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夏夜静悄悄

田瞳

　　村边，夜静。星光映照着打麦场上的人影。
      
　　父子俩坐在新打碾的麦秸上。打了一天场，麦子还没扬出来。白天没风，只能连夜守在麦场上，等着风来。
      
　　梁石头扭脸看看儿子，说：“有家，你躺下睡会儿吧，风来了我叫你。”梁有家一仰身子，在麦秸堆上躺下了。

　　新打碾的麦子散发着清香，躺在上面那样柔软。田野多么广阔。星星多么亮。

　　睡不着呀！离这儿不远，隔着百十来步，另一个打麦场上，坐着一个姑娘，也在等着风来。小伙子的心，早飞到那边去了。

　　梁石头默默看着儿子，知道他睡不着，知道他有心事。儿子大了……

　　梁石头没出声。坐了一阵，似乎也乏了，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侧身歪倒在麦秸上。一会儿，响起了打雷似的呼噜声。

　　梁有家抬起头，看了一会儿，轻轻叫了一声：“爹？”

　　没有动静。父亲是睡着了。小伙子舒了一口气，翻起身，放轻脚步离开麦场，绕着道儿向姑娘那边走去。


　　梁石头并没有睡着。

　　他打呼噜的时候，附近有什么动静，他全知道。比如他睡在渠边看水口，头底下枕着铁锨把，呼噜声在静夜里传出一里多远，可若有人来偷着挖水，他一骨碌跳起来，吓得偷水者惊慌失措。

　　梁石头躺在那儿没有动。不用睁眼，他也知道儿子向哪里走去了。

　　他自己也有过那样的经历……

　　是昨天吗？十几年光阴，怎么还像昨天一样？

　　夏夜里扬场，年年都少不了。前些年，生产队集体劳动，每到扬场的时候，队长调派十几名劳动力守在麦场上，白天黑夜连轴转。梁石头那时还不到四十岁，正是壮年，队里哪一次扬场都少不了他。

　　梁石头没有娶过媳妇，光杆一条。他的生活中，只有一个角落有一点亮光。村里有个三十多岁的寡妇，名叫朱秀秀。他和朱秀秀暗地里相好。乡村里的男女私情，带着野味儿的纯朴，有了情爱就成了秘密夫妻。朱秀秀常在夜里留着门，等候他到来。

　　静悄悄的夏夜里，在麦场上等着风来。梁石头躺在麦秸上，仰望着天上的繁星，想起了朱秀秀，今夜里她留着门吗？

　　半夜了，风还不来，树梢一动不动。别的人都睡着了，东倒西歪，这个的头枕着那个的肚子。梁石头按捺不住那颗欢跳的心，悄悄离开了麦场。

　　朱秀秀的家，靠着村头路口，院墙有几处倒塌了，出进很方便，梁石头顺着走熟的路子进了院，来到屋门口。刚要推门，忽然听见屋里有响动。

　　有个男人在里边！霎时，梁石头脚下的土地摇晃了起来。

　　听出来了，里边是队长刘疤眼。那不是个好东西。谁得罪了他，派重活，扣工分，卡口粮，压得你抬不起头来。不知朱秀秀是情愿，还是被迫？

　　不管怎样说，这地方是不容他站脚了。梁石头转身走开了。

　　从那以后，再没进过朱秀秀的门。

　　十多年，一眨眼。如今，梁石头是个老头了。回想起当年的事，心还隐隐有点疼。他这一辈子，嘿！

　　当然现在的日子是好过多了，不再靠工分瞎胡混了。然而，岁月也过去了，那可追不回来。

　　又是静悄悄的夏夜。今夜里，儿子又从打麦场上悄悄离开了，去找一个姑娘，去重演乡下人一代接一代演过的故事。这只是简单的重复吗？


　　梁有家顺着田埂往前走。心里扑嗵扑嗵跳着。若是爹醒了呢？

　　爹不同意他和玲玲好。话语里面，暗示过几次了。什么原因呢？弄不清。这可麻烦。梁有家不能惹爹生气。他们父子俩，可不是平平常常的父子呀！

　　梁有家原本不姓梁。

　　梁石头没有老婆，自然也没有儿子。是梁石头把小家伙收来的。

　　十几年前，小家伙是一个流浪的孤儿。没有爹娘，没有家，没有地方吃饭，没有地方睡觉。他那又脏又黑的小脸，时而在县城街头巷尾出没，时而在火车站的票房和饭馆里隐现。那次，他在饭馆里舔菜碟，不知为什么，惹恼了一个阔气的城里人，先拧他的耳朵，随之又把他推倒在地，黑皮鞋一下接一下踢在他的屁股蛋上，就像踢皮球一样。他疼得在地上打滚。就在这关口上，猛听一声怒吼：“住手！”一个魁梧粗壮的乡下人，提着拳头冲到了跟前，大嗓门像打雷一样：“你有力气，跟我试试！”黑皮鞋再也不敢动弹了，只要他动一动，准叫他断条胳膊。

　　那硬汉就是梁石头。

　　“孩子，跟我回家吧，给我当个儿子。从今后你就有家了。我给你起个名字，叫有家，梁有家。”

　　陌路相逢的两代人成了父子。十几年风雨，相依为命。梁石头有了儿子，有了寄托，有了希望！梁石头活在世上又有精神了。他的全部感情都用在了这个孩子身上。

　　梁有家在人间找到了温暖，在新的生活道路上长大成人。爹的恩情，在他的心目中占有多么特殊的地位啊！

　　今天，他又找到了姑娘的爱情。

　　那姑娘偏偏不合爹的意。真是个难题呀！要是别的事，那好办，听爹的话就是了。可这是爱情。爱上一个姑娘，胸膛里就像有浪涛在翻滚，谁能让这浪涛平息呢？不可能！

　　夜，静悄悄。梁有家顺着田埂，走向另一个打麦场。


　　那个麦场上，坐着母女二人。

　　母女俩都看见了走来的人影。也许，是妈妈先看见的？

　　“呵，身上有点凉了。”妈妈站起身来，“我回家去拿件衣服。”

　　妈妈走了。玲玲笑了。玲玲知道妈妈的意思，妈妈是有意避开了。

　　梁有家来到场上，叫了声：“玲玲！”

　　麦秸堆后边响起清脆的笑声。

　　“你跑来干什么呀？”

　　“帮你扬场呵。”

　　“一丝风没有，你扬的什么场？”

　　“这会儿没风，等会儿能不来吗？”

　　“哼！”姑娘撇了一下嘴， “那你就等着吧。”

　　这姑娘有点厉害，又俏皮又厉害。梁有家就喜欢她那厉害劲儿。

　　两人都坐下了。离得太近了，姑娘往旁边挪了挪，小伙又向前靠了靠。

　　“没出息！”姑娘嗔了一声，但没再挪开。

　　天上的星星看见了，在村头打麦场上，有一对恋人偎依在一起，悄声说着话，时而又有笑声飞起。多甜，多幸福！

　　“今年的麦子真好！”小伙的声音。

　　“你家的麦子吃不完了。”这是姑娘的声音。

　　“吃不完，不会娶媳妇？”

　　“想得美！谁家的丫头走错门，会到你家去？”

　　“你不去吗？”

　　“我？就凭你爹那倔样子？”

　　“你才不知道！别看我爹性子倔，他的心肠可好啦。”

　　“可他不喜欢我。”

　　“瞎说。你看着吧，爹要是知道了我们的事，准高兴。”

　　“那就等着看吧。”


　　妈妈人村里出来了。

　　哦，小伙子还没走，还在那儿。妈妈站住了，不能再向前走了。心里好乱呀！唉，女儿呀，你是不知道，这件事，难！

　　她就是朱秀秀。

　　好像命运捉弄人。朱秀秀的女儿和梁石头的儿子好上了，偏偏是他们俩！儿女们又踏上了父母的脚印。

　　人在大地上走过的脚印是抹不掉的。朱秀秀走过的路，太坎坷也太艰难了。他有过幻想，有过追求，有过寻找。但是，她找到了什么？冷峻的现实向她板着面孔。她的力量太微弱了，她的天地太狭窄了。过去的生活中，流走的是泪水，留下的是创痕。岁月在流逝，她脸上的纹路增多了，她的女儿长大了。

　　女儿像妈妈年轻时一样漂亮。女儿的路呢？难道也像妈妈的路一样吗？哦，不！女儿是新的一代，妈妈当年找不到的，女儿今天应当找到。女儿该是幸福的。

　　那么巧，女儿爱上了梁家的小伙子。爱上就爱上吧，那是女儿的意愿。尽管，这爱情触疼了妈妈心中的伤口，勾起了昔日理不清的哀怨，但妈妈还是含笑注视着这朵爱的花蕾。只是那梁石头，那比石头还硬的老头，他能转过弯来吗？

　　朱秀秀有自己的志气。十几年了，她没找过梁石头。可是现在，为了女儿，她向梁石头开口了。几天前，一个雨后初睛的傍晚，她跨进了梁家的院门。

　　“过去的事，今天不说，也说不清。那不怪你，也不怪我。再也不提了。我要说的，是现在，是你的儿子和我的丫头。他们不像我们，他们比我们有福气，他们再不能……哦，我不多说了，你自己想想吧，多想想！孩子的事，还是随他们自己的意好。”

　　她说过那些话，就转身走开了，没有等对方回答。那也不是一下就能回答出来的。

　　不知梁石头想了没有？不知那老头是怎样想的？

　　女儿和梁有家相爱，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呢？

　　毕竟不一样了。这是丰收的夏天，这是在自家的麦场上，这是年轻人纯洁真挚的爱。当年，朱秀秀和梁石头的私情，那是什么呀？那是在困苦中寻求，那是在风雨里奔波。今天和昨天，不一样了。

　　别打搅他们，别惊动他们。朱秀秀没有再向前走。她带着笑意，在一棵树下站住了。


　　风来了，它摇着树梢，拂弄着场上的麦秸，响起一片沙沙声。

　　“风来了！好风！”梁有家高兴地跳了起来，迎风站着，让凉风尽情地吹拂着火热的胸膛。

　　玲玲推了他一下：“快回去吧，你爹该醒了。”

　　小伙子扭头望去。星光下，看见自家麦场上，一个高大的身影站起来了。他的心口忽地一动，眼睛里有个火苗闪亮了。他想何不借此机会试一试爹的心呢？

　　梁有家决定不回去了，向姑娘一招手说：“来，先扬你家的吧。”

　　“那……你家的呢？”

　　“不是还有我爹吗？他扬场是老手了。”

　　风越来越大，麦场上开始动作了。小伙子拿起木锨，拉开弓箭步站稳，胳膊一伸，一扬，“哗——”麦子飞到空中，像扇面一样散开了。风吹过来，带着轻飘的麦穰飞向场边。沉甸甸的麦粒不随风走，均匀地散落在场地中央。

　　好，挺顺手！小伙子提起劲儿，出手一下比一下快，空中好像腾起了层层波浪，千万颗饮满的麦粒像雨点般哗哗地落下。

　　姑娘也是好样儿的，抡开大扫帚给小伙打下手。她冒着落下的急雨，轻盈的身影不停地前后移动着，扫帚尖儿好似掠水的燕子，在脚下那一片麦粒上轻轻地飞来飞去，把落在上面的碎麦叶扫到一边，扫得麦堆干干净净。

　　不远的地方，站在那棵树下的妈妈，满意地笑了。她不用再避开了，笑盈盈来到麦场上。

　　“妈，你咋不来了？”玲玲一下噘起了嘴，“回家拿了趟衣服，就这大时间！把我一个人扔在场上，怪害怕的。”

　　“鬼丫头？”妈妈打了女儿一巴掌，转向小伙子说：“有家，你帮我家扬场来了？”

　　“我……刚来……”

　　“你家的扬完了吗？”

　　小伙和姑娘，都向另一个麦场望去。那边，一个高高的身影，也迎着风开始扬场了。看他那庄稼人的身架，是多么有劲儿啊！
一对年轻人相视而笑了。

　　夏夜静悄悄。静悄悄的夏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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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为公

学习田老师乡土气息浓烈的作品！

娴情逸致

很有韵味的小说，欣赏、学习，问好田版。

天下为公

再看,很现实!

邱天

小说不错啊，欣赏了！

田瞳

最初由 天下为公 发表
学习田老师乡土气息浓烈的作品！

呵呵，你总是那么客气。

田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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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有韵味的小说，欣赏、学习，问好田版。

谢谢雅评，握手致意！

田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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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很现实!

立功令我感动！

田瞳

最初由 邱天 发表
小说不错啊，欣赏了！

问好老友！

梧桐夜

浓厚的生活气息。

雪落梅花

流畅的语言，纯净的感情，好一首美丽的乡村田园诗，读后让人如饮甘露
好久不见，问候田老师

梁星钧

昨天因服务器忙，几句读后感话没有发出－－
　　很上口。语言活泼流畅。情绪飞扬，情感浓烈。文篇流露了一种畅意，一股豪气。
　　欣赏这种文笔。

落梅

　“好像命运捉弄人。朱秀秀的女儿和梁石头的儿子好上了，偏偏是他们俩！儿女们又踏上了父母的脚印。”
巧妙的构思，欣赏！

跃农

写出了浓郁的生活气息,现实主义的佳作

洪水河畔

欣赏，谁来加个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