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电的夜晚
“其实，你和老夫早就是老相识了，”他说，一手捋着让我惊艳不已的白胡子，另一手摸索着沙发扶手坐下：“我就是上天的祖父，俗称‘老天爷’、‘天爷爷’，也有乡下妇人唤作‘我的神啊！’我经常被你挂在嘴边，成了你的口头禅。多年以前，你曾受过我的护佑和救助。” 你是个实心眼的老好人，不过有时也像个言清行浊的伪君子，表面上看来像个儒雅清高的读书人，实际上是个夸夸其谈优柔寡断俗气逼人百无一一用的呆子。在这一点上，你颇像《围城》里的……方……方鸿渐。还隐约记得，你在少不更事的时候，曾一片诚心向老夫虔诚祈祷，求老夫保佑令堂病愈平安，后来，你因天资愚钝，又请老夫大发悲心，赐给你聪明智慧，老夫观你根器尚可，念你善心可嘉，就暗中采百花之露，携山涧清风，凝成明月之丸，在无梦之夜，送达你的肺腑，指望你日后有所成就，做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唉，谁料想，你少年便春风得意，后来在红尘中却随波逐流，一路浮沉，不能把持，身陷泥淖而不自知，越堕越深，竟沦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大没出息，实在让人嗟叹！可惜老夫的明月之丸了。”他啧啧着，眯起一只眼睛。“仔细琢磨，世事果然难料，老夫我对人世间向来睁一只眼，看个透彻明白，眯一只眼，省却许多烦恼。本想做个快活神仙，逍遥山水，寄情天地，不问人间是非，可是志趣使然，不问不行。老夫年青时，曾有‘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宏愿，一度激情似火，澎湃如海，奔走人间，呐喊呼告，救苦寻声，扮演‘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角色，视天地苍生皆为我之子民，只要有人头抢地，心唤老夫，叫声‘天爷’，我立时分身千百亿，隐身应现其头顶三尺之上，凭借善巧方便，救人于水深火热之中，不辞劳苦。可叹，时轮劫浊，茫茫世界，芸芸众生，不会我意。物欲横流，道义沦丧，致使心珠蒙垢，灵性生尘。这样以来，世人只认自家女人叫太太，‘太太’的尊号是随便叫的么？有了太太，眼里还会有爷爷么？视钱财如猎物，拼命追逐，追上了就是阔大爷。肆意挥霍，慷国家之慨，浪掷钱财如粪土，享受片刻快活，实在让我心寒。就说你吧，虽然没有求我保你高升发财，供养过我猪头水果糕点，祭拜时跟我谈许诺的条件，把老夫当作可以贿赂的势利鬼—可有一次，你买过一张面值2元的的彩票，却要求我保佑你中五百万元的大奖，我怜悯你的愚痴，不愿存心害你，所以没有满足你的愿，你居然仰起头，对我破口谩骂，还扬言要亵渎我的祖母，你大概也没有觉察到，有那么几天，我在你头顶一直黑着脸么！……” 我惊奇惊魂已定，觉得此刻应对来客尽主人之宜，一面沏茶，一边搜寻合适的语言：“蒙您老人家坦诚训诫，晚辈诚惶诚恐，羞惭难当，不胜感佩之至。承尊驾半夜莅临，蓬壁生光，只是不巧的很，今晚突然停电，只有半根蜡烛可以照明，让我叫醒媳妇再添根蜡烛，好给您准备晚饭。” “ 那可不必，”他说，“你知道我素来不食人间烟火，不过有时也例外。我顶反对铺张浪费，你也不必客气了。半根烛苗足以抵挡黑暗了，再说这样易引起怀旧的情绪，蛮有促膝谈心的浪漫情调嘛。” 他打了一个酒嗝，引得我一阵反胃，“老人家打那里来？” “今晚呢，庄周老先生邀老夫在伊甸园大酒店打牙祭，庆贺千岁诞辰。席间老先生舌灿莲花，妙语如珠，引得众人呵呵大笑，像极了老顽童周伯通。阮籍与陶渊明推杯碰盏，以诗佐酒，乐不可支。这当儿，只有八戒这个蹭饭的夯货，俨然从十八层地下室出来的丐头，一副饕餮相，极不斯文，还一边打手机，嘴里一边嘟囔，‘我操！我操！’害牙痛似的，好像嚷嚷，手机发不出短信，抱怨手机感染了什么霉毒。也没人睬他。老夫与西洋一个叫卢梭的可爱老头儿谈得甚为投机，这老头儿酒后吐真言，说起自己过去见不得人的劣迹，向我请求忏悔，称我为‘上帝’，哭得像个三岁孩童。旁边的两位大胡子洋人，好像姓马和一个姓什么莎的也深受感动，用蹩脚的汉语向我询问缘由，然后感叹唏嘘。最后，庄老先生不胜酒力，爬在青鹿背上迤逦而去，由我买单殿后，谁晓得竟用去老夫八千六百文钱—据说，老板把消费者都当作上帝，如果老夫有资格的话，怎么还会挨宰呢！听说你们城里的油价菜价又涨了，股市也萎靡不振，冷清的很。” 老人家洞明世事，练达人情，晚辈很是钦佩。没想到您广交贤达，也受用现代文明，与时俱进啊！佩服佩服。敢问，老人家今晚怎么屈驾光顾寒舍呢？” “你我也算有缘。适才正欲回天庭，路过贵府，听见脚底下有人诅咒老夫，黑暗里抱怨不休，老夫自然想弄个明白，这才醉眼迷离，穿堂入室，你我彼此相见。老夫倒要看看，发牢骚的人究竟是个何等人物。” 我打拱作揖：“小子浅薄无知，多有冒犯，还望老人家宽宥则个！俗话说，不骂不相识。晚辈愿恭听老先生的教诲，愿意跟您结莫逆之交，如果您不嫌弃的话。” “看你文质彬彬的样子，颇有儒家风范，敢情你是个……”他捻着胡须。 “不瞒老先生说，晚辈目下以教书为营生，月薪一千挂五。虽说是个教书匠，也勉强读过几天圣贤书……” “怨不得你这样清贫，满脸菜色。不过话又说回来，你比起乱世里的杜甫可幸运多了，虽卑犹荣，毕竟你还带老夫为人师表，教化一方。幸甚！幸甚！” “只是远不及那些明猩大碗美女叫兽学术超难们对世人影响大啊。只要他们一出场，必能震撼八方，赢得莘莘学子青年才俊的艳羡，少男少女为之倾倒，为之迷醉，为之折服，为之热泪盈眶，为之心驰神往，狠不能追随他们而去……以我看，他们或许才是这个时代的精神教父。如果我能像他们一样……” 他的手在空中断然一挥，像在驱赶蚊蝇：“没想到，你的识见和言辞竟平庸得可以做愚乐节目的主持人或者捕风捉影的记者。其实呢，时尚永远走在时代的前头，就像潮水漫过，弄潮儿脚踩舢板站立潮头，手把桅帆，后浪逐前浪，此起彼伏，各领风骚估计有—三五天。谁能屹立不倒，成为时代的中流砥柱？你能说，周杰伦就一定比拿破伦伟大么？姚明就一定比孔明高明么？梵高、卡夫卡、莎士比亚、曹雪芹、蒲松龄这些人，生前默默无闻，潦倒不堪，死后声名却日益显赫，他们寂寞凄凉的死，反而赢得热闹辉煌的生。譬如，那些专靠揭秘古人生活阴私，拿死人作品拍卖大发其财，或者靠歪解经典的美女叫兽学术超难，改编重拍名著的蹩脚导演等等。他们自己拿不出像样的作品，只好拿古人开涮，把拾到的牙慧当作自己的成果贩卖给观众，反使自己赚足了实惠，抬高了自己的名气指数。至于其中的是非曲直褒贬黑白，谁会管呢，反正死人也不会计较。当然了，活人靠古人出名是要冒一定风险的。‘人怕出名，猪怕壮么’（就像老夫，徒有虚名）。人要出名先必有惊世骇俗之言行表现，再经媒体新闻的炒作，后被粉丝钢丝捧到炙手可热的时候，然后，就有热闹看了—诽谤、诽闻接踵而至，好事的人，鸡蛋里寻寻骨头，蛛丝中偏要找找马迹—不怕找不出破绽。这就是棒杀了，先将你高高抬起，再重重跌下，这其中的奥妙玄机非一般人所能了知。都说做人难，但人人都想做个人物，一但成了人物，人味就少了，麻烦就多了。做名人更难啊，虽然高高在上，受万人敬仰朝拜，威风八面；招风即来，呼雨即去，却像关在笼子里的金丝鸟，悬在公众的视野里，那里有风来去自由自在呢！珠峰和月球深刻地寒冷，那里一定是大寂寞、大孤独、大空虚、大凄冷的地方啊。”他感叹着，空气里弥漫着苍凉的气息。 沉默了一会，我从痴呆中抬起头，若有所悟：“老人家果然道行高深，知人论世，堪称入骨三分，这番理论，犹如醍醐灌顶，让晚辈茅塞顿开。晚辈虽浅薄轻狂，听您的意思，也略有所省：吾人立身处世，实不必仰他人之鼻息，也不必东施效颦，本本分分做人，清清白白做自己，但求问心无愧，耐得寂寞，耐得清冷，守静抱扑，淡……” “罢了！孺子可救。”他欠了欠身，“只是你身上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酸腐味，我闻不惯。好在比之铜臭味、痞子味、血腥味、恶俗味，还不至于让老夫皱眉。” “今天晚上，我们谈得很爽。只是老夫看你精神不佳，气色晦暗，一定是身体欠安。老夫也该……”说时，他欲起身离座。 “怎么，老人家要走么？”我站立不稳，一条腿软软的，就势双膝跪地：“承老先生看得起，请收我做您的弟子吧！” “唉！”他面露难色，“如今这个时代，我不遭人唾骂，已是万幸了！有谁还肯抬举我这个糟老头呢。老夫的日子也不好过啊，稍不遂人心愿，就会落下埋怨。想起来，只有杜甫老先生当年不曾求过老夫，我于冥冥中隐身护佑，他苦吟诗句，一时忘情，竟误把老夫的胡须捻断七根。他能名垂青史，文留后世，全凭仗自己的惨淡经营，苦心提炼，并无师父教授。我一向不好为人师，但你我有宿缘，是个例外，临别前，没有什么馈赠你，老夫授你一秘方如何？” 我连声称谢，叩头如鸡蚀米。从他手里小心接过巴掌见方的黄色纸片，就着豆大的烛光凝神细阅。字迹并非一般大夫所开的天书，却是冲淡清雅，脱尽人间烟火气的“弘一”体。 处方曰：1、慈爱心一片 2、好肚肠一条 3、温柔半两 4、道理三分 5、信行要紧 6、中直一块 7、孝顺十分 8、老实一个 阴骘全用，方便不拘多少。 做法：将八味药放在宽心锅里，文火慢炒不焦不躁，再在公平锅里研，越研越细，三思为末，淡泊为引，六波罗蜜为丸，做成菩提子大，和气汤送下，清风明月，早晚分服。 我正欲向他询问处方的功效及服药的禁忌，眼前烛苗倏忽一闪，他已消失。像最后的一滴烛泪归入大海。 窗外，夜色如墨。电还没有来。 一阵倦意袭来，便倒头大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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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3 13: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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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8-12-3 22: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