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献媚诗话

水如空

文人献媚诗话

　　先看一首诗：
　　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 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 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楼台奏管弦。 天下太平元事日，鸯花无限日高眠。
　　
　　相信爱读书的人对这首诗都不会陌生，而且对其作者也会略知一二。此诗的作者邵雍，字尧夫，谥号康节，后世称为“康节先生”，是北宋有名的一个大儒。《宋史·道学传》载：“富弼、司马光、吕公著诸贤退居洛中，雅敬雍，恒相从游，为市园宅。”司马光甚至“兄事雍”，可见其的学问之大、品德之高，非等闲儒生所能及也。
　　
　　然而学问好并不见得诗就做得好，且看这首诗写得就不怎么样，若不是大名鼎鼎的《水浒传》和《三侠五义》都将它做为开篇词，恐怕今天能够知道的就没有几人了。尽管同是大名鼎鼎的金圣叹在《水浒》中评道：“一部大书……天下太平起太平结。”然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至少这“太平”两个字就说得不够恰当。
　　
　　“纷纷五代乱离间”倒是不假，五代时期是够乱的，有一点儿历史知识的都知道，不必多说。然而自赵匡胤、赵光义平定天下之后，尽管北宋一朝经济空前发展，社会财富急剧增加，也是一片繁华景象，然而却不能由此断定这就是“天下太平无事日”，可以“莺花无限日高眠”了。因为与汉唐各朝相比，北宋的国土面积实在小得可怜，根本无复“大国气象”；而且在北方，有辽、金、西夏等国虎视眈眈，大宋朝屡战屡败，竟至于沦落为“敬之如兄长”甚至“敬之如父母”的地步。以这样的现实，无论怎样，统治者都是不应该整日“高眠”的。
　　
　　事实上，整个宋朝，文人的忧患意识是普遍存在的。不说范仲淹、苏轼、王安石等大家如此，就连号称“太平宰相”的司马光也不乏此类作品，比如在他的《塞上四首》中就写道：“未得西羌灭，终为大汉羞。惭非班定远，弃笔取封侯。”可惜，在邵雍的诗中，竟全然无视这样的现实，有的只是对繁华的描摹和对统治者的吹捧。只看这首《观奉化吟》，构思简单、主题肤浅、意象陈旧，无论从思想上还是从艺术上，都是一首俯拾皆是的平庸之作，而再看其中的“云开复见天”、“新雨露”、“陈罗绮”、“奏管弦”、“太平无事”、“莺花无限”等词句，更是极尽粉饰之能事，究其根本，只不过是要浮夸虚华，是要对统治者献媚罢了。
　　
　　同样，在邵氏的另一首《插花吟》中，他更是高唱“身经两世太平日，眼见四朝全盛时。”将这一献媚的功夫发挥到了极致。相信见到了这样歌功颂德的诗句，无论是哪个统治者都会心花怒放的。
　　
　　可是，邵雍可是名满天下的大儒啊，他做为世外高人，似乎与政治毫无瓜葛，甚至给他官他都不愿去做。在宋仁宗嘉佑年间，“诏求遗逸”，他却“皆固辞乃受命，竟称疾不之官。”以这样的一个人，何以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要在自己的诗中粉饰太平、向统治者献媚呢？说到底，还是和他的生活经历有关。还是《宋史》中的记载：“雍少时，自雄其才，慷慨欲树功名。”尽管他后来没有能够“树功名”，但却结识了一批当朝的权贵，除了以上所举的司马光、富弼等名相外，只要他一外出，“士大夫……争相迎侯”，看来还是极大程度上满足了他的虚荣心的。更何况这些人还“为市园宅”，如此，才可谓真的是名利双收了。而他所得的这一切，都是源于这些官贵的口袋；而这些官贵的上司，就是真宗、仁宗、英宗、神宗“四朝”皇帝，饮水思源，他又怎么能不向他们顶礼致意呢？
　　
　　事实上，文人写诗向统治者献媚，自古皆然，只是目的各有不同。有的是在他们功成名就之前，为的是通过献媚得到赏识，达到为自己谋求出身的目的；的有则是在他们功成名就之后，为的是通过献媚表达喜悦，达到为上司歌功颂德的目的；更有的则是出于自身根深蒂固的奴性，就如鲁迅说的那种“遇见所有的富人都驯良，遇见所有的穷人都狂吠”的“走狗”一样，只不过是习性使然，要抓住一切机会摇尾承欢罢了。
　　
　　有意思的是，同是文人献媚，其结果却大相径庭，比如司马相如，写了一篇《上林赋》后，果然平步青云，从一个“家徒四壁”的穷酸书生，一跃而为锦衣玉食的天子近臣。而孟浩然就可怜得多，一句“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竟引起皇帝的不满，结果落得个失意而归，只好去建德江上吟诵他那“日暮客愁新”的独特感受。而最可笑的是山东的那位作协副主席王兆山，好不容易凑了几句“主席叫，总理呼……纵做鬼，也幸福……”还没等到“上达天听”，就已经被称为“集数十年虚假献媚文化之大成，拍马屁到了肉麻的程度，矫情到了恶心的程度，信口开河到了胡说八道的程度，歌功颂德到了无耻的程度，摇尾乞怜的哈巴狗相到了惨不忍睹的程度。”在网上被骂得体无完肤，实在可悲、可叹、可怜、可笑！
　　
　　看来，要献媚还是要讲究些方法和尺寸，退一万步说，至少不要在文字上叫人误解，更不要这么直白，将马屁拍过了头。在这方面，康节先生绝对是高手，在其子著《邵氏闻见录》中即有“先公当本朝太平盛时……其发为诗章每如此。”的记录，他能在“每如此”的情况下为自己赢得盛名厚利，千载之后，竟无一人有异词，看来，其水平绝对不是一般人所能及。对于后人，如果实在功夫不行，不妨照猫画虎，学他一招二式，也不至于如孟浩然、王兆山等人，自取其辱了。

　　试看开篇所引的邵氏著作，乃其《观盛化吟》之一，在结束本文之时，再引其二，庶几为有志于此道者提供一点儿学习资料，以免再出类犬之丑：
　　
　　吾曹养拙赖明时，为幸居多宁不知。天下英才中遁迹，人间好景处开眉。生来只惯见丰稔，老去未尝经乱离。五事历将前代举，帝尧而下固无之。（水如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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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水如空 于 2008-12-2 19:09 编辑 ]

水如空

惭愧！康节先生是我很佩服的大学问家，其诗虽然不甚佳，比不上朱熹，甚至也比不上程颢，但也颇有意味。现引几首，与诸君共赏：
附录，北宋哲人邵雍诗：

洛川
洛川秋入景尤佳，微雨初过径路斜。
水竹洞中藏县宇，烟岚坞里住人家。

霜余红间千重叶，天外晴排数缕霞。
溪浅溪深清潋滟，峰高峰下碧查牙。

鸟日择木飞还远，云为无心去更赊。
盖世功名多龃龉，出群才业足咨嗟。

浮生日月仍须惜，半老筋骸莫强夸。
就此岩边宜筑室，乐吾真乐乐无涯。

十五日别福昌，因有所感

连昌宫废昌河在，事去时移语浪传。
下有荒祠难问处，古槐枝秃竹参天。

（ 是夕宿至锦幈山下）
寻常看月亦婵娟，不似今宵特地圆。
疑是素娥纾宿憾，相逢为在锦幈前。

十六日依韵酬福昌令有寄

道义相欢岂易亲，古称难处是知人。
文章不结市朝士，荣辱非关云水身。

话入精详皆物理，言无形迹尽天真。
他时洛社过从辈，图牒中添又一邻。

十七日锦幈山下谢城中张孙二君惠茶

山似捼蓝波似染，游心一向难拘检。
仍携二友所分茶，每到烟岚深处点。

寿安县晚望

休叹浮生荣与辱，且听终日水潺潺。
遥穿暝霭孤鸿去④，横截野烟双鹭还。

佳树排青岩下圃，好峰环翠县前山。
报言名利差轻者，少辍光阴到此间。

十八日逾牵羊坡南，达伊川坟上

三尺荒坟百尺山，生身慈爱在其间。
此情至死不能尽，日暮徘徊又且还。

思程氏父子兄弟，因以寄之

年年时节近中秋，佳水佳山烂漫游。
此际归期为君促，伊川不得久迟留。

气候如当日，山川似旧时。
独来还独往，此意有谁知？

十九日归洛城，路游龙门

伊川往复过龙山，每过龙山意且闲。
莫道移人不由境，可堪深著利名间。

无烦物象弄精神，世态何尝不喜新？
唯有前墀好风月，清光依旧属闲人。

留题龙门

融结成来不记秋，断崖苍壁锁烟愁。
中分洪造夏王力，横截大山伊水流。
八节滩声长在耳，一川风景尽归楼。
行人莫动凭栏兴，无限英雄浪白头。

谁将长剑斩长蛟，斩断长蛟剑复韬。
爪尾蜿蜒凝华岳，角牙狞恶结嵩高。
骨伤两处崭苍壁，血出东流洶巨涛。
此物犹难保身首，为言谗口莫嗷嗷。

龙门石楼看伊川

数朝从款走烟霞，纵意凭栏看物华。
百尺楼台通鸟道，一川烟水属僧家。

直须心逸方为乐，始信官荣未足夸。
此景得游无事日，也宜知幸福无涯。

二十日到城中见交旧

年年此际走烟岚，人亦何尝谓我贪。
归见交亲话清胜，且无防患在三缄。

二十二日晚步天津，次日有诗

溪翁昨晚步天津，步到天津伫立频。
洛水只闻煎去棹，西风唯解促行人。

山川惨淡笼寒雨，楼观参差锁暮云。
此景分明谁会得，欲霜时候雁来宾。

二十五日依韵和左藏吴传正寺丞见赠

上阳光景好看书，非象之中有坦途。
良月引归芳草渡，快风飞过洞庭湖。

不因赤水时时往，焉有黄芽日日娱？
莫道天津便无事，也须闲处著工夫。

（来诗云：从此天津南畔景，不教都属邵尧夫。故有是句。）

二十九日依韵和洛阳陆刚叔主薄见赠


一霎萧萧晚雨余，凤凰楼下偶驱车。
郄诜片玉知能挹，乐广青天幸未疏。

相阔夏秋闻甚事，可亲灯火读何书。
恨无束帛嘉程子，徒自悁悁返弊庐。

一水

文化为政治服务，这个取向似乎永远也不会变。所以，我对韩老夫子的“文以载道”暗里始终不支持。让大家评评理：到底载的什么道吧？但表象上我们也不能不欣赏这个论调，呵呵，这个不能多说，只能晕菜。 :lol

欣赏如空的好文。

程学武

文化为政治服务，文人喜爱做官。自古大多如此。读罢如孔此文，感觉古文功底扎实啊，佩服佩服。

程学武

原帖由 程学武 于 2008-12-1 20:44 发表
文化为政治服务，文人喜爱做官。自古大多如此。读罢如空此文，感觉古文功底扎实啊，佩服佩服。

水如空

原帖由 一水 于 2008-12-1 20:05 发表
文化为政治服务，这个取向似乎永远也不会变。所以，我对韩老夫子的“文以载道”暗里始终不支持。让大家评评理：到底载的什么道吧？但表象上我们也不能不欣赏这个论调，呵呵，这个不能多说，只能晕菜。 :lo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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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可道，非常道。不同人的文当然载的是不同的道了。文如其人，大概如此吧！

水如空

原帖由 程学武 于 2008-12-1 20:44 发表

文人爱做官，大概是由于“学而优则仕”的引导吧？但做官的目的不同，有的是为公，有的是为私。当然，现在后者居多了。

玉德

身经两世太平日，眼见四朝全盛时 好诗，现在还常有人念，只不过将诗扯成文章。这些天翻开报纸，发现康老夫子门徒何其多。

跃农

文人写诗向统治者献媚，自古皆然，只是目的各有不同。现在也不例外。

李荣涛

作者文史知识丰富,行文婉而见讽,好文.

lqm407

　　文人邀宠献媚的诗词今古很多。我编着一本诗刊，今年的稿子差不多都是歌颂奥运会与写汶川大地震的，主调是歌颂。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看着真是烦。

一水

原帖由 lqm407 于 2008-12-2 19:03 发表
　　文人邀宠献媚的诗词今古很多。我编着一本诗刊，今年的稿子差不多都是歌颂奥运会与写汶川大地震的，主调是歌颂。千篇一律、千人一面，看着真是烦。

李兄别烦，建议您跟学武给咱江天会员的精帖集结成册得了 ，咱自费……

问大家支持不支持:lol

水如空

谢诸位支持！
如果4版能给江天的作品结集，功莫大焉！

西夏楼兰

原帖由 李荣涛 于 2008-12-2 15:35 发表
作者文史知识丰富,行文婉而见讽,好文.

赞同。欣赏学习。

山野闲人

生存环境决定生存方式，首先都是人，为了生存，有了不同的行为作路，于是有了万象。
问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