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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张之死 文/草舍煮字
“朱啊,你是我们老张唯一的朋友。”娟子满脸戚然地对朱峰说。
在局里,副局长老张是副调研员朱峰的上级,他们只是工作关系,当然,他俩之间还隔着宁处长。两家的小区隔着一条街,业余时间,老张和朱峰的关系仅止于双休日的交往,常在一起下棋聊天。朱峰印象里,他们都没有单独在一起吃过饭,只有几次在早点铺碰到,凑在同一张小桌上吃馄饨。但如果以相互之间没发生过什么利害关系论,那朱峰还真是老张的朋友。
他们聊天到一定时候,老张总能准时想起要上街买菜,朱峰要去接孙子。老张的老伴娟子热衷于社区老年人活动,前两年,老张提前退休后就把做饭收拾房间的家务完全接手了。
娟子眼睛红红的,她抽抽鼻子,继续说,“这么多年,你是唯一一个来家和他下棋聊天的人。”她转身去沏茶。
窗外的天光阴阴的,街上不时传来汽车驶过雨水的唰唰声。
朱峰默默地坐在空旷的客厅里,看着北墙一红木条案上,那两只火苗静止的白蜡烛中间,白纸花点缀的黑纱,缠绕着的黑色相框里老张的遗像。定格在黑白相纸上的老张表情平静,目光深沉。愣怔的朱峰凝视着老张,仿佛穿过他的瞳孔,看见整齐码放的哲学和围棋后面,有什么东西不安分地缭绕着幽幽的微光,倏忽明灭。
朱峰实在想不通,老张清心寡欲,气质儒雅,爱好广泛的一个人,才五十六岁,只比自己大四五岁的年纪,孙辈又不在身边叨扰,退休在家正是颐养天年的时候,为什么就天不假年呢?
“你喝茶。”娟子把茶盏放在朱峰面前的茶几上说,“老张在医院咽气的那晚,泽方还在台湾考察,亲友中我第一想到了你。”
张泽方是老张的儿子。老张退休后这短短几年,泽方很快从一个大学毕业生村官连续攀升到县开发区管委会二把手的位子,主抓招商引资,忙于跑外。而主抓开发区基础建设的一把手,已经退休在即了。
朱峰用茶盏的盖子拨开零星漂浮的普洱茶叶,来自云南的老张只喝这种茶。这盖碗茶盏十分考究,它一共是一对儿。那是几年前,朱峰在旧货市场禁不住忽悠,当做光绪年官窑御制品买来的。老张多才,鉴别出破绽,是赝品无疑。于是朱峰就把它们留在了老张家,用做普通茶具,实际上也就他俩喝茶时才用用。现在茶盏依旧成对儿,而饮茶人却已寞然对影了。
“泽方年轻,老张的丧事全靠你帮了大忙。”娟子站起来推开书房门,打开灯说,“老张的东西都在他书房里,请你来,是想让你随便挑些做个念想,这应该是他的意思。”
老张的葬礼意外地冷清,全赖朱峰主持。之前上赶着走动的那些同僚几乎都脱不开身,没有参加,托人捎来的礼金也都和一般熟人差不多的数目。
儒雅的老张,书房里的陈设与他的职级不相称,只有一个满满当当的书架和地上两个纸箱的书,与一个普通中学老师的差不多。一座不大的博古架上,除了正中一尊造型不俗的观音头像,其他主要是他自己在陶艺店创意和烧制的一些瓶瓶罐罐儿,还有几块普洱茶饼。墙上挂着的两个条幅,一幅是他向朱峰讨要的墨宝,内容是他指定的“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用秦隶工整地书写。
文如其人,朱峰觉得他俩算是心远地自偏的人。尽管两人私交不错,但他从来都没有从老张这里捞过非分的好处。不过,在老伴的怂恿下,他很有几次有过这种念头,最终没有说出来,倒是老张曾暗中为他补过两次工作上的纰漏。所以,他觉得自己的定力比老张差得远。
朱峰的字在市文化馆有一定名气,副市长还通过老张向朱峰要过一幅柳体行楷:“进退有节,俯仰皆宽。”
书房里另一条幅是老张自己的狂草书法,“天命我谁所从何来又归何方”,四字一个问句。
朱峰在这个条幅前多站了一会儿,那些缠绕、纠结的笔划带着疑虑和停滞的顿挫,他觉得冥冥中仿佛有着某种挣扎。他想起老张生前的话,“……在外物的束缚下,永远没有意识到自己是个独立的灵魂,是个真实的存在。”
一张旧木床上一条毛毯,有一半掉在地板上,床脚边上还有一本褶皱卷边的《梦的解析》扑倒在那里。朱峰估计那还是老张被120急救医生抬走时的样子。书桌上除了一台笔记本电脑,还随意地码着几摞书,其中有几本研究《周易》的。桌上还有几筒竹片,朱峰发现竹片上没有字,不是卦签,应该是演算周易的算筹。
娟子拾起毛毯,一边叠一边说:“他说我白天累,睡得早。他睡得晚,怕影响我,就在这里搭了一个床。”
“嫂子,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朱峰这样问,是因为自己的老伴最近抱怨,说他岁数大添毛病了,每晚都要起夜好几次。老伴神经衰弱,要和他分房睡。
“好像是那年……哦,工会温主席来给他送退休证和慰问品那晚。奇怪,给他的慰问品比谁的都贵,就是桌上这个笔记本电脑。哦对了,温主席走后,老张叫泽方给他在书房里搭床,他还当笑话给我讲了温主席从前离婚的事,所以对那天我有印象。”
老张活着的时候,娟子一直忙于打麻将、跳广场舞,和丈夫恐怕都没今天那么多话。她左臂带着黑纱,回忆着其乐融融的一家人,那神情满是对丈夫的怀想和一些愧意。
温主席还是个工会干事的时候离的婚,朱峰知道那件事。
那是一个早晨刚上班,温干事结婚不到两年的妻子,突然跑来局里撕打会计小丽,说小丽勾引温干事。连续来闹了几天,最后闹得小丽辞职,未婚夫也吹了。温干事最后也和媳妇离婚了,还好他们还没有孩子。
事情的起因是那之前的一个夜里,温干事说了一句梦话:“小丽,笑一个!嘿嘿,笑一笑小丽……”
书记调查此事时,温干事说他是梦见三八妇女节时,给女职工照集体像的情景了。梦里,他按快门时逗了逗漂亮腼腆的小丽……
“老张爱说梦话吗?”朱峰问娟子。
“分开睡前……一两次吧,一句半句,含含糊糊听不清。醒来问他,他也想不起来了。”娟子不假思索地说。
“他经常睡得晚吗?”
“唔……差不多是,我有的时候起夜,不管多晚他大都没睡。”娟子认真思忖起来,缓缓地说,“你说,他的猝死是不是和经常睡觉少有关?心力衰竭。可是……白天他忙个不停,也看不出有多困啊!你看,两个阳台上种的最难养的花,还有种在缸里结了果的桃树,西红柿辣椒香菜,都是他一个人侍弄的。”
望着阳台上的一颗矮壮的芭蕉树,两片阔叶探出窗外轻轻摇曳,沐浴着沥沥细雨,朱峰心想,心力衰竭?奇怪,那么闲情逸致的老张,白天和晚上判若两人。
娟子打开床头的一个大橱柜,里面的物件让朱峰着实吃了一惊,古籍、文玩、玉器、金条、珠宝、野山参、鹿茸、燕窝……,件件价值不菲。
“这些都是老张退休后,市局里那些领导陆续送的,他原封没动。”娟子说。
朱峰发现每件礼物上面都贴着老张写的便签,注明送礼人的姓名和日期。送礼的包括市府秘书,七八个司局委办的领导。但出现名字最多的是朱峰的直接上司宁处长。
老张的这个局由省里直辖,负责管理干部,虽然是个工作清闲的清水衙门,但消息灵通。局长通常都是由省里从其他地方调任的,多来自党口。近几年来连续调换了好几个局长,因为缺乏实际工作经验,加上不了解本市情况,工作起来十分被动,业绩平平没有起色。
两年前,老张经副市长一番谈话后,顺利提前六年退休,离开权力中心。但是副局的职位却一直空缺,宁处长等后备干部都没能被省里提拔,顺次递补上来。
“这其中很不简单,很不简单哪……”朱峰一边轻轻摇头,喃喃自语,一边背着手转身踱回客厅,坐在沙发上端起茶盏叹息:“唉,物是人非事事休啊!”
娟子听到朱峰的自语,不禁感到一阵心悸。
儿子泽方一家过两天要回来和她住在一起。她隐约感到,老张不在了,泽方要在仕途上走得长远,应该和眼前这个朱叔叔多走动,学学他的城府,不求腾达,只求稳妥。
围绕老张生前身后这一连串不合常理的事情,朱峰一时回不过神来,一直到后来,低于副处级的他被省里就地破格提拔为处长,不久又代理副局长的职务……
【3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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