长的英雄事迹;过不久,县里的新闻报道组也来了,郭喜凤队长的英雄事迹在全县传开。喜凤成了革命标兵,成了共产主义事业的可靠接班人,党组织突击把她吸收入党,县革委会突击把她提拔为公社革委会委员。同时,全县的地富反坏右都集中到了小峪口水库工地,县革委会主任亲自点名让郭喜凤继续做专政队队长。
  
  “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不是请客吃饭,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另一个阶级的暴烈行动。”喜凤一边摘抄毛主席语录,一边联系自己的工作实际,她觉得自己应该在实际行动中遵照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教导,把专政队里的那些地富反坏右的改造活动再残酷一些才能完成公社和县革委会交给自己的光荣任务。在革命的征途中,谁不能跟上革命的步伐谁就要落后于时代。
  
  郭喜凤不再郑重其事地念批判稿,喊口号,她采用了一种新的批判形式:让那些牛鬼蛇神们“撵形势”。
  
  “撵形势”是喜凤和她的谋僚的一大发明:用一个箩筐装上土,挂在被专政的对象的脖子上,这样,有几十斤的重量在脖子上挂着,再顽固的牛鬼蛇神也得低头。接下来,让那些挂了土筐低了头的牛鬼蛇神们分小组开始跑步,从坝子这头跑到坝子那头,然后再跑回来,谁跑得慢谁就没有撵上形势。
  
  精彩的场面就这样开始,一组十个牛鬼蛇神苦不堪言地疯跑着,追赶着,观看的革命群众兴奋地哄笑着,叫嚷着,撵不上形势的牛鬼蛇神要在结束的时候向群众交待:我撵不上形势,我落后于形势,我有罪,我该死!
  
  这种形式的批斗会让革命群众兴奋,让牛鬼蛇神们当众出丑,大增了革命群众的干劲,大灭了牛鬼蛇神的威风。喜凤的这一发明得到了上级领导的赞扬,一时间风传喜凤又要提干了,说是要提升她做公社的革委会副主任。
  
  可就在这时候,发生了一件事情,喜凤栽了。
  
  一个新送到专政队的右派分子,是个满头白发的半百老头子,喜凤对他的批斗会还是用了那个“撵形势”。老家伙跑不动,嘴还硬,叫他说“我撵不上形势,我有罪,我该死”,他硬是不说,逼急了,他昂着头说:“你们这种方法太土了,我明天就坐着飞机撵形势去!”
  
  郭喜凤还从来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人,当时觉得伟大的社会主义事业被这样的人侮辱了,所以热血上涌,就冲上去揪住了老顽固的头发,强扯着让他低头。谁想到,喜凤这次碰上了硬骨头,老顽固被迫低下的头在喜凤刚刚松手后又昂了起来。喜凤还没有转过身子就听到人群中的一片怒吼声:
  
  “老右派,快低头!”
  
  “不低头,就打倒!”
  
  “打倒他,叫他永世不得翻身!”
  
  喜凤止住了大家的怒吼,说:“他想坐飞机撵形势,那咱就成全他!”
  
  喜凤说完,招呼几个人上来把老右派掀翻在地,由几个小伙子把人抬起来往空中撂,让老右派的躯体自由落地,把个老右派折磨了个半死,直到他抬不起头来。
  
  晚上的政治学习照常进行,有人提议,把白天那个不肯认罪的右派揪出来再斗斗。喜凤让人去找,找的人回来说,老右派没有在宿舍。喜凤也没有在意,就继续招呼着学习《红旗》杂志。不料,专业队和专政队的人第二天上午就在水库里发现了漂浮起来的右派的尸体。
  
  死了一个右派不足惊奇,凑巧的是,几天以后,县里出现了新的当权派。新派上台掌权以后,很快证实这个自杀的右派不是右派,完全是冤假错案,当即给平反昭雪,并派来工作组调查先前整死右派的人是否早有预谋,是否有个人目的,是否有政治背景。如此三查两查,喜凤的麻烦也就大了。
  
  公社住队干部郝中魁为了保住郭喜凤,就从公社到县里四处作检讨。郝中魁求上级,托关系,把责任全往自己身上揽,说是专政队的男子夜里由他管,与女同志无关。但是,郝中魁小腿跑短,好话说遍,还是没有能保住郭喜凤。这之间有一个秘密,郝中魁和郭喜凤谁也不知道。有人为了和她争那个公社革委会副主任的位置,已经托了上级,并递交了郭喜凤的黑材料。
  
  郭喜凤在公社接受了批评,可是她却不知道,在她还没有回到小峪口工地上的时候,有一条消息正不胫而走:郭喜凤是一个为了个人升官而不讲策略不计后果的的女野心家!
  
  这次打击让郭喜凤变得沉稳起来。她负责的小峪口水库工地上不再让牛鬼蛇神“撵形势”。但是人们发现,郭喜凤话少了,可是干劲更足了。
  
  郭喜凤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为的是要用汗水和心血照亮上级领导的眼睛,同时渴望洗涮掉那次自己给公社领导留下的深刻而又看不见的“年轻浮躁,暂时不能重用”的印记。可是尽管郭喜凤百般努力,效果却并不明显,很多次升迁、调离、调整的机会都与她擦肩而过,落到了业绩远不如她的人的头上。
  
  2
  
  时间一晃就过了两个年头。
  
  两个个年头中,小峪口水库工程依然没有完工。把青春献给革命事业的郭喜凤成了红人的同时,也成了孤家寡人,她的婚姻问题也顺理成章地拖延下来。原因很简单,敢接触她的人太少了,革命伴侣实在难找。如果说先前有革命事业和美好前途在诱惑着喜凤,让她暂时忘却了婚姻这方面的烦恼,那么,在屡屡受挫,政治生命已经开始暗淡的时候,情窦已开的喜凤能不压抑吗?
  
  小峪口水库是一个荒凉的地方,当一切革命热情渐渐退去,当一切革命理想都已无望,山还是那座秃山,水还是那条小河,星星还是那几颗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大风依然从脸上刮过,不管多么无奈,日子还得一天天去消磨。
  
  一切都没变,变了的是喜风那年轻的心。
  
  郝中魁是个老资格的公社干部,那件事情以后,有人升了,他也没有升;有人降了,他也没有降。他似乎是一个没有个性的老好人,为人憨厚,做事精明,大家叫他“好干部”,听起来也是“郝干部”。郝干部对喜风说,任何事情都是应景儿,说过去就过去了,倒是自己的事儿该办了。老大不小了,得抓紧时间找个对象。这话是郝干部私下里对喜凤说的。
  
  下午收了工以后,喜凤扛了一张锨,一个人去坝子上平土。
  
  郝干部蹲在坝头,一会儿看看土坝,一会儿看看沉着脸的喜凤。他了解喜凤,一生气就干活,干活儿的时候,一句话都不说。
  
  看着满脸是汗的喜凤,郝干部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大概一个星期前又风传喜凤要调动,不再是当副书记,是当公社的妇女主任。郝干部觉得这样也好,不仅仅是提拨,关键是喜凤如果能换个环境,就可以把个人的婚姻问题解决了。一个女孩子,那么能干,那么漂亮,耽搁在这个鬼哭狼嚎的地方,总让人心生怜惜。
  
  可是前几天去公社开会,说到人事安排,妇女主任已经有人当了。郝中魁一打听,别人的言语中尽管闪烁其辞,郝中魁还是感到喜凤好像是出了问题了。郝中魁从公社回到工地上,没有和喜凤说公社妇女主任的事情,可是不几日过后,郝中魁发现先前那个欢欢实实的喜凤有更大的变化了:喜凤在人前人后总是低着头,似乎没有抬起过一次。
  
  喜凤并不是一个不能将革命进行到底的人,她可以对毛主席起誓,郭喜凤不是非要调离小峪口水库工地不可,郭喜凤实在是心里不痛快,郭喜凤只是痛恨上级领导那些对她不公证的评判!
  
  郝干部说:“你还是回家看看吧,换个地方说不定能调整心态。”
  
  喜凤显得很听话,她真地回了一趟家。
  
  3
  
  喜凤进门的时候,正看见自家大婶坐在母亲旁边,两个人说着贴已话,看见她便相互递个眼色,齐齐地不说话了。喜凤猜得出来,准是母亲又在嘀咕自己,叹息自己如何嫁不出去,如何让她发愁,喜凤从大婶看她时那同情惋惜可怜悲悯的眼神里完全可以知道自己的推测没有一点失误。
  
  “你今天怎么回来啦?”母亲先同她说话。
  
  “我今天回来咋啦?我今天不能回来吗?”喜凤板着脸,眼皮都没有抬。
  
  “我是说家里又没有什么事情,你回来不耽误工作了吗?”
  
  “我没事找事行了吧?”喜凤说着话没有停步,进了自己的房间。
  
  喜凤在屋里听见两个老人在外边长吁短叹。
  
  母亲诉苦说:“唉——闺女大了,真的该出嫁了。她婶子,你今儿个都看见了听见了,好不容易把她拉扯大,现在只会气我啊。”
  
  婶子劝母亲:“唉——谁说不是呀。不过,自己的孩子自己担待着吧。”
  
  若在往常,喜凤对于两个老人的话不会计较,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喜凤一听,心里那股子无名火蹭地一下就蹿了出来。母亲是个心里存不住话儿的人,跟谁都说心底儿话,邻里称她为大能人,可是喜凤觉得她一辈子都没有活明白。街坊四邻谁都是她的亲人,家里什么事情都对别人说,该说的不该说的全说出去,该让人家知道的不该让人家知道的全让人家知道,弄得这个家就像是别人的家,什么秘密都没有,什么秘密都存不住。这让喜凤常常尴尬,和母亲为此吵闹了多少次,母亲也不会改变,喜凤实在是没有办法了。
  
  喜凤没有想到这辈子会跟母亲纠缠不清。他们彼此相爱,有着难以割舍的母女亲情,但因为个性的差异使她们同时又彼此最不能相融。她们似乎总是想不到一块儿,仿佛是对垒的敌人,又谁也离不开谁。
  
  大婶走后,母亲过来埋怨女儿。
  
  “进门就板着个脸,好像别人欠了你二升黑豆钱,这叫人家看了像啥样子!”
  
  喜凤也没有好气,说出来的话比刚才更冲。
  
  “我讨厌你对外人说长道短,讨厌讨厌讨厌死了!我嫁不出去我情愿,让你喊得任谁都知道,我反感!反感反感反感,你知道吗?!你说别人的事情我不管,你以后少说我的事儿!”
  
  “行啦行啦,我不跟你吵,我知道你心情不好。”
  
  “听见你说我的事儿,我心情好才怪呢!”
  
  “喜凤,你不要不讲道理。你见谁家恁大的闺女还不嫁,咱求亲戚邻居帮帮忙有啥错?你们专政队里不也讲相互帮助吗?”
  
  “那你就把我也专政算啦!”
  
  “死妮子,咱俩就不能好好说说话儿?不是我爱着急,爱操心,你说你除了认识一堆坏分子,你还认得几个正经人?先前几年,还有个吴玉生,你看上了他,也算说得过去,谁知道他现在也变成了坏分子了。虽说没有送进专政队,在咱生产队也是批来斗去的,难道你这辈子还想着要嫁给这个坏分子呀?”
  
  “我愿意,我高兴,我就是要嫁给一个坏分子,行了吧?”
  
  “你有病啊?”
  
  “我就是有病,谁要不是坏分子我还不嫁给他!”
  
  “你气死我吧。”
  
  看着母亲马上要背过去的样子,喜凤心里掠过一丝快感。她重又回到自己的房间,砰的一声把门使劲关上了。
  
  喜凤知道和母亲吵嘴不会有什么结果,在喜凤心里,母亲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人,是一个不聪明装聪明的人。
  
  上一次,母亲对着喜凤本家的一个嫂嫂,除了推心置腹一诉衷肠,还把她给喜凤陈年备置下的嫁妆拿出来给人家看,以示她用心良苦,为女儿操碎了心。那多年织下的花床单子,早就缝好的鸳鸯戏水棉被子,出嫁时穿的大红袄,绿裤子,铺展了一床。婶婶和婶婶家的嫂子争着夸奖母亲的好针线,好心情。
  
  嫂嫂说:“喜凤,你结了婚可要对你娘好。她为你受了多少苦啊。”
  
  喜凤说:“我不结婚也会对我娘好的。你就少操心吧。”
  
  嫂嫂说:“不是吧?我看你现在对你娘说话,就像是对坏分子说话似的。”
  
  喜凤无言以对。
  
  婶婶临走的时候叹了一口气,对喜凤的母亲说:“真是不能再耽搁了,我姐夫的妹妹也是当了干部,误了婚事,后来没有办法,只能做了填房。”
  
  那一天,喜凤忍着没有跟母亲吵架。嫂子走后,喜凤对母亲说:“闺女越是嫁不出去越是不能着急,你懂不懂?”
  
  母亲说:“怎么能不急?”
  
  喜凤说:“急也不是这个急法,说得任谁都知道。”
  
  母亲说:“谁都不知道行吗?知道了才有人帮忙。”
  
  喜凤说:“那样不是让人笑话吗?”
  
  母亲说:“永远嫁不出去才让人笑话。”
  
  喜凤和母亲不说话不吵,然而,母亲还是母亲,喜凤还是喜凤,母女就这样水火难容。
  
  喜凤苦闷地倒在床上,想自己的心事。
  
  喜凤的好朋友彩云对她说过,每个女人这辈子都会生生死死爱一次,不管是谁。自己的那一个到底在哪里呢?怎么迟迟不出现自己的面前?喜凤爱过吴玉生,但是喜凤太在意别人对她的看法了。母亲又每每跟她急,弄得她越来越烦。喜凤知道,烦心的事儿,不可能的事儿,最好的方法就是不去想。
  
  喜凤又拿彩云和自己相比。彩云作为公社干部郝中魁的女儿,根正苗红,长在革命家庭,可是她偏偏爱上了地主的儿子,真让旁观者目瞪口呆,让郝干部人前丢脸。
  
  院子里有人说话。母亲喊道:“快出来吧喜凤,彩云来了!”
  
  喜凤走出房间,看见彩云满面笑容地站在院子里。
  
  彩云告诉她,晚上大队部放电影,听说她回来了,邀她晚饭后一起去看。喜凤看到彩云高兴的样子,不知为什么有些心酸。喜凤说她不想去,老片子了,没意思。彩云善解人意地说{“没关系,等来了新片子再一起去看。”
  
  彩云去后,母亲焦急地说道:“你在家里闷着,对象会从天上掉下来吗?”
  
  喜凤看着母亲,半天没有说话。
  
  有许多时候,她不知道该怎么和母亲说话,就像和和气气说却没法交流一样,如果她不想吵架,那就只有不说话。有时她想,或许自己像常人那样结了婚,生了孩子,就不会和母亲这样吵闹了。
  
  母亲看着她不说话,越发来了气,骂道:“死妮子,有本事你就在家闷着吧,看你还能闷出个对象来!”
  
  喜凤没有和母亲吵,转身回了屋。这一夜,喜凤辗转反侧,没有睡好。
  
  三
  
  1
  
  吴玉生变成了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那次蒋所长带着派出所的人走了以后,一直没有再来。坯头带着南寨的革命群众开了他几次批斗会,后来就不再新鲜了。
  
  坯头依然喜欢抬杠儿,只是再也没有了对手。有时,坯头会对吴玉生说,辩证法,还敢不敢和我抬杠儿了?吴玉生好像没有听见,木然无答。
  
  轰轰烈烈的革命风暴把吴玉生所有的快乐席卷而去,一个青年应该有的理想和追求化作一缕轻烟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这样的时候,有谁知道他的心境是多么的凄凉和无奈啊!
  
  坯头敲过钟,男男女女的社员从一家一户走出来,一小群一小群的人到了地头合成了一大群。下工了,大群的人又分成一小群又一小群,大家说说笑笑,然后再一个个分手,回到自己的家里去。生产队永远有生产队的热闹,可是吴玉生在这样的热闹环境中越发感到了自己的孤独与悲凉。
  
  吴玉生从来不与人合群,他仿佛成了社会的另类。他只要稍微有点活泼,就立即会招来只许他老老实实,不许他乱说乱动的呵斥。渐渐地,吴玉生习惯了这样的呵斥,在他的内心深处,他也以为自己这样的曾经让伟大领袖毛主席受到侮辱的人也真应该老老实实。所以,他自觉地遵守着这个时代的规则:无论何时,自己都老老实实,决不乱说乱动。
  
  红鸽大声地喊他,吴玉生,你过来,犯了错误是可以改正好的,你要和革命群众靠近!
  
  吴玉生没有理睬红鸽,他不是恨她,是习惯了夹起尾巴做人。
  
  红鸽走过来,别的男人一概不理,就是要和吴玉生打招呼。
  
  红鸽主动和吴玉生说话,只有一个原因,她不想看着吴玉生总是愁眉苦脸,不想让吴玉生成为一个沉默寡言的人。
  
  吴玉生干一天活回到家里,先打来一桶清水,倒一盆子,洗头洗脸。他洗得很仔细,连耳朵里都要用毛巾挖到。地里干活,一身的尘土,随便一洗,清水就变成了浊水,吴玉生换一盆重洗。他关起门,光着身子,由上而下,从头发梢洗到脚后跟。洗好了擦干净,再拿出叠放整齐的衣裤,一件件换上。接着把当天的衣服顺便洗过,拧干晾在院子里。凄凉环境中的吴玉生在自己的小天地里硬是把自己拾掇的干干净净,整整齐齐。
  
  夏季昼长夜短,劳作了一天的人们大多都喜欢早早睡觉。吴玉生吃过晚饭总是不急于睡觉,他把一天中的这段时光当成了自己最美好的时光——在这样的时候,他可以独立可以自由可以随意思考,更可以做一些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吴玉生的街坊邻里中也有一些不喜欢早睡的人时常聚集在户外的场地上谈天说地。吴玉生不出来,晚饭以后,他就把自己关在家里,院子里放上个凳子,在凳子上铺一张旧报纸,往上边一坐,拿起板胡,慢慢地轻轻地拉起来。
  
  不知道别人会不会去注意那个弦音,可红鸽注意到了。
  
  吴玉生在家里轻轻地拉,红鸽在外面静静地听。
  
  吴玉生借着板胡排解自己的苦闷,可是他不知道,门外还有个忠实的听众,更不知道他的板胡声会让红鸽听着听着时常掉下眼泪。
  
  红鸽和母亲说话时常说到吴玉生,说吴玉生是个有情趣的人。母亲问红鸽是不是看上了吴玉生,接着提醒红鸽说,吴玉生可是一个坏分子,你最好别去招惹他。
  
  红鸽和母亲说的话让红鸽的嫂子听见了。嫂子打着家里的老母猪,指猪骂人,说:“不要脸,发情了就去配个好种,拿屁股擦棍子干啥?”
  
  红鸽谁都不怕,就怕她嫂子。她和嫂子家原是换亲,嫂子许了哥哥,她许了嫂子家弟弟。打小经人说合立了契约。嫂子一过门,她就悔了亲。嫂子家弟弟是个瘸子。这以后,她见了嫂子大气都不敢出。嫂子骂她,把爹和娘都连带上。为此,红鸽一家人对嫂子服软,任她做为。
  
  但是怕归怕,想归想,红鸽一直觉得真要嫁给吴玉生这样的人,可比嫂子家那瘸子强多了。
  
  白天上工,不管多大一群人,红鸽抬眼就能看见吴玉生。一群人进了庄稼地,这时再想看吴玉生就不那么容易了,所以红鸽总是紧赶着看吴玉生的背影。
  
  收工往回走,一小群一小群的人从地里走出来,又合成一大群。红鸽走到大路上,看到吴玉生在最后面,就放慢了脚步。等吴玉生走过来,红鸽就跟在吴玉生身后。红鸽不是想干什么,只想和吴玉生离得近一些。
  
  吴玉生走着走着就脱离了人群,走到路的旁边。旁边有一条水渠,水渠里流着水。吴玉生走过去,蹲在水渠边,洗涮粘满泥土的锄头。
  
  红鸽看见了,想了一下,站了一下,然后也走过去,走到吴玉生身边。
  
  吴玉生洗去锄板上面的泥土,站起来,转身想走,看见红鸽,有点意外。
  
  红鸽说:“你真干净,锄也要洗。”
  
  吴玉生说:“洗干净了看着舒服。”
  
  红鸽说:“嗯,看着是舒服,我也洗洗。”
  
  红鸽到水渠边去洗她的锄。吴玉生要走,红鸽说,等我一会儿。红鸽洗好了锄,走过来说,走吧。两个人一左一右地走着,洗过的锄在两个人的肩上晃来晃去,阳光照在上面,亮闪闪的。
  
  红鸽说:“你胡琴拉得怎么那么好?”
  
  吴玉生说:“跟我爹学的。”
  
  红鸽说:“听听让人心酸。”
  
  吴玉生说:“你听了?”
  
  红鸽说:“我经常听,一直听到很晚。”
  
  “……”吴玉生不再说话。
  
  “晚饭后我跟你学笛子。”红鸽说。
  
  吴玉生说:“好。”
  
  “你还得教我练珠算,记工员不会珠算怎么行。”红鸽说。
  
  吴玉生说:“好。”
  
  2
  
  红鸽头一回进吴玉生的屋子,一眼就看到墙上挂着板胡,桌子上放着笛子。这和她想的一样。再往别处看,和她想的就不一样了。屋子里一点都不乱,连一件换下来的脏衣服都没有。红鸽想找点活帮着干,一点儿也找不到。
  
  红鸽拿起竹笛,吴玉生说:“今天学不成了,没有笛膜。”
  
  红鸽说:“贴纸片吧?”
  
  吴玉生说:“纸片音不纯,吹起来不好听。”
  
  红鸽说:“听说芦苇的膜可以作笛膜。”
  
  吴玉生说:“嗯,芦苇的膜做笛膜,最好听。”
  
  红鸽说:“小峪口的下边有个芦苇滩,那里全是芦苇。等到天下雨歇工咱就去剥笛膜,一起去。”
  
  吴玉生没有说话。
  
  剥笛膜那天,是红鸽硬拉吴玉生去的。走得有点累了,红鸽说:“找个地方坐一会儿吧。”
  
  吴玉生说:“好吧。”
  
  一块很大的石头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他们坐在上面。红鸽带了一点干粮,问吴玉生饿不饿。吴玉生说真地有点饿了,接过红鸽的干粮吃了起来。
  
  这时天上的雨停了,从沟里漂过来一团一团的白雾,本来看得清楚的东西,一下子有些看不清了。
  
  一起雾,吴玉生好像就让这雾给迷住了。一句话也不说,盯着雾看,仿佛有什么他一直想看的东西,一直没有看到,却在这个时候由这片雾里让他看见了似的。他看得有点发呆了。
  
  红鸽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在想一个人,”
  
  看着红鸽,吴玉生瞪起眼睛……
  
  红鸽说:“我还知道这个人是谁,她就是喜凤……”
  
  吴玉生好长时间没吭声。
  
  雾没有飘多久,就散了。
  
  吴玉生说:“雾得好好的,怎么说散就散了?”
  
  红鸽说:“这是风刮的。刚才沟里刮来一阵风,风一吹,雾就散了。”
  
  俩人取了苇膜,往回走。
  
  走在路上,红鸽问吴玉生:“你说咱这地方怎么样?”
  
  吴玉生说:“好啊!有山有树有花有水。”
  
  红鸽说:“除了山水草木,还有这里的人,你觉得怎么样?”
  
  吴玉生说:“人也好,有鼻子有眼的。”
  
  红鸽说:“你别说笑话儿吧,我是正经的。你看咱生产队的闺女怎么样?”
  
  吴玉生被问住了,没想到红鸽会这么问,也从来没想这个事。
  
  红鸽说:“你是不是觉得咱生产队的闺女个个五大三粗,难看得很?”
  
  吴玉生说:“没有没有。”
  
  红鸽说:“那么你说有好看的没有?”
  
  吴玉生说:“有,肯定有。”
  
  红鸽说:“那是谁?”
  
  吴玉生沉默了一会儿。
  
  红鸽说:“这还用想吗?”
  
  吴玉生看了看红鸽,说:“我看,也就是你最好看了。”
  
  红鸽说:“你胡说!一听就知道不是真心话。”
  
  吴玉生说:“真的。我好好想了想,没有谁比你更好看的了。”
  
  前边的路上出现了一个人。那人背了一捆青草。那草捆很大,盖在那人背上,就像一只乌龟驮着一个壳,压得那人弯了腰身。
  
  吴玉生还没有发现,红鸽就看出了那人是队长坯头。红鸽没有犹豫,拉了吴玉生正想避开,可是来不及了,坯头发现了他俩。
  
  坯头放下了草捆,对着吴玉生说:“吴玉生,爬过来!”
  
  吴玉生赶紧走过去。
  
  坯头说:“干啥去了?”
  
  红鸽抢上来说:“剥笛膜去了。”
  
  坯头一下子没听明白,对着红鸽问:“啥?你俩干啥呀?”
  
  红鸽大声说:“玉生喜欢吹笛子,没有笛膜了。我们到芦苇滩剥芦苇,取芦苇的膜做笛膜。”
  
  坯头说:“红鸽你要记住,那是小资产阶级思想,毛主席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吴玉生会的你不要学,你得学会批判他!”
  
  红鸽说:“不对吧,早上我还听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放的笛子独奏曲《金色的太阳升起在东方》,我跟玉生学的就是这个,你敢说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曲子是小资产阶级吗?”
  
  坯头说:“你别总是替吴玉生说话。他是一个坏分子,你跟着别人学可以,就是不能跟着吴玉生学。”说罢,又恶声恶气地对吴玉生说:“喝罢汤就开你的批判会。你提前去把会议室清扫一下。”
  
  3
  
  那天晚上,红鸽吃不下饭,老是在想一件事情。红鸽很少吃不下饭,吃不下饭的事情在红鸽一定是大事。其实在红鸽心里,她想的绝对是大事,她在慎重考虑自己该不该嫁给吴玉生。
  
  想不好,就吃不下饭。可是最终想好了,下定决心了,红鸽还是吃不下饭。
  
  明明知道这样的大事急不得,可红鸽还是急,一急就顾不了那么多了。顾不了那么多,红鸽就想立即把要说的话对着吴玉生说了。
  
  吃过晚饭,吴玉生早早到会议室扫地,红鸽进来,把扫帚抢过来,红鸽说:“你歇着,地不要扫了。”
  
  吴玉生放下扫帚写检查,红鸽看见了,上前夺了吴玉生的笔,抢了吴玉生的纸,眼里噙着泪说:“检查也不写了!”
  
  吴玉生急了,说:“我的活,我不扫谁给我扫?我的检查,我不写,谁给我写?”
  
  红鸽说:“我给你扫,我给你写。”
  
  吴玉生说:“你为啥要替我受这份罪?”
  
  红鸽说:“我想让你歇歇。”
  
  吴玉生说:“你还是别管我,别理我吧。我是坏分子啊!”
  
  红鸽说:“不管别人咋看你咋说你,我红鸽认定你好就中了。”
  
  吴玉生说:“别犯傻了,你走吧。我的事儿我自己做,你就别操心了。”
  
  红鸽说:“你这心我是操定了。我以后就替你干这些活儿,我娘都替我爹干了几十年了。”
  
  吴玉生呵呵笑着说:“你真犯傻了,你爹娘人家那是夫妻啊!”
  
  红鸽说:“那我们就也做夫妻吧!”
  
  红鸽说完,看着吴玉生。吴玉生却呆呆地似乎没有反应了。
  
  四
  
  1
  
  县里有了新部署,要求全县人民苦干一年迈进大寨县。红星大队的小峪口水库工程成了全县关注的重点,由公社接管,从别的大队调来了一百个劳动力。这些外来的劳力和红星大队的劳力、全县的坏分子加在一起已经组成了一个不小的队伍。这些人多数搭起了帐篷,少数临土涯挖了窑洞居住。生活虽苦,可是集体劳动的气氛把这苦冲谈了,大家在社会主义建设运动中依旧热情未减。
  
  郝中魁被公社任命为小峪口工程总指挥,郭喜凤依然做专政队队长。
  
  总指挥这顶帽子对于郝中魁来说,就像是被人戴上了紧箍咒,他终日为工程进度操心,为生产安全操心,为劳动着的人们操心。雨季就要来了,郝中魁给公社一连写了几个申请报告,要求撤窑洞,修房子,搬住区,每次得到的批复都是不同意。
  
  喜凤说:“郝叔,大家也不指望住什么好房子,可是也都知道咱这里的土质不适宜挖窑洞。眼看雨季就要来,我看就先在别处搭几个帐棚把窑洞里的人搬出来吧,一旦下暴雨,窑洞可就危险了!”
  
  这正是郝中魁的心结。郝中魁知道,窑洞挖在土涯上,土丘遇到暴雨随时会出现垮塌事件。这关系着人们的生命安全,于是郝中魁回了一趟公社,专门汇报了这个问题。不料革委会主任当面教训他:人定胜天,大寨人能制服一座虎头山,咱还能怕一个小土丘?全国人民一声喉,地球也要抖三抖;全国人民一声喊,美帝苏修吓破胆。一年迈进大寨县,时间紧,任务重,大好的革命形势不容许考虑这些小事情。你那里一个土丘还能怎么样?几百号人看着他,叫它垮塌它也不敢。
  
  说到底郝干部不是不一个能够坚持个人立场的人,他把满肚子反驳的话压在了自己的心里,还是服从了公社革委会的决定。为了赶工程进度,搬出窑洞的事情彻底搁浅了。
  
  郝中魁没有能力把那些在窑洞居住的人们搬出来,心里总是觉得别扭,看着这些出大力流大汗的人们,他忽然想到还是先把工地的伙食革命一下的好。吃革命饭,才有革命劲;有革命劲,才能干革命事。这道理郝中魁觉得对上对下都能讲。
  
  郝中魁找来了喜凤,说:“喜凤,给你一个特殊任务,你到红星大队找找头头们,给大伙儿要一些白面,弄一些油,再到公社食品公司割点儿肉,给大伙儿改善改善生活。”
  
  喜凤知道,郝干部是在安慰她,尽管出差的事情也不轻松,但能离开工地也算是可以散散心了。
  
  红星大队的事情好说,喜凤一开口,头头门都说应该应该,外大队的人来给咱白干活,咱给点粮油实在是应该。喜凤接下来考虑去公社割肉,要赶十几里的路,为了排解寂寞,喜凤先去生产队叫了彩云,想让她和自己结个伴。队长坯头笑脸相迎,准了彩云的假,并巴结说要给彩云加出差工分。喜凤觉得自己在一个小生产队长面前还是有权威的。
  
  彩云一路上有说有笑,兴高采烈。
  
  跟彩云比起来,喜凤觉得自己根本就不是一个女人。今天开批斗会,明天搞突击会战,动不动就得板起脸来训人……可是到头来,她的革命干劲和热情换来的是什么呢?她近来越来越看不到自己红红火火的青春就那样满腔热情献出去以后有什么意义了。和眼前的这个彩云相比,喜凤觉得自己其实是一个很失败的姑娘!
  
  “喜凤,我有一个想法你愿不愿意听?”彩云正走着,忽然停住脚步,看着喜凤说。
  
  喜凤看看站着的彩云,好像她们今天不是去办事情,倒像是出来谈心似的。喜凤说:“你说吧。”
  
  “你何必要死呆在专政队呢?你不如要求调动调动工作,干点别的算了……我先不说专政队好不好,问题是你呆在那里很不快乐了。”
  
  这话让喜凤心酸,还是彩云了解她。
  
  喜凤深深叹了口气,茫然道:“难道我在那里干是错误的吗?”
  
  彩云说:“不是错是啥?你高中毕业就去了那里,几年过去了,你还不知道那里是不是你应该呆的地方啊?”
  
  喜凤盯着彩云的眼睛,盯了足足有半分钟,无力地说:“你说说,我有啥错。”
  
  “我说了你别不高兴。一个标致的大闺女,黑着个脸,瞪着个眼,斗来斗去专整人,到头来又得不到提升,找不着对象,招来的是别人的恨,别人的骂,别人的闲言和笑话。说穿了,你觉得你在专政别人,其实你跟被人专政没有两样!”
  
  “可我那——是革命工作啊!”
  
  “你把生活都革命化了,你再革命下去就成神经病了。你不会反过来想想,革命也得穿衣也得吃饭也得嫁人啊,你已经糊涂了,你知道吗?这么简单的道理,你这么聪明的人咋就不明白啊?叫我看,你不是别有用心,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你好好想想吧!”
  
  “可你以前怎么不劝我啊?”
  
  “你以前红得发紫,又是突击入党,又是突击提干,是标准的接班人,你能听进去我这些话吗?”
  
  “别提以前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了。”
  
  “我今天可把话儿都给你撂出来了啊,你好好想想,如果你还是专政队的一个女干部,我要是男人,躲都嫌躲不及,哪敢娶你!”
  
  2
  
  经过一阵苦干加巧干,水库坝眼看着起来了。
  
  苦干就是加班加点,听听那流传的歌谣就知道:
  
  抬头看见北斗星,
  
  心中想起毛泽东;
  
  勒紧裤带再坚持,
  
  一只干到东方红。
  
  巧干就是减少土坝夯实的遍数,听听那劳动号子就知道:
  
  来个一二三哟,
  
  同志们把夯掂啊。
  
  大家齐用力哟,
  
  一遍顶十遍啊……
  
  就这样赶着夯过来,一遍就是十遍;退着夯回去,就好像真的夯了二十遍。上级领导来参观,表扬了大家。人走了,郝中魁对喜凤说:“拿个驴屎蛋当蒸馍。自己哄自己,真不知道这样干下去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喜凤说:“当然是好结果了,领导都表扬了,已经肯定了。”
  
  说归说,干归干,表扬归表扬,其实那水库坝能不能挡水,大家心里都明白。喜凤自从公社割肉回来,已经懒得去想这土坝是怎样筑起来的了。现在不是前几年,那时她意气风发,这里的主要劳力基本上还是红星大队的人,她打心底里以为完成了这个水库工程就是给红星大队造福,在她的带领下,干活的人没有敢投机取巧的。现在不同了,外大队的人是来给公社领导们装门面的,活干得好坏与他们没有关系,他们巴不得早一天筑起大坝早一天回家。所以,他们才发明了那种打夯的方法。喜凤知道那是投机取巧,可是她不说,他已经不想说了。喜凤甚至决定离开这水库工地了,彩云说得对,自己再这样下去,就真的没有人敢娶了。既然自己在这里干得不开心,又何必死囚在这里呢?随便换一个地方,既然不能到公社当干部,回大队部做个会计,回生产队做个妇女队长还都应该能说通吧?以前就算全错了,现在重新开始总是还可以的吧!
  
  很奇怪,一旦决定离开,这里的一切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大至堤坝结实不结实,小至批判会讲什么内容,这些跟自己又有什么关系呢?
  
  3
  
  这天正干活,专政队里又送来两人。
  
  一个是愣头小伙子,外号二百五,在生产队里敢跟队长叫板,叫干啥不干啥,不叫干啥偏干啥。队长拿他没办法,告到大部队。大队部叫民兵营长送他到专政队。
  
  另一个是强奸犯,叫吴玉生,派出所把他带走审了一天,听说因为证据不足,没有逮捕,却送到了专政队。
  
  喜凤和郝中魁一起接收了这两个人。
  
  在这里,这都是平常不过的事了,二百五也不是第一次来,郝干部知道怎么对付他。等民兵营长一走,郝干部拧了一根烟递给二百五,说:“娃子,别再惹事了,大队有交待,你在这里也不少你的工分,也不少你的饭,你就去坝上打夯吧。”
  
  谁都不信,全大队出了名的刺头,在郝干部面前,温顺得像绵羊似的。
  
  轮到安排吴玉生时,吴玉生突然情绪失控,大喊冤枉,说有人陷害他,要求专政队给他洗刷冤枉。郝干部就劝他说有机会再调查调查。吴玉生却不行,哭着说自己实在担不起这个恶名,如果不调查清楚宁愿死了算了。
  
  郝干部叫吴玉生去河边人少的地方歇歇,可吴玉生始终喋喋不休。
  
  接下来的几天,吴玉生不吃饭,连水都不喝。
  
  后来郝干部跟他谈了半天,吴玉生总算吃饭了。
  
  郝干部对喜凤说:“你就到大队去问问吴玉生的事,看到底是怎么了,这样我们能心中有数。说啥不能让他再闹不吃饭,出了人命事情就闹大了。”
  
  喜凤心想,多此一举,她算看透了,送到专政队的人谁不说冤,喊冤的多了,都去查一遍吗?吴玉生这人她清楚,在学校还挺好的,早就听说一回到生产队就变了。就他那长相,柳眉凤眼儿,细皮白脸儿,再加上高高的个头,实在招女孩子喜欢,他能是个老实的人吗?何况喜凤早就耳闻有个女孩子缠着他,如今果然闹出事儿来了。如果是别的事还好说,偏偏是强奸,听着都招人恨,叫人恶心。就算其中的事实有些出入,总不会是无风起浪吧?
  
  尽管喜凤颇不以为然,但她还是压下了心中的话,打算听从郝干部的安排就去调查调查吴玉生的烂事儿。喜凤跟着郝中魁干这么长时间,她已不只把郝中魁当做领导,她还把郝中魁当成了自己的长辈去尊敬,郝干部安排的事,她必须得积极去完成。再说了,吴玉生要死要活那犟劲,真是闹出人命来,对谁都不好。
  
  郭喜凤到大队和第六生产队跑了一遍,最终向郝干部做了如下汇报:
  
  受害人叫段红鸽,今年20岁,红星大队第六生产队记工员。事发当晚,有人入室强奸,在跟罪犯搏斗中头部受伤,身心受到极大伤害,经常发呆,默默流泪,不与人说话。罪犯在革命群众的围追堵截下,不敢与人民对抗,当晚越墙逃脱。受害人先是说不认识罪犯,拒绝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后来在父亲的严厉责问下,经过她嫂嫂反复做工作,才说出好像就是吴玉生。
  
  已被专政的吴玉生,今年23岁,是红星大队第六生产队社员,对革命形势不满,经常发表歪理邪说,盅惑群众,不服革命干部领导,曾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被大队革委会定为坏分子。案发后,他坚称对红鸽根本没有任何不规行为。但据生产队社员反映,他教红鸽学过珠算,学过笛子,两人关系十分密切。同时受害人的嫂嫂也证实,他与红鸽关系暧昧,经常来往,二人肯定是有见不得人的事。
  
  听了情况汇报,郝中魁叹了一口长气,说:“确有疑点啊。红鸽说‘好像是’,她嫂子说‘肯定是’,估计公安也是因此说证据不足的吧。不过人送到这里来了,咱就看好他算了。”
  
  专政队里的人和事千奇百怪,这也实在算不上传奇。由于堤坝上事多,郝中魁让喜凤直接跟吴玉生谈一次,先稳住他,劳不劳动都可以,但不能不吃饭,或寻短见什么的。
  
  郭喜凤和吴玉生在河上边的树下谈话,这是郝中魁选的地方。郝中魁告诉喜凤,和谁谈话都不要太严肃,也不要拿架子,你真诚对待他,他什么话都会跟你说的。
  
  然而吴玉生并不想跟郭喜凤说什么。好长一段时间他都一言不发,也不看郭喜凤一眼,曾经失控激动的表现似乎不复存在。
  
  吴玉生冷漠而平静,与昨日判若两人。他不愿意解释细节,他说:“你们有什么证据证明我做过那事?”
  
  “红鸽的话就是最好的证明。”喜凤说。
  
  “我要和红鸽对质。”
  
  “你以为谁都听你的?”
  
  “反正我没做过那事。”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你没做过那事?”
  
  “没做过那事就是没做过那事。你说我做过那事,你告诉我,那事是咋做的?”
  
  “你真不要脸!”郭喜凤恼恨地说出了这句话,把“我咋能知道那事咋做的”压在了心里。
  
  顿时,郭喜凤像吃了一只苍蝇似的,再不想和吴玉生多说半句话。眼前这个人和这个人刚才的话让喜凤坚定了离开这里的决心,喜凤感到累了,不是身体的劳累,是心灵的劳累,她不想再和这里的什么人什么事纠缠,烦死人了。
  
  “吴玉生,我告诉你,你若再不吃饭,就饿死你算啦。”
  
  这是郭喜凤对吴玉生说的最后一句话。
  
  五
  
  1
  
  吴玉生进到专政队后就一直申冤。住区前有个祝愿台,每走过祝愿台,吴玉生就站下,看着台上的毛主席像说:“毛主席呀,伟大领袖毛主席!我叫吴玉生,我的确无意中侮辱了您,我是坏分子,但我向您保证,我没有强奸妇女啊……”
  
  二百五像看傻瓜似的看着他说:“别傻了,没用的,毛主席不会救你这样的人。”
  
  “我真地很冤!”吴玉生有点急了。
  
  “没有什么冤不冤的,坏分子搞了贫下中农,谁还听你说这么多。”
  
  “那我真的什么都没干呀!”
  
  “什么都没干?那怎么会把你送到这里?没有人相信你的。不信你就诉吧……这专政队我来过好多次了,以前有个右派,也像你一样,每天诉,每天诉,最后还是……”二百五指指水库。
  
  吴玉生也听说过有个右派死在水库里,捞出来时身体都硬了眼睛还不闭。想到这些,顿觉寒气四溢,从头凉到脚。
  
  夜深人静,吴玉生百思不得其解,红鸽为什么要陷害他呢?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她家她的房间里。
  
  吴玉生说:“你知道我那个女友为什么跟我绝交了吗?原因很简单,只因为一顶帽子。”
  
  红鸽下意识地去看吴玉生的头。
  
  “这顶帽子看不见,但比啥都重。”
  
  红鸽抬了抬手,停在半空。
  
  “这顶帽子摸不着,但它一直存在。”
  
  红鸽知道,那个帽子就是三个字:“坏分子”。说出来比风还轻,说起来比山还重。就因为比风还轻,才没法摘掉;就因为人言可畏,没法避开,所以比山还重。
  
  “这帽子你摘不掉它,所有的亲人谁也摘不掉它。”吴玉生含着眼泪对红鸽说。
  
  “……”
  
  “你还想嫁给我吗?”
  
  红鸽说:“那更想了,那么重的帽子,我替你戴,你就不那么累了。”
  
  吴玉生苦笑了一下,说:“你真是一个好女子。”
  
  红鸽说:“这么说,你愿意要我了?”
  
  吴玉生没有吭声,俩人陷入了沉默。
  
  然而这一切都在红鸽嫂嫂的监视之中,她把挑水的钩担“啪”地一下甩到院当中,打在家里那只无辜的小狗身上——她是在打狗惊人,骂道:“死不要脸的狗!想联蛋是不是?只要老子在一天,你就别想联上。想死你,急死你!”
  
  吴玉生尴尬地溜走了,至于红鸽的伤心,他也顾不上去理会。被压在生活地层的吴玉生有心和红鸽好好恋爱,可是她觉得他没有那个权力,他不配享受那美好的感情。
  
  此后的一个晚上,红鸽又邀吴玉生到家里教珠算。吃罢晚饭,吴玉生一直在犹豫,最终还是没有去。但他并没有意识到,恶运正一步步向他逼近。按说他已经够倒霉了,一个人还能怎样倒霉呢?
  
  第二天,正在地里干活的吴玉生,被大队民兵营长送到了公社派出所,派出所收审了他,接管的还是蒋所长。
  
  吴玉生很老实,对着蒋所长,把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蒋所长听完了,就仔细翻看民兵营长送来的调查材料。看了一会儿,把吴玉生让人带出去,看押着,单独留下了民兵营长。下午,民兵营长把吴玉生带回红星大队,送给了小峪口水库工地专政队。
  
  2
  
  吴玉生不是不吃饭,他实在吃不下去饭。这真是天大的冤枉,弄不清楚,他死也吃不下去。
  
  郝中魁捎信叫来了吴玉生的姐姐,打算让亲人劝劝他。
  
  姐姐见弟弟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能不能少给家里惹麻烦,你这样下去不是找死吗?”
  
  吴玉生气不打一处来,忘了说什么,怔了一下,说:“我什么也没干!”他原本是想问问姐姐,怎么找到了这里,为啥来的,爹娘如何等等等等的。
  
  “你真的啥都没干吗?”
  
  “你还不了解我,我都成这样了,我还敢干什么?”
  
  “没事谁还能把你弄到这里来?”
  
  “……”吴玉生顿了一会儿,脸憋得紫红:“还不是因为我是坏分子。”
  
  “你不要避重就轻,这跟你是坏分子有啥关系?”
  
  “你到底什么意思啊姐?!”
  
  “什么意思你心里明白,你老大不小了,是该找媳妇了,但不能不要脸!一家人都指望着你,你不学好,总不能学坏吧?你太伤我们的心了,你让咱娘怎么过,让咱爹在人前怎么说……”
  
  “行啦,行啦,我告诉你,我啥都没干!你们帮不了我总可以相信我吧?你们相信我就算是道义上支持我了,你知不知道呀姐?连你们都不信我,我看我是真该死了。我死了算啦,我死了也就没人给你们丢脸了,我死了少一个坏分子,我死了谁都舒心了……但我还得说,就是我死了,你们也要相信我没有做那种事儿啊。”
  
  “我们相信你有什么用?行行行,你别寻死觅活的,我相信你,你好赖吃饭吧。”
  
  姐姐临走之前,拿出了娘给他做的煎饼,这是一家人省下来的一点儿白面,娘惦记儿子,让他多吃点。姐姐也有心和他说说话,不想一见面就吵起来。
  
  吴玉生哭着吃完了娘给他烙的煎饼,擦擦泪,轻轻地对姐姐说:“姐,你回去吧,什么也不要跟咱娘说。”
  
  姐姐也落泪了,哽咽着说:“好,我不说,但是你得吃饭。若真的冤枉,你就更不能早早死去,死了就不会申冤了。”
  
  吴玉生放声痛哭起来。
  
  3
  
  送走了姐姐,吴玉生不再绝望了,他开始反思事情的始末。他听说了是红鸽和红鸽的嫂子咬定是他吴玉生强奸了红鸽,可是他吴玉生清楚地知道,红鸽早就对自己有了爱意,如果自己想和红鸽做那事儿,根本用不着来横的。倒是红鸽她嫂子,早就对自己有了恨意,说不定就是她设局陷害自己的。自己应该吃饭,吃饱吃好,好好活着,总有一天会见到红鸽和她嫂子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先前怎么就想不到这里啊?
  
  吴玉生开始吃饭,开始干活了。可是吴玉生却要天天面对他最不愿意面对的一个人——郭喜凤,高中毕业至今,又能和喜凤相处一起,应该感到高兴,可是吴玉生怎能高兴起来,他时常暗自伤神,不料高中时的一对情人,几年后竟是因为这样的事情,在这样的环境,这样的时候,以这样的关系再次相处了。
  
  吴玉生无话可说,他一句话都不想说。原先那个美好的吴玉生死了,现在的吴玉生该是另一个吴玉生了,这一个吴玉生与郭喜凤没有任何瓜葛。
  
  吴玉生眼下最需要讨回自己的清白。然而世上的事情就这样:愈是急着需要别人相信你清白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别人愈是相信你不清白。
  
  这个世界,真的是说不清了。
  
  六
  
  1
  
  让人心烦意乱的雨季如期而至。
  
  接天连地的雨丝扯不断头,风雨飘摇,挥洒如注。所有的人都感到心情潮湿,感情压抑,只有喜凤感到舒服,因为这种天气,实在暗合了她一贯的情绪,那些风和日丽的日子,反而让她不能平静。
  
  上午,喜凤穿着一身蓝布制服出现在大队部门口,她跟彩云约好了在这里见面,然后一块去找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宝尔。
  
  宝尔是革命斗争中成长起来的英雄,他是县革命委员会成员,全县著名知青标兵,公社革委会副书主任。
  
  他们同在一所中学读过书,宝尔是他们那一届学生的骄傲。宝尔瘦骨铮铮,典型的保尔•柯察金一类的革命形象。彩云和她的朋友们还给宝尔取了一个绰号‘瘦干筋儿’。他和郭喜凤在学校都很出众,喜凤暗中称呼他‘干筋儿’。
  
  喜凤调工作的事是彩云的主意,彩云费了好大的劲缠住宝尔,跟他说喜凤调工作的想法。
  
  在彩云看来,喜凤调一下工作应该是件不太难的事,可是一旦办起来,不仅发现哪儿都不喜欢喜凤这种人,而且哪里的人都恨她,怕她。
  
  宝尔对喜凤的印象更差,他曾经对着彩云这样议论喜凤:喜凤野心太大,好表现自己,回乡不到一年就入了党,提了干,按说这也没有什么,可是喜凤从此就不知道自己姓啥叫啥了,不老老实实埋头苦干,不谦虚谨慎做人,不坚决维护党的一元化领导,还动不动就想让上级提拔做官,动机太低下了。凡是英明的领导,决不会允许这样的人混入革命队伍中的。
  
  彩云知道宝尔在学校单恋过喜凤。这次她下决心帮助喜凤,无论如何不肯罢休,几乎是缠着宝尔办事。不过宝尔的话彩云并没有对喜凤说一个字。
  
  彩云看到喜凤,劈头就说:“你怎么穿得这么老气?”
  
  喜凤道:“不是见宝尔吗?又不是相亲。”
  
  “见宝尔比相亲更重要你懂不懂?相亲算什么,一个不成还有下一个。领导就那么一个,不赏识你了你就调不成工作。”
  
  彩云说着就拉喜凤去她那里换衣裳。
  
  裤子是那一种细瘦裤管的,学城里知青做的,叫板裤。上衣是有腰翘的那种,时下流行的。彩云又用小梳子给喜凤梳了一个发型,秀发上别一枚耀眼的妃红色发卡。
  
  喜凤换上彩云的衣裳,一下子清丽了许多,就跟天晴了似的。彩云把喜凤端详了一阵,嚷道:“真是个标致的美人,遗憾的是喜气不够,怎么看都像是冰山上的来客。”
  
  彩云接着嘱咐喜凤道:“见了宝尔别像人家欠你钱似的,适当的微笑胜过千言万语,这是女人的法宝。”
  
  喜凤道:“我笑不出来,装出来像吗?”
  
  彩云想想也是,但仍坚持自己的立场:“求你了,啊?”
  
  喜凤还没见过彩云如此郑重其事过,深感她对自己的尽心。想想就要调换工作,心里怪怪的有点如释重负,也有点失落。但马上又想,这次是要求调自己去当小学的校长,失落什么呢?心里刚刚平稳,却突然又冒出了新的想法,自己以前的工作可以说是出力费神的差事,也给自己带来过麻烦,可是拔腿要走,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自己终究是个要强的人,喜欢在革命的风口浪尖上闯。如今来求宝尔换自己的工作,虽说小学的校长年事已高,可是自己提出要代替人家,这话还真地不好出口。这样想着,忽然就又想起了彩云进来一直劝她的话儿,就开始一个劲地暗自告诫,离开吧,离开吧,早点离开水库工地对自己有好处。
  
  彩云看喜凤走了神,就推了喜凤一把,说:“你走啥神啊?我说的话你都记住了没有?”
  
  “你放心吧”,喜凤对彩云说,“我同意就是了。”
  
  “去你的吧!”彩云半笑半嗔地打了喜凤一下,“我说你见了宝尔一定要微笑,你记住了吗?”
  
  “呵呵,”喜凤讪讪地接过话来,“记住了,一定微笑。”
  
  2
  
  被大家传得神乎其神的革命精英人物宝尔,端坐在办公室桌旁,剑眉紧锁,目光深沉若有所思,大约正为全人类的命运操心。他的个子比喜凤矮小,但是面容看上去要老成许多。宝尔有密集的青色胡茬,青春痘已经结痂,酱色斑嵌在坚强的颧骨上,清晰地表示着他的青春的早熟。宝尔才是真正的英雄,他看上去是那么深不可测,高不可攀。
  
  喜凤点亮了宝尔的眼睛。喜凤的目光正好与宝尔的目光相遇,宝尔的目光不再是那深沉的目光,那里波澜骤起,电闪雷鸣,喜凤感觉到有一道炽热的电流正在向她击来。
  
  宝尔拉着喜凤的手不放,显得格外兴奋。
  
  “我马上给你安排。喜凤,你的事儿,彩云早就和我说过了,你什么时候想去小学上任都可以。”说完,宝尔就给她俩让座倒茶。
  
  三个人寒暄了一会儿,喜凤起身说:“既然来了,我得去见见老领导。”
  
  彩云拉拉喜凤示意她坐下别动。宝尔眼尖,早已看见了彩云的动作,就呵呵笑着说:“喜凤说的对,应该见见老领导。你去吧,我们在这里等你。”
  
  喜凤起身离去。宝尔对彩云说:“你看见了吧,喜凤到现在还是没有改变啊。”
  
  彩云说:“还不是怨你?你不纵容,我就把她拉住了。”
  
  宝尔说:“拉住了她的身子你还能拉住了她的心思?我最反对她热衷政治了。政治是男人的游戏,女人参和什么!喜凤这样一个冰山美人,我真是舍不得让她和别人争来斗去。她去小学好,女人做一名教师是再好不过的职业了,我这次一定全力帮她。”
  
  彩云道:“你对她还是痴心不改,有什么话不能直说?我看还是挑明了好啊。”
  
  宝尔说:“我会征服她的。她不就是仗着漂亮不把我放在眼里吗?不怕你笑话,我恨自己没有志气,漂亮的女人多的是,我偏偏把她割舍不下啊。”
  
  3
  
  喜凤和彩云从公社回来,没有去水库工地。她要回家,要告诉母亲自己换个工作,从此学着做温顺的女人。
  
  跟彩云分手以后,喜凤心里还是很高兴的。喜凤可以感知宝尔对自己的感情。人在被人肯定或受到别人赞扬的时候总会有沾沾自喜的感觉,别管这个人是谁,也别管他是不是让自己觉得讨厌。喜凤觉得,自己就像一个长期在风浪中搏击的水手,需要上岸休息一样,自己眼下太需要改变环境,改变自己了。
  
  喜凤以一种少有的舒畅心情在田埂上走着。什么失落不失落的,今后她也能像彩云一样,活得像个真正的女人了。喜凤觉得以前自己完全雄性化了,什么温柔、雅丽这类描述女人的词汇离她要多远就有多远。她所追崇的理想、情操,自己现在想来实在是太浪漫了,她应该回到现实中生活才对,是现实生活教育了她。
  
  地埂上到处都是黄花苗,喜凤知道这黄花苗的书名叫蒲公英。蒲公英的幼年是稚嫩的,人们总喜欢把它从地里剜出来当菜吃,这种菜吃了清热泄火,母亲这两天牙疼,喜凤就顺手掐了一些,想带回家给母亲吃。
  
  尽管她们母女老是拌嘴吵架,有时几乎水火不容,但是彼此的心永远贴近,彼此的关爱永远长久。喜凤记得,自己一次一连几天发高烧做噩梦,总是被惊醒,母亲一直守着她,一夜都不敢去睡,她婴儿一样偎依在母亲怀里,以往那些对母亲的所有怨气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喜凤和母亲的血缘关系是天然的,喜凤对母亲的爱恨也是不会断裂的。夫妻之间可以形同陌路,然而喜凤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离开母亲。
  
  喜凤回到家,天色已经晚了,母亲正在做饭。
  
  “死妮子,长大了?”母亲拿着勺子,看着喜凤手里的黄花苗说。
  
  “看见人家就没有好话说。”喜凤娇嗔地对着母亲努嘴。
  
  “你也学会往家里捎带着掐菜了?这样好啊,像个理家的大人了。”
  
  喜凤把手抬起来,伸到母亲面前,说:“黄花苗,吃吃心凉败火。”
  
  “心早就被你凉透了,再凉就该埋人了。”
  
  “我可是好心好意给你治牙疼的啊。”
  
  “谁说吃黄花苗能治牙疼?”
  
  “你上回牙疼不就是去剜黄花苗吃的吗?一吃不疼了,我记得很清楚的。我听彩云说,你这几天又牙疼了,所以,我就掐回来这一把黄花苗给你吃啊。”
  
  喜凤在路上就做好了思想准备,无论母亲说什么,也无论母亲多么听不进去自己的话,今天自己必须保持沉默,决不再跟母亲发生争执。她相信,自己的容忍一定能够感动母亲,爱就是包容,母爱更是伟大的包容。
  
  这时,母亲把瓢里的面倒出来,把黄花苗往里放。
  
  “娘,你不淘洗,放在瓢里你做啥啊?”喜凤问母亲。
  
  “我拿出去扔了。你别回来就咒我,你只要不给我气吃,比我吃啥都强。”
  
  喜凤终于火气上窜,本想发作,临到了头顶,又自己把那火压住了。
  
  “娘,就算我掐的不能治牙疼,你总该理解我的一片好意吧?”
  
  “你看,你也知道不能治牙疼了吧?不能治就是不能治,你还要我理解,你真是难缠。这辈子也只有我被你缠上了,你那脾气要是哪个男人摊上了就活该他倒霉!”
  
  喜凤瞪起了眼睛,说:“你可是我娘啊,你说这话自己觉得怎咋样?”
  
  母亲说:“狗屁,你还知道我是你娘啊?去去去,别再缠我了,一边歇着去吧。”
  
  喜凤眼里溢满了泪,说:“娘,你说清楚了,我咋缠你了?”
  
  “你这就是缠啊,叫你歇着你不去,偏要和我来抬杠儿,这还不叫缠啊?”
  
  “我是好好和你说话的,哪里是和你抬杠儿啊?”
  
  “行行行,我怕你中了吧?嗨呀,我这辈子真是倒了霉了,咋就遇见一个这闺女,怕是哪个男人也不敢娶了啊!”
  
  母亲这句自叹自怨的话让喜凤再也压不住早已冲入顶门的火气了,“没有哪个男人敢娶”这话也只有彩云说了喜凤觉得能接受,换了别人说,一听就恼火,更何况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这话一下子触到了喜凤的伤疤,实在让喜凤伤心到了极点。喜凤本来是想和母亲说说调动工作的事情,说说自己今后的打算,看来这想法已经不能实现了。看着专心做饭的母亲的背影,喜凤什么都不想再说了,两行热泪不由滑过脸颊。喜凤转身出门,“哐当”一声把门甩得山响,让正在专心做饭的母亲吓了一跳。
  
  七
  
  1
  
  吴玉生躺在地铺上,听着窑洞外时急时缓的雨声,不觉心中感叹:这雨怎么跟运动形势一样啊——紧一阵慢一阵,紧赶着打倒了当权派,慢跟着揪出了走资派;紧赶着开始抓革命促生产,慢跟着开展革命大批判……究竟接下来还有什么样的紧和慢吴玉生就不知道了。可眼下耳听着外边的雨声,紧紧慢慢,下了不知道多久了,真地应该停止了,谁知声音小了,觉着停了,不大一会儿就又声音大了,更有劲了。
  
  听久了就觉得窑洞外那时紧时慢的雨声显得单调了,吴玉生开始眼皮发沉。吴玉生童年时候有一个习惯,他喜欢在下雨天跑到打麦场上把麦秸垛掏个洞,拱进去,躺下来,想心事,往往是想着想着睡着了,美美孜孜做自己的梦。长大了,不再钻麦秸洞了,就喜欢在下雨天听着雨声入睡,照样能做好长的梦。
  
  到专政队被专政,吴玉生一直失眠,怎么强迫自己也还是睡不着。今天下雨了,实在是个好机会,他听烦了外边的雨声,觉得眼皮发沉,接下来很快就睡着了。
  
  吴玉生被五花大绑着游斗,身后是黑鸦鸦的人群,人群中激情高昂地喊叫着:打倒强奸犯吴玉生!打倒死狗不要脸吴玉生!口号声此起彼伏,吴玉生耷拉着脑袋,被人押解着来到一个湖边停了下来。
  
  湖水是黑的,好像正沸腾翻滚。水上边飘着死人,有几架白骨也飘在水面上,样子恐怖至极。吴玉生突然明白,这里就是杀人的刑场,今天就是来枪毙他的。吴玉生看见两个全副武装的公安,把一个写着“强奸犯——吴玉生”的木牌子插在他的背上,吴玉生还看见自己背上的木牌子上边那个名字打了一个红叉。他知道这是死刑犯被枪毙的标志。吴玉生吓得腿软了,走路没有了半点力气,两个公安上来把他半拎着往湖上走。吴玉生心里害怕极了,他不仅仅是怕死,更怕那泛着死尸白骨的黑水湖。吴玉生就哭着央求公安说,枪毙就枪毙吧,就别往那湖里扔了。可是人家不理他,照样拎着他往湖里走。湖水很平静,公安和吴玉生在湖面上行走得非常快,到了湖心,公安让他跪下来,把枪口顶在他的额头上,一枪就把他给打翻了。……公安走了,吴玉生慢慢爬了起来,他摸摸额头,额头上没有血迹;他掐掐胳膊,胳膊还有疼的感觉。吴玉生开始暗自高兴,自己竟然没有被打死。吴玉生环顾四周,四周黑咕隆咚的,只有眼前有一束亮光不知道从哪里照来,吴玉生觉得这湖水也真奇怪,怎么自己一个大活人走在上边竟然不会下沉。死海也不会是这样的啊!吴玉生不敢多想,只想逃命,所以就顺着眼前那束亮光快步往湖边走去。吴玉生刚刚回到岸上,却不料四周一片光明,白日里枪毙他的那两个公安正端着枪向他瞄准。吴玉生顿觉不妙,对着枪口左躲右闪,却没有躲过射向他的子弹。吴玉生看见自己的眉心被子弹穿了一个窟窿,鲜血可股子往外喷射,他轰一下子就倒在了湖边的泥水里……
  
  吴玉生大叫一声,猛然折身坐起,浑浑噩噩之中,吴玉生感到自己真地就泡在了泥水里。他使劲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愰了愰脑袋再停住。吴玉生向窑洞外观望,一道闪电划过外边的天空。吴玉生突然发现,窑洞门脑上正有一股子黄泥水向窑洞灌进来。吴玉生知道这不再是做梦了,他们居住的窑洞就要垮塌了。他马上站起来,推醒了身边的二百五,叫醒了其它几个坏分子,大喊着让大家快快跑出窑洞,估计窑洞要垮塌了。
  
  大家一齐向窑洞门口挤去,吴玉生让过了几个人,跟着挤出了窑洞。正在愣着应该往哪里跑,忽然听见二百五在后边大叫一声:“玉生等等我。”
  
  吴玉生回头循着声音找二百五,发现窑洞上恰好落下一大块泥土,二百五恰好被那落下的泥土压倒在地。吴玉生赶紧跑过去,把压在二百五腿上的泥土急速往一边扒拉,一块石头滚下来擦着吴玉生的额头落在了地上。
  
  吴玉生顾不得疼痛,只管扒拉着泥土,嘴里还埋怨着二百五出来得太慢。二百五一边紧着给吴玉生说好话,一边努力向前方爬行。二百五终于出来了,吴玉生就搀扶他赶紧往水库坝上跑。
  
  途中要经过好几个窑洞,所过的窑洞也都开始垮塌,许多人在泥水里叫喊着往安全的地方转移。二百五走得很慢,吴玉生只好搀着他慢行。路过最后一个窑洞的时候,那里已经塌下了大堆泥土,吴玉生搀扶着二百五绕着泥土行走,不料,走在外边的二百五突然踩进了一个烂泥坑里。吴玉生看看还在滚动而来的泥石流,松了二百五正要逃跑,却被二百五一把紧紧拽住。
  
  二百五忙着给吴玉生许愿。他说:“俺家有个妹子,今年还不满二十岁,长得比郭喜凤还漂亮。你把我拉出来一起逃走,我就做主把妹子嫁给你。你只要娶了我妹子,你想咋做就咋做,一定不会想着再强奸谁了。”
  
  吴玉生一边使劲掰二百五拽着他的手,一边说:“你混蛋,我根本不是强奸犯!”
  
  二百五死不松手,说:“啥时候了,你还嘴硬,我不会看不起你。”
  
  吴玉生说:“没有就是没有,你妹子再漂亮我也不稀罕。”说着话,更加用力地挣脱着二百五。
  
  二百五说:“你先别说不稀罕,想撇下我一个人跑你办不到!我今天就是死在这里也要拉你做垫背。”
  
  俩人就这样撕拽着,不知不觉间,二百五却脱离了泥坑。
  
  俩人爬起来刚想离开,吴玉生却听到了一声细微的呻吟。吴玉生往声音的来源处看,看见一个人被压在了泥土堆的边缘,他忍不住往那个人身边走去,二百五却松开了拽着他的手说:“少管扯淡事儿,咱妈还是快逃吧!土涯那么高,再塌就把咱俩都埋在这里了。”
  
  吴玉生没有答理二百五,走到了那个被压着的人身边。俯身一看露在外边的脑袋,吴玉生不觉惊叫了一声:“喜凤,怎么是你啊!?”
  
  这边的二百五住脚,回头,对着吴玉生喊:“玉生,你说是谁呀?是郭队长啊?”
  
  吴玉生高声应答:“是啊是啊,快点儿过来帮我扒郭队长啊!”
  
  二百五哈哈哈一阵大笑,笑过了,对着吴玉生喊:“你别扒她,那是报应啊!就让她去死吧!她们干部这些年整死的人还少吗?今天是老天爷睁眼,轮到干部了。你快点过来,咱俩一块跑吧,你还嫌她平时把咱整得不狠吧?快点儿过来,快点!搀着我快跑吧!你看那土涯马上就又垮塌了。”
  
  吴玉生没有回答,只顾狠劲地扒拉压在喜凤身上的泥土。
  
  二百五又喊起来了:“死玉生,你他妈太没有出息了,见了女人你就走不动了。”
  
  玉生还是没有回答,继续狠劲扒拉泥土。
  
  二百五恼火了,对着吴玉生吼叫:“你快过来啊!日你妈玉生,你不过来,我可要跑了!要扒你就扒吧,我看你舅子乖是鳖急了,你就扒出来奸尸吧。”
  
  吴玉生抬头看了看开始走动的二百五,再看了看身边的土涯,一时还真有点不想再扒了。送来专政到现在,吴玉生不知道多少次盼望着天塌地陷。天塌了,压着的是大家,任谁都得死;地陷了,埋着的也是大家,好人坏人哪个也别想逃脱。那样的时候就不会再搞阶级斗争了,大家就真地一样了……想不到啊,今天果然把这样的愿望盼来了。吴玉生看看没有了声息的喜凤,心中涌出一阵快意来——眼前天随人愿了。更叫人可喜的是,他和二百五这样的坏分子没有被泥土埋葬,堂堂正正红红火火的郭队长竟然先被埋葬了。
  
  吴玉生起身就走,可是刚刚迈出两步,郭喜凤又在泥土里呻吟了一声。吴玉生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喜凤,那齐耳的短发在闪电中愰进了他的眼里,吴玉生突然想起了他和喜凤在高中上学的岁月,喜凤啊喜凤,你个漂亮活泼讨人喜欢的女孩子,这些年你怎么就变成这样冷酷自私招人讨厌的女干部了?不行啊,大家讨厌你,可我却还是要救你的啊!
  
  吴玉生二转身再救喜凤,也不知道扒拉了多长时间,直到他觉得筋疲力尽,十指出血,总算把喜凤扒了出来。
  
  2
  
  郭喜凤又一次成了英雄,公社革委会主要干部到医院看望并表扬了她。宝尔送来了礼品,代表公社革委会慰问了她。喜凤在病床上得知,那些住窑洞的专业队员以及坏分子,在她的指挥下,相互帮助着转移到水库坝上,同时他们和住在帐篷的人一起,在郝干部的指挥下,冒雨抢险,疏通了泄洪道口,保住了没有筑起的水库大坝。尽管那天夜里情况紧急,行势严峻,好在没有发生死亡,除了她,甚至连一个重伤也没有。
  
  由于连日降雨,郝中魁和郭喜凤特别注意住区安全和水库坝安全。那个雨夜,他们两个一如往常一样,一同检查窑洞安全和大坝安全。后半夜的雨一阵紧一阵慢,大坝默默地横卧在风雨中,抵挡着怒吼而下的山洪。他们俩照着手电灯,看着上涨的水位,一同为大坝的安全忧心。
  
  郝中魁说:“水位上涨太快了,喜凤你估量这水位是不是已经超过泄洪道的高度了?”
  
  喜凤蹲下身子,把手电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照了几遍,说:“你说的有理。我们还是快点看看泄洪道去吧。”
  
  俩人走到了泄洪道边,在微弱的手电光下,泄洪道被堵的情形隐隐约约尚能看清。郝中魁说:“喜凤,我们必须赶快组织人员投入抢险。要不,这大坝就难保了。你赶快再去看看窑洞那边,顺便叫醒大家过来抢险。我在这里先看守着。”
  
  喜凤说:“郝叔,我年轻,我留在这里吧!”
  
  郝中魁说:“叫人也很关紧,只叫窑洞住的本村人和坏分子就够了。你赶紧去吧。”
  
  喜凤离开了大坝。她在一排窑洞前挨着窑门叫醒大家赶快起床到大坝上抢险。窑洞里熟睡的人们骂骂咧咧,行动迟缓,急得喜凤在窑洞前破口大骂。人们在喜凤的骂声中走出窑洞,带着工具奔了大坝。喜凤还没有叫到第九个窑洞的时候,那被雨水早已泡得松软的土涯就突然垮塌了。喜凤虽有防备,怎奈事发突然,她就那样被压在了泥土里。
  
  喜凤叫走窑洞的人无意中做了一件大好事,那些当晚骂她的人在看见了垮塌的土涯以后就开始夸奖喜凤。郝中魁也及时疏通了泄洪道,保住了大坝。这些事情都给喜凤和郝干部增添了光彩。喜凤在病床上被公社革委会命名为学习毛主席著作先进分子。
  
  3
  
  彩云听到消息就赶了过来。见了喜凤一惊一咤。
  
  “不会成瘸子吧,脸上可不能落疤……”
  
  这就是彩云,别人认为重的事情,她一点也不放在心上,别人认为不值一提的事情,在她眼里跟天一样大。未嫁的姑娘爱容貌,青春女子盼完美,就在那样的时代也没有改变掉体现人性的这条规律。
  
  彩云坐在凳子上,俯下身子低声和喜凤说话。
  
  “喜凤,这一次可是吴玉生把你救了出来,你可要好好谢他。”
  
  “是他救了我,我不会忘记他的。”
  
  “还有一事儿,你妈说你又气了她,叫我好好劝劝你。”
  
  “她总是在我跟前啰嗦,说‘谁救了咱的命,咱可以报答他的恩情,但是咱不能嫁给他。’彩云你听听这话,谁说要嫁给吴玉生了?”
  
  “不管咋着说,你妈是爱护你,操碎了心来爱护你。你不能老是气她。”
  
  “你是不知道她有多烦。”
  
  “我咋会不知道,和我老爸一样呗!”
  
  喜凤知道郝干部给彩云找了一个转业军人,彩云却死活不同意,硬是自己做主选择了一个地主的儿子。他们是同学,相知相亲相爱。郝干部坚决反对,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对他们武力干涉,棒打鸳鸯。彩云急中生智,找到宝尔,寻求帮助。宝尔拍着彩云的肩膀说,彩云啊彩云,我还以为你会看上我,想不道你看上的竟然是那个小不点儿。罢罢罢,老同学不见外,我也说句粗俗话,人对脾气狗对毛,弯刀对住葫芦瓢,你就跟小不点儿结合吧,好在小不点儿还算聪明,我帮帮你们吧。第二天凑巧公社召开一个重要会议,宝尔在大会上讲话说,郝中魁的女儿郝彩云敢于争取婚姻自由,敢于和地主的儿子结为夫妻,这同样是我们公社的一件大事情。因为,这样的婚姻体现的是社会主义的自由恋爱,反对的是封建主义的父母包办。地主的儿子敢于大胆追求革命干部的女儿也是好得很,因为这不但可以证明我们公社的婚姻自由工作非常先进,而且也证明我们的革命有成分不惟成分的理论十分正确。我们都知道,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这一对青年人的婚姻我们应该而且必须支持,全力支持,要不我们就会把我们公社出现的新生事物扼杀在萌芽状态。今后,我们还要支持更多的这样的婚姻!郝中魁那天也参加了会议,回来以后对彩云说,你的事情我再也不管了!
  
  “我妈横竖是一个糊涂的人。”喜凤看着彩云说。
  
  “既然知道她糊涂,你何必要和她较劲呀?”
  
  “我爸怕她一辈子了,我可不能再怕她。”
  
  “你呀你呀,喜凤你知道不知道,你和你妈一样个性强啊。不过也没啥,你出嫁了就不会跟你妈较劲了。”
  
  彩云这话让喜凤心里好生悲哀:我嫁给谁呀?我各方面都不算差,至今却怎么就遇不到一个适合我的人呢?自己看上的人当然有,可那又有什么用呢?共产主义事业好搞,革命伴侣实在难找啊。现在肋骨断了事小,歇一歇,长好就行了,可这腿如果真的瘸了拐了,那可就真就成了嫁不出去的姑娘了。
  
  喜凤忙问:“彩云,刚才你见了医生,医生咋说了?”
  
  “说什么?”
  
  “说我的腿呀!”
  
  “现在知道急了,刚才还笑话我不知道轻重,这才一会儿就忍不住了?”
  
  “你死鬼,到底咋说了,就快点告诉我吧。”
  
  “放心吧,说你腿好了以后,石榴裙下会跪倒一大片的,嘻嘻。”
  
  “去你的,又取笑人了。”
  
  “好好养着吧,我明天再来。”
  
  彩云像天上的云一样飘着走了,喜凤的心情却像石膏裹着的腿一样沉重。她现在腿被固定,腰被固定,她以为自己比谁都可怜。她不知不觉就被泥土埋葬了,若不是吴玉生舍命抢救,自己怕是早已做鬼了。
  
  此时的喜凤突然觉得自己的渺小和软弱。什么铁姑娘,她并没有铁一般坚强。她根本就不是铁,她是一个活生生的女人。此时,她多么希望能有一个年轻如玉生一般的异性走到她的身边啊。
  
  八
  
  1
  
  天上的雨还没有停,忽大忽小,淅沥缠绵。
  
  地上随处是由高到低的流水和积聚起来的大小水坑。
  
  水库工地暂时无法干活,全体人员撤到林场,为大坝准备石料。
  
  阴雨天无法出工,吴玉生站立在窗前,眼前一片荒凉,除了远处的山峦,近处的杂树,其它什么东西也没有,小峪口水库工地在这样的日子里仿佛是一个被人类遗忘的地方。
  
  吴玉生的手指还留着伤痕,十多天过去了,依然有些隐隐做疼。二百五仍然和他住在一起,他的腿仅仅是擦破了一点皮,鲜血淋淋却没有伤到肉的深处,如今已长了新皮。吴玉生一直靠窗站着,漫不经心地嚼着小草棍儿,咬折一段,“噗”一声吐在地上,就那样不停地重复着。
  
  实在是太闷了。
  
  二百五碰碰吴玉生。
  
  “喂,你在那里已经站了半天了。”
  
  吴玉生不理他,头偏着,像石头橛儿。
  
  二百五无话找话。
  
  “后悔了吧?”
  
  “后悔啥?”
  
  “把她救出来,咱又被她专政了吧?”
  
  “咱能看着她死吗?”
  
  “你看看你的脸都气成屁股了。不后悔你生啥气啊?”
  
  吴玉生也感觉到了自己的失态,他不吭声了。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生啥气。窗外并没有什么东西可看,渐渐地,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了。
  
  2
  
  黄昏降临了。
  
  对于雨夜那次土涯垮塌没有发生人命事故,郝中魁非常感激吴玉生。他心里清楚,没有吴玉生,就没有今天的喜凤,郝干部也感到庆幸,他心里明白,不管干什么革命,死了人都是大事儿,作为总指挥,他逃不掉责任,不用说就得吃不了兜着走,那样,他的革命就算是白干了。
  
  郝干部那天对喜凤说:“现在水库上几乎干不成活,也不需要太多的劳力,干脆让吴玉生离开专政队,回生产队算了。我愿意去大队和生产队两处打点,自信这个面子大小头头还是会给的。”
  
  喜凤赞成郝干部的想法,以为这样对吴玉生最好不过。
  
  郝干部就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吴玉生。
  
  吴玉生说:“我在这里受专政倒也不怕,但到死也不能承认自己就是强奸犯。现在不明不白地回去了,往后再想说清楚就不那么容易了。我宁愿被专政死在这里,也要等你们做领导的把我的问题给查个清楚。你们如果觉得我这次有功,就去把红鸽找来,我想在这里和她当面对质。”
  
  郝中魁说:“你不要犯犟,上次基本查清,你是队长坯头请示大队革委会被送来专政的。你的事儿并不复杂,郭队长用心查过了,也没有必要让人家受害人来这里对质了。你听我的话,先回去比什么都强。”
  
  吴玉生哭着说:“郝干部,你是相信我真是强奸犯了?”
  
  郝中魁说:“你不要这样问我。我只想告诉你,年轻人犯了错误不要紧,能够努力改造就一定能改造好。人有资产阶级思想,也有无产阶级思想,如果让资产阶级思想占据头脑,就一定要犯错误;如果让无产阶级思想占据头脑,就会成为一个好青年。我绝对不会因为你这次立功就怀疑你以前犯过的错误,也绝不会因为你以前犯过的错误就不承认你这次的立功。伟大领袖毛主席说,无产阶级思想和资产阶级思想的斗争,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人在一时一地如何想如何做是瞬间的事情,谁能说得清楚啊?你听我的话没有错,还是先走吧。”
  
  吴玉生真想碰死在郝中魁面前。郝干部笑眯眯的不温不火的那种没有性格的性格,只会让人深深地感到没有希望。吴玉生觉得郝干部这个共产党干部,竟然是这么一个和稀泥的人,这让他失望地不想再说什么。
  
  不过郝中魁说是说,做归做,他还是想让吴玉生尽快离开专政队。喜凤也有这样的要求,他也得考虑喜凤的这个要求。所以,郝中魁捎信给吴玉生的姐姐,希望她过来说服吴玉生。
  
  3
  
  姐姐来了,郝中奎给吴玉生姐弟俩安排了单独谈话。
  
  姐姐说:“玉生,我觉得你是在犯糊涂啊。你想想你在跟谁较劲啊?你是不是要等着人家把你斗死在专政队啊?让你先离开这里你不愿意,这不是犯傻是啥呀?你好不容易遇到一个抢救干部的好机会,现在人家郝干部变着法儿来帮你,还不是为了你救了干部啊?你怎么就迷了心窍了?你说一大堆废话不愿意离开专政队,你是不是喝了迷魂汤了?”
  
  吴玉生听着姐姐的一连串发问,末了,只说一句话:“他们得把我的事儿说清楚!”
  
  “他们是谁啊?你想让谁把你的事儿说清楚?谁又能把你的事儿说清楚啊?我不是说了吗,现在最要紧的是先解除专政。雨季来了,你还不知道在水里捞石头的滋味?你是不是做了那事儿,你自己心里明白不就是了?”
  
  “你什么意思啊?你这话是不是也不相信我啊?我跟着你长这么大,要是连你都不相信我,别人会怎么看我啊?我觉着郝干部这个人不赖,我不叫他把我的事儿调查清楚,我还找谁说去?难到我去找坯头啊?”
  
  姐姐让吴玉生更生气。
  
  姐姐说:“玉生,你把话说到这里我算是明白了。我不是来和你吵架的,咱倆心平气和地说一句,你跟工地的总指挥讨清白你讨得着吗?人家郝干部可没有认定你就是坏分子,更没有让你跟红鸽瞎纠缠,你自己闹出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你想让人家郝干部给你说清楚,人家就是再好的人,也不会答理你的。你想要清白,有人信你吗?上一次来见你,你要我回去务必找到红鸽,当面说清楚,我真地找她了,她一家人见了我爱理不理的,红鸽更是躲着不见我,连半句话也说不上。这下可好了,你自己能出去了,那你自己就可以找到她,跟她算帐啊!”
  
  吴玉生说:“你以为我不想找她算帐啊?我做梦都在找她,可我见了她最害怕她一口咬死说是我害了她,要真的那样,我就彻底完蛋了!”
  
  姐姐说:“是啊,你也想到这点了。那你说眼下你应该咋办啊?”
  
  吴玉生说:“我啥办法也没有,我恨,我恨死你们了。咱家没有一个有本事的人,咱爹咱娘都是没用虫,没有一个人能替我说句话。让别人接着整吧,让我接着受专政吧。干脆让人家把我批死斗死枪毙了算了。我死了,咱家就绝了,大家就都舒坦了……”
  
  吴玉生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姐姐说:“咱家没有人当干部,我们能有啥办法?你也别哭了,我来的时候,咱娘要我告诉你,早点回去,让我们三个姐姐攒些钱,有人说媒就给你娶个媳妇安安生生过日子吧。”
  
  吴玉生说:“我不要媳妇,就我这个臭名声,谁敢跟我?跟我我也不要,咱爹是老无用,我是小无用,我娶了媳妇生了孩子是更无用。无用人受人整治,我不让我的孩子来这个世上受屈,咱家还是绝了好,世上也少些无用人。”
  
  姐姐听完这些话,脸上挂着两行热泪,没有再吭声,扭头就走了。
  
  4
  
  窗外终于什么都看不见了。
  
  “喂,玉生,你说点什么吧,怪闷的。”
  
  不知什么时候,二百五走到了吴玉生身边。吴玉生知道二百五和他说话,却依旧不理睬他。二百五接着说:“你总是被个别谈话,一谈就是半天,他们给你讲什么了?是不是郭队长想嫁给你,找人说媒啊?”
  
  吴玉生看了二百五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他们又跟你讲了红鸽那个女孩子了吧?来来来,你给咱说说你是咋做了红鸽的活的。给咱讲讲,叫咱听听美美还不行啊?”
  
  吴玉生再看了二百五一眼,倒头躺在地铺上,自己生闷气去了。
  
  九
  
  1
  
  郭喜凤在病床上度过了大半个夏天,等到能够下床的时候,已经入了初秋。初秋时节,三伏天气势正旺,挥之不去的热浪裹夹着人,一大早就烦躁难耐。
  
  喜凤每天要靠母亲搀扶着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刚刚痊愈的腿还需要康复锻炼。
  
  母女在一起,没来由地为各种各样的小事拌嘴,彼此相互埋怨,可谁又离不开谁,真真是应了一句俗话:不是冤家不聚头。
  
  母亲进灶房做早饭,喜凤就扶着墙锻炼,伤处发疼,豆大的汗珠从额上冒出来。喜凤咬着牙,坚持着移动步子。喜凤心里对自己说,毕竟以后的路还得靠自己走下去。
  
  母亲出了灶房,默默看着喜凤,眼里闪着泪光。
  
  “你不用急着去上工。”母亲对着女儿说。
  
  喜凤没有接腔,心中却对母亲说,这跟上工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是不想成为拐子瘸子,所以我必须回复到原来的样子,我还要嫁人啊!这些话喜凤自己觉得不能给母亲明着说,喜凤时常埋怨母亲,埋怨她连女儿这些简单的心思都不能明白,实在算不得聪明人。
  
  “调你去当校长的事儿定下来了吗?”
  
  “还没有。”
  
  “你要是不方便,我去找宝尔说……你看你为了水库的事情,伤成这个样子……”
  
  “娘,我求求你,别总是掺乎我的事儿。”
  
  “我不掺乎,别人谁会出来说句公道话啊?”
  
  “毛主席看着呢,我会有好前途的。”
  
  “毛主席管着全国人民的事情,忙得很,还能再让他老人家记着咱这点小事儿?”母亲有点不高兴,“该争的时候就得争,咱不能白白受了这次罪!”
  
  喜凤正待和母亲吵下去,抬头却见母亲熬烂了的眼角以及那额头上越发深刻的皱纹,一时语塞。是啊,母亲为了女儿,日夜陪伴,端茶送水,虽说伤在女儿身上,可是疼却在母亲心上。眨眼之间的功夫,喜凤觉得母亲憔悴了许多,也苍老了许多。喜凤陡然有些心酸,不禁叹道:“娘,咱们今天就别吵了,行不行?”
  
  “我跟你吵了吗?”
  
  母亲一时有些木然,他是一个不会陡然伤感的人。母亲嘴碎,如果不让她唠叨,她会无所适从。喜凤知道,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事情。母亲是一个活在糊涂之中,却觉得比谁都聪明的人,也是一个把事情搞得一团糟却还自以为是的人。
  
  2
  
  郭喜凤回到小峪口水库工地时,这里又是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了。男劳力在推土垫坝,铁姑娘队在喊着号子打夯夯坝。专政队还在做着最脏最累的活儿:从水里或水边往坝上搬运石料。
  
  坝上的号子此起彼伏,调还是那个调,词还是那熟悉的词:
  
  用大劲哟,嗨——哟!
  
  努把力哟,嗨——哟!
  
  干革命哟,嗨——哟!
  
  学大寨哟,嗨——哟!
  
  反美帝哟,嗨——哟!
  
  批苏修哟,嗨——哟!
  
  大团结哟,嗨——哟!
  
  求解放哟,嗨——哟!
  
  ……
  
  垮塌的窑洞早已废弃,新建的房屋整齐划一,喜凤对郝中魁说:“终于把房屋建造起来了。”
  
  郝中魁说:“是啊,明年雨季就不怕遭灾了。”
  
  寒喧过后,郝中魁就跟喜凤说到了吴玉生的问题。
  
  郝中魁说:“吴玉生现在正在祝愿台前反省。”
  
  喜凤说:“为什么?”
  
  郝中魁说:“他跟专政队干部闹情绪,把干部惹恼了呗。”
  
  喜凤没有说话。她想像得出吴玉生和人闹情绪时会是什么样子,他那样子真会惹恼别人。
  
  郝中魁接下来把吴玉生惹恼干部的情况简单地说了一遍——
  
  上工后,分活儿的时候,专政队干部让吴玉生下水捞石头,让一个地主成分的人跟着他搬石头,让二百五在坝上摆石头。干部分完活儿,教训吴玉生了几句,说他犯的错是世上最丢人的错,到了美帝苏修那里也不会饶恕他。吴玉生攥着拳头硬着脖子瞪着眼睛对着干部,死不承认自己是那种人,犯了那种错,并且告诉干部,如果是因为他犯了那种错让他下水捞石头,他宁死也不干;如果不说他犯了那种错,就是让他吃石头他也干。
  
  喜凤听完,说:“吴玉生这人本来就犟,可是从叫走不走,叫干不干这些事情上看,他这犟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些冤枉才这样的啊。”
  
  郝中魁说:“是啊。我也是这样想。就看在他救了你的命这情分上,你就再去南寨仔细调查调查吧。”
  
  喜凤咬了咬嘴唇,对着郝中魁点了点头。
  
  十
  
  1
  
  第六生产队的社员在南地锄草,见了喜凤,男人门停下了活儿,妇女们都围了过来。大家干了半晌,又热又累,来了大队的干部招呼大家,正好是个歇气的借口。大家坐在地头树下说笑聊天。
  
  说起吴玉生的事儿,大家望了望正走过来的队长坯头,不再说笑,一个个紧赶着起身干活去了。
  
  听说是来调查吴玉生的事情,坯头似乎显得有些紧张,脸上的汗不知是累的还是慌的,一个劲往下流。
  
  喜凤盯着坯头,莫名其妙地看了一阵。
  
  “我是来调查吴玉生的事儿的,你说说你知道的情况吧。”
  
  “吴玉生是个坏蛋,不老老实实,还乱说乱动,这种人就该枪毙了省事。”
  
  “吴玉生和红鸽的事情,你这个当队长的都知道些什么,能不能跟我说说?”
  
  “我也是听别人说的,具体情况我不清楚。这种事儿,谁能说清楚啊,哈哈哈哈。”
  
  坯头的狂笑,让喜凤突然觉得反感至极。她的脸上一阵燥热,后悔不该和这样的男人谈这样的事情。尽管喜凤耐着性子想听完了坯头的解说,可是终究受不了坯头那污秽的语言和淫邪的目光,还没有听完就借故走开了。
  
  2
  
  晌午的时候,喜凤去了红鸽的家。红鸽躲着不见。
  
  红鸽的母亲正在做饭,显得很不耐烦,没把她往屋里让。
  
  “……你们不要再提这事了,俺闺女还没有找婆家呢。这种事儿俺可折腾不起……那件事儿以后,俺闺女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整天像个闷葫芦,一直不和人说话,都快成哑巴了。这些日子刚见好,俺求你了,不要再问了。”
  
  “我想,咱们还是应该好好说说。”
  
  “没啥好说的了,几句话就可以说清楚的事儿……可……可俺真的不想再提了……俺啥都不想再说了,你们要是不满意,就把俺也拉去专政了吧。”
  
  不等喜凤说什么,红鸽的母亲就大骂起红鸽来:“这死闺女,招是惹非的,一家人跟着她不得安宁啊!”
  
  话无法再谈下去了。
  
  喜凤见了红鸽的嫂子。没有问,她倒是先说开了。
  
  “那事肯定就是吴玉生干的,不是他还能是谁?整天勾勾搭搭的,早晚会闹出事儿来!”
  
  红鸽她嫂子和喜凤说话的时候一直不面对喜凤。喜凤看着她转向一边说话的样子,就也扭转脸盯着看她。喜凤发现,红鸽她嫂子的眼神时不时在恍惚中闪荡。喜凤觉得这种眼神应该是心里不踏实的说谎的表现,发喜凤因此产生出一种奇异的感觉。
  
  喜凤把一系列的所见所闻联系起来,感到吴玉生的事情还真不是那么简单。“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我们的共产党就最讲认真。”喜凤的脑海里闪现出毛主席的伟大教导。于是她对自己说,吴玉生的事情真地需要再认真调查调查。
  
  3
  
  郭喜凤回到家里坐着,没有事情的时候时常会这样想:我为何要这么做呢?
  
  母亲像幽灵一样出现在她的面前,她说:“我知道你在搅和谁的事儿,是那个吴玉生吧?”
  
  “你咋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大家都知道是他把你从泥土堆里扒出来的。我就知道,你会替他说话。”
  
  “是又咋啦?”
  
  “也不咋,我只是告诉你,想跟她搞对象,你一万个做不到,我万万个不答应!”母亲脸色分外严肃,如临大敌。
  
  喜凤不屑道:“你劳心过度了。”
  
  喜凤联想到这两天母亲的反常举动,猜想母亲一直在跟踪她,调查她。母亲多次问她去了哪里,在干什么,她一直没有正面回答。喜凤太了解母亲了,多少年来,母亲这样的追问总是在女儿的缄默中化为乌有,所以,喜凤这次同样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4
  
  等到晚上,喜凤坐在了红鸽的屋里。红鸽不在屋中,喜凤心里说,红鸽不回来,我就不走了。我睡在这里还能等不着她。
  
  红鸽一直很晚才回来,郁郁的,很害怕的样子。进了屋就一直站在那里,没说话,头低着,两只手在胸前绞来绞去。
  
  喜凤拉她在床边坐下。
  
  “你千万别误会,我只是想和你谈谈。”
  
  “……”
  
  “我想问问吴玉生的事……”
  
  喜凤话音未落,红鸽起身,要往外走。喜凤早有准备,己抢先一步,挡在门口。
  
  红鸽显得非常烦躁。
  
  “该说的我都说过了,为什么还要再叫我说?”
  
  “你能不能冷静一点,你这样发急,我们根本没办法谈问题。”
  
  “我不想再提那事,我不会冷静。”
  
  “你虽然是个受害者,但你必须配合我们把事情搞清楚。”
  
  红鸽沉默片刻,转身走到床前,坐下,扭脸冲着墙壁,一副谁也不搭理的样子。
  
  喜凤并不理会她的态度,坐到红鸽对面,看着她说:“那晚真的是吴玉生吗?”
  
  红鸽一言不发,当没有喜凤这个人。
  
  “我在问你呢?”喜凤固执地提醒红鸽。
  
  红鸽不说话,隔了一会儿,用极小的声音道:“你想跟他搞对象,是不是?”
  
  “你说啥?”
  
  红鸽冷不丁地冲喜凤喊:“我说你是不是想嫁给他!你要是想嫁给他,尽管嫁他好了!我告诉你,他是好人,行了吧!”
  
  红鸽到底年轻,她越是冲动就越是让喜凤相信这件事情背后另有隐情。
  
  “不管你怎么想,我要你先回答我的问题。”喜凤声调仍很平和。
  
  “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恋着你。”红鸽放低了声音说。
  
  “咱先不说这个,”喜凤避开了红鸽的话题,“你在大队说,玉生吃罢晚饭就来到你家里,在你屋里教你学珠算,有这回事吧?”
  
  “有又咋啦,反正是他找我的。”
  
  “有,还是没有?”
  
  “有,行了吧?”
  
  “那为啥又说他把你门撞开了?”
  
  “我把他送走,他又回来,把门闩撞坏进来。”
  
  “看来他真地操着歪心呢,接下来就……”
  
  喜凤还没把话说完,红鸽就接着说:“上来楼着我,把我往床上推。”
  
  “你撒谎!”喜凤突然厉声喝道,红鸽禁不住转过脸来看她。
  
  喜凤正色道:“吴玉生根本就没来撞你的门,更没有把你的门闩撞坏。”
  
  红鸽甚是不解,满脸狐疑。
  
  “我来的时候已经检查过你的门和门闩。你的门闩根本没有修理的痕迹,这说明你的门闩根本没有被撞坏过。”
  
  此时的红鸽低下了头。
  
  “我现在不能理解的是,那个男人究竟是如何闯进你的房里的。我猜想,这个男人不是吴玉生,而是另外一个男人。是不是这回事,你心里最清楚。”
  
  此时,低下头的红鸽不再接话。
  
  “无论你有多少难言之隐,都不应该让一个无辜的人为你受到专政。何况,诬告就是犯罪,你就真没想到这样做的后果吗?”
  
  红鸽的头更低了几分。喜凤已经感觉到了红鸽巨大的心理压力,喜凤知道,这是让红鸽说实话的唯一机会。所以,喜凤和缓地说:“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尽一切努力帮助你……当然你也可以什么都不说,也可以说你忘了,记不清了,但是我告诉你,这不是什么太复杂的事,只要认真就会真相大白的。”
  
  红鸽突然扑到床上大哭起来,哭够了才说:“我知道这样不行。可我嫂子说,这年头该吴玉生这种人倒霉,恶人得罪不起,咱就说是玉生,屈他活该……”
  
  十一
  
  1
  
  第二天回到工地,郝干部的老婆郝大婶来找喜凤。由于天太热,头顶是火辣辣的太阳,两个人就坐在大桐树下说话。
  
  扯了一圈闲话,喜凤心里直打鼓。她想,郝大婶突然大老远跑来找她,不会没有正经事吧?
  
  正想着,郝大婶说:“喜凤啊,有件事不知大婶当说不当说?”
  
  “说吧,说吧!”
  
  “就是咱们公社那个宝尔,……你觉得他这人咋样?”
  
  喜凤跟宝尔再熟悉不过了,但喜凤就是不喜欢他。喜凤一直感到宝尔是一个靠不住的男人,甚至是一个阴险的男人。喜凤知道自己对宝尔的这种感觉根本不能跟别人说。所以,喜凤听到郝大婶这样问她,就随口应答了一句:“人不错。”
  
  郝大婶当即拍着巴掌,大笑着说:“你看你看,宝尔也是这么说你的啊。我跟你说吧喜凤,宝尔前途无量,是早已选定的接班人。他一直没找对象,听说追他的姑娘很多,可他一个都看不上。谁知道我跟他一提起你,他高兴得不得了,呵呵笑着说你人不错。你看看,这不是看上了你是啥啊?我今天来问问你,要是你愿意和他谈对象,我就去跟他正正经经说说,你可要想好,这宝尔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到的人。”
  
  喜凤无言,她真不知道说什么好。喜凤早已知道,当年自己没有被提拔到公社做革委会副主任是宝尔从中做了手脚。宝尔在县里找了熟人,把本来应该属于她喜凤的机会硬生生给挤占了,而且最叫人可气的是关于她喜凤的那些议论,据说也是从宝尔那里放出去的。像宝尔这样当面说好话,背后下毒手的男人,喜凤看见就厌恶。如果说喜凤在高中对宝尔还有那么一点点好感的话,现在这好感已经半点儿都没有了。彩云那次带着她一起找宝尔是迫于调动工作的需要,有一种逢场作戏的意图。眼下,这郝大婶说的话可是要把她和宝尔往一块儿捆,这一捆就应该是一辈子。这可是大事情。和不喜欢的男人捆在一起过一辈子,那怎么能行呢?
  
  见喜凤面无表情,长久不吭声,郝大婶说:“喜凤啊,你再想想……要是你不愿意,就当你大婶我啥都没说。”
  
  喜凤说:“大婶,多谢您惦记着我的事儿。”说完了,咧咧嘴笑了笑。
  
  喜凤说得勉强,笑得更勉强。
  
  2
  
  又一个晚上,喜凤回家,母亲早已做好了晚饭。本来可以相安无事的,然而吃饭的时候,母亲总是唉声叹气,欲言又止。母亲那么一个喜欢咋咋呼呼吆吆喝喝的人,突然变成一个受气的小媳妇,这叫喜凤咋看咋觉得不舒服。
  
  喜凤端着饭碗,不耐烦地对母亲说:“谁给你气受了?有啥别扭你只管说,拿脸色给谁看!”
  
  “喜凤,我是真地不想和你吵架……”母亲端着饭碗看着喜凤说。
  
  “啥事儿,说吧。”喜凤喝了一口汤。
  
  母亲迟疑不决,欲说还休。
  
  “我……我认识宝尔,他可是再好不过的男人……”
  
  “我猜着就是你去托了郝大婶,要不她也不会突然跑到水库工地上去。”
  
  “她从你那里回来就告诉我,说你有点不愿意。”
  
  “不是有点不愿意,是一点都不愿意。”
  
  “那是为啥?”
  
  “不为啥。”
  
  母亲突然放下饭碗,提高了声音说:“喜凤,你迷了心窍,你知道不知道啊?”
  
  喜凤莫名其妙:“我迷什么?”
  
  “你自己知道!”
  
  “我不知道!”
  
  “我绝不会看着你跟那样的人好。”
  
  “我跟谁好了?你不要总是猜疑我行不行?”
  
  “嗯,好!好!没有就好。喜凤,你等来等去,找来找去,总不会是为了等着找那个吴玉生吧?”
  
  喜凤没有回话,端着碗起身进屋去了。
  
  压抑着不想的事情最怕别人一次次给你提起。这天晚上,喜凤迟迟不能入睡。她越是压迫自己不去想吴玉生,可是吴玉生的样子就越是在她眼前晃荡,尤其是高中同桌时吴玉生那双常含笑意的眼睛和专政队里吴玉生那双失意忧郁的眼睛交替着出现在她的脑海里,搅得她辗转反侧,时喜时悲……
  
  3
  
  初冬季节,大峪口的风显得日渐厉害起来。
  
  这天,吴玉生正在干活,郝干部将他带离工地,引进了指挥部的办公室里。
  
  屋里暖融融的,吴玉生不由自主伸伸胳膊,扭扭腰,慵懒地问道:“啥事儿,直说,何必弄到这没人的地方来!”
  
  郝干部指着凳子说:“坐吧!”
  
  吴玉生没动身子,来专政队到现在,干部给他让座还是头一次,他不敢坐。
  
  郝干部拿出茶缸,倒了开水,递给吴玉生,说:“你坐下,喝杯水。有重要的事情对你说。”
  
  吴玉生没有接茶缸,后退一步,疑惑地问:“啥事?我已经这样了,还有啥罪?”
  
  郝干部拉起吴玉生的手,一直拉到凳子前,按住吴玉生的肩膀说:“你坐下吧,不是坏事!别怕!”
  
  吴玉生侧棱着身子,半个屁股坐在凳子上,两腿弯着,用力支撑身子,随时准备弹起的模样。他仰脸,瞪着眼问郝干部:“那那是啥事?我能有好事?”
  
  郝干部转身,绕过办公桌,弯腰从桌下拿出一团东西,走到吴玉生面前,呼啦一声抖开,竟是一件毛衣。郝干部笑道:“给你的,天冷了,穿厚点儿!”
  
  吴玉生陡然站起,诧异地问:“给我?哪来的?”
  
  郝干部答:“你姐姐送来的!”
  
  吴玉生摆着双手摇着头:“我姐姐?我家弄不到这样的毛衣,你骗我!”
  
  郝干部将毛衣塞进吴玉生手中,说:“你这孩子,我骗你干啥?还有更好的消息要告诉你呢!”
  
  吴玉生凝神屏息,盯着郝干部。
  
  郝干部叹一声,说道:“要说,不应该告诉你!不过,你这孩子自从到这里以来,我看着你受屈犯犟,现在也不忍心再折磨你了,先通个气,你犯那个事情,喜凤查出了实情,你很快会洗掉罪名了。”
  
  吴玉生听着,不知不觉中泪水溢满眼眶,两手紧攥,浑身颤抖,他紧咬着牙齿,大脑一阵眩晕,扑通一声倒在地上。
  
  十二
  
  1
  
  吴玉生的事儿因为郭喜凤的认真调查,总算有了一个结论:他不是强奸犯。
  
  郭喜凤和郝中魁以专政队的名义写了报告,直接递交给公社领导和公安部门,请求重新调查吴玉生的案件。原本希望吴玉生会得以平反昭雪,不料,上级调查结果是红鸽不能证实对她行暴者究竟是不是吴玉生。这个女子的证词,再度让吴玉生陷入被动状态。上级的意见是:吴玉生即便不是强奸犯,至少也是坏分子,水库工地缺少劳动力,让他在工地上干着,不能退回红星大队去。
  
  得到消息,喜凤怒不可遏。她找到郝中魁,厉声呵问:“咋会是这种结果?那红鸽我说的很明白了,是队长坯头!公安来了,咋着又成了睡觉中被强暴,不知道是不是吴玉生了?气死我了,不行,我还得找她去!”
  
  郝中魁将一个凳子递给喜凤:“叫我说,你消消气,别再找了!”
  
  喜凤怒气不减:“不行!我必须找她!出尔反尔的女子,还要不要脸了?”
  
  郝中魁再劝:“你知道他是女子就行了!这种事,女子的证词最有力!她当真不替吴玉生说明实情,你找也没用了!”
  
  喜凤出口长气,拢拢短发,说道:“咽不下这口气!红鸽是在耍我呢!”
  
  郝中魁叹一声:“没办法啊!古来冤案多,代代都不少!从吴玉生身上,咱看得更真切了!”
  
  喜凤不再说话。
  
  看到曙光的吴玉生,就这样再度留在了专政工地。时光,便是在这漫长的不黑不白的煎熬中度过了。
  
  2
  
  接下来的事情谁也没有料到。
  
  国家发生了大事情,小峪口水库工程说停就停,战天斗地专业队解散,专政队也同样解散了。
  
  吴玉生回到了南寨,他的事情不了了之,仿佛经历了一场噩梦。
  
  村中大树上的那口铁钟不知被谁摘去,挂铁钟的树枝也被山风刮断。清风吹过树枝,凋落数片枯叶,繁华化为干枯似乎成了眨眼之间的事情。献忠亭前空荡荡的,除了觅食的麻雀,已经没有人光顾,热情化为冷漠似乎也成了眨眼之间的事情。
  
  不久,生产队也解散了,干活不用再像牲口一样被人吆喝来吆喝去。
  
  这一天,爹娘还未下地,吴玉生拿起工具就走。生存第一,不劳动的人就无法生存,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
  
  田是自己的,庄稼是自己的,现在的自己才真真正正属于自己。吴玉生憋着一股子劲,挥锄就干。地里的草就像是他的仇人,他一棵棵砍去了他们的头。他不知恨谁,但他就是恨;他不知怨谁,但他就是怨。锄了一阵儿,身上冒汗。吴玉生擦也不擦,索性把身上脱个精光,没命地锄。他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愿想,甚至连停一下也不停,只是拼命地抡锄头……
  
  阳光爆爆地晒着吴玉生的光脊梁,汗水很快把他的裤管都湿透了。一直干到筋疲力尽,他才一屁股坐下来,浑身骨头似乎全都散了。
  
  不过,他感到一种无法言语的愉快。自由真是可贵呀!以前千百次地在这片土地上劳作,感觉到压抑和无望,现在却完全不同了,所见的一切都是那么亲切和温暖。
  
  吴玉生摸出一支烟,点着,狠狠地吸了一口,他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抽得最香的一支烟。
  
  他突然很想见到红鸽,尽管他说不出要见的理由。
  
  4
  
  吴玉生从专政队回家以后,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打听红鸽为什么要陷害他。
  
  吴玉生心里只记着两句俗语,一句是: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另一句是:功夫不负苦心人。果真,事情的原委他基本打听清楚,吴玉生只知道祸害红鸽的是队长坯头,红鸽出尔反尔是受人所迫,可他怎么也想不到红鸽在这件事情中的无奈和痛苦——
  
  红鸽那阵子嚷着学珠算,就约吴玉生晚上到她家去教她。吴玉生心里明白,红鸽是有意接近他,学珠算只是借口。吴玉生当然不会去,事情就这样开始了。
  
  晚上,红鸽给吴玉生留着门,一直等到更深夜静。但是吴玉生始终没有来,红鸽便在等待中睡着了。
  
  将近夜半的时候,红鸽觉得有人轻轻地抱她,解她的衣服。红鸽以为是吴玉生来了,便在半梦半醒中很是驯服。等她被脱光了衣服,甜蜜中迎接身上男人的拥抱时,才感觉来人的身材有些可疑,红鸽那么熟悉吴玉生,他身材不是如此短粗。于是,红鸽睁开眼来。屋里黑洞洞的,就着透过窗户的月光,红鸽顿时吓得尖叫一声。
  
  原来出现在她面前的,竟然是坯头——那个黑粗矮胖的男人。
  
  红鸽尖叫着跳下床来,慌忙中将床单裹在身上,瑟瑟发抖。她说:“你,你,你咋来了?”
  
  坯头冷笑着说:“你今晚不是在等男人吗?他没有来,我就替他了。”
  
  红鸽说:“你快点走,要不我就喊人了。”
  
  “喊吧,反正我也把你做了。你喊来人看看,我已经是你的男人了。嘿嘿嘿嘿……”
  
  “你不要脸!”红鸽哭着骂道。
  
  “得了吧,你刚才多浪呀,我都喜欢死了。嘿嘿嘿嘿……”
  
  “你快点走吧。”红鸽哭着央求坯头。
  
  “我咋会就走了呢?我是真喜欢你啊。咱俩事儿也做了,你以后就嫁给我吧,我离婚,娶你。”
  
  坯头说着就伸手过来抱红鸽。红鸽挣扎着喊人。
  
  坯头赶紧捂住红鸽的嘴,恶狠狠地说:“红鸽,你巴望让吴玉生日,为啥就不能让我日?我哪里不如他,啊?他是个坏分子,我看你受他的影响太深了。实话告诉你,若不是他在你面前逞能,我还不会摆治他。你是我的,我让你当记工员,我派你干轻活,你必须得嫁给我,你这个刚出笼的白馒头,他吴玉生敢啃一口,我就敢把他整死!”
  
  坯头死抱着红鸽往床上按,红鸽拼力挣扎,头撞在墙上,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红鸽晕了过去。
  
  红鸽的嫂子最先听到红鸽屋里的动静,她感觉到一阵兴奋。她猜想到红鸽的屋里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她猜测着那屋里一定有吴玉生。为了换亲之事,她恨死了红鸽。她要报复,她要捉奸,她要让小姑子丢人,让公公婆婆难堪。眼下她恨不得家丑迅速外扬。于是她就草草穿了衣服,提拉着鞋子,跑到院子里,扯起喉咙大喊起来:
  
  “有贼啦!贼进西屋啦!捉贼呀!”
  
  喊声划破寂静的夜空,贼情惊动了家人,也惊动了四邻。
  
  匆忙起床的家人撑了灯,也在屋子里应和着红鸽嫂子的呼喊,高叫着“捉贼捉贼,贼在哪里?”
  
  坯头听到门外喊声吓了个瘫软,放了红鸽,提起裤子就跑。刚出屋子,月光中看见大门口已经被人堵住,转身飞奔后院,想从那里越墙逃走。
  
  后院墙很高,坯头攀了两下没上去,情急之下,忽然发现墙根儿有棵椿树,坯头就攀着树上了墙。眼看就要逃脱了,不料一脚踩空,人又掉了下来。墙下是个茅房的大粪池,“扑通”一声,掉了进去。
  
  院里已经涌进来好多邻居,有人虚张声势,喊着“贼在哪里?贼在哪里?”
  
  红鸽的嫂子把大家领到西屋,屋里只有红鸽一个人。大家看着红鸽的样子,都不好意思,急忙退出来。红鸽的嫂子决意要捉奸,说刚才有条黑影,好像躲后院茅房里去了,一边说着,一边拿了手电灯过去,用灯一照,四下无人,再仔细寻找,却发现臭烘烘的粪池里有颗人头。
  
  原来坯头眼看再难逃脱,一急缩进粪水里。他感到绝望了,只要红鸽的嫂子喊一声,院中的人围上来,他作威作福的日子就到头了。红鸽的嫂子一看那颗人头不是吴玉生,而是队长坯头,也吃了一惊。她用灯光一直照着,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粪池里的坯头闭着眼睛等照着他的人呼喊,好大一会儿却听不见声音,情急之中,他压低了声音说道:“别喊叫,别喊叫啊。”
  
  照着灯的人果然没有喊叫。坯头就赶紧再央求:“快灭灯,别照了。”
  
  红鸽的嫂子下意识灭了灯。她知道坯头的厉害,她不敢太岁头上动土,她是个脑子转得快的人。在这短暂的愣怔之后,她就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不该怎么做了。
  
  她转身打开手电,在后院转了一圈就出来了,对着大家喊:“我看见了,贼翻后墙逃跑了。”
  
  众人说了些闲话就四散了。谁心里都明白,贼偷的是人,不是财物。红鸽不干净了。
  
  红鸽的父母气得要死,所以,说什么也要豁出去报案。
  
  红鸽不知该怎么办,只会哭。
  
  红鸽的嫂子站出来,说:“坯头是干部,更是生坯子,如果得罪他,全家人往后的日子不好过。不如放了他,落个人情,对谁都有好处。”
  
  爹娘说:“现在闹成了这样,叫外人怎么说咱?唾沫星子淹死人,就这么不声不响,说起来咋向大家交待?”
  
  “这好办。”嫂子说,“谁都知道红鸽和吴玉生纠缠不清,吴玉生是个坏分子,不如就把这件事赖在他身上……”
  
  红鸽的爹娘说:“那咱就太昧良心了。”
  
  红鸽哭得更痛了。
  
  嫂子一跺脚说:“你们要闹就闹去吧,再闹我也不管了。你们能不知道女大不可留,留家结冤仇?早嫁了我哥哥,也不会有今天。你们的报应还在后头呢!”
  
  嫂子这一说,再也没人敢出声了。
  
  真相不是随意就可以昭然若揭的。吴玉生尽管不知道这么详细的真相,但是他就自己打听到的情况可以断定,红鸽的确是不愿意陷害他的。所以,吴玉生就觉得自己和红鸽有话要说,他应该和红鸽面对面好好谈谈。
  
  时间淡化了仇恨,时间消除了疯狂和暴怒。太多的委屈使吴玉生曾经动过找红鸽报仇的念头,然而随着自己对事情原委的调查,吴玉生突然觉得红鸽也很可怜,被这件事搞得声名狼藉的不光是他吴玉生,红鸽也同样是一个受害的人。
  
  5
  
  吴玉生第一次见到红鸽是一个下雨天。
  
  下雨的天不能下地干活。闷家的时光无聊又无奈。
  
  雨越下越大,没有要停下的迹象。天色越发地阴暗。
  
  吴玉生撑着一把黑色布伞,站在红鸽家门前的大槐树下,进去还是不进去,吴玉生有点犹豫。
  
  事情真的就有那么巧。红鸽拉开大门,从家里出来,手里撑着一把花伞。也就在同时,红鸽看见了吴玉生,撑开的伞也忘了遮上头顶,她的头发和衣服很快就淋湿了。
  
  显然,她明白了吴玉生寻仇的来意,在倍感敌意的目光下,红鸽显得不知所措。
  
  红鸽的眼神无助极了。她不知该不该凝视吴玉生,只好回避。同时,本能地扭头回望自己的家门,似乎在寻找着逃跑的路径。
  
  红鸽痛苦又无奈地站在雨中。吴玉生发现,红鸽比以前瘦多了,脸上不再有天真的喜悦和光泽,那不是成熟,那是枯萎。
  
  吴玉生顿生怜悯,这已经不是先前的那个红鸽了。眼前的她还会有激情吗?眼前的她还会对什么都充满好奇吗?眼前的她还会心直口快热情奔放吗?原先的红鸽分明已不复存在,眼前这个女子,绝不是他吴玉生已经认识的人了。
  
  一瞬间,吴玉生觉得这个世界既荒谬又冰冷。他转身离去了。
  
  那日之后,吴玉生原本是要放弃寻找被诬陷真相的,想不到,红鸽却主动找到他,哭诉了自己受辱、又被迫诬陷他的一切真相……
  
  6
  
  夏季来了,又一个雨天,吴玉生在家无聊,竟然鬼使神差,来到了小峪口水库旧址。
  
  暴雨过后,沟壑里发出轰隆隆的山洪声。声势浩大的山洪翻滚着,咆哮着,把堤坝冲出一个缺口奔泻而出,嘲弄着人定胜天的那种轻狂。
  
  专业队和专政队住过的房屋旧址早已成了一片废墟,曾经神圣的祝愿台在黄黄的泥水中显得格外颓败,伟大领袖的塑像缺胳膊少腿地侧卧在泥水中。触景生情,这里曾经发生的一切仿佛重又回到了吴玉生的眼前。吴玉生觉得心疼,为自己,为红鸽,为一切失意落魄的人们。
  
  吴玉生很晚才回到了家。
  
  推开灶房的门,案板放着一篮子蒸馍。母亲告诉他,那是喜凤她娘送来的。
  
  吴玉生奇怪地看着母亲问:“她送这干啥?”
  
  母亲说:“他要我告诉你,谢谢你救了她闺女。”
  
  吴玉生把脸转向屋门,继续问母亲:“她还说了什么?”
  
  母亲说:“她要我劝劝你不要恨他闺女。”
  
  吴玉生咬紧牙挤出一句话:“咸吃萝卜淡操心!”
  
  母亲从篮子里取出一个馒头,递给儿子,说:“你吃吧,玉生。好赖是人家谢你的。”
  
  吴玉生接过来,盯着看了看。那是难得吃上的白面油卷馍,卷得匀称的层次间油渍上粘着葱花儿,有一股香气丝丝地钻进他的鼻孔。吴玉生看着闻着,手里的馒头渐渐成了喜凤,他突然张开嘴,恶狠狠地咬了一口,使劲嚼了起来。
  
  十三
  
  1
  
  喜凤离开了留下她青春理想和英勇故事的小峪口水库工地。
  
  水库最终没有建成,挖去坡上的植被,砍了沟沿上的树木,取土建这个水库,原本就是一个错误。小峪口是方圆数百里山岭沟壑的排水汇聚之处,即使建水库,那也应该是大型的工程,绝非一个大队一个公社所能完成,小小一道土坝,怎么能挡得住滚滚而来的洪流呢?
  
  那天,当工地上所有人员全都走完,喜凤和郝中魁依然站在还未完工的水库坝上。
  
  郝中魁说:“走吧喜凤,回家种地吧。”
  
  喜凤说:“你先走吧,我再看看。”
  
  究竟要看什么,喜凤也不知道,但她知道她要看的肯定不是这水库往后应该如何建。说起喜凤的心思,她真是痛恨自己,可能是对吴玉生了解太多的缘故,她隐隐约约觉得,她跟吴玉生之间真应该发生点什么,可是一直到现在竟然什么都没有发生。吴玉生离开专政队时,喜凤觉得自己应该见他一面敞开了谈谈才对,可是就说了那么一句话,吴玉生就显得极不耐烦。吴玉生那依旧苦大仇深有冤无处诉的神态,在横眉立眼中硬是把愤怒塞给了喜凤,在喜凤的惊愕中,吴玉生扬长而去,头都未回。
  
  自从吴玉生走后,喜凤总是时常想起他。喜凤总觉得,只有吴玉生能够解读她忧郁的眼神,也只有吴玉生能够感知她是一个相当孤独的人。
  
  不知这一点是不是暗合了喜凤心底的一种情绪,总之,喜凤固执地认为自己和吴玉生之间虽然表面相距遥远,实际上却心境最近。由此,喜凤也就固执地认为,吴玉生实在是自己最值得信赖最值得爱恋最值得依附的那一个男人。于是,喜凤在基本摸清吴玉生受冤的事实后,在冬季来临之时,给吴玉生买了一件毛衣,托付郝中魁暗中送了出去。自此,就像是患了疑难杂症的人一样,喜凤患上了典型性单相思,那不是轰轰烈烈的大爱,不是茶饭不思的苦恋,而是一种渴望吴玉生读懂她心灵密语的梦寻,美丽而又艰难。
  
  2
  
  回到家里,喜凤开始了一种默默地期待。一天天过去,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
  
  这天傍晚,喜凤坐在家中石桌前,托腮凝思,来找她的彩云用一根手指头在她眼前晃了一下,说:“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还能想什么,生气!”
  
  “生谁的气啊?”
  
  “生自己的气,还敢生谁的气!”
  
  “别生气了。你说吧,相中谁了,我去给你牵线。”
  
  喜凤看看天上飘过的云彩,再看看站在自己跟前的彩云,闭起眼睛靠在树上,叹了一声说道:“总觉得有一个人会来找我,我就等着,可恨就是等不来他。”
  
  “我就知道你是为了他。”
  
  “呵呵,你死妮子知道他是谁?”
  
  “不知道就不是你的好朋友了。他不就是吴玉生吗?”
  
  喜凤无言。她就是不愿意相信自己的爱情竟是如此惨淡。她等了这么久,不就是希望遭遇一场不一般的爱情吗?哪怕赴汤蹈火,哪怕心力交瘁,她也要尝一尝爱情的甜蜜。那种有爱虽苦犹甜的至高境界,那种非你不嫁非我不娶的雄心壮志,那种海枯石烂的感人誓言,那种茶饭不思舍身忘我的至真至诚,难道这一生都与她背弃难遇了吗?难道是她错了?难道所谓的真爱只能是书本上的故事吗?
  
  彩云早就看穿了喜凤的心思。她笑道:“谁也不会娶你的。”
  
  喜凤瞪了瞪彩云,不高兴地说:“这话咋讲?”
  
  “因为你当干部时间太长了,别人对你有太多的顾忌。这些年来,大家早就被干部管烦了,几乎人人讨厌干部。人家是娶媳妇,又不是家中欠干部管人。别人又不了解你的内心,谁还会来找你……如果你真相中吴玉生,你就去找他,你不找他,他是不会找你的。”
  
  喜凤喜欢彩云,心中的话总想跟她说,就因为彩云从来不像自己的母亲啰哩啰嗦,却什么话都说不到点子上,又处处搅和事帮倒忙,彩云无论说什么总是一针见血。
  
  喜凤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彩云,我一直想问你,你条件那么好,为啥没有选择军人,干部,教师,反而挑了个小地主,还要死要活?”
  
  彩云笑了:“怎么突然说起我来了?”
  
  喜凤固执地说:“我想知道。”
  
  彩云思考片刻,平心静气地说:“爱一个人不用找道理,爱情是不会分阶级的。”彩云顿了一会儿,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突然高兴地说:“有爱你就去追,没错!”
  
  3
  
  这天碰到郝大婶,大家都讪讪的。宝尔做为史无前例运动中的“打砸抢分子”被处理了。
  
  大婶说:“宝尔那事就别提了,以后大婶再给你介绍个好的。”
  
  母亲有意无意地说:“这个年龄,谁家的小伙子还能没找下媳妇,一般大的男孩子,早没有了。”
  
  大婶说她知道有个吴玉生,还没找对象,先前被批来斗去的,也是冤假错案,耽搁了。
  
  母亲说那娃儿确实不错,长相也俊,人也聪明,不知道人家愿不愿意。
  
  其实,自从喜凤从专业队回家,不再当干部,娘就没有再和她吵过什么,一个人一直闷闷的。娘说,她托人去吴玉生家问问。
  
  娘先是悄悄给吴玉生家送了一篮馒头,后来又托人捎话打探虚实。可惜,那边一直没有好的消息。
  
  喜凤心中产生一种莫名的烦躁和不安。她几次刻意绕道走过吴玉生家责任田,希望能遇见他。
  
  喜凤这样做总是情不自禁,可事后又总是反问自己,怎么会这样?喜凤狠狠地骂自己贱骨头,可一想到吴玉生,她就又是情不自禁,她一定要见到吴玉生。
  
  4
  
  喜凤这天来到吴玉生家的庄稼地,老远就看见有个人在田里锄草。喜凤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到了跟前,那人抬起头来,让喜凤倍感吃惊:锄草的人竟是红鸽!四目相望,两人同时愣住了。
  
  两个人一时不知该怎么招呼,说什么或不说什么似乎都令人尴尬。
  
  后来还是红鸽先开的口,她毕竟小喜凤几岁,自己觉得应该尊重喜凤。红鸽住了锄,微笑地看着喜凤说:“喜凤姐,也下地锄草啊!”
  
  听听,这叫法都改了。以前红鸽和喜凤碰面,大老远就闪到路边去,垂手低头,近了,嘴巴嚅几嚅才张开,声音怯怯地叫一声“郭队长——”,可是现在,她竟然大大咧咧地叫起“喜凤姐”来了,而且红鸽那站立的姿势也叫喜凤吃惊:和自己肩平身齐,再稍微昂着头竟然超过了自己!还有那微笑,完全没有了从前那种卑怯与恭顺。
  
  喜凤不动声色,心中狐疑了一会儿,突然醒悟了:如今已经各干各的了,她这个先前的妇女干部再也主宰不了别人的命运了。
  
  喜凤忙说:“是啊,你来得好早啊。”
  
  红鸽无话找话:“你家的地在哪里啊?”
  
  喜凤道:“在坡顶……这地不是玉生家的吗?你咋在这里锄草啊?”
  
  红鸽停了片刻,诡谲一笑说:“说起来还得请你客呢……”
  
  喜凤道:“为啥请我客啊?”
  
  红鸽想了一会儿,说:“长话短说吧,玉生秋罢就要和我结婚了。多亏你给他平反,也让她知道了我没有真心害他,我咋能不请你的客啊?再说了,你是玉生的同学,也是他先前的朋友,你说我们要不要请你的客啊?”
  
  喜凤只觉得一股子冷气钻到心底,又袭遍全身,说不上是一种什么心情,又觉得特别地不可思议,脑子里反反复复只有一句话:“怎么会这样?”
  
  红鸽仍在絮絮叨叨:“玉生说要感谢你,专政队那些日子,你是真心帮过他的……”
  
  正说着,吴玉生扛着锄头过来了。
  
  吴玉生还是吴玉生,只是比先前更文静更喜气了。
  
  “郭队长。”吴玉生见到喜凤时一点也不惊慌,仿佛昨天刚刚见过。
  
  不等喜凤做出任何反应,红鸽已经抢先道:“喜凤姐也去锄地,她家的地在坡顶上。”
  
  吴玉生笑道:“那好啊,咱们就歇一会儿,去树下坐坐吧。”
  
  郭喜凤忙说:“不了不了……我不热……”
  
  吴玉生道:“怎么能不去呢?出学到现在,应该有五年了,我们从来没正正经经说过话了。”
  
  5
  
  三个人来到坡上的大柿树下。
  
  喜凤强打精神道:“你不恨我吗?”
  
  吴玉生道:“我怎么会恨你呢?”
  
  他们又聊了一会儿,红鸽就和吴玉生离开了。
  
  吴玉生和红鸽始终没说他们是怎样从仇敌变成恋人的。这一点喜凤很想知道,但即使知道了,对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喜凤一个人在树下呆呆地坐了好久。现在她似乎突然明白:你心底认准的人你就得追,他天生就是你的克星,他明里暗里牵着你的魂,一眨眼擦肩而过,就永远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了。看着视线中的一对青年男女,喜凤心里很不好受,有种遗珠失璧的感觉。彩云曾经提醒过她,不能错失吴玉生。今天,喜凤才知道,她还真地就要错失吴玉生了。她想自己的这种错失,不是她或者他犯了什么错,而是时代把她和他涂成了红与黑,使他们不能相遇相追,相期相接……
  
  喜凤站起来。这是土地承包到户的第一个秋天,满眼是孕育着喜悦的田野,坡岭用惹眼的绿色装扮着自己。田里的玉米已经一人多高,心里踏实自由自在的庄稼人,在明亮的阳光和葱垄的绿叶中劳作,满地的玉米结了成熟的棒子,绿棒的顶端都吐出了粉红的缨丝,发出了脉脉的香气。空气里弥漫出一股清淡甜甜的香味,闭着眼都醉人。富丽的秋日大地,在新的时代显得格外绚丽丰饶。
  
  山已不似先前那座山,河也不似先前那道河,一切的一切都在发生着变化。然而不变的,只有喜凤自己,她依然单身。


  

评分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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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发表于 2017-6-16 19:31 | 只看该作者
大部头,辛苦了林老师
3#
发表于 2017-6-16 19:32 | 只看该作者
敬茶给您
4#
发表于 2017-6-16 19:32 | 只看该作者
马上编辑整理
5#
发表于 2017-6-16 19:32 | 只看该作者
置顶。
6#
发表于 2017-6-16 19:41 | 只看该作者
喜欢阅读林健老师的小说。欣赏加分!
7#
 楼主| 发表于 2017-6-16 19:44 | 只看该作者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6-16 19:31
大部头,辛苦了林老师

感谢关注,顺祝安好
8#
 楼主| 发表于 2017-6-16 19:45 | 只看该作者

谢谢,茶香,友谊深啊
9#
 楼主| 发表于 2017-6-16 19:46 | 只看该作者

辛苦您了,近五万字,慢慢来吧……
10#
 楼主| 发表于 2017-6-16 19:46 | 只看该作者
11#
 楼主| 发表于 2017-6-16 19:46 | 只看该作者
五相子 发表于 2017-6-16 19:41
喜欢阅读林健老师的小说。欣赏加分!

感谢您 的支持与鼓励
12#
发表于 2017-6-16 21:20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我慢慢读完
13#
发表于 2017-6-16 21:20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楼主别急
14#
发表于 2017-6-16 21:20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毕竟篇幅长
15#
发表于 2017-6-16 21:20 来自手机 | 只看该作者
不可以走马观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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