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题小说】今年，我喜庆乔迁

沉思在舞蹈

　　晚饭后，我在桌上展开红纸，然后饱蘸浓墨，挥毫写下“喜庆乔迁”四个大字，一旁的儿子连声叫好，恭维说："爸，你这笔行楷越写越有二王韵味了。”老婆笑道：“你爸这辈子不知写了多少‘喜庆乔迁’，不过那都是恭贺别人的，这一次，你爸总算可以自己恭贺自己了。”我尴尬一笑，心里并不轻松。儿子随时都可能结婚，我不得不提前把江城买的那套按揭房装修好，亲朋闻讯，纷纷送来贺礼，这让我和老婆好作难，因为儿子一日不结婚，我们肩上的重负就谈不上解除，我们真的不想请客，可这次再白得亲朋一次贺礼吗？没有道理呀，因此老婆咬咬牙，说：“请吧，再空过别人，以后都不好意思见面了。”

　　中国有名目繁多的请客，其中“喜庆乔迁”是名目之一。我在十几年前“乔迁”过一次。我新居落成，收了亲朋的贺礼，最后客却没有请成。那时，我在县城一角买了一块地，盖起一栋三层洋楼，多年积蓄全都砸进楼里了，尽管手无分文，但我们心里还是很兴奋，觉得无论如何得酬谢一下亲戚朋友的恭贺，可还没到那天，老婆就病倒了，是很严重的肾病，没有三两年不可能痊愈，我们感觉天像塌了一般，将写好的请柬全都撕成了碎片。此后，我和老婆总觉欠了亲戚朋友一份债，提起就惭愧。

　　今晚这幅“喜庆乔迁”，是后天要立在饭店门口的告示牌，我想起老七，对儿子说：“明天你回老家发请柬，七叔你一定要请到。”

　　请客是很累人的一件事，等字墨干后，我就催儿子赶紧去睡觉。稍后老婆收拾好厨房，我们也进了卧室。老婆一边脱衣一边问我：“咱多久没有见到老七了？他‘’绿地华庭‘’买的那套房装没装？”

　　“好像没有吧？我上月路过还进去看了一下的。”

　　老婆沉吟说：“可能手头有些紧。”然后一甩“狮子头”，说：“这老七也是，手头紧干嘛不来找我们？”

　　我不清实底，不好说什么。我和老婆一样，心里总觉这些年欠老七人情太大了，我们于心不安。

　　老婆生病那年，老七进城买水泵，得知我们都住在医院里，他买了些营养品提过来，闲谈中，得知我正为手头空空而犯愁，他塞给我整整一万元，说：“为钱难怎不打我电话呢？”就起身告别，以致我欠条也没给他写一张。后来，老婆病愈，我们条件改善了一些，就想尽快把钱还给他，可每次给他打电话，他都说：“我知道你们还陷在淤泥里，就别逞强了，我不缺这点钱。”结果一拖再拖，拖到现在十几年，我们也没有把钱还给他。

　　我和老七是本家，虽然已出无服，但人生半百始终亲如同胞。老七是父母的第七个儿子，人长得五大三粗，脑子却天生愚钝，村里发小常拿他当活宝，我喜欢老七，就一次次替他出头。老七小学没念完就辍学了，也许他自己读书不行，就对我这个“尖子生”一直很崇拜，尤其是我能写一手龙飞凤舞的毛笔字，他见一次就叫一次“好！”我们长大成人后，老七做了农民，而我“鲤鱼跳龙门”，进城当起了老师。我们虽然分开了，但家里有啥喜事还当本家走，感情从不曾生分。

　　老七幼年家贫，又脑子不是很好使，早年我就想，如果将来自己发达了，一定帮帮他。可走上工作岗位后，现实才告诉我，教师这个铁饭碗并不是我以前想象的金饭碗，我自保有余，可要谈帮衬别人，实在太勉为其难了。好在我们是天各一方的，他不进城，我不回老家，我心里的惭愧就不致于挥之不去。

　　一九九六年腊月二十六，我携妻儿回老家过年，刚落屋，老七找来了，椭圆像颗冬瓜的大长脸喜笑颜开，说：“新文总算盼你回来了！”我一头雾水，老七抱住我一条胳膊使劲往外拽：“走走，先到我家咱哥们闷他几杯再说！”我回头把目光投向父亲，父亲说：“快去吧，老七家楼房刚盖好，后天请客，他等你回来给他写喜联，已经跑了三趟了。”我啊了一声，有些不相信。那时，村里盖楼的人家还极少，老七没有手艺也不会做生意，他哪里攒钱盖楼啊？

　　我随老七沿着村道往东走，不过片刻，远远就望见一栋二层小楼耸立在一片黑黢黢的瓦房中，如鹤立鸡群一般，我说：“那就是你新盖的楼房？”老七称是，我问他花了多少钱，老七笑着说：“不多，也就四万挂点零。”我惊叫：“四万还不多？”恰好从自家屋里出来的洪爹听见了，笑道：“你当老七还是原来的老七呀？人家现在是全镇鼎鼎大名的种田大户了，一年赚的钱盖两栋洋楼都有余。”

　　我一脸疑惑的瞪着老七，他被烈日烤成酱色的冬瓜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你甭信村里人瞎起哄，我是因为今年粮棉价格涨的高，才比往年多赚了一点。”我似有所悟，心里替老七算算账，发现他这年的收入盖栋小楼还真的不吃力。

　　那些年，村里外出谋生的人一年比一年多，导致大片大片的责任地没人种，老七经村长牵头一一揽下，高达一百多亩。以前粮棉价格低，老七吃的亏大但收入并不是很可观，岂料今年价格突然翻了一倍多，因此老七打了个翻身仗。

　　坐在装饰一新，既整洁又敞亮的厅堂里，我和老七回忆起小时候，唏嘘不已。

　　我上高一那年，六月，正值梅雨肆虐，有天我放月假去找老七玩，玩到深夜天下起暴雨，就住下了。老七家的瓦房年久失修，满屋都是漏，一家人没法安身，就投入到“接漏”大战中，因为漏点太多，家里的木盆木桶根本不够用，老七没办法，只好找来一块透明塑料布我们一起顶头上。床上的铺盖早就淋湿了，我们坐的地方都没有，只好蹲在床头，一边憧憬未来，一边等雨住天亮。我问老七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老七说,能盖两三间不漏雨的新瓦房就谢天谢地了。

　　那时村里人连吃饱肚子都困难，谁还敢奢望起楼呢，但世事难料，我做梦也不会想到，在村人眼里脑壳很木的老七竟然当起了致富排头兵，我感慨万千，先蘸墨写下了横批：喜庆乔迁，然后略作沉吟，刷出一幅七字喜联：华堂新建神土力，玉宇初成人德功！
　　腊月二十八，在老七家吃过喜酒回家时，老婆一路郁郁寡欢：“想你我寒窗十余载，空背了一个好名声，到头来还不如一个乡下的种田佬。”

　　从此，我和老婆就像得了魔症，做梦念叨的都是“楼”。可凭两人教书的那点死工资，要在县城盖栋楼谈何容易！于是，我们除了尽力做好本职工作，一有机会就拼命捞外快。那时学生补课不像现在卡得这么死，每逢寒假暑假，我和老婆都是连轴转，拉很多学生到租好的屋子去补课。这样拼搏了五六年，我们终于在县城筑起了真正属于自己的“家”。我们想，这下总算可以喘息一阵了，可儿子上了初中后，我们心里又磨叽开来了：儿子成绩这么好，将来肯定是要上大学的，他大学毕业后会落在哪儿呢？如果不回这座小县城，我们还不得在他着落的地方给他安个家？

　　那年，老七送儿子进城读职高，让我帮他参考县城哪个楼盘比较好。我说：“你家里又不是没房子，打听这干嘛？”老七嗤笑一声道：“现在乡下的房子值个屌！上面不是天天在讲城市化么，你看将来娃们长大，谁还愿意回到乡下老家去种地？因此我想早作打算，趁现在手里还宽松，赶紧给儿子在城里买一套，不然，他将来在城里娶妻生子住哪里？”我想想似乎有道理，也笑了：“现在他妈的这狗屁世道养个儿子成本太高了，幸亏你当初只生了一个！”

　　那年老七儿子的满月酒是我回的家，我来到他家门口时，老七母亲正抱着胖胖的孙子在门旁迎客，我拿手指在孩子脸上划拉了一下，自然要夸他几句。老太太乐得嘴也合不拢，望着老七说：“幺哎，明儿再给老妈加把劲，争取明年给咱老陈家再添一个胖孙子！”老七作揖道：“妈你饶了我吧，现在不是提倡只生一个吗，我对这个政策是真心拥护的，我给你做儿子真是做怕了，你想让我儿子将来也像我这样受穷受苦半辈子？”

　　在绿地华庭挑选一套房子后，整整六年，老七既不装也不租，我觉得由它这样空着实在太过浪费了，老七说：“这房子是将来留给儿子结婚的，要是租出去出点啥差池，多不吉利呀。”

　　大前年，老七的儿子职高毕业后老七就很少进城了，我诸事相绊，也将近三年没有回老家，我和老婆时常念叨的是怎么尽快把老七的钱还给他，可拖着拖着，至今也还是空话。

　　次日傍晚，总算盼到儿子回家了，我急忙询问老七的状况，儿子说：“七叔七婶收完秋就去江城了，没人知道他们在江城干什么。”

　　第二天的“喜庆乔迁”很热闹，可我和老婆始终兴奋不起来，傍晚待客散尽后，我对老婆儿子说：“今年我们去江城过年吧？房子刚装好，趁过年添点喜气。”

　　我们是小年那天上午到的江城，我们的新房在“金帝名苑”，距火车站也就几站路。我们临近小区大门时，老婆忽然看见老七从门里走出来，惊呼了一声：“老七！”

　　我喜出望外，冲过去与老七来了个拥抱，我问他这一阵在江城干什么，怎么找到这里的，他说年初他也在江城按揭买了一套房，就在“锦湖一品”，距“金帝名苑”最多一里地，我兴奋地说：“那太好了，既然老天让你我再次走到了一起，今年这个年我们就一起过吧！”老七淡淡一笑道：“不了，我们回家的票都买好了。”我十分失望，可又不好说什么，想他老婆和儿子肯定在家等着他，就决定过去打个招呼，顺便把那一万元钱还给他们。谁知老七听我这么说眼神突然有些慌，连说：“还是不要这么麻烦吧——”我有些诧异，不由分说拽他上了街。

　　走进他家的一瞬间，我脑袋里轰的一声怔住了。装修尚未完工的客厅里，老七的老婆正弯腰把衣服往拉杆箱里装，他们胖胖的儿子双眼直愣愣地呆坐一边，见 我进门竟然招呼也不打一个。这孩子我是十分了解的，虽然读书不行，可社交方面能说会道，比他父亲强多了。

　　我目光转向老七，老七把飞着白皮的嘴唇抿了一抿，苦笑道：“好了两年的女朋友吹了，他想不开。”我问究竟咋回事，老七说儿子是在二汽打工与姑娘好上的，今年初，二人去了深圳，说干到年底就结婚，老七喜不自禁，收完秋就赶紧与老婆一道过来江城装房子，谁知装修尚未竣工，姑娘就打来电话，说江城房子不要了，要想她做他儿媳妇，除非给她在深圳买套房。“你说这房子是说买就能买下的？”老七望着我不停用上牙刮下唇，见我半晌无语，他嘿嘿干笑了一声：“真搞不懂现在这些年轻人，都一起睡了一年多，咋说分就分呢？”

　　我觉得一切解释都是多余的，我见老七与我说话时时不时反手锤一下后腰，问他怎么了，老七说：“几年前就腰椎间盘突出了，现在已经疼得变了形。”我侧身看他，才发现他上身前倾端着腰，身板已经不能直挺了，我鼻子有些酸，把原本想问他的很多问题都收回了肚子里，心里只是不住声的念叨：老七，你大半辈子值的这几处房产，今后怎么弄好呢？

枫叶飘飘

你可算来了。

枫叶飘飘

请上座。

沉思在舞蹈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6-22 23:19
你可算来了。

沉思在舞蹈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6-22 23:19
你可算来了。

沉思在舞蹈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6-22 23:24
请上座。

谢谢！
佩服枫版你精神好！天天不到半夜不睡觉！

枫叶飘飘

还没睡呢。

枫叶飘飘

我是夜猫子。

戏笑九宫

收悉，已经上链接汇总，待细读。

戏笑九宫

题目少了个“今”字？

沉思在舞蹈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6-23 05:35
收悉，已经上链接汇总，待细读。

谢谢！

沉思在舞蹈

戏笑九宫 发表于 2017-6-23 05:36
题目少了个“今”字？

没有啊，就是《喜庆乔迁》！

碣石清风

屈指算来已有半年未见，甚念。
“我”与老七皆为房子所累，人生苦短啊。

沉思在舞蹈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7-6-23 08:33
屈指算来已有半年未见，甚念。
“我”与老七皆为房子所累，人生苦短啊。

谢谢清风老师！其实一直都关注着中财，从未离开过。只是忙于改行，没有时间写东西。

zizhu

先加分。欢迎回归太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