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夏港 于 2017-6-26 10:09 编辑
屈指算来,他滞留省城匆匆已过一月有余(尚未“数月”),风云突变,情况有异。半夜时分,他又来到了医院的锅炉房,召开紧急会议,部署下一阶段的工作,再三强调,安心治病,低调做人,即使是不公正的待遇,也要忍气吞声。所以说,大凡不敢主张自己权利的,大都心中有鬼呵。
人在城里,犹如龙潭虎穴,大祸既然已酿成,“雨落不上天,水覆难再收”,(唐·李白《妾薄命》),更要瞻前顾后步步谨慎,“说“一着不慎,满盘皆输”,乃是说的带全局性的,即对全局有决定意义的一着,而不是那种带局部性的即对全局无决定意义的一着”。(毛泽东·《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不引人注目躲避人们警惕的目光,是生存的准则。敛财重要,散财更为重要。很多新中国的铸就者,开国将士,在疯狂杀戮的年代腥风血雨的战场上没有倒下,却在本应该享受和平带来的幸福的年代里悲惨的死去,因为资产阶级的糖衣炮弹(例如刘青山等)。具体到抢银行,就是说盗窃有风险,消费需谨慎。多少豪杰冒着杀头的风险历经艰苦卓绝,侥幸成功,却在犒赏自己花钱如流水中身陷囹圄被枪毙。耳闻目睹这些悲剧性的结局,这种心理上的落差感带来的心灵的震撼会使得他更加谨慎,甚至到了“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论语·学而》)。不过即使如此,百密一疏,也不会“谓予无愆”。
他回到了那个县城。再度出任的县委书记的大公子。县委书记的属下虽不敢冒大不韪公然安排他返城(县城),但自然会有乖巧的下级另辟蹊径,转进借调到,比方说,县委组织的“农业学大寨”工作队,派驻到,比方说,某个公社。就是不用再面朝黄土背朝天,革命加拼命,大干苦干连轴转,为了解放全人类,累死累活也心甘。还可以有点粮票钞票的补助什么的,总之,是不用回到知青点干农活了。小日子安逸了,可是心中的焦虑正应了曹操曹丞相那句著名诗句:“慨当以慷,忧思难忘”。在省城治病的那爷仨怎样啦?在没有普及电话、没有QQ网络、通信受到严格限制、信息不灵的岁月,唯独能做的只有祈祷,愿马恩列斯在天之灵,愿耶稣基督,愿真主安拉,愿释迦牟尼……愿一切的神灵,保佑……平安。
有句话说的是:“贫穷是万恶之源”,意思是因为贫穷,连灵魂和性情都变动非常残酷,暴躁和扭曲变态,容易冲动不计后果,若择机予以释放,随之伴随着暴力和犯罪,会成为社会文明的破坏者。还有句话是:“男人有钱就变坏”,这几年很流行,其实没啥大惊小怪的,男人本身就是坏人,“饕餮、贪婪、懒惰、淫欲、傲慢、嫉妒和暴怒”这七宗原罪一直都潜伏在每个男人身上,没有钱的时候,不得不做好人,一旦有条件了,不但尾巴翘起来,小东西也要跃跃欲试翘一翘啦哦。
事情很是惊险,真的是千钧一发,多亏了女人在这危急时刻,采取断然措施拨乱反正,才使得整个事态转危为安,否则,大家就可以翻检故纸堆查阅陈档旧案,用不着我在这里辞不达意胡编乱造了。
缘起小舅子。
走时匆忙,他把那些为了冒充身份的道具,如崭新的凤凰锰钢自行车、全钢二十四钻欧米茄自动表、成套将军呢军服、里外全新球衣秋裤、的确良衬衣、蛤蟆式的大墨镜、三节头牛皮鞋等等以及不怀好意私下买来的准备行贿用的尼龙丝袜子折叠伞等(当时的高档商品)都一股脑地留在了小舅子的锅炉房的杂物室中。长夜漫漫,特别是下半夜,锅炉压火之后,少年轻狂风华正茂的小舅子闲得无聊,会倒腾出来这套行头,装扮起来,孤芳自赏。
锅炉房的最大好处是,总是有热水,而且无论外面多么寒冷,在锅炉的给水室里,总是温暖的,于是,关心群众生活注意工作方法,后勤的负责人默许了锅炉班私自把给水室改建成了个澡堂子。锅炉工们以及后勤的领导们和家属们总会轮流去洗澡,之所以要轮流,是因为没法分类男女,只能错时,不管咋说,在物质文明匮乏的年代,精神文明还是要建设的,尽管都是革命同志,总不能男女同浴吧。一般地说,下班前后是最嘈杂的时候,忙碌了一天总要干干净净回家吧,没人会等到下半夜,除了值班的护士们。照例,夜班,医生值班可以睡觉,护士得坐岗,但是到了下半夜整个医院都昏昏沉沉陷于浑沌,年轻的小护士们相互照应脱岗溜号到医院大院的锅炉房侧院去洗澡,只要不被查夜的值班副院长抓个正着,都约定俗成了。
佛是金妆人是衣妆、人是衣服马是鞍、闲官清丑妇贞穷吃素老看经,这些古训都是都是集大成前人的睿智。小舅子虽是农家小子,但是打扮起来也是人模狗样的像个高干子弟,耳濡目染跟他现场学习,谈不上器宇轩昂起码也是风度翩翩,谈吐之间不断涉及到有关于省委大院的知识,再加上他自己闪烁其词,使得那些涉世未深刚参加工作的小护士们认为小舅子是个高干子弟,受家庭株连,流落到此,整个一个落难公子。“哪个少女不怀春?哪个少男不钟情?”(出自歌德名作《少年维特之烦恼》,文革毒草)。补充一点历史知识,到了七十年代的时候,大势已经明朗化了,波澜壮阔的文革初期被打倒的走资派,开始了雨后春笋般的被“解放”,那些夺权的造反派们岌岌可危。政治气候的改善,高干子弟又变成了香饽饽,对于基层的、刚进城的农家女尤为甚也。传统戏剧里,千金小姐在公子落难的时候挺身而出,无怨无悔共度难关,苦尽甘来,真心耐,志诚捱,艰难的日子过完,美好的日子就会来到。吹糠见米、淘来真金,落实政策,老干部得以复出,落难公子瞬间从落地的鸡回归成了翱翔的凤凰的凤(雄为凤,雌为凰,总称为凤凰)。旧小说和百姓拉呱叙事中的“民女”拯救“落难公子”的传统模式,经久不衰,古今传唱,知音多多。这种情感往往比较情绪化,在潜意识里还会不断自我完善加以美化。对于那些大山深处挣扎出来的小女生,自己不是“千金”但却愿意来往“落难公子”。生活的拮据更加激发了幻想,尽管小舅子的自我吹嘘破绽百出,但在虚拟现实中都会置若罔闻,更况且,高过膝盖的尼龙丝袜子、撑开的折叠伞,这些高科技可是实实在在的在掌握之中。值夜班炙手可热势绝伦,在脱岗洗澡过程中,间或免不了羞答答地央求帮搓搓澡擦擦背。顺便说一句,所有的灵长类动物,自己都无法触及自己的后背,总会需要同类来帮忙,所以大家经常可以在动物园中看到猴子互相抓背,小女生恳请小男生,其实不过是返租现象。某省台卫视娱乐节目,宁愿坐在宝马里哭,也不要坐在自行车上笑,但是在四十年前,能搭上自行车,也足以让那些小女生喜笑颜开。这句话就是活生生的现实写照,不要批判拜金主义,糖衣炮弹面前即使那些枪林弹雨中的幸存者也没有能够顶住,遑论这些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小女生。
小舅子的快乐时光。飞驰而过清脆的车铃的铃声和银铃般的小女生的笑声,在省城的大街小巷回荡。姐姐病床的床头柜隔板中是用之不竭的财源,足可以让那些厌倦了医院食堂缺油无肉咸得要命分量少得可怜的小护士们大饱口福,就像过大年。当年省城的糖醋鲤鱼五元一条,小护士的月工资是二十七元,所以坐在凤凰(BIKE)的后座上去吃鲤鱼烧鸡猪蹄,等同于今天的裸模搭煤老板的宝马(BMW)去吃鲍鱼龙虾鱼翅。那些无缘被搓背当然也无缘吃到猪蹄的大女生或者老女生(含半老徐娘护士长),嫉贤妒能、昧己瞒心,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恶毒攻击小舅子。由于是跨部门的缘故,她们不太了解这个后勤的锅炉临时工,但是当某个小女生炫耀自己刚得到的坤表时,愤怒到了极点的众怒终于爆发了。要知道,送一块表犹如当今赠一辆QQ(车,非网聊工具)。女人之间的吃醋是极其可怕的,肆无忌惮诅咒那个神秘的临时工,声音之大,病房中的女人听的清清楚楚。
对于小舅子的胡作非为,就像我们今天看领导的贪腐一样,姐夫和老丈人洞若观火,但是又无可奈何。历来如此:姐夫是管不住小舅子的,而父亲对于情窦顿开陷于痴迷的儿子也是鞭长莫及。眼下那些富二代或者官二代不顾法纪或舆论,毫无顾忌地不循规蹈矩,有很多时候并不是家长的本意,而是有钱(有势)燃烧起来的荷尔蒙格外旺盛罢了。
毕竟是农村孩子,还是知道节俭的,相比较而言,小舅子偷偷拿走治病救命的钱的只是个小数目,但是在这贫瘠之地的医疗战线上已经足够掀起波澜,医护人员历来都不是白衣天使,但是要转换成恶魔还需要再度深化。小舅子的招摇使得有关人员深深为之忧虑,此刻,能管束小舅子的知青无分身之术,如果由着他的性子再胡闹下去,在那个阶级斗争这根弦时刻紧绷的年代,没有敌人也要制造敌人,连“司令部住了一间大点的房子也要骂起来”,至于讲究吃穿,那是资产阶级妖风。流言惑众,三人成虎啊,更别说咱虽然心中无愧但却负案在身。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下半夜,女人挣扎着从病床上爬了起来,拖着羸弱的病体,走几步路就气喘吁吁,在姐夫的搀扶下,暮色茫茫中穿过医院大院中广袤的小松林,从病房大院到后勤的锅炉房侧院足足有两千公尺,坑洼不平路径曲折。
锅炉房的家庭会议,他没有参加,所以其中情节也不便虚构。不过,这个会议的重要性绝对不亚于对于一个政党来说有着重大转折意义的“八七会议”。当然,这些都是后来他们说给他听的。小舅子痛哭流涕地做了深刻的检讨,那些个肇事惹祸的自行车军服等物,姐夫临危受命,统统拆卸砸毁,一股脑地塞进了硕大的锅炉的炉膛。那天晚上医院的暖气格外的温暖,以至于很多住院病人半夜都把被子给蹬了,次日患感冒的骤增。
锅炉房的墙外,原来是一条深深的沟壑,所有的垃圾连同燃烧后的煤渣等废弃物,都做了填充。采暖蒸汽用的锅炉是无法焚毁熔化锰钢机件的,但是会扭曲变形,填埋到地下很多年后,会逐步氧化生成红褐色的三氧化二铁。后来的城市开发,为了提高GDP和财政收入,对那家军医院进行了大规模的改扩建,在昔日的垃圾堆积场上耸立起成片的伟岸摩登的SOHO(居家办公)住宅楼群。开挖地基时,可能会发掘出这块难以辨别的铁疙瘩,但无论开发商还是农民工,都不会感兴趣了,即使是当年的小女生都已经过了退休的年龄。
小舅子可以不听姐夫的话,也可以不听爹爹的话,但是,女人的话,他还是要听的,这不仅是长者的姐姐,这是代行母职的姐姐。从未见过娘的面的、在姐姐怀里长大的弟弟,姐姐就是娘。虽然歌儿感人肺腑:“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但是具体到这个贫穷的家庭,最亲的还是姐姐。
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多亏了女人,识大体顾大局深明大义,把小舅子从歧途上拉了回来,保全了这个家,当然,也保护了他。
按照锅炉房会议部署,小舅子当机立断挥泪斩情丝,断绝了和那些小护士们的往来,这个过程虽然痛苦,可也来的异常简单,他只要实话实说坦白自己就是个庄户小子,自幼丧母家无薄产,没有文化,那些道具都是私自借用,就行了。没有小女生会为此悲伤,反而庆幸小舅子的自我爆炸。落难公子,梦幻一场。
医院总是有新鲜事的,层出不穷,小舅子风波,逐渐淡定。小护士们(以及中老年护士们)还是有利用夜班来洗浴的,但是再没有人请小舅子搓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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