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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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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8-30 17:01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若盈从奈雅市医院走出来,抬头目睹横无边际的苍穹,象是一道幽暗的巨大伤口,黯淡无光。苍莽夜色中残喘呼吸的海滨城市,如同藏匿千年幽深寂寂的丛林,伫立成没有颜色显征的圆浑背景,曲折繁芜。喧腾凌乱的人间万家灯火悄然安息,只剩两三处冷清清落照,那是高楼之上未眠人的寂寞招摇。凌晨三点,她准时停在广电大厦对面光明路的十字路口,等待红灯熄灭穿过汾塘路。恍若幽火的微茫光线,散射在萧条黯然的百里长街,和光海一样的黯淡天空。她的影子蜿蜒悠长,游弋幽静,仿佛穿透尘世的光,闪闪灼热。四月的奈雅,春天溘然长逝,夏天已经提前繁盛。从太平洋席卷而来的亚热带季风在这里登陆,嚣张驰骋,肆无忌惮。白天异常燥热,空气中到处充斥着海水潮湿腐烂的气息,低沉压抑。偶尔有台风呼啸而过,人心惶惶,狼籍成片。而深夜,经常有大雨抵达这座海滨城市,滂沱轰然,迅驰激越,猝不及防。若盈从手提包中抽出一张心相印的纸巾,轻轻地擦去额头上微微腾起的汗泽,鼻息间是淡淡的紫昙花的幽香。耳际凌乱的几缕长发,她伸手捋去耳后,手指还没落下,一阵风疾驰掠过,留下一段苍凉而美丽的手势。她淡然一笑,要下雨了。淅淅沥沥的雨声由远及近。若盈没有奔跑,只是安静的驻足在原地深呼吸,闻进肺腑腐朽的迷乱气味,那里接壤绝望的湖底,波澜不惊。豆瓣大小的雨丝铺天盖地,她站在天地中央,无遮无隐,仿佛天地蓦然旋转起来,她自己是如此渺小。不到片刻,全身已经淋漓透湿。她睁开眼睛的刹那,微弱的灯火穿透夜雨,丝缕丝缕的尘埃杂乱无章的跳跃,晖映着前面的洛水街。这条路,她走过多少次,若盈自己也记不大清楚。只是冬天去了又来,春天来了又去,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她来到奈雅,已是七年。七年是一道沉重的坎。夫妻有七年之痒,朋友有七年之病,生命有七年之忧。她从安信的小说《七年》上偶尔看到的一句话,不经意间竟刻进心里七年。

  回到家,若盈轻轻打到卧室的门,母亲已经熟睡,她娴熟地隐上被角,抬头看见安信的脸,闪烁在夜光中。她伸手抚摸床头的玻璃相框,在相片上亲了一下,转身走到阳台上,点燃一支烟。收音机里是《雨的印记》。这是她最钟情的一首曲子,足够忧伤,足够清澈。她随口吟唱:记得一座城市,是因为某个人;遗忘一座城市,也同样是因为某个人。可是,没有你的城市,世界繁华也是荒凉惨淡。安信,你在天堂好吗?安信,我想你,好想你……

  “清平盛世,再也不见爱的繁华。我终生等待那个从时光深处走来的女子,驻足在蔷薇花下,一生一世,三生三世。”若盈在论坛《那时烟花》上看到的句子,是一篇小说的题记,名叫《我在这里等你》,作者是安信。简介里没有文字,只有一大幅的相片,长长的头发遮住半边脸,什么也看不见,但依然隐盖不住头发后面眼睛里的忧郁,骨子里轻而易现。相片的左下角,落款是行草字体的“安信”两个字。若盈一直盯着相片,脑子里渐渐浮现出那个让自己欲罢不能的男子。

  “盈盈,明天下去我们去清河坊看电影《情书》。车刚过敦煌,下一站就是西陵。早点睡,我想你了。”若盈在早上醒来的时候,手记屏幕一直不停闪烁着信息提示,“生日快乐,我爱你!”她按下接收键,钢琴曲《祝你生日快乐》缓缓而歌,填满整个房间。她使劲揉揉还没有睡醒的眼,侧过身翻看旁边的日历,今天竟然是阴历十月十九。上面有栩尘的笔记,工工整整地写着“盈盈生日”。她自己都忘了,他是什么时候写在上面的。她的生日,也只有他记得。若盈脸上绽放出醉心的微笑,举起无名指上的戒指轻轻地放在唇边,闻到他的味道。

  “小若,你看,栩尘,是栩尘!”清音高声叫道。若盈从《西厢记》中抬起头,顺着清音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梧桐树忧伤成疾,叶子直坠,她伸手摸摸清音的额头,“没发烧啊,音音,你是不是想栩尘想傻了?”清音打落她的手,反驳道:“你才傻掉了,他刚才明明走树下走过的,黑裤子,白上衣,太酷了。”“呵呵,你继续痴想吧,我的耳朵都快生茧了,一天到晚都是栩尘栩尘。我看你干脆直接把他贴在你脸上,免得别人不知道。我还是看我的张生去。”“小若,你取笑我,看我怎么收拾你”,不等清音说完,若盈已经捧着书跑出教室,清音在后面追,大声叫道:“小若,你站住”。清音还没刚转过小重山,就听见前面传来“砰砰”、“华啦啦”的声音。清音定睛一看,小若正撞在一个男生怀里,男生低着头双手扶着她的手臂,书落在他们身体中间,风吹着书页翻来覆去。清音大叫一声,栩尘。若盈揉着额头,一边抬头一边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没撞到你吧!”若盈这才看清他的脸,轮廓分明,长长的头发遮过眼睛,风吹着若隐若现;唇角上扬的弧度,写着清澈的忧伤。她怔在那里一动不动。清音跑过来摇着她的肩膀,看着栩尘,欢喜地叫道:“小若,小若,这就是我常跟你说的栩尘。”栩尘看着若盈,宛尔一笑,说道:“你叫小若?名字很好听。”若盈看着栩尘的笑,如同深秋的夕阳照在她的身上,是那么安静而温暖。她看了一眼又低下头,很低很低,惊起一阵芬芳。等若盈抬头的时候,只看见他的那一头长发,遮蔽天地。

  若盈再次见到栩尘是在市区“远上天堂”的展览厅里。清音关注流行娱乐,大清早的让她坐三个小时的车跑到市区,若盈没有想过叫她,只身前来。西方印象派和后印象派一直是她钟情的艺术流派。中学时代她曾在旧书摊上买过一本马奈的画集,封面上是他的成名作《草地上的午餐》,画一裸妇与绅士们在草地上午餐。若盈把画册视若珍宝,清音却指着画面上裸妇肥大的胸脯笑话她,你就喜欢这些直白淫秽的东西,和西方裸体雕塑一样,我就看不明白好在那里,到是那些《河间妇传》、《三山秘记》、《海陵王》有点意思。清音自顾自儿的滔滔不绝,却发现若盈正专心致志地看着《闺艳秦声》,大叫道:“小若,你又在看淫书,我也要看。”若盈在马奈的作品前,《父母肖像》、《弹吉他的西班牙歌手》、《吹短笛的男孩》、《奥林匹亚》、《埃米尔•左拉像》……依次排列下去,一直延伸到画廊的尽头。初秋若隐若现的阳光从楼顶敞开的天井掉下来,正好落在那幅来自天堂的画作——《草地上的午餐》上,惊起尘埃,欢喜跳跃。油画表面光影纵横,人物仿佛瞬间全都苏醒过来,睁着眼睛,似乎期待了一个半世纪。她停留在画前,禁不住伸出手指,沿着阳光厚重的痕迹抚摸着画板的边缘,却始终没有越过画幅的界限。

  栩尘坐在角落里看着若盈。阳光从她乌黑的头发上倾斜地滑落下来,她的身影一半落在阳光中,一半隐在阴影里。白色的百褶裙上,头发的纯黑和阳光的明亮,拖出她修长的影子,泾渭分明。从他站立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的侧脸,清澈如水。展厅里的人如潮水汹涌来去,嘈杂喧腾。许多人拿着相机不知所谓的对着大大小小的画作无休止地乱拍,《草地上的午餐》前聚集着很多人,对着妇人坦然裸露的身体津津乐道,笑容淫荡轻浮。若盈穿过人群,静静地走过画廊尽头,倚靠在廊柱上,看着摩肩擦踵的男女老少,然后抬头望向天井上空倾斜的阳光,目光抵达淡蓝的苍穹,不到片刻有隐隐的泪流下来。这个静止在时光之中的姿势,仿佛是在静止的演出着一场孤独而华丽的华尔兹。只有栩尘看在眼里,感觉似曾相识。整个喧嚣的展览馆只剩下若盈微微抬眼的痴迷。

  这个展览馆很早的时候一直不对外公开,但是馆长是他的叔叔,他可以借机常来这里,观赏各种画集,而且都是鲜少公之于众的稀世珍宝。从东晋顾凯之的《洛神赋》,回溯过唐朝阎立本《步辇图》,吴道子《法界源流图》,张喧《捣练图》,周舫《簪化仕女图》,再至五代顾宏中《韩熙载夜宴图》,以及隋朝展子虔《游春图》,宋朝李成、范宽、郭熙和明朝四大才子唐寅、沈周、仇英、文征明等等不一而足。而他只记得现代大师陈丹青的水墨江南和这一期的印象派画展。

  叔叔从京都回来后,栩尘正在画廊里看人物素描,叔叔走过去对他说,国家政策已经下来,博物馆、展览馆悉数要对外免费开放,“远上天堂”也在试点之中,以后这里就不再是我们私有的了,说完拍拍他的肩膀,无奈的长叹一声,远远地走开了。栩尘突然觉得异常悲伤,象是河流满注。但是他已经习惯了这里,还是早早的来了,一遍一遍的端详着画,和画中的画,以及画背后的那些耸立时光深处的巨人。

  栩尘一直看着她,从她走进这个展厅开始,他的视线就再也没有离开过她。与大批游客走马观花、浅尝辄止式的盲目跟风、不知所云相比,若盈的眼神里写着她与众不同的深沉,眉宇间尽是沉重的伤和陶醉的美。他能从人群中一眼认出她。

  若盈从阵阵地叹息声中回过神来。人群散尽,天光渐渐暗下来,她从回廊尽头一路看过来,又停在《草地上的午餐》前,神情专注如一。突然有声音在她耳畔响起,“画中的女人叫维多琳•默兰。作为印象派画家马奈及其同时代画家的模特,她可以算得上是19世纪最著名的面孔和身体。”若盈寻声侧头,发现栩尘就站在自己身后,眉梢轻舒,看着他的眼睛,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在马奈的画作《奥林匹亚》、《草地上的午餐》中,默兰或裸身躺在床上,或裸身坐在两个男人之间,目光坚毅、淡定还夹杂着些许傲慢,俨然不是被看者,而是一个以反维纳斯的姿态注视着观看者的色情故事的女主角。1862~1874年间,马奈至少有九幅画以默兰为模特,但即使在《女人与鹦鹉》和《铁路》这样的非裸体画作中,默兰依然以惊人的坦率的目光凝望着世界。但正是这个‘来自生活底层的同性恋酒鬼’以自己优雅的姿态完成了一场隆重的生命方程式,蔑视人间。马奈成为印象派的鼻祖,这个女人贡献了至少不下十分之七。只可惜,不管是在她身前还是死后,她一直都站在风口浪尖,流言飞语不断。”若盈如释重负,长长的叹息声,带动如秋水的眸子,却有更深的期待与安静。“一个极端主义者,遇到另一个极端主义者,妄图取信社会所有人,站在时代的巅峰俯瞰人间,充斥着无与伦比的创新色彩,同时个人主义也无处不在。这就是19世纪中叶,欧洲艺术从现实主义向现代主义过渡的重要阶段——印象派。印象派画家以创新的姿态登上法国画坛,其锋芒针对陈陈相因的古典画派和矫揉造作的浪漫主义。对官方华丽正统的沙龙画展,他们作出了明亮而持久的对峙——回归自然,眼光着落在阳光下的风景和日常生活,开启了一个新的艺术流派,泽被后世。莫奈、雷诺阿、德加、西斯莱、毕沙罗等这一批人,被赋予了某种超脱的精神力量,来自遥远而深邃的神秘园。生活在他们面前,变得如此微不足道。印象派之后的塞尚、高更和凡•高创造出的‘后印象派主义’,将这种主观推向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现代主义的艺术潮流层出不穷,世界艺术形式的大变革,从他们的身上蔓延开来。但是,这种恢弘壮丽的艺术气质,竟然搁浅了几百年才得以大放光彩。在繁华艳丽的浮躁城市,我只是看到他们高贵而寂寞的灵魂,独自泣血,无人收拾。”若盈一直悬而未决的手指终于轻抚过默兰妖冶的脸庞,脸上盛满深秋的光照,滟潋清浅,象是一朵清净的水莲花。

  栩尘,要闭馆了,跟我吃饭去”,叔叔从后厅转过来,一边穿过回廊一边喊着,抬头发现现栩尘旁边多了一个姑娘。栩尘转过身,向他介绍:“这是我朋友小若,今天专程过来看画展的”,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若盈。若盈回过头,对着面前温和的中年男人礼貌地问好。“那,一起吃饭去吧”,说完,他就径直走出馆门。栩尘笑着说:“走吧!”转过脸,他看见若盈对他报以恬静的笑。出馆门,栩尘挡住门帘,若盈走过的时候,头擦过他的手指,她闻到他身上好闻的干净气息。

  栩尘经常到江南书院找若盈,然后陪她一起去各大博物馆和旧书店。若盈专注于这些无人问津的陈旧物事,他就拿着随身携带的SONY相机对着平常的风景人物抓镜头。若盈问他,都拍些什么,栩尘只是回答说,随便拍拍,都是一些被人忽视的寻常景象。虽然关注的东西不同,但是他们总能找到彼此的欢喜,乐此不彼。学校放假后,清音很早就回去了,宿舍里只剩下她一个人。栩尘参加了一个摄影组,三天两头的到处跑。想和他一起吃饭的时间都很少。她有早睡的习惯,但是昨晚她一直在看清音走之前从箱子里翻出书——《写给生命的哲学》,到凌晨三点的时候终于合上最后一页书,蒙头大睡。她睡得很沉,要不是快递公司邮递员坚决的一遍又一遍的将电话进行到底,她是怎么也不会从梦里哲学王国的艺术讲台上回到现实的边缘。若盈从邮递员手中接过一个大箱子,转身跑进房间里。打开来看,里面是一个长方形的大盒子和一个用白色丝绸礼带包扎的小木盒,以及一封写着“盈盈亲启”的信笺。若盈小心翼翼的拆开信封,素白素白的信纸上传来浓浓的墨水香,沉甸甸地。

  “盈盈,本来计划好要给你过一个有纪念意义地生日,但是日前刚接到摄影组深入云南实景拍摄的通知,同时去清远执教一年,明天早上六点钟的飞机。昨天晚上想见你的,但回来后已经凌晨三点,所以就没有叫醒你,只是在你楼下站了很久,透过窗子看睡梦中你的样子,那么清澈纯净,停在脑子里,挥之不去。你向来不记得自己生日,但是十月十九日这一天意义非凡,它昭示着一个天使再次降临人间,安静地落在我身旁,给了我幸福的机会。思来想去,还是决定用摄影大赛赢来的奖金给你买一个俗气的戒指,虽然知道你不喜欢这一类东西,但总觉得一定要给你买一次。这一张DV,是记录我眼中你的样子,永远装在我心里。我想你。”

  若盈翻开日历,急忙拨打栩尘的电话,只听见话筒里传来机械声音——“您所拨打的电话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她一连打了十多遍,电话那端还是如旧。她坐在床上,影碟机里出现烟花燃放的锦绣繁华,字幕写着“献给盈盈,我的爱人——那些弥足珍贵的青春时光,如同繁花盛开在心上,洋溢着幸福满满的馨香”。画面上是她和栩尘一起出去时他一路记录下的音影。从“远上天堂”到江南书院,从江南书院到西昌古城,从西昌古城到省博物馆……零星破碎的片段,有些连若盈也忘记了的时间地点,栩尘都刻下来。看着这些熟悉的烟尘往事,眼睛里不由自主的落下泪来,脸上却绽放出花儿来。泪光朦胧里,她看到栩尘就坐在她对面,对着她笑。她伸手打开旁边的小木盒,里面是一玫施洛华氏奇的高贵钻戒,是她无意间从清音订购的杂志《女人大世界》里看到的款式,晶莹剔透,闪烁着无限的碧绿光泽。若盈缓缓地把它套在无名指上,用手温柔地来回抚摸,象是抚慰悲伤的孩子,然后又放在唇遍轻轻吸允。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正好打在电视机屏的字幕上“刻进时光里的爱情”。这时候,清音打电话进来:“小若,生日快乐!妈妈生病了,要和她去医院,不能陪你过生日了。回去的时候,我再给你带礼物。”若盈擦干眼泪,说:“没事,你照顾好妈妈,有什么事打我电话。”

  栩尘不断的从云南邮寄相片过来,都是他在洛桑执教之余,游迹在荒山丛林中偶然捕捉到的镜头。若盈把这些相片制成相册,放在自己床头,临睡前一张一张的翻看,她想象着栩尘当时站在荒凉的山地上拍摄这些感人至深的相片时的投入神情,她突然恍然大悟,一直隐藏在他眼中深不见底的忧伤,原来是一种对于生命和梦想的执着追求。初次相逢以及在“远上天堂”他注视画展的独特表情,她一直都不曾读懂,只是觉得这个男子浑身上散发着某种气质,给人一种祥和安清的温暖,她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成年男人。

  若盈想去看他,但是她体质异常差。医生说,她是先天性心脏疾病,呼吸道异常,不能参加高强度的体力运动。从小到大,她就没有离开过城市半步。曾经有一次学校组织野外宿营,她混在同学中,结果昏倒在途中,幸亏抢救及时,才得以幸免,以后她就再也没有出现在任何集体活动中。她对栩尘说出这个想法的时候,栩尘只是说,你要先锻炼好身体,好好照顾好自己。

  冬天快来的时候,栩尘送给她一本以她的相片为封面的挂历,还有一大堆的新年礼物。栩尘在信里说,盈盈,春暖花开,我就回来了。我们很快就可以重逢了。

  若盈手指敲打在键盘上,在这篇帖子后回复,相信命里有时,他曾经就握着她的手心,站在夕阳下,看细水长流。她发觉手指接触键盘的地方湿湿的,伸手捋过落在额头前的几缕发丝时,手指碰到眼角,同样也是湿漉漉的。她才意识到,自己暗自流泪。她随手关掉机器,倒在床上,听见窗外下倾盆而下的雨水,席卷整个城市,从轰隆走向平静。

  若盈混迹在论坛上,有四年的时光,是个不折不扣的资深网民。闲暇时候,她喜欢泡在网上,看电影,听很边缘的音乐,还有无穷无尽的书,一本接一本无休止的看过去。曾经她有一个愿望,要看尽所有想看的电影,听尽所有想听的音乐,看尽所有想看的书,见尽所有想见的人,可是在这种寄托和期待中,她自己被时间洪流消磨。生活并不如她所愿。她是执着坚定的女子,畅游在自己的精神王国。她在西方哲学史上,找到了对自己的定位:理想国,理想人。她只是对自己笑过,然后倒头陷进书海里。没有人知道,她对于书本有一种天生的亲近,她也忘记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书当作生命里惟一珍重的东西。如果说,职业是一种基础,那她在生活之中,就是完全的感性。活在生活的负担之下,寻找着自己的桃花源。她在市人民医院工作,妇产科主任,是这里最有名望的医生。每天在产房里目睹生与死,喜悦和悲伤。但是,依旧内心温暖。

  下班后,若盈习惯去健身房呆上几个小时。从刚开始的疼痛难忍到最后在比较高的强度下顺畅呼吸,四年的时间她越发觉得,身体在经过长时期的艰苦磨砺后,会生出意想不到的能力。清音和她一起锻炼的时候,总要感叹,小若,你现在身体越来越好了,身材也越来越性感了,我都不敢和你并肩站在一起。若盈只是笑道,那你要抓紧减肥训练了。医生说,我心脏强度已经提高很多了,可以适当的走远一点。我们计划一下什么时候去黄山吧,我一直想去的。大学毕业后,清音留在本市。若盈以出色的能力直接进入市医院,不到一年就升职为主任。工作之余,两个人形影不离,亲如姊妹。清音遵从父母的意愿嫁给了市长的儿子陈栀之后,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就更多了。话题却始终不离学生时代的种种,似乎社会中的诸多凶险恶毒和她们远远无关。中秋那天,陈栀出席政府活动,清音和若盈照例还是去健身房出了一身的汗,然后去金陵桑拿馆小憩一会儿。经过推摩一番,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舒服。这一套流程清音非常熟悉,她是这里的常客。若盈虽然不喜欢这里,但是愿意和清音在一起。躺在按摩室的房间里,外面明艳的阳光透过木格子窗洒进来,落在白色的床单上,流丽静谧。若盈闭上眼睛,感觉身体很轻很轻。清音在对面说到:“小若,有没有考虑过尝试一下其他人?”若盈转过头来看这她,眼睛里波澜不兴,并没有说话。清音继续说道:“小若,我知道你一直忘不了他,但是都已经过去很久了,也该走出来,看看不一样的天空和阳光,我想他在天堂也是这样祝福你的。虽然你装作若无其事,但是我能清楚的看到你的心一直都在流泪,这种沉滞的隐忍,让我感觉心疼,而我却什么也帮不了你,小若,我希望你过得幸福,真正的幸福。”若盈看着清音眼里的泪花滚滚而出,沿着她微圆的脸庞迅速的落下来,这么轻易的滴进心里。她依旧没有回答,眼眶里却早已经泪流满面。她看着面前哭成泪人的清音,仿佛事情是在昨天之前。

  “盈盈,明天下去我们去清河坊看电影《情书》。车刚过敦煌,下一站就是西陵。早点睡,我想你了。”她是那么欣喜满怀地憧憬他的怀抱,她甚至已经决定,他回来后,就和他结婚,再也不让他离开自己身边半步。早上她欢快的第一次打开栩尘送给她的化妆品,特意妆扮一番,她知道他喜欢她的自然美;她同样知道,他也会喜欢这样的轻描淡写。但是,但是,生活究竟就是这么造化弄人。当你越发快要修成正果的时候,突然就来这么一出戏,让人猝不及防,悔恨无涯。若盈正准备出门,栩尘叔试打电话过说,栩尘在医院,他想见你最后一面……,不等他说完,若盈就冲下楼,出宿舍楼的时候正好撞到清音,整个身体倒在地上,她脸上已经红得发烫,不停的大口喘气。清音见状,大叫道:“叫救护车,叫救护车!……”“音…音,我要…去医院,栩尘在…医院,我…要去…医院”若盈上气不接下气重复说。清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是把她紧紧的抱在怀里,一路上只听到她口中呢喃着“栩尘,栩尘,栩尘”,和她眼中比潮水还泛滥的汹涌泪水。这是她第一次看见她没命似的哭,她不知道能安慰她什么,只是她能感觉她在她怀中的惊恐和疼痛,心里象刀绞一般,眼泪也跟着放肆起来。车到医院门口,栩尘叔叔已经在门口等她了。若盈随着他走进急诊室,看见栩尘被白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只留两只眼睛和嘴巴在外面,口中还插着氧气吸管。若盈爬在栩尘身上,不停地哭,咽喉里说不出话来。只听栩尘叔叔说到:“他在西陵站下车,去后山坟场的路上,从高山上滑下来,浑身是伤,附近村民发现的时候,已经不行了,他手里还捏着一个当地很常见的刺绣娃娃”,说着,巨大的哽咽声和抽泣声充满整个房间。若盈手指死死抓住病床上惨白的床单,指甲渗进手心的皮肤里,染红了大片床单,却始终不发一言。看着这个内敛的女子,栩尘叔叔想上前对她说些什么,却发现清音对他使了眼色,两人退出病房,轻轻隐上门,却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清音靠在白色的墙壁上,拖着沙哑的喉咙说道:小若是个私生子,出生后,被遗弃在一个小山村里,那地方就叫西陵。村里路过的一对年青夫妇收养了她。他们是大城市前来西陵支教的老师,男人教哲学,女人教绘画,日子很苦,但是小若却很快乐。到她上大学那年,养母因病过世,养父为凑足她上大学的费用,大雨天进城,从山路上滑下去不幸身亡。小若养父母来西陵村的时候二十出头,在这里整整呆了一辈子,没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来这个穷乡僻壤的山沟,但是却让村里人看到了大城市繁华的生活景象,给村民生活的希望和对未来的憧憬。他们教过的学生有很多从山里走出去,后来都成为社会上的精英人物。那些从西陵村走出去的孩子们为了纪念她的养父母,在后山上建了一座碑亭,以示纪念。小若当时哭晕过去,被她养父母的学生送到城市医院治疗,也就在那时被查出来患有天生的心脏衰弱症,呼吸受阻,不能做剧烈的运动或者刺激。小若后来就被安顿在伤城里,但是她从来没有见过帮助过她的那个人,他只是在信里说,是她父母的学生。小若曾经对栩尘提起过她的身世,栩尘说有一天会去西陵看望她的父母。

  “音音,我没事,真的,我会好好的”若盈镇定的说。风卷起半卷的窗帘,起起伏伏,带起阳光落在她的脸上,明暗相间。“我想去一趟西藏,一个月后出发,我想你跟我一起去。最主要的是,我想再感受一下小时候的生活。西陵现在是不会有了,但是西藏还存在。那种远离城市喧嚣的宁静岁月。这种日子虽然贫穷但很富足,是我生命中不可抹去的回忆和支撑,我曾经在栩尘的理想国里伸手触摸过,但是没有抓住。这些年,我走人人群中,时时想起这种无处不在的召唤,一种最纯净的绽放姿态,我相信,在抵达西藏的途中,所有疑问都会获得解决”,若盈闭上眼睛继续说道。“好的。但是你的身体……”清音收住哭腔探问。“我是医生,自己什么情况我大致能知道,为了安全起见,下个礼拜我再检查一次,然后加强锻炼,做些相应的登山练习,我想是没有问题的”,若盈淡定的回答。“也好。正好下个礼拜陈栀有一个朋友从外国回来,是研究心脏疾病的专家,到时候让他给看看”,清音一边说着一边给陈栀打电话,只听电话那端说,“我会安排好的,到时候我去接你们。”清音回头看若盈,发现她已经睡觉了,她示意小姑娘出去,然后也眯上眼睛,侧头睡去。

  若盈从手术台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5点。她换好便装,打电话给清音:“音音,城南新开了一家图书城,晚上陪我去看看吧,我床头的书已经看完了。”“晚上我们已经约人了,改天再去。”“我们?约什么人?”“你又忘记了。上星期在金陵桑拿馆我们已经说好的,等会儿让陈栀的一个朋友给你看看心脏恢复的情况。我马上到你们医院门口。”“呵,我是忘了。我五分钟就下楼。”清音在大厅里等她,给陈栀打完电话,就看见若盈从电梯里走出来,还是一贯的装束。清音迎上去,伸手挽住她的胳膊,大步的朝院门走去,远远的看到陈栀的车停在路口。

  天府皇尊,伤城最奢豪的酒店,珠光宝气笼罩,平常人只能望而却步。若盈第一次来这种地方,说不出的别扭、难受。清音看出她的不适,紧紧握着她的肩膀,径直走进包厢。门被推开的时候,纯熙正站在窗户旁边跟家里通电话,声音很轻但铿锵有力,没说几句,就匆匆挂断电话,转过身座位上已经多了一个姑娘,走上前去,说道:“想必你就是陈栀口中赞不绝口的若盈,你好,我是纯熙。”若盈稍微迟疑了一下,握住他的手,回道:“你好!”寒暄客套后,酒菜鱼贯而上。清音插上嘴来:“纯熙,小若的基本情况我已经大致给你说过,等会儿你再仔细将检查检查。”“嫂子,你放心,我竭尽所能”,纯熙应承道,“若盈的病情恢复得很理想,再加上这几年地坚持锻炼,基本上已经能够适应高强度消耗。但有一点非常奇怪的是,四年前她的生理结构好像发生了某种变化,呼吸道突然之间舒畅了很多,心脏活动能力变得很强大。这点,是我从来也没有遇到过的,实在太神奇了。”他话音刚落,若盈和清音同时愣住。纯熙费解地问道:“我说错什么话了?”“不是,没什么。突然想起了一些事情”,清音代替若盈回答。若盈失神地望着窗外,夜晚流离的灿烂灯火,照亮整个伤城。不知失谁家放烟花,绚烂的烟火急遽地窜升向苍穹,映照出忽明忽暗的背景,若盈也跟着忧伤起来。纯熙从她进房间开始,一直细细地打量着这个陌生的女子,她身上有某种神秘莫测的气场,让人忍不住和她接近,却每每在将要触摸到的时候,又突然之间让人觉得她其实离着很远。他研究过心理学,却终于还是猜不透她这颗孤独星。

  若盈和纯熙道别后,清音送她回家。她紧紧的靠在清音怀说:“音音,我觉得越来越接近栩尘了。下个月我要加大体能训练。西藏之行完成后,我可以好好的歇歇了。”清音只是紧紧的抱着她,在心里长长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上班时间,若盈走进院长办公室,递给她一张休假申请。院长什么也没问,拿着笔准备签字时,问道:“二个月不够的话,可以多批两个月,需要提前预支费用的话,直接到财务领就可以了。”“不用了,这些已经足够了。谢谢!”若盈平静地答。简单的收拾了办公桌,若盈直接去了健身房。

  这一个月里,若盈除了吃饭,就是搜集各种有关西藏的信息,以及加倍锻炼身体,当然是和清音一起。秋天快过去的时候,若盈开始制定具体的行程路线。就在出发的前一天晚上,清音恶心呕吐,去医院检查,诊断书上说,她已经怀孕三个月。若盈听到这消息的时候,兴奋地说:“音音,恭喜了!孩子出生后,我要作干妈。”若盈听着那端很静,继续说:“西藏之行你就不用担心了,我自己会照顾好自己的。你目前最重要的是好好安胎,到了那边我给你打电话,一个月后我就回了。”“嗯。小若,我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我很欣喜地看到,你终于从以前的生活中走出来了。其实正常人的生活虽然俗气,但是慢慢过着日子,你会发现其实也是很快乐的。”“我知道的,放心吧,我没事的。”“小若,还有一件事,我一直都没有跟你说,是关于纯熙的……”“我明白的,他给我打过电话,我们之间是不可能的。西藏之行结束后,你会明白的。”“好的,那我不多说了。明天我到机场送你。早点睡!”若盈挂掉电话,开始整理西藏之行的资料。在她常去的论坛里,她又看到那个叫安信的男子的一篇小说《西藏偏西》,上面写道,古老神秘的宗教,洗尽人间所有的浮华喧嚣。青天白云之间,你能听见藏在人间深处被人遗忘的传说,恰恰就源自你内心隐忍的执着索求。我站在荒凉贫瘠的青藏高原上,扑面而来的却是比人世还盛大的繁华富足。耳边一直回荡着一种召唤,以强烈的吸引指示着更多的人不断赶来,你或许就在其中。若盈,敲打着键盘,念下三个字“在路上。”

  在伤城候车厅,若盈看到清音和陈栀早早的坐在椅子上等她。她挥着手臂,清音从人群中一眼认出来,小跑过去,接过她手里的行李箱,交到陈栀手里,顺手抱住她,突然抽泣起来。若盈拍着她的后背,笑着:“音音,放心,我很好的。我会想你和宝宝的。”说完就蹲下身,把耳朵贴在清音肚子上,亲了一下。广播里柔美的女播音开始响彻候车厅,是若盈的这班飞机。她对着他们说,我走了。清音复又紧紧地抱住她。若盈记得,这样的相拥只有过两次,却有一生那么长。经过安检的时候,若盈发现有人在叫她,她回头看,竟然是纯熙。他气喘息息的站在安检线外,大声说道:“保重!”若盈就被人流挤到前面,听不到后面的内容。她尝试着回头,再看一下清音,却终于还是放弃了;而纯熙是湮没在时光中的人物,她和他永远不会有交集,即便如何牵强。

  飞机穿过云层越来越高,若盈从窗口看过去,都是漫无边际的白云,姿态千成,散发着一种静到极致的祥和。云层叠染的天空,凝重而纯净,若盈在安信小说里见过。亲眼目睹之间,却是说不出的震撼。这些失落在苍穹的圣洁镜像,远离人间的尘垢,悠然自得。若盈相信,这里曾经是诗意栖息的天堂,离梦想最近。而这一刻,爸爸妈妈就在这里,她觉得看见了他们依旧年轻的笑,在遥远而庄严的云朵背后。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跃上心头,肆无忌惮的瞬间流遍全身,若盈轻轻地闭上眼睛,梦回西陵村。

  走出机场,若盈抬头张望淡蓝色的天空,纯净得近乎透明。阳光稀薄,落下丝丝缕缕的光影。远处荒芜一片,树影婆娑,路上有成群结队的藏族妇女缓慢前行。若盈钻进一辆停在旁边的的士,对着前面的司机说道:“师傅,去日玛旅馆,谢谢!”“姑娘,你也是去西藏的?”师傅一边开车一边问道。若盈看着这个陌生的中年男人的背影,有一种时过沧桑的平静。“嗯。想去看一看。”若盈淡淡的回答。“西藏是个好地方,但是来这里的大多是一些心里遭受过巨大打击的一群人,妄图寻找疗伤的灵药,其实他们错了,出发的初衷就错了。西藏只属于内心真正虔诚笃定的灵魂,必须放下众多俗世的欲望痴想,否则,纵使来转千百次,也无异去白走一遭。这就是西藏,源自人们内心的救赎,遥远而逼近。”若盈闻言,正经危坐,慎重地说道:““您说得很对,通往朝圣的路就在自我心中。您也看佛经?”“姑娘,从你走出机场,我就开始注意到你,你和他们不一样,但是怎么还这么执迷?” 师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反问道。若盈自嘲着:“我是前来还愿的,即便知道结果如何,总归还是要亲自经历一番,才心甘情愿。毕竟这才是人世常情,一条必经之路。很惭愧,难以抵达您所说的境界。或许这样的人生才真实吧。”风吹起她的语丝,轻柔却掷地有声。“我在路上走了五十年,在这里三十年,一直都思考着关于人生的意义,但是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徘徊在大门之外,没能悟出所以然。但是我有种预感,有生之年,我会遇到那个点悟我的人。这些年,我遇到了数不清的人,从他们身上,我看到的只是千篇一律的面目神情,被物欲生活所扎据,连抬头看天边云彩的时间都不会发生。而从你踏出机场的土地,我似乎遇见了这种朝夕相求的结局,但又异常模糊,始终难以触及。或许,这就是一个契机,开启着后来未知的生活。姑娘,你需要的也只是一个机缘,但愿这次西藏之行,你能通达圆满。”他说完这句话,若盈转向窗外,若有所思。

  下榻日玛旅馆,若盈没有稍作休息,就直接前往布达拉宫。沿途都是转经人,他们的表情沉静得让人肃穆起敬,没有半分欲望的渴求。这是与城市里绝望不同的生活态度,好像不是来自人间,而是从另外一个神秘天地流转而出。她随着大批的朝圣者匍匐在布达拉宫广场中央,身体参拜之间,她突然看见了与书本和影视里不一样的布达拉宫,辉煌庄严,经文声震耳欲聋。安信在《西藏偏西》中说,布达拉宫,一座从大唐神话般流传下来的精神重镇,奇迹般的屹立在苍茫人间,当你跪拜在它脚下,出现在你眼中的将会是不同意义上的布达拉宫,这一刻,我听见来自灵魂的呻吟,无限接近传说中的神。若盈闭上眼睛,双手合十,随者经文声默念《大悲咒》。睁开眼,广场上人流已经散尽,她起身离开,发现身后还跪着一个男人,头低着,头发自主垂下来隐住半边脸。“安信!”若盈失声喊出。安信抬起头,笑着唤她的名:“若盈!”“没想到真能遇到你。”“我在论坛上看到了你的回复,和你写在论坛里的随笔,我知道你一定回来西藏,也一定会到布达拉宫,我一直在这里等你。你进入广场的时候,我从人群中一眼认出你。”“我设想过在这里遇见你,只是没想会是这样一种形式。我们是朋友,没有见过面的朋友,却也是住在心上的朋友”若盈会心的笑道。“明天梅里雪山上有祭祀盛典,我们要早点出发”,安信走过去轻轻环抱她,“冰天雪地的人间,我们拥抱就能取暖。”若盈突然哭出声来,紧紧抱住他的身体,把头埋在他的胸口,心里一直闪烁着安信在她文字后面的回复,我走进过你和栩尘的那段时光,我亦活在现在你和我的时光中,你耿耿于怀的,恰好是我生命中最为珍视的瑰宝,而且,我能完全看到你的灵魂,鲜活的躺在我的掌心,是和我一样的孤独自慰。如曾经相比,我更爱如今你饱经沧桑的脸。

  次日清晨,安信在日玛旅馆楼下等她,然后坐环线班车抵达梅里雪山脚下。他们沿着盘山公路缓缓而行,沿途听见喇叭唢啦、经文、木鱼声响天动地,环绕整个山谷。安信说,“祭祀活动马上要开始了,我们要加快脚步。”梅里雪山终年积雪,气温深寒,虽只是九月,要想翻越过去也是很困难的。好在他们都做过长期的准备,除了高原反应,也并没有什么不适。他们到达山顶的时候,抬头看天空的云影,象是镶嵌在天空的白色宝石,静如河流,仿佛伸手就能摘取。等他们回过神来,却又被古老的盛大仪式撞击得目瞪口呆。冰封千里的雪地上,巨大的祭台耸天入地,香案高筑,烟云缥缈。台下架起偌大的火盆,上面摆放着三头全羊。所有人整齐地跪在雪地里,跟着祭师对天遥拜,口中念念有词,然后虔诚地捧起身前的白雪,高高地举过头顶,重复三次,再送入自己口中。安信突然想起了某本书里看到的片段:“若盈,这是在纳西族早期经常出现的一种祭祀仪式,梅里雪山是神山,附近人们通常把它作为祭祀地点,寄予天地,福佑子民。只是书上记载已经失传很久,没想到还存在着。”“或许还有很多其他我们一直不知晓的东西,它们始终存在,只是我们无缘得见。生命中有些东西,就是这么匪夷所思,不可捉摸”若盈补充到。安信低头匍匐在雪地上,然后牵起她的手,说:“走吧。”暮晚中的神圣高原,纷纷扬扬下起雪花,安信停下来拉紧若盈棉衣的领子,拂去她头上的雪花。山风呼啸,吹起雪花,弥漫整个苍穹。

  安信陪着若盈去了大昭寺,观看石壁上残缺不全的壁画,然后直接坐上开往甘肃的火车,他们的下一站是敦煌莫高窟,鸣沙山和月牙泉。若盈躺在安信怀里,说:“等敦煌之旅完成后,我就和你去奈雅,去看大海。我一直在想我站在大海边时,会想些什么。我没有看过大海,但是从你身上闻见了大海的气息。”安信把头埋在她的头发间,呢喃着:“若盈,你会喜欢奈雅的,那里有我生活多年的痕迹,大海深处的秘密,以及生活的信念。”大雨滂沱跌至,淅淅沥沥的雨声,淹没了他们的言语。若盈转过脸,听着安信心脏的跳动,安稳地睡去。半夜醒来,若盈发现安信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她伸手抚摸他的脸,冰凉凉的。“若盈,你很象母亲,是骨子里的神似。前两天母亲打电话过来,我跟她说,回去的时候我把媳妇儿带回去,她在电话那端高兴得手舞足蹈”安信抚摸这她的头发,温柔地细说。“安信,你什么时候也陪我去西陵看望妈妈吧”若盈头往他怀里蹭了蹭,贴在他耳边说。“好的,我们回到奈雅,就去西陵,我要让他们知道,你现在过得很幸福”安信动情如水。“飞机航行在云层上,我看到他们站在天堂对着我笑,一如你现在抱住我时的温暖”若盈静静地说起心里的波动。安信重重地在她额头上亲吻了一下,把她的手放在手心,一起看逐渐明亮的天空。

  清晨八点抵达甘肃火车站,安信接到母亲的电话,她再电话里哭:“信儿,你父亲病危,赶快回来。”“我都听到了,我们这就去买票回奈雅”若盈转身挤入售票厅。安信站在那里,心脏突然一阵子顿痛。“安信,放宽心,父亲会没事的。进站吧”若盈挽住他的胳膊,挤入人群。他们的位置靠窗,列车启动时,一对年轻父子站在他们旁边,安信让若盈坐在自己的腿上,把位子挪给他们。他们报以憨厚的微笑,推辞了一番,拘谨的坐下来。“若盈,我小时候也是这样,父亲经常带我到处走。我到现在都还记得第一次我们去京城的情景,但是四年前他已经瘫痪在床,他所有的梦想一下子全都降落到我身上,我想在他安享晚年的时间,完成他没有实现的愿望,可是,我发现我纵使再怎么努力,离他还是有跨越不过的距离。人和人终究是不能替代和延续。但是,他一直都在我身边,并不曾离开,我也从未想过他要离开”若盈听着这些痛并快乐的童年往事,慢慢地发现脸上有液体滴落。“安信,有些事当真不能如我们所愿,我们只能且行且珍惜,而且我们现在还可以和他在一起,还可以继续在一起”若盈擦干他眼角的泪痕,柔声劝慰。窗外流离的荒凉,一路蜿蜒,没有尽头。

  车经过六小时的长途跋涉,停靠在奈雅,他们走出站台的时候,安信小姨已经在站外等他们。“安信,这是若盈吧!”小姨轻问。“嗯。父亲一直惦念着要看她,他会很高兴的”安信声音梗塞。“已经请市里最好的医生过来了,别担心”小姨深吸一口气。“小姨,能不能再快点?”安信催促到。“已经最快了,五分钟后就到,镇定点”小姨加大油门,直冲前去。若盈握紧安信的手,一直都没有放松。车在医院还没停稳,安信就跑出车门,往高干病房狂奔。若盈看到安信的身影,突然又疼痛起来,是父亲去世时那种撕心裂肺的刺痛,虽然间隔了十年,但是在心上清晰如昨。若盈紧跟在身后,看到病床上双眼迷离的老人,安信趴在老人身边,不停地唤着:“爸,您看看,我把儿媳妇儿给带回来了。”若盈看到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站在旁边,朴素淡雅,眼睛红肿。她把若盈拉在身边,然后不停地点头:“好!好!”“老头子,信儿终于把你日夜叨念的儿媳妇带会来了 ,你睁眼看看”安信母亲泪如泉涌,伸手拉过若盈,站在病床边。若盈伸手抚过安信的头顶,哽咽难语:“爸爸,我来看您了。安信带我回来看您了,您睁开眼睛看看我。”话还没说完,房间里哭声震天。老人突然睁开眼,定睛看着若盈,探出枯瘦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脸上突然堆满颤颤地笑,转瞬僵直。安信不停地摇晃着父亲的身体,一直叫唤着他起来,恸哭哀嚎。若盈紧紧地把安信抱在怀里,眼睛里泪流如注,说不出什么话来。突然轰隆一声,安信母亲向后仰去,身体贴在墙壁上,若盈伸手去扶,安信母亲就瘫软在怀里。小姨见状,连忙拉响床头的警报。安信回过头来,看见妈妈昏倒在地,大叫一声,也跟着昏倒,脸色发白。护士赶过来,抬着安信和母亲送入急症室。若盈和小姨被挡在门外,只看到门廊上红色的急救等不停闪烁。长长的走廊里空空荡荡,异常安静。走廊尽头阳光从梧桐树缝中流泻进来,明晃晃的,洒满一地。风吹过,光线中杂乱的尘埃不断晃动,若隐若现,清晰却又象是幻觉。

  《雨的印记》回荡在空气中,是清音打电话过来:“”小若,你还那边还好吗?”她走到走廊尽头,把话筒放到耳边:“音音,我暂时不回伤城了,我在奈雅,过段时间我会去看你。”清音关切地回应:“好的。你自己在奈雅多保重,有什么事跟我打电话,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音音,没事的,你放心。过段时间,我就会回去看你”若盈镇定地应诺。挂断电话,若盈望着窗外的绿色草坪,明艳得不真实。对面人潮汹涌的大街,在转角时突然之间消失不见。天空云彩悠然,落下大片无人问津得的云影,仿佛就停滞在那里,从来没有变幻过。

  医生说,他心脏病突发,前几天应该有心口疼痛的症状,如果早一点检查,或许还有很大生还的希望。可惜……”若盈听到报告的时候,很安静,只是抬头看天空的流云,空空的,什么都没有。

  安信离开后,安信母亲中风瘫痪,一病不起。若盈搬到安信家里,和母亲住在一起。每天照顾她的饮食起居。时间一晃就是七年。

  清晨,若盈走进母亲的房间,打开窗帘,冬日的灿烂阳光瞬间照亮整个房间。母亲还在睡梦中,安乐而祥和。她一遍一遍的擦着床头安信的相片,安信仰靠在布达拉宫广场的角落里,长长的头发遮住半边脸,眼睛望着跪拜在广场中央的善男信女。背景是夕阳晚晴。他们匍匐在地的时候,人群中正好有一女子抬头,她半跪着,双手合十,神情庄严。若盈仔细一看,眼睛睁得很大,那女人竟然是自己。她再回头看安信,发现安信和栩尘的脸重合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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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8-30 17:03 | 只看该作者
一场关于遗忘,宿命和信仰的挣扎。相信,精神的国度可以超越生命,抵达无穷的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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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9-1 08:53 | 只看该作者
慢慢细品、学习,问好!
4#
发表于 2008-9-1 09:20 | 只看该作者
支离破碎的文字,支离破碎的情感。读来也是支离破碎的感觉。
5#
 楼主| 发表于 2008-9-3 21:41 | 只看该作者
支离破碎,但是暗藏的埋伏,是一直都存在的。问好。
6#
发表于 2008-9-3 21:47 | 只看该作者
文笔不错,作者有着较好的艺术感觉。作为小说,是不是有些琐碎了?
7#
发表于 2008-9-4 07:32 | 只看该作者
散文化的笔触,适宜的节奏,温馨的氛围,不错!

但请看一下论坛计酬约定。
8#
 楼主| 发表于 2008-9-4 08:48 | 只看该作者
这只是一个试验性的小说,其中是对很早以前一个想法的片断式的回顾。

再次问好楼上两位版住。
9#
发表于 2008-9-4 09:34 | 只看该作者
温馨、细腻。
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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