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孤独的小船

瑕玉

      　　《她生纪事》之—孤独的小船
　　一
　　小船十七岁了。
　　栀子花的香气铺天盖地，但端午是个忧伤的节日。
　　吴意如在病床上招一招枯瘦的手臂，“小船，来……”小船坐到病床边，他哽咽地轻声唤：“爸爸。”吴意如没有应。他伸手先摸了摸小船的脸蛋，然后摸了摸小船的额头、眉毛、眼睛、鼻子、嘴……小船又唤了一声“爸爸。”吴意如还是没有应，眼泪从眼角滚了出来。
　　窗外起风了。风里栀子花的香气朴素、盛大而哀婉。


　　二
　　他们并排躺在这张不足一米二的小床上。吴蓁蓁张开玉藕似的双臂搂住杨舲的脖子，说：“这回看你还往哪儿逃？”杨舲控制不住地抖，又出了很多汗，他叹息着抱紧吴蓁蓁，“我哪里是想逃了……”
　　夜晚，吴意如和叶晚清回来，吴蓁蓁等在客厅里。她一手牵着一个往自己小房间里拉，“爸、妈，你们来看！”吴蓁蓁把自己小床上的薄被子一掀开，淡蓝色碎花床单中央开着一大朵鲜艳的红玫瑰。


　　三
　　吴蓁蓁来了，吴意如精神好了许多。他看看吴蓁蓁，又看看小船。吴蓁蓁喂吴意如进了一点木耳汤。一点汤汁顺着白的胡茬滴下来。小船取了纸巾替吴意如擦了，他又喊了一声“爸爸”。吴意如还是没有应，他把头靠在枕头上，闭上眼。又有眼泪滚了出来。小船又取了纸巾给吴意如擦泪。吴蓁蓁把碗放下了，她也喊了一声“爸爸”，呜咽的声音在栀子花香里凄凄地抖。
　　吴意如缓过来后笑了，他坐起身子。他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指着吴蓁蓁和小船说：“靠拢点，我给你俩拍个照。”吴蓁蓁看一眼吴意如，就去拉小船的胳膊。小船迟疑地靠过去，吴蓁蓁微热的呼吸吹在他耳畔，令他觉得既亲近又陌生。吴意如看着镜头里的吴蓁蓁和小船，大大的双眼皮，挺秀的鼻子。吴意如说，“笑一笑，你俩笑一笑。”小船忍不住侧头看一眼吴蓁蓁，她也正看他，两人都惶惑地赶紧看镜头。吴蓁蓁笑了，小船也笑了。吴蓁蓁的酒窝在左边。小船的酒窝在右边。吴意如拍张照用尽了力气似的，颓然倒在被子上。
　　吴意如似乎睡着了，无声无息。吴蓁蓁坐在床前，像一帧越来越暗的影子。栀子花香在夜色来临的过程中气势汹汹地弥散，一浪一浪地起伏，渴望静止，不能静止。小船靠墙站着，他伸手摸着墙上的电灯开关，停在那里。
　　停滞是最好的。


　　四
　　吴意如对杨舲说，“你要好好努力知道吗？我想办法让你留在上海工作不容易。”杨舲满头大汗诚惶诚恐地站着，“是是是，吴叔叔，我一定努力，一定努力。”吴意如又说，“你要一辈子好好对蓁蓁知道吗？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杨舲说，“是是是，我一定对她好，一定对她好一辈子……”
　　杨舲回了趟甘肃。
　　杨舲父亲说，“舲儿啊，你这等于就是要嫁给上海姑娘了。”
　　杨舲尴尬地应着，“爹，这哪能呢……”
　　杨舲母亲应和说，“就是，哪能呢，生了孙子还不得姓杨啊……”


　　五
　　吴意如走了。
　　小船喊在五月栀子花香中的一声又一声“爸爸”，他一声都没应。他喊一次，他就流一次眼泪。他流了一次又一次眼泪。小船看着吴意如的遗像，他知道，也许自己喊错了，可究竟什么是对的呢？
　　吴蓁蓁披着暮色来了。小船站起来迎上去。他已经等她很久了。他走向她。他抿着嘴、蹙着眉，双拳紧握。他一步一步走得地动山摇。他低头俯视她。房间里没有亮灯，天色在白与黑之间流连、彷徨。光阴的隧道从天而降。仍然是这样的暮色时分。吴蓁蓁像这次一样披着暮色来了。小船站起来迎上去。他已经等她很久了。他走向她。他张开双手满脸笑意，他一步一步走得天真无邪。他抬头仰视她。
　　“姐姐！”
　　“姐姐……”
　　小船喊着。他喊了她十六年姐姐。一个比他大二十三岁的姐姐。


　　六
　　婚房在装修了。婚纱照已经拍了。
　　“杨舲，你怎么老是这么出汗呢？脸色这么白？”
　　“嗯，可能最近忙着婚事有点累了呗，没关系没关系……”
　　“不行，咱们一块好好查查。”
　　吴蓁蓁在吴意如和叶晚清面前痛哭流涕，“爸爸，我也不晓得哪能办……”
　　“不行，幸好没领证，婚礼取消，孩子流掉！立刻，马上！”叶晚清的颧骨突然显得高了许多。吴意如拍了拍吴蓁蓁的手臂，仿佛自言自语，“待我去望望他。”
　　杨舲很快整个人都脱了形，露出一个晚期肝癌患者的衰颓之态。
　　“你放过蓁蓁，你放心，我会好好送你……”吴意如说。
　　但杨舲瘦骨嶙峋只在枕上一味做这奇怪动作，似颔首，似摇头，直至热泪滂沱。这时，杨舲父母推开病房门进来，在吴意如面前“咕咚”跪倒，大放悲声。吴意如叹了一口气。


　　七
　　“跟我回家去吃饭。”吴蓁蓁说，她去拉小船的一条胳膊。
　　“我不去。”小船挣开了。他定定地盯住她的眼睛。现在他叫姐姐，她也一声儿不答应了。“我不去。我就在这里陪着爸爸。”
　　“小船……”她百转千回地唤他。他别转头去。小船“啪”地按下墙上的开关，房间里灯亮了。吴蓁蓁鬓角的几丝白给灯光照了出来。她已经四十岁了。再也没有父亲可依靠。小船的目光像是要吃了她。
　　“妈妈！”稚稚跑了进来，又亲昵地喊小船舅舅。小船摸摸稚稚的面颊，发现他有一个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酒窝，也在右边。
　　“为什么让稚稚一个人等在外头？”小船问吴蓁蓁，语气简直是质问了。吴蓁蓁垂下眼皮，无言以对。
　　“你去淘米！”小船又不容商量地对吴蓁蓁说。他连续两次都没有喊他姐姐。


　　八
　　吴蓁蓁给杨舲现在的样子吓坏了，之前的那个杨舲似乎已从这个枯瘦狰狞的身躯里逃走了，她瑟瑟地抖。吴意如用力抱一抱女儿。
　　杨舲和吴蓁蓁的婚礼如期举行，地点由上海改为在杨舲老家。杨舲是半躺半卧披红挂彩的新郎。婚礼结束他们也没有回上海，对外界的解释是两代人举家出国游。
　　杨舲说到底是一个福薄的人，他先走一步，而后小船来了。
　　杨舲的父亲抱着小船老泪纵横，也不看吴蓁蓁和吴意如夫妇，只挥挥手，“回吧……”
　　杨舲的母亲抹着眼泪把小船抱起来，交到吴意如手上，“别的都不提了，孩子得姓杨。”
　　全场怔住。吴蓁蓁一味拉住她父亲的胳膊往后缩，叶晚清几乎要将裹住孩子的襁褓推出去。但吴意如接住了。沉甸甸的。
　　吴意如和叶晚清四十七八岁忽然有了一个儿子。儿子既不姓吴，也不姓叶。吴意如的女儿吴蓁蓁原本快结婚了，谁知道男人临时变了心。耽误了好几年，才又重新谈了，二十九岁结了婚，三十岁生了儿子稚稚。
　　叶晚清临死的时候，小船十岁，他一声声哭着喊“妈妈“。叶晚清慈爱地说，“小船，你应该喊我……”吴意如哀求地看着她，吴蓁蓁牵着蹒跚学步的稚稚，她还是倚靠在她父亲身旁，惊恐地看着她弥留的母亲。叶晚清没有把话说完，咽了气。


　　   ２０１７.６.１１

油纸伞

好久不见，看头像我才认识。

李熙

先顶，空了下来细看！

碣石清风

连发几篇支持太虚，感动。再谢支持问候。

九月盛菊

这结尾让读者还想看下去。

瑕玉

一并致谢！恕不一一回复。夏安！

枫叶飘飘

我这下有学习的了

李熙

看了，结构很好，双线，讲了一个曲折的故事。原来小船不是弟弟，是儿子。
语言很干净，简洁。
小说的技巧真好，值得学习！
问好瑕玉！

瑕玉

李熙 发表于 2017-7-15 10:00
看了，结构很好，双线，讲了一个曲折的故事。原来小船不是弟弟，是儿子。
语言很干净，简洁。
小说的技巧 ...

谢谢李熙先生的分享！这是我比较用心写的一篇，很多人说看不明白，很多人说写得什么鬼，乱七八糟，还有很多人读不进去。我觉得的一种孤独就是，我认真写的总是没有知音读者，我瞎码字反而被夸……有时会为了稿费瞎码一点，有时却又不甘心妥协！再次感谢您的分享和阅读，你读懂了。

李熙

瑕玉 发表于 2017-7-15 10:20
谢谢李熙先生的分享！这是我比较用心写的一篇，很多人说看不明白，很多人说写得什么鬼，乱七八糟，还有很 ...

：）

香薰古琴

阅读佳作！我喜欢这样的文字，学习中……人物关系比较复杂，再读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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