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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在人性深处探幽 ——白小白家族散文《风口里等你》之解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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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7-7-3 22:0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本帖最后由 王克楠 于 2017-7-5 11:34 编辑

在人性深处探幽
——白小白家族散文《风口里等你》之解读
/王克楠
       这些年读散文比较多,也写了不少散文,很少有读到白小白风《风口中等你》这样掏心掏肺的家族散文,令我如此之惆怅,感受到生命的飘忽不定。毫无疑问。白小白是坦率的,甚至是大胆的,中国的作家们大都善于遮丑,一旦写到自己的家族,往往一个个都圣人似地无缺点,甚至具有了常人不存在的好品质。面对这样的不真实,白小白的《风口里等你》,无疑是一枚重型炸弹,将一个家族的特殊的遭遇以及命运呈现读者面前,并呈现人性的闪光。


  一、选择决定命运
  这是一篇长散文,作者写了9节来呈现在她心灵中挥之不去的亲情。首当是作者的母亲,母亲有过两次婚姻,第一次婚姻是原配,他爱自己年轻的丈夫,但丈夫怯懦地自杀而去。而后,由于生活的原因,母亲嫁给了丈夫的哥哥,这位原来的大伯哥哥脾气古怪,而原配丈夫“面容清俊,性格温和”,母亲心系这个年轻人,终生念念不忘,可是她又不得不与丈夫的胞兄结合,一起生育了七个娃。这七个娃,只好管早逝的父亲的弟弟称呼为叔父。作者以简朴的文字点到自己的爷爷,世界上人与人的关系构成了另一种存在,从一定程度上,也决定另外一些人的性格和命运,作者的爷爷在这个家族是专横的、暴烈的,他的性格给他的次子带来了自杀倾向。爷爷变本加厉的吵闹,终于葬送了年轻的叔父的生命。“没有任何征兆表明这个年轻的男人,将在白色豆浆翻滚的下一刻走向黑暗的死亡”
  爷爷的暴力,不仅逼死了次子,也逼走了大儿媳。大儿媳是一个不幸的女人,受苦不过而再婚,在新的家庭依然因为不能生育而神经错乱。离婚后,大儿媳会在下意识中来前夫家中捣乱,这成为村中的一道风景。于是,作者的姐姐们宁可混在女孩堆中参与围观,“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掩饰初初长成的无法躲藏的羞耻感”再嫁的曾经的大儿媳依然没有生育,她和后夫抱养的孩子被她含辛茹苦养大后,霸占了她的全部财产,她反而成了寄居的鸟儿,战战兢兢地小心度日,还是经常被挨打受累,终于有一天又一次疯魔,走失在外边,冻死了。一个苦难的人就这样完结了,不存在我前半生受苦而后半生享福的现世报。
  如说作者父亲的原配妻子王魔怔(名字)的悲剧是平面的,而作者父亲的性格悲剧则是立体的。他自从与弟媳成家结合后,不时受到已经去世的弟弟的问责,问责来自于母亲的“通灵”(这样的“通灵”现象在乡村经常可以看到)。母亲“通灵”后,就会以前夫的口气与胞兄对话,“父亲苍辛而苍凉的声音最后才没到无声的啜泣中,父亲坐在炕沿上,身体缩小得像白天蹲在树上的猫头鹰。”
  母亲与父亲之间的爱需要时间的考验,因为母亲对叔父念念不忘,并时而晕倒,在另一个空间与叔父相会,并以叔父的口吻与现在的父亲对话,这使得她在脾气暴躁的父亲面前一直保持一种尊严。母亲的灾难是心理灾难,她的心里的爱情与现实生活之间互相撕扯成碎片,就把自己淹没在自己的灵魂碎片里。
造成作者父亲母亲婚姻悲剧的还有大环境和大气候的影响。母亲是大户人家出身,但当时已经有了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大户人家斯文扫地,土地家产尽失,大户人家的女孩子就无法选择嫁自己所中意的对象。父亲的心理灾难也是作者书写的重点,父亲是爱自己妻子的,也爱已经自杀而去的弟弟,但他对这一切无能为力。他把对弟弟和妻子的两份爱兑换成一份迁就,任凭母亲的荒谬,如何出错,如何尖刻和歇斯底里,他都以沉默面对;另一方面,就把这种“沉默”兑换成面对生活得坚韧和不妥协。作者为父亲的命运做过“假设”,一是假设父亲不同意与前妻离婚,二是假设父亲不同意与弟媳结婚,命运也许是别的样子。而父亲已经选择与前妻离婚,并与弟媳结婚,于是他成了一位悲情英雄,“背负着三个人的生命和七个孩子的生活,牛一样一直向前”。


  二、成长中的家族元素
  一个人的家族史也是一个人的成长史,作者白小白生长在一个有“秘密”的家族,比一般女孩子过早地了解什么是耻辱感和无尊严的滋味,于是“我在蛹茧中不顾身体幻化自己,飞蛾一般知道的光和火勇敢而去。”人的决绝的生活态度是知耻而后进,倘若有太多的顾虑和留后路,人性也不会滋长出勇敢。
  确实是这样,这个苦难的家族缺少了“先天营养”,一贫如洗,作为这个家族的孩子们,就得“自行吸取营养,你得自己筛选所取,并在日后像用橡皮擦去错字一样,擦去某次错误选择留下的痕迹。”简单地说,一个人就是要自我教育,自我疗伤,因为没有人可以帮自己。作者显然善于自省,对父母的影响是这样总结的,“我们像母亲一般不按常理出牌,然后像父亲一样矫枉过正,犯下和上次完全相反的错误。”笔者不知作者的姐姐们是如何对待生活的?而作者显然是善于思考生活,不管生活带来的是幸福还是痛苦,都会直面并从中找出属于自己的发现,“我们深深惧怕,却又完全无法避免引领自己的孩子重复自己的生命,正如我们重复母亲的”。
  一个人在要想健康成长,必须经常反思;一个人要想少犯错误,就必须去研究如何少犯错误。在生活面前,作者无疑是一位善于思考和敢于面对的女子。虽然事过多年,她一直在想自己的叔父为什么自杀?想着爷爷的暴力仅仅是叔父自杀的外因,而内因呢?“我的家族是否有自杀的倾向?”因为后来作者得知,父亲在喝牛浆自杀前,曾多次尝试自杀,而自己的五姐“曾经喝了一整瓶把冬眠灵,昏睡一周才醒来。”
  作者虽然没见过叔父,但她一直执着地探究叔父的自杀之谜,因为叔父在死后依然影响家族生活的人。叔父死得太早,当时他才21岁,太年轻了。“我的叔父年轻得分不清生活和游戏的区别,他可能只是想把自己藏起来。小的时候,在家里捉迷藏,躲在帘幔后面轻轻一拉,就把自己藏在温暖的黑色中,把五彩缤纷的生活留给了兄长。”父亲和叔父的关系,除了血缘亲情,就是死人和活人之间的关系。作者这样描述二人关系,成功地隐藏了自己。”父亲输了,输给了自己的弟弟,并愿赌服输地替人担当。命运不仅来自选择,还存在担当。作者的父亲是一个敢于担当的人,他勇敢地担当起了叔父尚未完成的生活责任:注定要经历一生的辛苦去维护家族的血脉。
  每个人都是需要成长的。作者的父亲也是曲折“成长”的。父亲虽没有文化,当时他无法承受娶弟媳为妻子的现实,拒绝入洞房,采取了“逃跑”的方法,去朝鲜战场上当民工以逃婚。几年回来,看到“母亲胆怯、茫然无主的眼神,刺痛了做丈夫的心。”从此进入过日子的角色。妻子对前夫念念不忘,形成了父亲心中的痛,一直到祖坟迁坟以后,母亲得了一场大病,病后才没有再发生“通灵”。后来作者的哥哥去世,“母亲反而奇迹般地健康起来”,决定母亲心情的,是无端的婚姻和错位的爱情,她终于走出了那个“陷阱”,她“变回”天使一般美好的女人。
  在作者母亲“成长”的晚年,会去照料菜园,会养鸡,会做饭,会关注自己的女儿们的生活,“几十年过去了,她仿佛刚刚降临人间,或者终于从昏睡中醒来。”母亲健康以后,对父亲开始尽心照顾,“她尽心地为父亲做一日三餐,爱情终于放出光亮,而不父亲的终于在晚年享受到梦寐以求的爱,他变得柔软,温情,羞怯而调皮。”因为有爱,在二老百年之后安葬问题上,也找到了方案,“她自己将来就埋在和父亲和叔叔三足鼎立的地方,可知母亲心中的爱情天平已找到平衡”。
人的成长有时是正能量的,有时是负能量的。往相反方向成长最远的,是作者的哥哥。“哥哥最后疯魔频发那几年,简直是母亲的噩梦,每次哥哥发作打人,打得最多的就是母亲。”性格决定命运,有时候还有含着性格和文化的元素。作者的父亲目不识丁,而母亲是读过私塾的,还上过日本洋学堂。母亲在爱情上,有自己“形而上”的坚守,因而前半生是悲剧的,后半生则是苦尽甜来。


  三、死亡情结以及哲学思考
  对于常人来说,死亡是处在“活着状态”下的人所惧怕的。不仅惧怕死亡,连疾病都惧怕。几乎所有的人愿意长命百岁,不得病,有眼福,有口福。有一些特殊的人,甚至梦想“万寿无疆”。死亡之所以可怕,在于人们死亡后,不知是否还能活过来?也不知死亡后灵魂何在?很多的不确定性,促成了很多人“好死不如赖活着”的生活理念,造成一些人为保命,不惜做出丧失国格、人格的事。
  此文的作者是不惧怕死亡的,她对死亡保持一种哲学上的达观,“而我自己。从学会思考后,就懂得与死亡亲近,总感觉死亡有着黑色的神秘和魅惑。”不怕死亡,一定有不怕死亡的理由,当年日本士兵不怕死亡,因为相信死后会进入靖国神社,继续活着。作者作为一个平常女子为何不怕死亡?来自她的第六感觉,“每当活得低迷,我都觉得黑色死亡的内部,有着家一般的温暖与安宁。”这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一个悖论,但少数人对于生命的感觉,也是应该得到尊重。
  时光是由白天和夜晚组成的(亦是亮光与黑暗)。对于黑暗,几乎所有的人抱以程度不同的害怕,但作者不怕,正所谓一个连死都不怕的人还会害怕黑暗吗。作者的父亲显然也有自杀情结,父亲“一生都有一个愿望,去往黑暗的死亡,去那里把叔父拉出来。”可是作者父亲这个愿望一直难于实现,他必须把现在的家庭经营好,这也是使命。作者为了解父亲的自杀情结,在文中还得借他人之口叙述了父亲几次自杀无果的“实践”,第一次父亲撞车自杀,第二次是决定上吊,第三次是吃“毒鼠强”的剧毒,“父亲一次次检查自己的藏品,计算着药物的剂量”,可是作者的父亲附近依然无法成功自杀,但产生了附带灾难,“从此卧床,吃喝拉撒全靠母亲的帮助来完成”。
  一个人有了自杀情结,是否就成了生活中的弱者呢?作者在文本里提出了特立独特的见解:不是!绝对不是!作者以自己的父亲频频自杀未果为例子,说明自杀者并非弱者,“他平时对生活的强霸态度与勇气,让人世间所有叫做力量的东西汗颜。”作者的父亲是一个对生活从不轻慢和懈怠的人,兢兢业业地忙于生计,养活自己的九口之家。至于为何有死亡情结,作者是这样表述的,“他只是我想向上天交还错误的生命令牌,或者,他以生命的筹码向上宣战”。
  作者的哥哥有浓浓的自杀情结,依然未能取得自杀成功。对于哥哥的自杀,作者叙述了很多外在原因:一是男孩儿的特殊待遇,以至于“严厉的父亲对他唯一的儿子是客气的。”这种客气疏远了父子之间的距离,“让哥哥一生无法走近自己的父亲”。而母亲是好心帮倒忙,母亲竭力维护哥哥在家中的地位,反而使哥哥在家中更加孤立。母亲似乎完全看不出哥哥正按照与她设想的相反方向奔去。母亲的性格,也决定了作者哥哥的命运。母亲强悍地为哥哥选了媳妇,“而媳妇过门三日即生下娃娃”,于是,“耻辱和孤独会合,直接关闭了哥哥通往人间世界的最后窗口。”像是父亲的前妻,哥哥疯了,“只有疯癫之时,他才哇啦哇啦的说个不停”,哥哥死了,死在走失的路上。
  自杀是一种情结,主动放弃自杀,却是一种情愫。作者晚年的父亲对作者说到自己频频自杀“失手”的原因,“我做梦都想死,可我不敢自杀呀。我怕人家骂你妈妈,嫁一个男人在喝药死了,再嫁一个又喝药死了。”可见作者父亲拒绝自杀是为了妻子,这是人性的高贵。在散文的结尾,作者对父亲性格进行了“升华”,肯定了父亲对母亲的悉心照顾,肯定了父亲,“他毫不妥协地在自己朴素的生活逻辑中完成了生命的大写”,并把生活和生命的真谛,送给了他的儿女。
  这篇散文的基本风格是强劲的,是特立独行的,在艺术表现手法上也是娴熟而沉稳的。散文的叙述里,不仅有对家族成员命运的正叙,还有心灵和哲学的插叙,两者互相映衬、互相补充,共同构成了内在和外在的圆满。其中有形而上哲学“参与”:有关于上帝的亲情观,有福柯关于疯癫的“理论”,也有把父母婚姻作为例证的解析色彩。因为是家族散文,作者的写作是在场的,同时,作者又用“局外人”的角色对家族史进行叙述和点评。当然,文本的不停设密和解密,也构成了此散文的另一个特点:作者为叔父自杀而设密,为母亲的“通灵”而设密,为哥哥的性格由来而设密,为父亲的自杀未遂而设密…..这些设密的和解密,构成了文本内在的跌宕起伏。当然还有细节描写以及刻画,适时地穿插其中,使得文本叙述的河流波浪不断,确实是一篇难得一见的抒写家族、解剖人性的好散文。

  
   

附作者原作:
风口里等你
/白小白
 1
  母亲用一生期待和祭奠的爱情住在坟茔里。那个被她爱恋了一生的人,在一个初冬的早晨将点豆腐的卤水倒进自己胃里,留下一锅苦难的豆浆和同样苦难的妻子。妻十七岁,腹中儿三个月。
  母亲在坟茔坐了三天,完成了一个女人一生的交待。树上的老鸦懂得她的心思,从此在墓前做窝,生儿育女再不离去。
  母亲回来时身后跟着的是她的夫兄,在东北叫“伯哥”。矮个的奉命到坟前带回弟媳的伯哥,敛着眉脸走至坟前说,弟妹,回吧。被叫做弟妹的年轻寡妇顺从地站起来。伯哥却不走,侧了身让女人走在前面,顺手从路旁扯根木棍,掂了掂捏在手里。伯哥是赶车的,拿鞭子惯了的。
  这伯哥后来成了我的父亲,母亲一生与他生儿育女。我们姊妹七个。母亲的至爱我叫做叔父的,据说长得好,瘦高,面容清俊,性格温和。不像我父亲脾气火爆。那时家里养一挂三匹马的马车。三个牲口都怕父亲,都由父亲指挥,却由叔父侍弄。父亲出车回来,鞭子挂在仓库,洗手吃饭,再不过问。卸车、喂马、收拾车上物什全部由叔父完成。
  父亲和叔父的父亲我叫做爷爷的人据说是个古怪的老头。我出生的时候爷爷已经做古,我的关于他的所有记忆源自父母的短暂叙述——父亲是个不擅叙述的人。母亲一生的记忆则多半耽在她与叔父的短暂爱情里。或者说她每一次关于这个家族的叙述都会停顿在她与叔父的爱情片断里——母亲随意抛锚的叙述使我的家族记忆长时期停留在时间碎片里。在后来拼接的故事中,我爷爷很有一些自己的派头,比如睡觉的时候,鞋子要整整齐齐摆在头顶屋地上,旁边放着他的夜壶,位置不能偏,顺序也不能错。比如他打牌后回家无论白天与黑夜都要吃一碗面条,必须是手擀的,面要和到几分硬,揉到几分熟,切到几分厚,煮到几成烂都有固定模式。我母亲一生都没学会做这种面条。
  爷爷吃的煮鸡蛋必须保持七分熟。这样煮出的鸡蛋黄是溏仁儿。爷爷会唱曲儿,会烧烟泡儿,会打牌。种种习性说明,爷爷是阔绰过的。除了这点幸存的劣性之外,他的正白旗贵族血统在一路讨饭一路北行的风尘中全部成为过往。他的行为几乎谈得上隐姓埋名。他挑着的箩筐前面放着全部家当,后面坐着我的叔父。我父亲那时四岁,长大后他只记得自己曾紧紧握着悠荡的筐绳。爷爷的身份还可以在奶奶身上得到佐证。我奶奶是汉人家的大家闺秀,脚裹得工整,做得一手好针线和好厨艺,而我奶奶对爷爷言听计从。家里那时还种着一些“小片荒”,春种秋收夏锄禾,所有活计都是我奶奶颠着小脚独自完成。
  奶奶一生的贤德温良成就了我爷爷的坏脾气。这个混账的老头儿,总是把牌桌上的不顺变成家里吵闹的清晨和黄昏。长大后我不止一次想像过,我爷爷发火时我奶奶在做什么?我发现这个问题的答案在我漫漶不清的家族史里淹没得更加漫漶不清。我发现附着于这个我成年后无数次想过的简单问题答案上的生活现实,在发生当时,就因为主角被忽略而忽略掉了。
  爷爷的吵闹父亲是听不到的,他每天天不亮就从叔父手里接过鞭子赶着他的马车出去赚钱,那时我爷爷还在晨睡。父亲的妻子和我的母亲——那时她还是叔父的妻子——两个女人小心翼翼把公公的早点端上,小心地唤一声“大”,然后恭肃地立在门边,仿佛她们对着的不是紧闭的门,而是那个脾气古怪到不知何时发作的老人。终于等到门里传出轻轻的一声“哼”才敢悄悄退出去。碰上老人不顺心,这声轻哼就会变成怒骂,且会挤满整个清晨。
  母亲躲在叔父的怀里捱过这个苦难的早晨,而父亲的妻子则是咬着被角哭过了六年的光阴。后来这个绝望的女人终于离开父亲嫁了邻村的王姓男人,因为不能生育受到虐待,因而疯了。直到我上中学时她还经常来我家,父亲总是提着棍子将她送回家去。离了婚的父亲更不着家,吃过晚饭就出门去,在别人家里捱到深夜才肯回来。这也惹怒了爷爷,他变本加厉地吵闹终于葬送了年轻的叔父。
关于那个早晨的记忆是诡异的。在我母亲的叙述里,这个早晨的前半段跟以往所有日子一样浪漫温情,后半段因为死亡而覆上梦幻的神秘色彩。我不知道这里面有没有因为悲痛太过而被母亲艺术化了一些细节。按照剧情,故事的主角,我的叔父,在那个早晨的蒙黑的天光里,提着马灯去厦屋捡回一瓢冻饺,煮好,端在被窝里跟妻子分着吃完,然后开始像往常一样磨豆浆和煮豆浆。我母亲则在被窝里继续一个睡眠。凌晨的天光麻黑,母亲的梦恬静安然。一切都与以往没有不同。没有任何预兆表明这个年轻的男人将在白色的豆浆翻滚的下一刻里走向黑暗的死亡。我母亲的腹中儿也不知道自己即将失去父亲,他没有在母腹中以神的名义给他母亲一点暗示。
 2
  父亲的前妻姓毛,再嫁夫家姓王。我们叫她王魔怔。我对王魔怔的好奇起自一个中午。那天放学回家,门口挤着一群围观的女孩。我那时很好奇,为什么这个非亲非故的疯子常常出现在我的家里?为什么她被容忍在我家里大大咧咧为所欲为?为什么她可以笑嘻嘻随意翻动供奉在箱盖上的祖父母的灵位?为什么她可以拎一根棍子撵得院里鸡飞狗跳?随意拿走窝里的蛋,扔到灶坑里烧,烧完了随心情吃或不吃母亲都不愤怒?为什么母亲对她的恶作剧视若无赌?母亲的毫无原则让人疑心她的迁就不是因为善良。母亲到底怕她什么?
  但王魔怔似乎很是惧怕父亲,不管彼时她正闹成什么样,只要听见父亲的声音远远从院外传来,立刻恢复安静,乖乖坐着,像个小女孩,还会对着父亲痴痴地笑。父亲说,你咋又来了?王魔怔笑嘻嘻的。父亲说,你赶紧回吧。王魔怔还笑嘻嘻的。父亲说,你下地穿鞋。王魔怔就笑嘻嘻地穿鞋。穿了鞋却还是赖着。父亲就肃着脸,拎着棍子站在地边等。王魔怔求救地看我母亲。母亲一言不发,却用表情替她求情。王魔怔就被允许在家里吃了饭。父亲坐炕沿上坐着抽烟,耐心地等她吃完把她送回家去。
  但她下次还会来。每次间隔时间不定。她的疯病时好时坏,好时都是别人传来的消息,来我家时都是坏的。坏得轻时她穿得很光鲜,会给我们带好吃的,杮子饼和大块饼干都带过。更多时候则穿得破破烂烂。衣不蔽体的时候也有。母亲只能找些父亲的衣服给她。王魔怔个儿大,穿父亲的衣服刚刚好。赶上父亲不在家时,母亲会许她在家里住上几天。她跟母亲聊天,每每辞不达意。我问过姐姐,但没有一个姐姐回答过我,可她们又在我回过头去的时候偷偷耳语。我也问过母亲,但我从未得到答案。
  我发现姐姐们跟我不一样,她们害怕王魔怔不是因为她手里挥舞的象征疯魔的棍子和玉米秸,她们和我一样杂在围观的女孩中间不敢回家,但她们似乎别有心事。后来我发现王魔怔一来,鸡飞狗跳毫无秩序的我家门口,会有一些特意放慢的脚步,那些脚的主人还会通过门口往院里看。他们迟疑的步伐和好奇的目光让人相信他们有着拆毁院墙洞悉一切的能力。那是一种让人生出羞耻的目光。姐姐们宁可混在女孩堆里参与围观,装成毫不在意的样子掩饰无法躲藏的初初长成的羞耻感。
  不只没有一个姐姐回答我的问题,甚至没有一个姐姐在日常里主动提起过王魔怔。王魔怔这个词,同我的隐秘家史一样,成为我家的隐秘词汇,我在姐姐们的脸上能够捕捉到它,却无法在她们那里得到求证。没有哪个女孩肯对我做出描述。但是,随着我的年龄增长,父母的婚姻故事在王魔怔身后若隐若现。一个家庭的历史真相对成长的女孩有着磁石一样的核心吸力。母亲的语焉不详与姐姐的刻意回避使我对家里这个疯子的好奇心愈擦愈亮,一日一日变得清晰。
  一个家庭的历史从来都不是孤立的,它总会经由一些人和事串联起来。王魔怔的存在使我家的过去与现在成为连续。甚而由她将家里发生过和正在发生着的事情有机连接。与一个跟着一个长大的女孩们一样,我在蛹茧里奋不顾身地幻化自己,飞蛾一样然后向着知道的光和火勇敢而去。人的成长需要代价。我们的代价从羞耻心开始。王魔怔成为我家的隐匿家史的符号。对她背后的家庭史的讳莫如深和秘而不宣成为女孩们是否长大或成熟的标志。我们确信村里流传着关于我家的一些谣言。恼人的是,我们听不到那些谣言的具体内容。没有人会当着儿女的面讲人家父母的陈年旧事。人有遗忘不愉快往事的本能,我家的往事因为王魔怔的出现被时时提起,重新复习。我家的女孩,一个跟着一个地长大,一个跟着一个在被眼神拆毁的院墙里学会羞耻。
很多年,王魔怔以这种直抵生命的方式参与着我们。她不时时出现,却是不容忽视的存在。她是一个符号,使家庭气息充满苦难意味,使生活成为另一个模样。王魔怔就这样成为我对家的概念的最初理解。但当我终于无视她的存在,并能接受她在偶尔清醒时给某一个女孩梳头,或安安静静坐在炕上与母亲聊天时,突然有天家里气氛不对。有个消息说王魔怔死了。死因不详。再后来偶然机会听说,她死于一场意外。再嫁的她仍然没有生育,她和后夫抱养的孩子被她含辛茹苦地养大后,霸占了她的全部财产。她反而成了寄居的鸟儿,战战兢兢小心度日,却还是经常捱打受骂,终于有天再度疯魔,走失在外面,冻死了。
3
  一个被上帝施以魔咒的家庭是苦难的,每个孩子都必须适应父母的不在场。我的父亲是沉默和严肃的,母亲则柔弱和疏离。我至今清晰记得母亲又一次“通灵”之后与父亲的对话。母亲以叔父的语气说,你多好呢,儿女满堂,多福多寿。父亲说,你以为活着的是多福么?“叔父”说,你过年时有一家人陪。父亲说,哪一年我没接你回来呢,箱盖上有祖宗的牌位就有你的。“叔父”说,她的身体一年比一年坏。父亲说,不好换,好换我宁可跟你换换……父亲苍辛而悲凉的声音最后淹没在无声的啜泣里。父亲坐在炕沿上,身体缩小得像白天蹲在树上的猫头鹰。无奈和沉重的白昼压在身上,却无法不保持着对白昼的担忧和警惕。
  记忆里母亲这样的“通灵”不是一次。母亲保持着这种与父亲对话的姿势。我不知道父亲相不相信世上有灵魂存在,或许他在内心深处是希望有的,相比那些无比沉闷的日子,他愿意以这种方式与成为灵魂的弟弟或深藏的自己说说话。而母亲则通过这个对话实现自我统一。因此母亲从未为自己的灵魂抽离突然晕倒寻医研药,似乎她不在意自己的晕症,似乎她更愿意享受心灵偶尔疏离。
  每次晕倒,母亲的灵魂仿佛离了去。仿佛在另一个时空。她是不是在那里与叔父相会,或仅仅是离了现实的樊篱保持一刻心灵放空我们无从知道。但于我们,母亲每一次倒下都是一次生命的惊悸。我们围着母亲尖叫的样子像极一群惊惶失措的小鸡。我们胡乱塞在母亲手里握着的破手绢,像极被上帝攥在手里的无序日子。逐渐长大的我们学着邻居奶奶的样子,用硬指甲狠掐母亲的人中,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从上帝手中夺回母亲。母亲永远不知道我们与上帝之间的斗争如何惊心动魄。等一口幽幽长气从她的胸腔里狠狠地叹出来,等她的灵魂从另一个世界回到我们的母亲真身,我们都已经成为斗败的小鸡。
  在跟上帝的斗争中,人类从来没有胜利过。我们在母亲的身上留下累累伤痕。母亲的人中下,永远有一条黑红的血痂,那是我们的指甲留下的罪证。母亲身上旧伤摞着新伤。多数时候母亲都是神离的。她会把米放到锅里却忘了在灶下烧火;她会把水倒进滚开的油里激起一屋子油烟,菜里却没一点油星;她会把一盆新借的白面倒进猪槽;她会在肚子里揣着我,怀里抱着吃奶的五姐,娘三个一起走进深水的水库;直到在没顶的水里一寸一寸消失……她被心里的爱情与现实的生活撕扯成碎片。她把自己淹没在自己的灵魂碎片里。
  目不识丁的父亲对这一切无能为力。他把对弟弟和妻子的两份爱兑换成对一份迁就,任凭母亲如何荒谬,如何出错,如何尖刻鄙薄和歇斯底里,他都永远一面以沉默面对,一面又把这份沉默兑换成面对生活的坚韧和不妥协。除了那次无声啜泣,我从未见过父亲软弱的样子。他喜欢背着手走路。喜欢两只手背在后面,腰身向前微微弓起,让人想起传说中他背麻袋的样子。父亲是生产队里的车把式,为了挣到最高工分,他赶着大车走遍了东北的城市和乡野。一个人装卸车,身高一米六的他,一百二十斤的体重,背放二百斤麻袋从不用别人帮忙。
  我毕业后分配到偏僻农村,有次下乡到一个我从不知道名字的小村,一个姓郑的老头听说我姓白,跟我打听父亲的名字,我说那是我的父亲,他立刻对我肃然起敬,执意拉我去他家里吃饭。他说,你父亲是个了不起的人哪。但我们从未见过父亲的了不起。我见到的只有父亲的沉默和坏脾气。他骂孩子,骂院里的鸡禽牲畜,也骂母亲。但那是母亲不发作的时候。母亲发作起来形同地震:衣服扔在地上;被子在炕上乱七八糟;木质的箱盖会被她抡起来砸到炕沿上,再“哐”地落到地上,摔成两半。
  这样的时候父亲永远保持沉默。但他也不回避。他缩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像院里的鹅一样挺在黑夜里等着暴风雨过去。父亲没念过一天书,八岁开始当“半拉子”给地主放猪,他一生的哲学都源自他在地主家里学到的勤俭与长工所拥有的持守。他信奉“人贵者语迟,多言者自失”。这恰合了上帝的心意。在上帝的眼里,时间是最好的演说家,在时间面前,谁都不必抢着发言。而苦难仿佛没有尽头。一个白天连着一个黑夜。许多个白天连着许多个黑夜。无尽的白天连着无尽的黑夜。
  我无从知道父亲在每次送王魔怔回家的路上心里有没有后悔过,假如王魔怔要求离婚的时候他再坚持一下,假如叔父没有自杀,假如他被强行安排与母亲成亲的时候再多一点拒绝,他的生活不会成为这副模样,他会像他理想的那样,做一个游侠云游四方,或是在某一天,像戏里的英雄那样,替父还乡。但父亲自己从未提过,他从未对生活做出假设。他像一个悲情的英雄,背负着三个人的生命和七个孩子的生活,牛一样一直向前。他的还乡的愿望,直到晚年卧床,孩子样儿哭出来时才被我们知道。其实他的故乡不远,不过是吉林到辽宁相邻两省的距离。
  在这个苦难的家庭里出生长大,每个孩子都是散养的小鸡。你得自行汲取营养,你得自己筛选所取,并在日后像用橡皮擦去错字一样擦去某次错误选择留下的痕迹。你得自己管理自己,自己温暖自己,自己观照自己,自己憎恨或保护自己。长大后,我曾无数次审视过这个家庭,我发现,我家女孩的共同特质是有主见,敢对生活发表意见。但我们另一个共同的特点则是毫无规则限制。散养的小鸡心里没有鸡栏。我们像母亲一样不按常理出牌,然后像父亲一样矫枉过正,犯下跟上次完全相反的错误。
我们不会与世界相处,不能让自己变得温和,我们一个跟着一个陷入中年危机,在识破生活的真相后,落入跟母亲当年雷同的陷阱。幸福的家庭只有一个模式,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我不知道别人家里的不幸怎样呈现。我们无一幸免地落入俗套的剧情。在苦难深重的生活陷阱里,我们自己跟自己争斗,撕扯,然后狼狈不堪地与自己讲和。我们比别人更深地体会与世界相处是怎样一回让人伤脑筋的事。我们深深惧怕,却又完全无法避免地引领着自己的孩子重复自己的生命。正如我们重复母亲的。
   4
  我至今无法理解叔父的自杀,我不明白叔父为什么一定要用这种方式抗议爷爷的暴虐,尽管那几个日子爷爷比以前更凶地吵闹,可这也绝不能成为一个二十一岁的父亲的自杀理由。我有时想我的家族血统是不是有自杀的倾向;我父亲一生做过多次自杀尝试;我五姐曾经喝下一整瓶冬眠灵,昏睡一周才醒过来;而我自己,从学会思考就懂得与死亡亲近,总觉死亡有着黑色的神秘和魅惑。我不害怕死亡,成年后我所有的恐惧和焦虑都与死亡无关,相反,每当活得低迷,我都觉得黑色的死亡内部,有着家一样的温暖与安宁。
  我不认识叔父,即使后来无数次在母亲的描述里听过他的样子,即使是他以灵魂的方式一直参与着我们的生活,我仍然不认得他。我无法在父亲的身上看到他唯一弟弟的影子,无法在母亲“通灵”的时候想像他的样子,也不能在孩子们中唯一与他长相相近哥哥身上看到与他相关的任何细节。据说我哥哥长得很像他,像他一样儒雅。可是,从我记事起,哥就是一个疯子。不疯的时候沉默忧郁,生命轻得有着死亡的气息。我无法在想像里把一个毫无存在感的青年与我妈妈爱恋一生的顽强灵魂放在一起。
  我们怕黑其实是对死亡的本能恐惧。每天都被黑色的死亡在屁股后面追着拼命奔逃。没有人不害怕死亡,却又同时沉迷在五彩缤纷的生活里,热烈地爱与希望,疼和悲伤,得到与失去,沉迷和绝望。似乎只有热烈才配得上五彩缤纷。似乎活着就必须热烈。然后热烈地被黑色的死亡从后面贴上来。二十一岁的叔父,还没来得及体味这些情感。二十一岁是还来不及学会恐惧的年龄。我的叔父,年轻得分不清生活和游戏,他可能只是想把自己藏起来,像小时候某一次捉迷藏,躲在帘幔后面,轻轻一拉,就把自己藏进温暖的黑色里,把五彩缤纷的生活留给了兄长。
  在游戏里,一个人藏起来,找不到的那个就是输了。叔父成功地隐藏了自己。父亲输给了自己的弟弟,只能愿赌服输地替人担当。在这场游戏里,他扮演男人、丈夫和父亲。他生了七个孩子。他养大了儿子,又养大了儿子的儿子。他给儿子娶了媳妇又给儿子的儿子娶了媳妇。他陪着孩子长大陪老了妻子。一辈子太长了。用一辈子玩一个游戏该有多重。我的父亲,他一生都有一个愿望,去往黑暗的死亡,去那里把叔父拉出来,换一换角色,下一个情节该他藏起来。可他一辈子都没找到弟弟,他期待的下一个情节,一直都没机会上演。父亲该有多想把弟弟找出来呢?
父亲与死亡最接近的一次在医院里昏迷了三天。这是他缺席家庭剧情的第一次。或许他其实并未缺席,他只是在这出戏里扮演熟睡的一个。从出生到喝下整瓶农药,他没有休息过一天。这一次,上帝安排他出演最省力的角色,他负责躺在那里,无知无觉地看着一个女人带着一群女孩围着他撕心裂肺。他睡了整整三天。没有人知道这三天他都经历了什么,他有没到死亡那里跟弟弟会面,有没跟弟弟交涉下一次的游戏规则,可不可以两个同时藏进黑暗……父亲睡到额头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母亲说这叫开了抬头纹,穿上装老衣服吧。
 5
  一个念头在心里久了,就成了游戏。父亲的整个晚年都围绕着自杀的游戏进行。生活和游戏多么切近,一件事情发生了,我们怎么知道它是真正的生活细节,还是正在演出的某个剧情?我们无从猜测,自杀在父亲那里,有没有像他的回乡心愿一样,因为一生未能抵达而变成亲切又遥远的执念,我们只能看到这个悲情又好玩儿的游戏在风烛残年患上轻度老年痴呆的老人身上重复上演。直到父亲去世多年的现在,我的老家还流传着关于父亲的好玩的各种各样自杀游戏的桥段。
  第一次,他决定撞车自杀。父亲专门选择那种大型货车。后来我问他干嘛自个杀还这么势利,看不起小汽车。他说怕小汽车撞人不死,那是要住院花钱的,那不是坑车主么?他要选一辆死亡准确度高的大货车,一次撞死不给活人留麻烦。但这个想法在他躲开全家人的看护目光,在从我家到货车如梭的省二级公路的乡路上往返多次,终于没有撞成之后只好放弃了。他的理由是不能撞,撞死了坑司机。其实我们知道,他没成功的原因是风驰电掣的大货车带起的风墙,他轻飘的体重已无力穿越。
  第二次他决定上吊。家里所有麻绳都被藏起,他找来找去,只找到一段粗草绳,却在他以为合适的山上找不到一棵合适的树。太高的他上不去,终于上去了系上草绳,又挂不上脖子,最后只好随便找了一根树杈,将草绳系成环,强行将脖子挂上去,用力往下压,压了一会气闷得实在难受,就生气那根不中用的绳子,扔了它起来走了。这样连续试过几次,终于有一次,他在这条风耕雨种走了一辈子的现在可能成为他自杀见证的路上,碰见一个被人扔下的树头,舍不得这么好的柴火白扔着,花了几小时拖回家来。这个壮举把他累病了,趴在炕上打了几天吊瓶。
  但这没有挫败他的自杀决心。他终于决定向死神妥协,选择最容易却最不愿意的跟弟弟一样的手法。为了实现这个野心,他耗时半年用来积攒一种叫毒鼠强的鼠药。母亲配合他的游戏,角色从看护到各类绳子藏匿者到现在成了毒鼠强的发现和挖掘者。他们的游戏级别不断升级,母亲用上了一个老人的所有智慧。她装成松懈或疏忽的样子,以让父亲把毒药藏在容易发现的地方,还特意不在父亲刚开始藏匿时就冒然下手,她甚至聪明到每次洗劫父亲的宝藏都不连根拔起而是给他留下不足致命的一点,以麻痹父亲老年痴呆的记忆,让他以为真的是自己记错了数量。
  父亲一次一次检查自己的藏品,计算毒药的计量,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决定快些结束这个游戏。于是,在一个秋天的下午,阳光照在院里山一样成熟的玉米上,母亲坐在金黄的玉米穗中,一页一页撕下玉米叶。父亲乐呵呵对着母亲宣布:我喝药了。母亲没理他,低头继续干活。父亲抢下母亲手里的玉米穗,郑重地说:告诉你,我喝药了。母亲像每次一样,对着乐呵呵的父亲笑:你这样像喝药了吗?喝药有你这么乐呵的吗?父亲说,你不信算了,反正我喝药了。说完接着乐呵呵地笑。母亲就不得不认真起来。母亲说,那你拿来药瓶我看。父亲就真的找来了药瓶。
  接下来的戏码陷入俗套。父亲被拉去医院洗胃。洗胃前父亲乐呵呵地坐在床上跟医生说,你快给我洗胃吧,我都喝药了。医生说,你这样子用洗胃吗?父亲就严肃起来,你不洗拉倒,反正我死了算你的。话说到这份上,医院不敢不洗。冰凉的水穿过食管进入身体,再从身体里出来,反复循环,强烈的刺激让父亲暴躁不安,他骂医生骂护士骂姐姐和母亲。我赶到的时候他正疯狂扯掉扎到身上的针管。看到我来,他似乎安心了些,给我讲述他的种种不公平遭遇。他嫌弃医院不用温水洗胃,打针的针管居然也是凉的。
  关于这次喝药,我和父亲有过一次对话。我问,你真喝了?他说,真喝了。喝多少?一瓶。用什么打开瓶口?钳子。瓶子碰碎了没?碎了。药水洒了没?洒了。洒多少?洒一半儿。剩的药用匙喝的,还是直接倒嘴里的?倒匙里。都咽了么?没有罐头水儿好喝,咽了一半。
  这是我与父亲关于自杀问题的最后一次对话。这是父亲的最后一次自杀。父亲从此卧床,吃喝拉撒全靠母亲帮助完成,父亲再也不能自杀了。他的关于自杀的梦想跟他的回乡梦想一起幻灭在晚年的卧床生活中。我有时想,父亲晚年患上老年痴呆是不是他的幸事。如若没有,他就会懂得其实自己并没喝进足够致死的毒药。他被母亲洗劫之后的宝藏原没多少,又在颤抖的匙里洒出了死神留下的部分。我老年痴呆的父亲,此时已经不能懂得,“喝药”这个手段不只需要形式,还需要剂量的约束。在他退化了的心智里,自杀这件事情,已经固执成为一个姿势。他以为他勇敢地完成了这个姿势,就能轻松地将自己交给死神。如若没有,我的父亲,会不会在内心深处生出怀疑,何以他的弟弟那么轻易获得的死亡通行证,在他这里就会这么曲折?何以需用一生追求而不能得?
我从不敢看轻父亲的自杀。我的父亲不是弱者,他面对生活的强霸态度与勇气让世间所有叫做力量的东西汗颜。父亲没文化,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他的自杀与我后来在书本中学到的文人的自杀、先哲的自杀都无关联。他不决绝,也不浪漫,甚至也不是厌倦。我认识的父亲从未有一天对生活轻慢和懈怠。父亲对待生活是认真的,对待自杀也是认真的。在父亲那里,自杀,不是放弃,不是逃避,不是懦弱,不是无聊。他只是想向上天交还错领的生命令牌。或者,可能,他以生命为筹码向上天宣战。
 6
  我不能绕过我的哥哥,我曾多次在书写家史的时候刻意回避,可是每次他都固执地横在那里,阻挡我的视线,切断我的线索。作为父亲唯一的儿子,他是负有延续家族血脉责任的人。做为唯一长相酷似叔父的孩子,他成为连接家史的关键结点和符号。我很难用爱或不爱这样的概念来形容他。他的生命于我的家族,就像冬天老树上的冬青,从一开始就透着别种味道:一棵老树不能决定冬青的在或不在,而他的存在于老树却无法对等。他不在,老树正常过日子;他在,老树也不显得绿意葱葱。他是树上多余的存在。可他自己,每一天都在努力,兀自在冬天绿着。
  我哥哥小名叫过子,这意味着哥他从出生开始就被赋予另一种使命。他被安排接过母亲的爱情接力棒,继续帮助母亲完成爱情梦想。他叫父亲做“大”。“大”这个称呼,在我的老家,是父亲的代名词,但在我家,有着别样含义。哥既过继给叔父,就是叔父的儿子,亲生的父亲,倒成了伯父。伯父,在东北的别称“大爷”,简称做“大”。兄弟姐妹之间过继孩子本是平常的事,可是哥,过继给了母亲爱恋的故人。父亲的第一个孩子喊“大”,下面的孩子都跟着喊。我们的父亲,被我们喊了一辈子“大”。做父亲的有没有心酸过?
  从小到大,哥都是家里唯一的宠儿。父亲对哥无限宽容,从未对哥的过失有过指责,也从不会将对女孩的严厉分一点点给哥。而母亲对哥的爱,几乎比所有女孩的加起来还要多。我记事以后,哥在砖厂上班,那时他已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在西屋分家另过,但哥每天上班带的饭盒都由母亲亲自来装。母亲狠狠地在我家的大油坛子里面刮一下,将一大匙带着“油滋啦”的厚厚的大油藏在哥的饭底下。在粮食紧缺成稀有物资的时候,大油拌饭是每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的梦想,但在我家里,除了哥,连每天重体力劳动的父亲都没享受过这个待遇。
  女孩们对母亲的这个明显犯规动作司空见惯,就像从小到大看熟了的妈对哥的所有特殊照拂。经年积累的不满让大家学会心照不宣。母亲的照拂越多,女孩的不满越多,父亲对哥的宽容也越多。多得几乎可以用冷淡形容。冷淡的直接表现是客气。是的,严厉的父亲对他唯一的儿子是客气的。客气是人类最特殊的情感之一。陌生人之间的客气表现为教养,而亲眤关系的两者之间横着客气则成为距离。这种几乎包藏了祸心的客气将父亲严密地包裹起来,让哥哥一生无法走近自己的父亲,直到他自己去世。
  父亲的客气是女孩们同样犯了错误却不能像哥哥一样逃脱惩罚的强烈羡慕的特权。这特权只有哥哥享有。父亲只对哥哥客气。对女孩们的态度严厉得让人生出敬畏和恐惧。恐惧和敬畏也生成距离。但这个距离是没长大的孩子对莫测家长不可掌握而生成的正常情绪,它有着强烈的摩擦质感,是有温度的。而客气不是,客气是平滑的,平顺的,平和的,像两股平行的水,不交汇,也不形成涡流,更无激起浪花。哥和父亲,在同一个家里平滑地相处,生出永不相交的冷淡。客气,阻隔了男孩和父亲的距离。使哥成为自己家里的外人。
  母亲对哥的尴尬处境似乎从未有所发现,她一厢情愿地认为这个家里的秩序永远都跟她的想像吻合,就像她对哥的爱一样,简单任性,又粗暴跋扈。她完全无视哥的不适,按照自己的设想试图将哥塑成一个跟叔父一样的儒雅青年。她似乎完全看不出哥已长成一个怪异的孩子,他面孔苍白,眼神清澈怯懦,不擅表达,不爱交友。他害怕声音,恐惧黑暗,睡觉的时候要有光。我小的时候,哥睡的炕梢,有一个大柜,柜底下常年点一盏豆油灯。我一直都不明白,那样一盏小小的光亮如何能够成全一个生命所需的巨大安全。
  母亲似乎完全看不出,哥正按照与她设想的完全相反的方向倾滑而去。她眼里的哥是强霸的特权拥有者,是这个家庭的未来主宰。唯有他才能使父亲愿意克制自己小心愤怒的出口。但实际上父亲越是这样,哥越失去在家里的存在感。即使饭桌上的话题也从不会由哥提起,哥越来越无法参与我们的话题。有时一个话题正在热烈讨论,哥一参与立刻嘎然而止。没有人愿意因为否定哥的观点而遭到母亲的训斥。母亲为了肯定哥的地位而做的种种,反而人为地让哥在家里被孤立了。
  我有时想,如果年轻的母亲能够及时检省自己,哥的命运会不会被改写,后面的悲剧还会不会发生。但沉在自己爱情悲剧里的母亲,眼里的世界与真实成为两极。她主观地以为一个人的性格缺陷可以通过婚姻弥补。在为懦弱的哥选择妻子的问题上,她独霸强悍得不允许任何人参与意见,包括哥哥自己也要完全服从她的意志。哥在嫂子过门前就发现自己将要娶的是个有节操问题的女人这个细节,从未有机会向母亲陈述。当哥哥宣布嫂子过门三月生下和孩子并非已出时,母亲完全傻眼了。这个辱没门楣的事件,直接将哥打入地狱。耻辱和孤独汇合,直接关闭了哥通往人间世界的最后窗口。
  多年后,哥和嫂子的婚姻成为我家乡的另一个话题,在流传的口碑里,嫂子的形象作为撒旦成为恶人。但她其实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她少小丧母缺乏管教做下不贞之事,慌乱中嫁给她不爱的我哥哥,更悲惨的是,她在婚后发现自己永无可能爱上自己的丈夫。这可能是一个女人最绝望的生命认知。绝望和嫌弃让她越滑越远,终于成为闻名乡里的泼妇。哥似乎对嫂子的泼辣束手无策,他没法让嫂子对自己的丑行生出愧疚,更没法自己站上道德高地。他表面上保持儒雅不与妻子对骂计较,对妻子的恶行不理不睬,但在心里,他的怨怼越积越高。高到有一天,他直接跳出自己的身体,对全世界挥出了致命的一击。
  我记事时他已然成为一个疯子,彼时他自己已经成为两个孩子的父亲,但他仍然没有存在感,只有疯病发作的时候,他才哇啦哇啦说个不停。那时候的他几乎可以用迷人形容。除了眼神疯狂,他的神情从容自若,思路清晰,逻辑严谨,俨然一个口若悬河的儒雅先生。而清醒的时候,他又恢复成懦弱青年,安静得像个灵魂,在家里独来独往,轻飘和孤独得仿佛没有重量。我不知道这两个他哪一个才更接近母亲深爱的那个人。每当哥的疯病发作,母亲都像小鸡一样颤栗和充满好奇,父亲则沉默着抱以深长的叹息。
  福柯说疯癫不是一种疾病,精神病人的思想是另一个维度的时空。或许哥从一出生就被赋予了两个人的生命,做为叔父的那个寄托着母亲的全部爱情设想,做为儿子的那个被寄予的是母亲传统观念里的全部未来。这两个生命将真正的他压得逃无可逃,他的精神只好躲入另一个时空。他在自己的时空里有无掌握自己呢?我们都在那个时刻盼着他清醒,盼着他回到我们中间,说我们懂的语言,做我们懂的表达。但其实,他清醒的时候,又何曾认真地表达过自己?哥没继承父亲的游侠精神,也没重复叔父的温文尔雅。母亲试图把哥塑成自己想要的样子。但哥从一出生就丢了自己。
哥后来死在走失的路上。中年后他每次犯病都会出走,有时他会走向嫂子改嫁去的那个村庄,有时他会走向年轻时认识的一个女孩。终年沉默和疯魔让人忽略了他的所有想法。没有人知道或有兴趣猜测在漫长的没有睡眠的日子里,他怎样想像爱情和总结自己的人生。哥去世时四十四岁,那时我女儿刚好出生一个多月,为了哄女儿睡觉,我给她哼唱一个儿歌,哼着哼着就会突然停下。我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焦灼疼痛地,在地边的帷幔里,愤怒地瞪着整个世界。
  7
  父亲和母亲的婚姻是苦难和尴尬的。五十年代的东北农村“拉帮套”的现象渐渐消亡,但即使“拉帮套”的家庭也比父母的婚姻更能得到认可。在传统观念里,一个女人因为丈夫残疾、年迈或天灾人祸的贫穷无法维持孩子生存,找一个精壮的汉子帮助养家,往往被人们因为同情而默认许可。父母的婚姻则多出了使人们获得隐秘的消费愉悦的戏剧性。在东北习俗里,伯哥与弟媳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即使在50年后的今天,中国已然经历了翻天覆地的改革开放,当地仍然流传着“宁在叔公怀里坐,不在伯哥面前过”的民谣,可见父母当时结合要经过怎样艰苦的挣扎和酝酿。
  母亲委身于父亲不仅仅因为腹中有子,还因为自己无处容身。母亲的祖先大冬天穿着夹袄赶着大车穿过东北的城市和乡野挣下了袁大头,买了田地,雇了长工,却和长工兄弟一样,一个锅里捞饭,一铺大炕上睡觉,挣下了家业。母亲是这个大家族第六个媳妇的第六个孩子,前五个都在土炕上活了几天就死掉了。母亲命硬,她活下来她的母亲却在一场霍乱中死去了。母亲是穿着婶子大娘做的棉袄长大的。嫁给叔父之前母亲已在轰轰烈烈的土改中失去了赖以存身的大家庭。
  父亲奉命从坟地里带回母亲就躲了起来,洞房花烛夜一个人在大车上抽烟到天明。没读过书的他无论如何也无法接受弟媳妇的爱情。第二天一早,他就赶着马车做为民工去了朝鲜战场。我至今无法想象,母亲怎样捱过父亲逃婚的凄苦日子,痛苦怎样在绵密的夜晚一寸一寸碾过母亲的女儿心。在现在看来还未出校门的花季年龄,母亲已经历了柔肠百转肝肠寸断,生离死别的痛苦和孤单无助的绝望在她心上刻下了怎样的伤痕。父亲回来时母亲的孩子已经夭折。母亲胆怯、茫然、无主的眼神刺疼了做丈夫的心。父亲从此安顿下来与母亲生儿育女。
  母亲从未停止过对于叔父的想念。做为佐证的生活细节在我家里随处可见。母亲经常在与父亲争吵之后突然“死去”,“死去”的母亲身体僵直,表情僵硬。彼时若她还能说话,“通灵”的内容形同胡言乱语。我们只能从偶尔听得懂的只言片语中猜测她的意图。有一次她要吸烟,我们急忙弄来给她,她一口长气将一整支吸完,马上点上另一支。另一次她想喝酒,又不需要酒杯,对着嘴将一整瓶白酒一口喝完。然后没事人一样倒下长睡。还有一次她要火盆,我们把火盆给她,她却用来烧土豆。土豆没熟却又被扒了出来。
  但这些行为似乎不为她形成记忆,每次她活过来之后,身体恢复柔软,眼神恢复灵活。恢复成为我们的母亲的她,会接续她“死去”之前的活计,她接续的动作自然,层次清晰,就像一场连贯的演出从未停止。刚刚发生的一切则像是中场休息室里的花絮,而这些花絮发生时她完全不在场。或者,她只是做为一个道具无知无觉,是我们自己使用这个道具在主场之外演了一幕与恐惧、慌乱、死亡和魔幻有关的成长剧。即使有时候道具自己磕破了身体,伤口也不能在清醒之后为她提供一点记忆。
  一次村里修水库占了我家的坟地,叔父的骨殖与祖先们的一起被迫迁移。母亲坚持跑去坟地亲自看叔父一眼。回来后母亲就病了。从小到大,我们无数次看过母亲“死去”又活来,却从未真的见到过母亲生病。母亲病得很重。先是晨昏不清地睡眠,偶尔醒来喝水或吃很少一点稀饭。她甚至都不需要上厕所。仿佛睡眠吸去了她的所有能量,将她吸成一堆肉,但那堆肉明显地减少。包括父亲在内的我们一家人想尽办法也不能让它更多起来或保持现状不再减少。然后她开始发烧。发烧的时候她会喊冷。但我们为她盖上被子,她又在被子里大汗淋漓。
  她睡着的时候,表情像婴儿一样变换不定,一会微笑一会哭泣,另一会儿她又咒骂和哭喊起来,恢复成为狰狞的中年妇人。仿佛她的梦里有另一重天,她丢下我们,独自在那里开始一个丰富的有意思的新生活。母亲这场大病终于在父亲延医问药无效遍寻乡间土方的无助里自行痊愈。骨瘦如柴的她在某个下午醒来,歪歪邪邪地出门坐在窗前,正是初秋,太阳在微凉的秋风里热辣地照上她的脸。她眯着眼睛看了会天。天空有一两只迟归的燕子划过。后来她说,看到骨殖她终于相信叔父是真的死了。
再后来她请了一个巫师为叔父配阴婚。那个巫师为叔父找的是邻村的一个夭亡多年的姑娘。在东北农村的习俗里,年少夭亡尤其是姑娘夭亡是不吉之兆。她们的亡灵因为不被获准投胎而到处游荡,为祸乡间。这个姑娘大概屡生事端,家人不堪其烦因而轻易答应了母亲的请求。母亲像为活人张罗亲事一样,备了丰厚的财礼托巫师送去,又杀鸡煮酒在家里招待亲家,表示从此要当亲戚往来。对于这个荒唐举动,不信神佛的父亲既不支持也不阻拦,从始至终沉默不语。父亲跟我们一样在经年累月中学会了与母亲的任性相处。这件事泄露出的仍然是母亲深藏的爱情秘密。
  8
  母亲的爱情在哥去世以后彻底宣告破灭。但大家都以为的最坏情况并没发生。母亲反而奇迹般地健康起来,她像久病初愈,或大梦初醒,恍然成为一个新的女人。她不只没有表现出痛苦,甚至原来积了一辈子的沉痾也渐渐不在。让我们不得不无比惊讶并渐渐接受的事实是,我们都忘了她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晕倒。家里的门轴经年不再因为母亲的心脏而经常浇油,现在它即使叫出再大的声响也不会引起母亲的注意。禁忌的语言在饭桌上漫延得再多也不会让她生出反感。
  她甚至开始变得越来越柔和。那些象征速度和力量的横纹在她的脸上慢慢变淡变浅直至消失不见。直到她75岁生日瞪大眼睛对大家说起的往事表示惊讶,我们才真的相信那个歇斯底里的中年女人真的不在了。她呈给我们的是一个慈祥的母亲和天使样美好的妇人。她笑得会心又愉悦,笑容在她的皱纹渐少的脸上绽成菊花,后来连菊花的样子也不见了,她的笑完全变得没有痕迹,她的脸开始焕发出光芒,婴儿一样红润和饱满。她的身体柔软,灵巧,轻盈。有次带她去公园,一个转身间,居然被她爬上高高的梯杠。
  她照料菜园,弄松韭菜田,扒去洋葱外面的细土给它膨大,不再把蒜苔抽断在蕊叶里,杂在小菜里面的草被她轻轻捏着根慢慢拔起,不再拔断草茎留下它们的根,也不把多余的土带出来,带离几棵无辜的小菜苗。她开始伺弄院里的小鸡,她不再像年轻时那样追求院里的表面繁荣,不再在大炕上铺满孵化的鸡蛋,然后任小鸡们像树上的果子样儿遭受干旱自然脱落,最后凋零得一个不剩。她准备起温暖的笼子,笼底铺上舒适的绒衣,还每天换洗,让小鸡们保持干燥。她长长地站在鸡笼前,目光慈爱得让人想像她在看顾自己的孩子。
  她开始关注儿女们的生活。她对我女儿的呵护几乎弥补了我从小缺失的爱抚。从她生下我到我生下我的女儿,几十年过去了,她仿佛刚刚降临人间,或者终于在沉睡中醒来,发现需要爱抚的弱小和柔软。她打开封锁的衣柜清理旧物,用柔软的旧衣为我女儿改制冬衣。她带着我女儿屋里屋外地转,打理被她疏忽了一辈子的家务。有时我坐在炕上,看着她和我女儿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在地上蹒跚来去,恍惚地以为那是自己幼时光景。她像突然发现四季变化一样她突然记起儿女们的生日,一个一个记起我们的出生细节。
  她终于看见了身边的父亲,并开始照料他的生活。但父亲已经很老了,白发从鬓角爬上头顶,父亲的腿不再挺拔有力,腰背不再虎虎生威。母亲终于发现了父亲的衰老,发现了父亲被生活重担压垮的身体。这个身体像极年久失修的机器,因为常年超负荷运转已经患上老年痴呆,发作起来像个荒谬的小孩。母亲日渐安静,她一边哄着父亲开心,一边整理父亲的衣服,把缺了一辈子的扣子缝整齐,在冬天到来之前耐心地铺絮父亲的棉衣。她耐心地做父亲的一日三餐,她蒸的鸡蛋糕再也不会清汤清水蛋水分离。
  她还爱上了打牌,没牌友时跟父亲对坐,两个人因为打牌斗嘴生气,气完了又和好如初,像极一对两小无猜的恋人,让人疑心他们已经开始了爱情。父亲不识字,爱情和与这两个字相关的情景于他而言都像他自己的名字一样陌生。但这个坚挺了一生的汉子,在老妻的呵护下,在晚年切切实实地呈现出了另一面,他变得柔软,温情,羞涩和调皮。
  种种迹象表明,我的父亲和母亲晚年是发生了爱情的。有一次他们打电话让我马上回家,我吓得驱车几十里直奔回去,两老都有些急赤白脸,父亲更是老泪纵横,说你妈在外面有人了。我忍笑问,你都卧床了,你咋知道外面的事?父亲说她都不爱落屋,倒个尿壶也得去半天。母亲就急了。母亲站在地中央,两只脚倒换着,急急地辩解。母亲说,我不是看到你三姨么,站桥上说几句话,哪就半上午了,他就是喜欢血口喷人。母亲羞愤的样子,让人觉得眼前这个老妪心里住着十七岁的爱情。史铁生说,上帝的有些做法让人怀疑他的居心。可是此刻,在上帝的剧情里,多么温情地把母亲迟了半生的爱情还给了她。
父亲临终前有时思维不清楚,孩子似的状况频出,而母亲不厌其烦,穿衣洗脸,吃药撒尿,样样照顾得细心周到,父亲卧床一年多,身上不曾生过褥疮。而父亲亦是细心地安排好了母亲将来的生活。父亲去后怎样安葬,儿女们颇费踌躇,母亲是为我家生下了儿女的,按照习俗她与谁合葬谁就有资格葬在坟地的主脉上。母亲一生的愿望就是与叔父合葬。如果叔父葬在主脉上,那父亲又葬在哪里呢?我们愁怎样与母亲商量此事,母亲却自己开口,她说,单葬,父亲挨着叔父,她自己将来就埋在和父亲与叔父三足鼎立的地方,可知母亲心中的爱情天秤已找到平衡。
  9
  一辈子到底有多长呢?我的母亲用一辈子搓磨一份爱情。她搭上了自己的一辈子,也搭上了儿子的一辈子,可她寄予了全部希望的爱情并未给她任何回馈。她爱的那个男人,在坟墓里安静地烂成白骨,那个属于他的灵魂,也渐渐离开她的生活。孩子们一个一个长大成人,长得拥有了自己的爱情,长成别人的父母,长得有了足够的阅历来衡量和评判母亲。女孩们对母亲多有抱怨。她宠溺的儿子却中途离场。即使没离场的那些年,除了成为她的麻烦什么都没有带给她。哥最后疯病频发的那几年,简直就是她的噩梦。每次发作打人,打得最多的就是母亲。
  而她用一生努力摆脱的人,却用自己的非凡的勇气和毅力默默呵护了她的一生。她用尽心思否定和挣脱的生活,反而给了她丰厚回报。父亲患上老年痴呆后像个孩子,几乎失去交流能力。我每次回家,都会坐在他的床前,逗他说话。有次我问他,为什么那么想自杀,却又从未真的自杀。父亲立刻委屈地哭了。哭了一会才说:我做梦都想死,可我不敢自杀啊,我怕人家骂你妈,嫁一个男人,喝药死了,再嫁一个,又喝药死了。一家两个男人都死她手里,不是扫把星是啥……我没把这话说给母亲听,父亲或许不愿意母亲知道自己不自杀的秘密,是为了成全她的名声。
  一辈子那么长,她一定曾被哪些细节打动。父亲每次出车归来,都会从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省下自己口粮买的“缸炉儿”。那时没有公路,没有汽车,人们用五匹马的大车运送物资,路况不好,往往就在路上毛了车,车毁人亡的事故时有发生。为了赚到最高工分,父亲把着生产队里的一辆大车。每次出车,晚上住大车店,两个馒头一毛钱,一碗豆腐汤八分钱。父亲花一毛八解决一顿饭。人家笑父亲小气鬼克扣自己的肚子,父亲从不申辩,他把队里给的五毛钱省下三毛二换成我们爱吃的“缸炉儿”。
  我记忆里还有一个温馨的场景,是姐妹们不管多晚都不肯睡,脑袋齐齐趴在被窝里等父亲在生产队里“打夜战”归来。“打夜战”是生产队里挑一些精壮汉子利用晚上时间完成白天没完成的活计。一般“打夜战”都是为了打场。那时水稻脱粒将稻谷个子一头压在大机器里,连同稻粒跟搅碎的稻草叶混在一起,再用人工分离出来。父亲是最好的庄稼把式,场院里没有他不精的活。不管多晚,劳累一天的父亲都会带回一碗大米饭和一块大豆腐。那是我们最幸福的宵夜。父亲自己喝一碗热水上炕睡觉。
  父亲从未满足地吃过一次猪肉。谁家杀了年猪,父亲做为一家代表总是被人请去吃肉。父亲每次带一个小孩。五姐是最常被带去的一个。每次回来五姐都吐得稀里哗啦。常年不见荤星让孩子们的肚子承受不了一顿饱肉。父亲连说完蛋完蛋。但我们知道父亲出去必是节制的,不会为了口头食这样的事情丢掉颜面。
  父亲晚年患上老年痴呆之后,做了许多与他一辈子的行为处事相悖的有趣事。他在春天抓了一头小猪圈里养着,亲自添水喂食,养到过年杀掉,嘱咐家人一只猪尾都不能卖,全部留着自己吃肉。父亲是爱吃肉的。他常讲的一个故事是,当年一个地主家里招长工并不考验人的活计,而是考验能不能吃肉。雪白的肥肉烀熟了切一碗,不加任何佐料地端上来,吃一满碗的才算通过。父亲盛赞这是会选人的东家。人能吃才能干。不能吃的伙计定是个窝囊废。不能舍力气吃饭的,还能舍力气干活么?
  父亲不吃无端死掉的任何动物。他认为所有非杀的动物尸体都是不洁的。母亲豢养的家禽和猪隔三差五死掉一只。有时刚生完小猪的母猪也会死掉。母亲舍不得扔,让父亲帮忙剥了皮在锅里烀。母亲带着我们吃肉的时候,父亲坐在桌子一旁佐一碟咸菜吃饭。
  过年时生产队里会选一头失去劳动能力的老牛宰杀。牛是大牲畜,杀牛要下阿鼻地狱,没有男人愿意承担这个任务。但杀牛可以得到一个牛头。父亲每每借了屠户的杀猪刀去生产队,回来时带回一个硕大牛头。全家人欢天喜地,父亲也是默默去一边吃咸菜。父亲属牛,又最爱牲口。
  现在,他要吃猪肉,要吃一整只猪的肉。家里没冰箱,父亲嘱咐母亲将吃剩的猪肉切成块,烀熟,放酱缸里。烀熟的肥肉在酱里被泡成了白白的猪油,父亲仍然每餐吃着,他像跟谁赌气,要把一辈子的亏欠补回来。
  父亲不会用语言表达情感,却在生活的每一个细节里将情感装得满满。父亲不言说,却用一辈子表达一个主题。只是母亲看不见。母亲只是不愿意看见。年轻的爱情固执地蒙蔽了她的眼睛。父亲不识字,爱情两个字对于他像天上的星星一样遥远和陌生。他朴素的逻辑里,生活本身包罗万象,什么都可以向活着本身寻求物证。而我的母亲,因为读了书明了理反而被绕在爱情的糊涂逻辑里,绕了长长的一生。好在她终于看清生活本质。她向生活证明了自己,也要回了自己。母亲到底是个智慧的女人。
  多年之后,当我在历史书上读到顺治亲政后第一件自主的事,就是把养父多尔滚从坟墓里拉出鞭尸,我的心里五味杂陈。到底所谓的叔嫂不伦恋只是满皇族的特权,还是北方大地上的自由精神在汉文化的同化中已经腐死?我的读过私塾、上过日本学堂、至今还能说一些流利的日语的母亲,在她的心里,一份对于无望爱情的固执追求,到底是不是源自骨子里坚守节操的本意?徐晓说,当一个事物是由另一个事物引起,当这两个相互因果的事物会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结果,当你清楚地知道,成全一个另一个也会同时得到成全,你怎么能保证,不把你真的想要的,当成是你顺便得到的?世界如果模糊,本质就变得不那么纯粹和绝对。
  在这场爱情里,真正让我感动的不是母亲的持守,而是父亲一辈子如一日的呵护和他的呵护下母亲保存下来的美好。如果没有父亲的悉心呵护,母亲的心灵会不会保存得这样完好,一个被恶意纠缠一生的女人还有没机会舒展美好本质?不管父亲的本意源自于对弟弟的歉疚还是对生活本身的敬畏,他都毫不妥协地在自己朴素的生活逻辑里完成了生命的大写。并和他的妻子一起,将生活与生命的真谛,以最疼痛,也是最真实的姿势,传给了儿女。

2#
发表于 2017-7-4 09:39 | 只看该作者
这是一篇厚重之作。
在对原作叙述的过程中,提炼出自己的见解,归纳出原作的特点,对原作者,对读者都是极其有益的。
这篇文评,将原作的精髓与自己的感悟融于一体,叙述别人,也在坦呈自己,有别于那些别人与自己各自游离,相互脱节的弊端。
精华拜读。
3#
发表于 2017-7-6 18:28 | 只看该作者
要学习的!
4#
发表于 2017-7-7 18:02 | 只看该作者
白小白的散文的确厚重,表现也非常独特,值得学习。
克楠兄的解读,侧重主题释义,体味深刻,分析到位!
5#
发表于 2017-7-8 10:38 | 只看该作者
粗读小白的字读到的是一种沉重,与命运抗争中的沉重,对情感守望中的沉重,以及因这种沉重延及到孩子身上时不能卸下的沉重。一个家族,一种“流行”式的磨难,或者是因为病理的原因,或者只是精神上的不能承受,却终以死亡的方式给出了答案。于是,一位母亲的坚韧与对命运的不懈很好地表现出来,从而更加突出了人物特定生活环境下的特定形象。命运,永远是一个符,在人诞生时刻写,而改变时又留有期盼,包括精神上的拥有与逆转。很生动的一篇文,同时也给予了读者更多的想象。老师剖析深入,值得嘉奖。问好。
6#
发表于 2017-7-9 08:41 | 只看该作者
拜读!问好!
7#
发表于 2017-7-13 08:26 | 只看该作者
再读
8#
 楼主| 发表于 2017-7-13 10:00 | 只看该作者
何足道哉 发表于 2017-7-4 09:39
这是一篇厚重之作。
在对原作叙述的过程中,提炼出自己的见解,归纳出原作的特点,对原作者,对读者都是极 ...

感谢您的详尽的解读。
9#
 楼主| 发表于 2017-7-13 10:00 | 只看该作者
木门长子 发表于 2017-7-8 10:38
粗读小白的字读到的是一种沉重,与命运抗争中的沉重,对情感守望中的沉重,以及因这种沉重延及到孩子身上时 ...

是的,木木,小白是一位特立独行的写作者。
10#
 楼主| 发表于 2017-7-13 10:01 | 只看该作者
柯英 发表于 2017-7-7 18:02
白小白的散文的确厚重,表现也非常独特,值得学习。
克楠兄的解读,侧重主题释义,体味深刻,分析到位!

感谢您的细致的解读,点到了穴位啊
11#
 楼主| 发表于 2017-7-13 10:02 | 只看该作者

感谢阅读
12#
 楼主| 发表于 2017-7-13 10:02 | 只看该作者

感谢先生再读。
13#
发表于 2017-7-16 09:22 | 只看该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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