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素喜 于 2017-6-19 08:20 编辑
这是后来了:廊下的藤椅上正放着一本《象的失踪》,夏季下午的阳光照在它黄皮布面的精装封面上,一只小黄蜂被太阳照成金黄色,在那明亮的窗前飞过。一切寂静无声。
她在房间内回忆。
她记得非常清楚:烟草这种植物,本来在中国是没有的。关于进到中国的年代、与带来者是谁,种种记录并不一致。无法考证了。及至现在,尽管烟盒子上打上“吸烟有害健康”,吸烟却也又已经普遍流行起来了。这对于烟客简直是一种莫大的惊喜。
她还记得非常清楚:他的抽烟姿势有些古怪。而且抽得很凶。然而这一切都随着女主人公手上的那张介绍西洋药品的广告给打散了:这是一种化妆品,说只要往皮肤上涂一层,就能脱落黑色素,起到增白的作用,这就有点儿象过旧的日子,你拿鸡毛掸子掸掸就又新鲜如初了。
西洋广告终于被桌上的一张旧车票给扫开了——从前的事已经很少记得细节了,都是整大块整大块,灰鼠鼠的:
麦园是个小站。在麦园站的上行和下行各有两个小站,分别唤作城门与城口。她一度疑惑古时候的麦园会不会曾经是一座不小的城堡,到底还是没有去探究,因为她只在那里经过数次,当地的客家话也不太懂得。在印象当中,麦园原本就是一座荒芜的小镇,只有遇上赶墟的日子,才得以见到拥挤在小小街巷里的人群。从远处望着麦园,只见两条粗犷的铁轨弯弯曲曲地穿山而来,沿着一条夜间听得见清晰水声的溪流,盘旋着缠绕着穿越过麦园车站。在这座车站,每天有许多快客呼啸而过,拉着长笛,并不理会站点的存在;只有很少车次的普客在每天同样的时分,慢悠悠地滑行而来,喘着粗气,无可奈何地趴在这座小镇上休息片刻。三五分钟间,叮叮当当的钟声伴随着稀稀落落的人上车,下车,极少发生感人的场面。
深夜时分,麦园笼罩在一股淡蓝的薄雾里,道旁的指示灯成为这里最炫丽的色彩,凭空添了几分迷幻的色彩。在麦园站上下车的人,除了少数当地农民外,大多是从异乡到此的民工和附近煤矿的工人及其家属,他们穿着色调低暗、款式普通的衣服,行动拘谨而急迫,在横跨铁轨从指示灯旁经过的时候,在黑暗背景和鲜艳的光线中,一时迅速化成舞台上的人物,妖艳得很。随后,这种妖艳随着疲惫的身影溶入深山密林之中,留下麦园小镇,长长时间里没有声色,宛如没有存在,就连空荡荡的站台和平滑流畅的铁轨,在明亮的月光下渐渐沉没在淡蓝的雾气中了。
倒是山里经常会传出几声斑鸠的叫声,像是迎客,又像是送客,究竟不知道有几人在意。
而现在,她的在意,在时隔多年之后却又涌起。
那一夜他送走她。山里的斑鸠好像就蜷缩在他怀里,不停地叫唤,直到他走进深山几十里路,它还在叫,叫得他浑身颤抖,泪水蒙眼,看着明月也是模糊的。
这模糊的明月,想必也照耀着远去的列车;那远去的列车上,想必有一个刚与他作别的她;那个她,想必也在望着窗外的明月;那窗外的明月,想必在她的眼中也是模糊的。
多年以来,她始终没有向他透露那夜她远去之后的情况;只是说起过,她很想再坐一次那趟深夜里的列车。她说,我可以再坐一次的,因为我手中有两张票,那天用了一张,还有一张没用上,还在我这呢,留着。
难道她不知道,票早在十几年前,就早过期?!
那夜送她,他抢先到售票处买票,让她在昏暗的站台上等着。他想,在一个女孩子面前,类似于永别的时候,这点是他应该做的,也是唯一能做的了。那夜乘车的人跟往常一样,只有十来个,售票窗开得迟了,所以还得排队。她见到他站在队伍的末端,随一阵心酸挪动脚步。他知道这次告别可能是此生的告别,也是青春的告别!他该说什么呢?他能说什么呢?时间在他不知觉间流逝,几乎与他认识她的四年一样长。他看见她轻盈着向他走来,微笑着轻声问“怎么这么久还没买到票。”他答“得排队。”她笑着说你真老实,便偎在他身旁候着。他却不让她候着,对她说还是到站台上看着去,莫要车来了还不知道,误了。她没说什么,象往常一样听话,转个身轻盈地走了。她回过一次头,望着他,笑着。他挥挥手,看着她转身,背影渐渐消失在淡蓝的雾气里。等他买到票回到站台的时候,车早已进站了,而她已经坐在车厢里头。列车在小站停留时间极其短暂,也不用剪票上车,他急忙赶过去,从车窗里找到了她的脸,一张红润而淡然的脸,一双闪烁着道旁指示灯般迷离色彩的眼睛也正在寻找着他。
她把头伸出窗外,对他招了招手,不知是向他告别,还是示意着他把车票给她。他赶紧跑上前去,将车票放入她的手心,并顺势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她的手很小,很软,很暖。
“怎么有两张?”她问。
他不说话,只看着她。
“怎么要两张?”她又问。
他还是不说话,仍然看着她。
“你也跟我走吗?”她迟疑着问。
他摇摇头,看着她。
“……”她欲语又止,脸上绽放出会心的笑容。
“再见了!”他终于说出话来。
她的笑容在列车启动带来的风里温柔地消失了,象月亮瞬间躲进云层里;她抿紧着小嘴,象含苞的花骨朵突出地暴露在寒风里。那枝花骨朵在他的心湖上摇荡,一阵阵清冽的涟漪将他吞没。
他站着不动,肃穆地聆听列车起行的长笛声,看着她握着车票的小手朝他微微地挥了又挥,随着一阵昏黄的光波向远处滑行而去。此时,他听到了斑鸠的叫声,起起落落,随着列车远行的节奏散落在黑夜中的铁轨上,流水边。
许多年以后,他写下了《失眠是种梦境》。
许多年以后,她去寻他,然而到了那个时候,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那块渺小的碑石,经受风吹雨打,已经长满了青苔。
她在房间内回忆:
麦园远了……
男子远了……
家也远了……
今夏,她的心里没有流云。
今夏,《雷雨》里的雨始终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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