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妇人

霍名夏

老妇人

　　陈列室升职了，升了副镇长，庆贺。工作和升职的事情其实没那么复杂，就这么简单。

　　陈列室一升职，抖起来了，当八道沟那个镇分管计生公安的副镇长，入了一个协会，更不知天高地厚了，戴个前进帽，手里拿个电警棍，更洋棒了。今天查孕检，明天通知没戴环的妇女开会或上医院，后天领人抓计划外、抓超生。到了秋天，帮着主要领导抓秋收，抓烟叶，催公粮，挨家挨户地收拾那些不愿意还贷款的人家。人都怕他，见着他准没好事。大家也都理解，说那是工作。是倒是，可谁心里也明白，人吧可不能六亲不认，更不能仗势欺人，那就成了万人烦了，死都没地方埋你。他还玩嫖，都归他管啊，他就用个小针头小线脑的权力逗搂人家女人，玩人家。

　　那天，妹妹突然给他打电话说，哥，你干啥呢，快回来吧。

　　陈列室说，咋地了？

　　妹妹说，妈在医院找不着了。

　　陈列室说，不在医院么？

　　妹妹说，哪有啊？今早我来医院就没看着，正找呢，你快回来吧！

　　这时候，左丫丫一路小跑，到处喊妈。左丫丫吓坏了，推着她妈从小店里返回来时，两个女人看见自家店前的石墩上坐着一个人。两个女人都吓得不轻，再看，是个老妇人，老妇人的周围一圈霜和风吹来的白塑料袋还有黄树叶。清晨寒风中，树叶叫风吹得转圈飘啊飘的，左丫丫在后面抓着她妈的手想看又不敢看，还想帮助那个老妇人的意思，她妈也害怕，瞅了半天说，老太太你谁呀，这么冷你坐这干啥呀，你咋不回家呀老太太。没有回声，老妇人脸色蜡黄，似瞅不瞅地往上抬一下头，鼻孔里不断向下滴血。左丫丫看她嘴张了张，不知道说的啥，就乍着胆子，鼓足勇气小声问说大奶呀，你是不是找不着家了呀，你家在哪呀，要不我打１１０吧？老妇人痛苦地捂着胸口，说不出什么话。就这么，一老一中一小三个女人隔着台阶大眼瞪小眼看着，一方问不明白情况，一方想说话说不出来，不一会儿，老太太开始大口吐了两三口血，突然一头扑在地上，人事不省了。这一下可吓坏了门口的两个女人，妈呀一声跑回店里去了，左丫丫吓得跳到她妈身后隔着玻璃说妈妈，妈妈！门外老妇人弯曲着身子倒在那里，四仰八叉的没有任何动静，她妈就回头冲店里头喊说谁谁谁，你们快出来看看这老太太是咋的了呀，快点呀。左丫丫说，妈，妈，妈，妈呀。左丫丫不愿意走，紧紧地拉着她妈，把她妈拉得一个趔趄又一个趔趄，抖着手拨打了急救中心电话。又打１１０。

　　寒风中屋里头的服务员面案红案都跑出来了，围着老太太冷得缩头缩脑等待大夫和警察来的工夫，大家七嘴八舌，怎么猜测的也有，左丫丫挨在她妈怀里，左丫丫哪都不敢看。她不让大家喊叫，她妈怕老太太死在店门口不吉利，又怕担责任，说你们几个男的赶紧地，赶紧地看看咋整啊，一会儿１２０就来了，来了就好了，来了就没咱的责任了。左丫丫一个劲推她妈说，妈，妈，妈你快点呀！

　　她妈说，快点快点啥呀，你这死丫头。

　　左丫丫哭了，说妈呀，真可怜……

　　小镇１２０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快，警察也没来。看见小伙子下手要抬老妇人，左丫丫说别动别动呀，你们别动呀，左丫丫说不懂先别动，小伙子回头说怎么了不让动，左丫丫也说不明白道理，只说动不好人就死了吧？我也不懂，反正先别动，我好像听老师讲过，人在这种不明情况下先别乱动，要等１２０处理吧……说着又打电话，前后好几遍电话，哭着说大夫大夫，你们快来吧，我家店门口有个老太太不行了。你们咋还不来呀，我都打好几次电话了呀。看看大夫不来，左丫丫急得直跺脚，说妈呀，１２０说来来来也不来，咋还不来呀，这些人呀！说妈呀，你快让他们先抬咱店里去吧，要不冻也冻死了。她妈没好气地瞪她说，都是你，一会儿不让抬，一会儿又让抬，一大早谁让你出来的呀，干什么呀你，叫呀叫的，要抬屋里去，死了咋整，看你爸回来咋说你，我可不管，人家要问咋回事，到时候能说清吗？你呀，唉，又说，你们快点吧，先把老太太抬屋去暖和暖和再说，轻点啊，几个人刚刚把老妇人扶起来，１２０终于呜哇呜哇来了，带着急救箱赶到了，喊说别动别动！一男两女把老太太的身子翻了翻，量了量脉搏和体温，把听诊器插入衣服仔细听了老太太的心跳，说人早都死便便了，怎么还打１２０，谁打的。

　　老妇人死了。

　　左丫丫不服说，我打的咋了，刚才还没死呀！你们是啥１２０呀。陈列室从八道沟赶回来的时候，赶到那个小饭店的时候，妹妹、妹夫、保姆几个正哭呢，手忙脚乱，说妈呀妈呀地叫。一宿的冻饿，老妇人的手脚都有些僵硬了，冰凉冰凉，脑袋后头挽的一个疙瘩揪儿也叫风吹散了，白花花一片，围观的人看着真叫心酸，越聚越多，大家一看是陈列室陈镇长的妈妈，再看他戴个前进帽颐指气使的样子，要不是平时害怕他说不定早有人出来揍他了，可一瞅是他气愤也没人敢揍。一堆儿女，年轻的时候肯定罪没少受，苦没少吃，怎么老了就死在了大街上，七嘴八舌，说啥难听的也有，就是没人拿正眼瞅那些手忙脚乱的儿女们，刚从冥衣店买来的装老衣裳都不大好换。１２０早走了，几个警察在旁边看着走也不是，想搭手又帮不上什么。左丫丫和她妈一会儿出来看看，一会儿再出来看看，虽然心里害怕又觉得晦气，可听人们说这说那，她们也不敢打岔……

　　陈列室气恼地冲保姆说，不是让你在医院看着吗，你干啥去了？

　　保姆说，我，我……

　　姐姐和妹妹说，也怨我们，昨晚还去医院看了妈，还给她送了吃的……

　　陈列室原地转圈脸色煞白有话说不出啊，回头扫一眼左丫丫和她妈一下子找到了出气筒，气恨恨地说老太太咋死在你们这啦，啊，老太太在你们店门口冻了一宿，你们就瞪眼没看见呀，你们见死不救，早点打个电话也好啊，你们是人么，啊，你们他妈都是人吗。

　　左丫丫和她妈本来心里就怕，这时候硬了硬心说，你咋还骂人呢。

　　陈列室说骂是轻的，我就骂了咋地。

　　左丫丫她妈说，老太太死在我门前不假，可这是大街呀，昨晚我们关门时她没在这呀，要是看到了能不打电话吗。再说了，你妈在医院你们都看不住，你们做儿女的干啥去了，再说谁知道是你妈呀。

　　陈列室的脸刷白刷白，不语。

　　他姐姐和妹妹明知理屈，怪不得人家，就打他说你快得了吧，怨人家干啥呀，妈咋整，不能总放这呀。左丫丫她妈又说，老太太那么大岁数了，又一身病，又住院，本来这话不该我说，可你问到这了，我就说说，你们这些当儿女的咋就那么忙，再忙也不能让老太太死在别人家门前呀。

　　围观的人一片嘘声。陈列室就想不明白，老太太有病住院他已经安排好了让保姆侍候着，钱也不差医院的，人也现成的，还有姐姐姐夫妹妹妹夫外甥女儿一大家子人，她怎么会死在大街上呢。他吃惊地瞪着眼，看着老母亲歪在那里发青发黄发着森白的脸，接受不了这个事实。

　　那个清晨，天有点阴，很冷。有关老妇人的事情讲了大半条街，小县城上的人们都知道了。都知道那个老太太是八道沟副镇长八十多岁的老母亲。死的时候吐了一地血，吐的身上地面周围哪哪都是。有人说，真是造孽呀，有儿有女的一个老太太，福没享受着多少，却死在了大街上，一冻冻了一宿，找都没人找，你说说，连谁家的都不知道。大家点头，说，那是啊。人吧可不能欺天，当官也好，当民也好，谁都有老的时候，想想就这么死在街头没人管，寒心呀。死没死对地方。没死在自己儿子家，姑娘家，也没死在医院，你说这事唉？咋回事呀？都知道死在小饭店石墩前的那个老太太是陈镇长的母亲，都没话说。其实呢，有知情的说，陈镇长也很忙，平时对老太太也很好，吃的穿的都不缺老太太的，女儿女婿也都挺孝顺，说平常想吃爱吃哪一口，儿女们样样数数都能让她吃到，可谁知道这回是咋回事呀，让老太太死在了大街上。又说唉，人呀，人哪！

　　老妇人的尸体当天就去了火葬场，启灵前要进行另外的一个仪式。

　　仪式还没开始，陈列室就左右开弓打了那个保姆一顿嘴巴子。

　　打得一点防备没有的保姆蹲在了地上，一脸血。

　　捂着脸，呜呜哭。

　　送葬的人懵住了，一时半会还没明白咋回事。

　　陈列室说，我操你Ｘ，我操你Ｘ！

　　很突然，保姆被陈列室揪着头发不撒手，打得转圈地哭，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边打，陈列室嘴里还一边大声骂，骂的啥，谁也不知道。当众打人，打得保姆呜呜直哭，还打得这么理直气壮，旁边看热闹的人看不过去了，把人拉开了，因为大丧，谁也没说啥。摔了盆，举了幡。天上下起了大雪，刮大风，长白山十月前后下雪虽说不奇怪，可这雪来得也太突然了一点，简直就是天下第一雪。在狂风里，大雪片子从天摇落，飘摇摇铺天盖地，地上是雪、山上是雪、树上是雪、天空是雪。不知道天上有多少雪，一下子都倾下来了。大雪铺平了地面，地上没有路了，行走的人们只好凭感觉摸索着走。这一天，所有的路上，所有的街道看热闹的人们都远远地冷眼旁观，看这个小县城有史以来最不是人也差不多是最隆重的一场草草葬礼。

　　晚上，被打的保姆男人不干了，男人天黑的时候一进家门看见鼻青脸肿的老婆，一问再问才问明白了是咋回事，上厨房操起刀就火了，八辈祖宗地吼骂着，要去找陈列室，老婆不去。丈夫去了，藏着刀，男人是换班烧锅炉的，一身骨头和肌肉，说你不去我去，我就不信他个王八操的陈列室陈镇长这么霸道，他不孝敬他妈还有理啦……谁的老婆谁疼，何况这么欺负人。

　　一进陈家，一屋子人。男人冲陈列室说，陈镇长，你凭啥打人？

　　陈列室说，凭啥打人，我还要送她进法院呢！

　　男人就疯了，边往上冲边喊说，我操你祖奶奶陈列室，陈大脑袋，你逼仗势欺人呀是不是！你的老妈你不侍候你一个月就给３００，就那俩逼钱你还得让我老婆一天到晚不兴离开医院一步，你是人吗你，谁就不兴家里有点事回去看看呀？你们家这么孝顺老太太你们家咋不自己侍候一天呢？你们咋晚上都在家睡热被窝呢？老太太离开医院冻一宿你们咋不出来找呢！我操你祖奶奶的陈大脑袋！举刀就砍呀，让人死活拉住了，没让那刀上身，要不然的话，陈镇长陈列室的脑袋瓜子就得跟着老太太的葬礼后搬家了，陈列室吓得转圈跑着躲，看人把刀抢下了，人也控制住了，这才想起打１１０说杀人了，让警察快来抓人。

　　……

　　这件事过去了。警察处理的结果是双方各有过错。虽说陈列室在小镇上管着警察，势大力沉，可警察心里明镜似的，也看不惯他在小镇上胡作非为闹得妇女们农民们心惊胆战的样子，因此就这么处理了，好在也没啥后果，关了半个月那男人就出来了……

　　小镇的传言并没有停止，关于陈列室，关于他母亲，关于那个冻死老太太的早晨和左丫丫她妈的那家小饭店，越传越多越传越神越传也就越清楚，原先不知道的事现在也都知道了。小镇说，陈列室他老妈一辈子不易呀，拉扯七八个孩子，男女都有，从年轻时就守寡，靠养鸡种地捡人家吃剩下的食物好歹没饿死一个孩子，自己也坐下一身的病。老太太吃的苦遭的罪，一个墓碑写不下。这次住院，谁也不知道那天晚上老太太是怎么跑出医院的，没人看见，也没人发现，保姆因为家里有事那晚也提前回去了……经过调查，派出所证实老太太是冻死的，可是老太太那天晚上为什么要自己出去，为什么又死在小饭店门前却成了谜，她是想吃一碗热面吗，还是……左丫丫和她妈说不清，陈列室和保姆更说不清，就成了永久性的一个谜团。发送老太太那天，五六个在外工作的儿子女儿还有他们的配偶孩子也都回来奔丧，不好听的话是越传越远……

　　现在男人出来了，陈列室就害怕，他知道那烧锅炉的男人脾气倔，敢下死手，往县公安局跑了几次想办那男人伤害罪，也不见效果。倒是陈列室的口碑本来就不咋地，出了老母亲被活活冻死在人家小饭店门前的事之后，就更加声名狼藉，左丫丫和她妈还有那些男女服务员还有小镇人一提陈列室就骂，说他不是人。据说这事反响很大，县里也开始反省，说提拔干部不能光看他能不能干工作，孝敬父母的事虽说党章和干部规章上没有，但作为参考，也应该注意考察一下，要不给党丢脸啊，也给“人”字丢脸啊，老百姓气不顺啊……话传出来，陈列室就禁不住整日提心吊胆了。

　　一边是组织。一边是刀。年底的时候，人们吃着过年饺子偶尔想起此事还是唏嘘不已，大多数人都说惨不忍睹，惨不忍睹啊。也不知道说什么玩意儿惨不忍睹。新的一年就又开始了……


　　　　　　　　　　　　　　　　　　　　　　　　　　　　　　　　　　　　09-1-26于歌谣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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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霍名夏 于 2009-1-31 12:06 编辑 ]

叶柄

笔法老练，语言生动，内涵深厚。

精华！

田瞳

新年又出佳作，支持精华！

李有旺

好小说!!好久没有读到这样的小说了.

霍名夏

原帖由 叶柄 于 2009-1-29 14:43 发表
笔法老练，语言生动，内涵深厚。

精华！

　　感谢叶柄版主第一时间给予关注并阅读点评鼓励。
　　这里给你拜年了！

天下为公

霍老师新年快乐，学习新作！

大雪飞扬

强烈的讽刺艺术！学习霍老师的手法！读过好多遍了，只是不敢留言，再读，仍感到新颖。

霍名夏

原帖由 田瞳 于 2009-1-29 19:15 发表
新年又出佳作，支持精华！

　　田瞳版主过年好！

霍名夏

原帖由 李有旺 于 2009-1-30 16:23 发表
好小说!!好久没有读到这样的小说了.

　　感谢鼓励，过年好！

石丁香

唉！就这么挂了一下午，一会儿电话一会儿事的，没顾上看几篇文章，这又该回家饭饭了，先提读，有时间再认真看这“老妇人”。

于文华

名夏先生散文写的棒，小说也如此精彩而感人，发人深省的讽刺小说。这位老妇人留下了谜让小镇人猜测，也给读者留下了无尽的思索！
    拜读，学习，问候！

霍名夏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2-2 15:52 发表
霍老师新年快乐，学习新作！

　　立功过年好！

霍名夏

原帖由 大雪飞扬 于 2009-2-2 23:31 发表
强烈的讽刺艺术！学习霍老师的手法！读过好多遍了，只是不敢留言，再读，仍感到新颖。

　　感谢大雪阅读鼓励。过年好！

南来北往

深刻，把个官僚的形象悲剧刻画得入木三分。

石丁香

可怜的老妇人、可悲可恨的陈列室，精彩的人性故事给人启思，告诉人们百事孝为先的道理永远不会变!

   祝霍师一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