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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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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20 02:5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夜里,我又做了许多关于外婆的梦,在梦里,外婆穿着蓝布斜对襟的褂子和黑布裤子,足蹬灰褐色松紧口布鞋,在我前边不远的地方蹒跚而行,令我懊丧的是,无论我如何追赶,她总是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就在我累得喘息的当口,她却渐地渐远,只留给我一个模糊而飘忽的背影……

  其实,我从未见过外婆,从未得到过她的疼爱,正因为此,我从小便将搜集外婆的往事当成了抚慰自己心灵缺憾的一种方式,而这些往事,经过我一遍又一遍地温习和梳理,年深日久,竟构成了一幅幅清晰而明朗的图画,外婆的形象栩栩如生,常常在我刻意营造出的光线阴晴不定的心境中走出来,顺着她满脸纵横交错的皱褶和慈爱深邃的目光,我看到的,是她不算长久的一生。

  一九二一年的一个深秋的傍晚,一个婴儿的在苏北一户普通的农家呱呱坠地,她是这家第八个孩子。那年月,生个孩子犹如吃饭喝水一样稀松平常,况且,是个女婴。在有关孩子名字的问题上,目不识丁,却和当时所有农民一样重男轻女的父亲轻描淡写地说,就叫八子吧。“八子”这个名字对于现在人而言,滑稽而有趣,却成了外婆一生的代号。

  外婆的成长并没有因为性别和名字的“卑微”而出现过多的波折,相反,她却越来越充分显示出了自己的存在。十八岁时,一直吃着粗粮,干着粗活的外婆却出落得水灵标致,每次和父母去十乡八场赶集,身上总会黏上长长一串眼珠儿,前村后街的年轻后生,常以和外婆打过照面搭过讪为荣。不仅如此,外婆在田地劳作之余的女红堪称一绝,尤其是绣的文竹极为细致灵秀。那些深深浅浅浓浓绿绿重重叠叠的文竹,细如发丝,出神入化,令人瞠目。

  我不知道,当外婆穿针引线的闲暇,靠在窗台前眺目深思时,有没有憧憬过自己的爱情,但我相信,她绝对不会想到,仅仅因为外公的父亲答应周济她家一些粮食,父母就事前也不知会一声,便草率地收下了外公家的聘礼,让她嫁给自己平时绝对不会正眼瞧的外公。正如外婆相貌的出众一样,外公的丑也是远近闻名的,外公绰号“许大麻子”,满脸坑坑洼洼,几乎找不到一块平坦之处,身材又极为瘦小,形象堪称猥琐。

  但外婆又是叛逆的,她并没有像众多旧式女子那样,唯“父母之命”是从,只是终日以泪洗面渲泄自己心中的不满和痛楚,而是在订婚数日后,作出了一个令人始料未及的决定——离家出走。在上世纪四十年代,外婆的举动显得另类而大胆。外婆走的那天正是艳阳四月天,满院满巷都是阳光,照得人遍体生酥,门前的那株夹竹桃一夜之间爆出了满树的红点。那天看见外婆的人都说,外婆神情凄惶,眼圈泛红,目光凝滞。那一刻,只有外婆知道,春天都是属于别人的了,而自己爱情的春天还没到来就已经结束了。

  就在外婆的父亲极力隐瞒女儿的出走的消息,又不知如何向亲家公交代,急火攻心,一病不起的时候,又黑又瘦,嘴唇上生了一层火泡的外婆突然出现在家门前。那天,外婆只淡淡地说了句“不能让你们坏了信义,遭人耻笑和唾骂”,就再也无话。外婆将“信义”二字的音咬得很重。而父母因为女儿毕竟回来了,更害怕刺激她做出十二分更出格的事来,尽管心里恨得不行,也只能作罢。至于外婆当时去了哪里,至今仍是个谜,只是外婆自从回来后,除了干活,就是闷头大睡,极少笑容,再也没有绣过一针一线。

  和外公结婚后,外婆虽然对外公不中意,却恪尽妇道,与外公男耕女织,倒也相安无事。

  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几次大饥荒中,外婆充分显示出了她居家过日子的才能。每次接到少得可怜的救济粮时,外婆总是精心分成好几份,几份放在米罐,几处藏在甚至连外公也不知道的暗处,精打细算打发着难捱的时光。炒菜时,外婆也刻意多放盐,目的也只是将一份青菜吃足几天。正因为她的这份精明,在饿死人的事件屡见不鲜的年代,全家虽面黄饥瘦,却平平安安地存活了下来。

  外公去世的时候,年仅五十岁,而五个子女中,仅姨妈和大舅刚刚成家立业。外公的病来得突如其然,说倒就倒下了,犹如一个晴天霹雳,将毫无防备的外婆一下子打傻了。外公去世的那一刻,外婆紧紧挽住他的手,抽泣声一直呜呜咽咽的,像一汪溪水睹在了泉眼里,当亲朋好友张罗着给外公沐浴更衣烧寿纸时,外婆才突然大叫一声“你这个许大麻子唉——”,竟两眼一黑,昏厥过去。在场的都是旧相识,很多人知道外婆那句话里所包含的全部内容和情感,个个不禁潸然泪下。

  我母亲是外婆的幺女,和父亲结婚时,背上了一千多元的分家分摊的债务。一千多元的欠条,使母亲成了先后成家的兄弟姐妹中最贫穷的一个,也成为外婆最为牵肠挂肚的一个。

  那时,大舅当上了村官,家境渐渐好转起来。而斯时,靠着在生产队挣的微薄的工分,父母不仅要养活自己,还要一点一点地偿还债务,自然省吃俭用,繁重的劳动之余,常常饿得两眼昏花。生活在大舅家里的外婆唯恐舅母给她脸色,只得半夜三更悄悄起床,摊出一块块薄薄的面饼,或是装上满满一挎篮煮熟的红薯,起在天明父母起床上工前送去,然后又不肯稍作歇息,早早赶回去,生怕被大舅母发现自己的行踪。父母吃着眼睛早已昏花的老人,摸黑走完五里乡间田塍送来的面饼和红薯,常常吃得一眼一脸的泪花。

  外婆一直盼望着父母有个儿子。这并不完全是外婆男尊女卑的思想在作崇,更来自她另一方面的担忧——父母在与别人产生矛盾时,常常因没有儿子而遭到别人恶毒的攻击和嘲笑,母亲经常为此气得接连几天不吃不喝,身体每况愈下。

  二姐出世后没几天,外婆让母亲跟她们村里的一户人家换个小子。那户人家生了四个儿子,却独独没有女儿,自然极为愿意调换。母亲虽是不愿意,却禁不住外婆的一番规劝,只得含泪应允,而父亲则在一旁烧着闷烟,一言不发。外婆将二姐抱走后没多久,突然又折身而返。一个劲地拍着自己的后脑勺,责怪自己老糊涂了,“虽是个女孩,身上也是流淌着自己这个做外婆的血液的,别人家的小子再好,也终归是人家的。”末了,外婆又告诉母亲,她想好了,给这个孩子取名“兰英”——“拦”住了,后面就会有小子了。外婆说这话的时候,很是得意,脸上的皱纹格外生动起来,像绽开了满脸的菊花。

  可惜,外婆并没有等来那一天,便早早地去了。临终前,瘦骨嶙峋的她紧紧拉住母亲的手,声若蚊吟般地再三嘱咐,生了儿子和还清债务的时候,一定要到她坟前告诉她,然后张大嘴巴,猛出了几口气,手便无力地垂软下去,渐渐变冷变凉……

  外婆于一九八零年年初离世,而我在一九八一年春节时出生,前后相差了整整一年。根据众多亲友的说法,完全因了外婆病重期间交代后事时再三要求“给外孙留块孝布”而换来了我的临世。也许正是由于上天冥冥中的这种安排,从未见过外婆的我,常常会做许多关于外婆的梦,在梦里,外婆穿着蓝布斜对襟的褂子和黑布裤子,足蹬灰褐色松紧口布鞋,在我前边不远的地方蹒跚而行,令我懊丧的是,无论我如何追赶,她总是与我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而就在我累得喘息的当口,她却渐地渐远,只留给我一个模糊而飘忽的背影……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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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20 07:17 | 只看该作者
一个女人的简单但不平凡的一生。细腻的叙述中,流露着作者的一份难得的幽幽的深情。学习好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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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0 07:26 | 只看该作者
谢谢邓荣河朋友,凌晨匆匆草就,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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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20 09:10 | 只看该作者
人物刻画到位,情愫真挚,不错的文笔。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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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20 09:55 | 只看该作者
亲情文字,总是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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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20 10:05 | 只看该作者
我也去唱《外婆澎湖湾》了。
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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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8-10-20 10:54 | 只看该作者
谢谢敬版、高版和山野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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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0-20 11:07 | 只看该作者
外婆于一九八零年年初离世,而我在一九八一年春节时出生。哦。原来你是80后了。从未见过外婆,从未得到过她的疼爱,纵然如此,文章却充分而完满地将对外婆的那种情感表达了出来。看来,外婆的人生经历都是从父母或舅舅那些得知的了。“根据众多亲友的说法,完全因了外婆病重期间交代后事时再三要求‘给外孙留块孝布’而换来了我的临世。也许正是由于上天冥冥中的这种安排,”终于了结了外婆临走时的遗愿。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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