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巴婆婆之死（小说）

重庆霜儿

哑巴婆婆之死
　　哑巴婆婆家住牛岭山牛背坡，今年六十八岁，但看着像八十六岁。
　　天还未亮透，哑巴婆婆就偷偷溜出自己破旧的木瓦房，慌慌张张地往屋后的山坡走去。霜重，山高，路滑。哑巴婆婆腿脚不利索，只得弯曲身子，抓住路边斜逸出的树枝，连滚带爬地往山上攀爬。没一会儿，她就累得气喘吁吁，汗流夹背了。贴身的汗衫湿湿的，紧紧地粘背上，冷风一吹，刺骨的寒意令她全身发抖。她忍不住咳了起来，咳了两声，她赶紧腾出一只手捏住喉咙，强行把一口痰咽回了肚里。
　　山风呜呜地在林间盘旋，似一只侍机而动的鹰，让哑巴婆婆无来由地害怕起来。看着李老头屋顶青白的炊烟，她心里的欲望也升腾起来，上山的力气就像泄气的皮球一样，再也汇聚不起来了。
　　前些日子，村干部给山上几户人家下达了通知，说有大官要来李老汉家视察，要大家务必今天离家回避。为了弥补大家的损失，村里还给每人发了一百元补贴。
　　一开始，哑巴婆婆坚持不走。村长恐吓她说，如果不走，就把她儿子年前偷村里树木的事报告派出所。她一听慌了神，立马改了口。
　　但是，她儿子在外打工，山下没亲没戚，而且重病在身，能去哪儿呢？思来想去，她耍了个小聪明，把自己锁在屋里，躲过了村干部的检查。她又怕万一被发现了给儿子添麻烦，于是，早上硬撑着散架的身子出了门。
　　躲哪儿呢？她举目四望，发现李老汉院坝旁有一个很大的柴垛。柴垛上窄下宽，中间有空隙，刚好可以容身。她眼前一亮，决定藏在里面，好好看一下稀奇。
　　在哑巴婆婆的记忆中，还是穿衩衩裤时，山里来过一个据说是县长的官。县长坐在滑竿上，手摇蒲扇，被一大群人拥簇着，威风八面。后来不兴坐滑竿了，就再没来过大官。哑巴婆婆不知道今天来的官有没县长大，但看村干部的猴路劲，她猜一定官不小。在自己有生之年，还能近距离地看看官老爷，哑巴婆婆高兴起来，咧开干瘪的嘴唇，无声地笑了。
　　柴垛好像是专为哑巴婆婆搭的，刚好可以容下她瘦小的身子。她折了些湿润润的柴枝铺在地上，一屁股坐上去，把双腿屈了起来。虽然霉味呛鼻，枝丫扎得她生痛，但风被柴禾一挡，比外面舒服多了。
　　好久都没动静，她在迷迷糊糊中打起了盹。她梦见自己和那短命鬼在一起，围着一个熊熊的火堆吃扣肉，那肉软软的酥酥的，入口即化，好爽口……
　　突然，一阵汪汪的狗叫，打断了她的美梦。她抬起头，用手背擦干嘴边的口水，顺着柴捆的空隙看出去，看到李老头的院坝里围了一大群人。那些人一个个穿得厚厚的，像下雪天娃娃堆的雪球一样又圆又肿。他们有的背着包，有的拿着本，有的握着笔，还有人扛着个大怪物转来转去。
　　李老头戴顶破棉帽，穿着几年未穿过的旧衣服，背弓得很低，背上的补巴似大鹏展翅一样惹人注目。李老头双腿微微打颤，灰黑的脸涨得猪肝似的，腮帮上还挂着两行昏浊的老泪。他的双手被一个身材高大的人握在手心里，不停地摇晃。哑巴婆婆看见这个人国字脸，天堂饱满，猜测一定是个大官。
　　李老头的老伴王老太坐在他身旁的条凳上，埋着头呜呜哭泣。她有哮喘病，一哭就咳嗽，咳起来眼泪鼻涕唾沫星子一把抓，没完没了。这时，雪球”堆里就会有人走出来，帮她拍背，递纸巾，嘘寒问暖。
　　一位“雪球”扛着个闪着幽光的大怪物，围着大官团团转。李老头显然很害怕怪物，一见到怪物对着他，就会不自然地背过脸，像个逃避惩罚的孩子。扛怪物的“雪球”就会对他喊：“大爷，别怕，这是摄像机！”
　　“老人家，我代表市政府来看望你啦，有啥困难尽管跟我们说，政府会帮你解决的。”大官弯腰扶起李老头的肩，和蔼地说。说完，又扭头对旁边的人说，“你们县政府要经常派人来帮助这些低保家庭，尽快帮助他们脱贫！”人群里响起一片应和声。
　　“感、感谢政府！感谢党啊……”平时能言善辨的李老头，今天表情呆滞，反复含混地重复这几句话，说完就拿眼睛在“雪球”堆里找村长。
　　“老人家，这是我们市长，亲自来看你了……”市长后面一个胖“雪球”走上前，热情地对李老头说。
　　“你的情况我们都了解，很特殊。我们会加大扶贫力度，让你过一个幸福祥和的晚年。”大官很亲切，一点不摆架子。
　　李老头不语，只是默默地抽泣。
　　“李大爷，你好福气呀！市长县长惦记着你的生活呢。”一个满脸麻子的“雪球”往前走了两步，哈着腰站在胖子身后，动情地说，“今天，我们乡头各级领导班子都在，还有电视台记者。我们都是送温暖来了，你有啥困难尽管开口，我们都是人民的父母官，一定会帮你尽快解决的……”
　　这个人哑巴婆婆认得，是乡长。村长的女儿嫁给了乡长的儿子，村长很是得意，经常请乡长来山里打野物。乡长后面有个戴眼镜的，哑巴婆婆印象特别深刻。
　　那天，儿子在社保局闹事，就是这个眼镜接待的。
　　眼镜人很和气。在儿子跟窗口办事的小丫头吵闹后，并没责备人，只是礼貌地告诉他们，申请低保要按程序办，村里批了，他们才会处理。
　　“不、不得行，我今天要找政府讨、讨个公道。我妈、妈哑巴，都六十多了，种不得庄稼，病又多。我、我打工挣钱，连媳妇都娶不到。村长就、就不让吃低保，啥、啥意思？”儿子平时话少，一着急，满脸通红，舌头像打了结一样撸不直。
　　眼镜很耐心地听完，皱了皱眉头，慢悠悠地说：“你的情况虽然有点具体，但有困难的不止你一家，低保名额也不是想给谁就给谁的。回去吧，按政策来！”
　　“咋？咋才符合？”儿子满脸迷惑。
　　“那我问你，你一年的收入有多少？”眼镜转过了话头。
　　“嗯……活多的话，有三四万。”儿子默算了一下，轻声说。
　　“这就是了！”眼镜拖长声音。说完，弯腰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翻了几页，放到儿子面前，指着其中的一页说：“你看，国家规定这个收入以下，子女无赡养能力的才算贫困户。你的收入，按我们乡的收入水平，都奔小康了。还来哄抢低保名额，不是存心添乱嘛……
　　弄了半天，还是跟村长说的一个样。哑巴婆婆和儿子无话可说，只好无奈地回了山，从此不再想低保的事。
　　他们来这儿干嘛呢？李老头发生了什么事，那么多当官的围着他？哑巴婆婆心中充满了疑惑。
　　“我、我们不想给政府添、添麻烦。就是这身体不争气……”李老汉声音哽咽，用力捶着自己的胸口，“下不得重力，找不来吃找不来穿，坐到等死……”李老汉越说越激动，声泪俱下。王老太的咳嗽也加剧了，甚至咳出了一口血痰，引得人群一片唏嘘声。
　　“其实，我们村委也时常救济两老人。但是我们这山里穷，村委也困难，都是拆东墙补西墙，心有余而力不足哇……”村长桨灰的棉衣跟“雪球”格格不入，他个子矮，仰着头，一脸谦卑而难为情的表情。
　　“你们，要加强保障力度。快过年了，得让老人过个健康舒心年。”市长面色凝重，果决地对县长说。
　　“是是是！我们回去立马组织相关部门狠抓落实……”县长再次恭敬地点头表态。接着转身朝身后的“雪球”说：“那个小王，你马上联系县医院，准备头等病房和最好的医生，派120来把两老人接去做个全面检查和治疗。”又对一直哈着腰的乡长说，“你们尽快把相关材料申报上来。天气寒冷，不要让老人冻着、饿着。”
　　“领导放心，我们乡穷是穷，但决对会竭力保障民生工程。老人家情况特殊，我们民政接口马上提高保障力度，今后在医疗、生活方面给老人最大的优待，让老人享受到党和政府的关爱……”乡长诚惶诚恐地说。
　　“好好好！”市长和县长相继满意地点了头。村长重重地舒了口气，用赞许的眼光扫了李老头一眼，又立即深深地弯了腰。
　　哑巴婆婆终于明白，大官们今天是来视查李老汉家贫困情况的。
　　说实在的，李老汉两口子确实困难。七十多岁了，按山里的说法，是黄泥巴埋到脖子根的人了，还起早贪黑挖土担粪。但庄稼人都这样，活到老做到老，也没人觉得稀罕。
　　但是，李老头跟别人还是有些不同的。他有三儿俩女。老大在家种田，一年称几百斤粮食给他；老二老幺在外打工，一年各交两千块生活费；幺女儿嫁到外地，每次来都是大包小包，近几年还开着小车，很有钱的样子。李老头说，他幺女一年给他的，比两个儿子的还多。大女儿嫁在山下，老公是现在的村长，有好事都关照他，比如吃低保。尤其令哑巴婆婆羡慕的是，过年时，李老头家四代同堂，几桌人吃团圆饭，那才叫热闹。
　　哑巴婆婆蹲在柴垛里，不由想起自己的一生。小时候，家里穷，生了病没钱医治成了个哑巴。长大后，嫁了个病歪歪的男人，没享到一天福，还半途被那个短命鬼撇下，留给她一屁股的医药债。好不容易把先天发育迟缓的儿子拉扯大，到四十了还讨不上媳妇。也怪自己没用，才六十出头就药不离嘴。家里穷，承受不起昂贵的医药费，多是医生开了方子抓些中草药吃。吃得不但自己一身草药味，就连房前屋后都是草药的味道。
　　想到药，哑巴婆婆的胃绞痛了起来。是该吃药的时间了。可是，外面那么多人，她怎么敢出去。
　　她痛得全身抽筋，蜷缩成一团，痛苦地扭动着，真想一死了之。其它她早就想死了。看着别人儿孙满堂，而自己家却孤儿寡母，她恨自己拖累了儿子。但是，她又怕自己一走，儿子回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咬着牙，就这样一天天地拖过来了。
　　她忍着痛，头上的汗珠黄豆般一颗颗滚落。她痛苦望着外面，心里默念着，快些走吧，快些走！
　　偏偏这些人像跟她有仇一样，不听她的话，也不理会她的急切。他们在李老汉跛脚儿子的带领下，在堂屋里、灶房里来来回回地走动，查看，交谈，眼里满是惊奇与悲怜。那个市长还亲自摸了摸李老汉污七麻黑的灶台，悲咽道：“贫困地区老百姓的生活这么艰难，是我们工作不到位……”
　　正说着，一阵山风从脱落了黄泥的墙体缝隙灌进来，把市长的衣领都吹得翻飞起来了。市长看着破裂的墙面，眼含热泪，沉声道：“你们看，我们住在高楼大厦里，而我们的老百姓却住这样的房子里，连风雨都遮挡不了……”
　　“是啊，下雨天，屋里水积得脚都没地儿搁。我老汉，就是长期在这种环境下风寒才越来越重的……”李老汉的大儿子不失时机地补充。
　　“老人家，你们平时有什么爱好？”县长转换了话题。
　　“爱、爱好？都是烤火，困瞌睡咯。”李老汉把双手拢在袖口里，低声吱唔道。
　　市长环视着屋子，疑惑地问：“连电视都不看？”
　　李老头快速瞟了一眼灶房角落的老风车，嗫嚅着说：“没，没电视。”
　　“哎……”
　　人群响起一阵叹息。
　　“我们的老百姓，在这大山里，连电视都没见过。他们怎么知道国家发生了多大变化？怎么寻求发家致富的法子？”市长激动地大声质问。
　　县长忙欠身说：“是我们工作没做好，让山区百姓受苦了。我们回去就安排给老人送台电视来，让老人的晚年生活丰富起来。”
　　屁！哑巴婆婆的位置正对着灶房门口，看到这一幕，她忍不住狠狠地吐了口唾沫。前几天，她还在李老头灶前看电视呢。一台大彩电，就放在风车上，是李老头过七十整生的时候他幺女儿买的。今天，居然不在，飞了不成？
　　这个李老头，在搞假欺骗政府，我要揭发他。哑巴婆婆一生气，疼痛加具，身体更加虚弱不堪。她想钻出来，可是长时间的蜷缩和疼痛，使她四肢供血不足，麻木得无法动弹。她痛苦地瞪着眼，看到这些父母官已走到了猪圈前。
　　“老人家身体这么差还喂猪啊！”市长感叹道。
　　“是啊，喂头猪杀了好过年。”村长接过了话头。
　　是他，就是他。哑巴婆婆忽然全明白了，李老头两老口老实巴交，怎么敢干这种事？一定是他这个当村长的女婿在搞鬼。难怪前天他把李老头另一头大肥猪牵走了，今天又让山里的村民回避。这哪是为了大官的安全，而是在搞假，欺瞒政府，捞好处。
　　这个砍脑壳的，当了这些年官，没办一件好事，尽往自己腰包捞好处了。盖个章要收礼，拿给就给相差三五岁的娃娃办双胞胎，借修公路的名义乱收村民的钱，办低保开后门……我今天一定要揭发他，当着大官的面，让他的阴谋不能得逞。哑巴婆婆越想越气，恨不得大声臭骂村长一顿。
　　她忍着疼痛，用力地蠕动身子，想要钻出柴垛。忽然，稀里哗啦一声响，柴垛在哑巴婆婆的蠕动下倒塌了，一捆捆半干的柴禾重重地压在她身上，又重又疼。她全身无力，动弹不得，只有紧紧闭上眼睛，脑子一片空白。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一阵狗吠声，有人在问，那边怎么了。然后是李老汉儿子的声音，真奇怪，好好的柴啷个倒了？
　　哑巴婆婆默默地听着，感觉声音越来越飘忽，自己的心一点点地下沉，一直沉到一个黑暗的谷底。然后，她从谷底飞了起来，飞过生活了一辈子的牛背岭群山。她听到那群渐行渐远的人中有人问，山里怎么不见人家。村长说，山里人除了李老汉，全搬山下了。还看到省长望着最高的山峰，朗声说，青山迢迢，绿水隐隐，多么好的自然风光啊，可惜咱们的老百姓却穷得离开了家园。这么好的资源，我们应该利用起来。比如发展生态旅游，变荒山为宝，让老百姓真正富起来……

九月盛菊

霜儿是新来的吧！欢迎！

九月盛菊

版面有排版工具，望按照要求发帖。

九月盛菊

问好作者，感谢赐稿！太虚是一个很有发展前途的小说版块，望常来坐坐。

九月盛菊

你的文字很美，情节感人，值得一读。

潭边老桑

看到神仙姐姐驾临太虚，激动！

枫叶飘飘

霜儿，抱抱你

九月盛菊

她痛得全身抽筋，蜷缩成一团，痛苦地扭动着，真想一死了之。其它她早就想死了。看着别人儿孙满堂，而自己家却孤儿寡母，她恨自己拖累了儿子。但是，她又怕自己一走，儿子回家连口热饭都吃不上。咬着牙，就这样一天天地拖过来了。
　　她忍着痛，头上的汗珠黄豆般一颗颗滚落。她痛苦望着外面，心里默念着，快些走吧，快些走！

这段细节描写，展示了人物的内心活动，表达了以为伟大母亲的爱！催人泪下！

枫叶飘飘

好久都来了，就是没发文

枫叶飘飘

呵呵，姐给你敬茶

遗忘之城

来了就好！

清风剑

霜儿来了，加分鼓励。

素离歌

来看霜儿

潭边老桑

霜儿之美，倾国倾城。霜儿写的小说，一定也是美文。

谷风来去

哑巴婆婆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