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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出国狂想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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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8-13 00:0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出国狂想曲

                               作者:莫非

  跟朋友借了一套央视版《笑傲江湖》,在包VCD的报纸上我看到学者朱学勤的一句话,不由浮想联翩。“在一个美丽的(美国)南方小镇,我拜访了林达夫妇,并作彻夜长谈。”

  我有个毛病,只要是描写域外风情的文字,鸿篇巨著也好,片言只语也罢,总会让我心荡神驰。那天在“狗蛋论坛”上看到有人问狗蛋“听说谁谁谁跑到了你们美国”,把我羡慕得一晚上睡不着觉,我是连狗蛋带谁谁谁一块羡慕。坦白这一点,并不怕你给我扣上“崇洋媚外”的帽子,我知道,即便扣上,冤枉的也只能是帽子而不会是我。说来令人沮丧,别说是美国南方,就是中国南方我也没有去过。十年前算是背井离乡了一次,定居到现在这座小城市,也才走出250 公里,没能跨出省界。因此也就不曾有过站在海边眺望真正的大海的愉快经历,更不用说站在大洋彼岸。但这并未妨碍我多次梦见自己变成鲨鱼,也未能挡住我对域外风情的想入非非。所以学者朱学勤这句话令我无法入睡。于是我披衣而起,嘴里轻声反复念叨着它,在阳台上摆好椅子和烟具,为自己沏上一杯浓茶,面对中国北方晴朗的夜空,缓缓坐下来,仿佛也要参加令人神往的彻夜长谈。我不知道美国南方有没有冬天,那里的冬天下不下雪,但我固执地认为,那一定是一个冬夜,而且外面一定飘着小雪,空气湿润而清新。屋里自然是温暖如春。林达刚写完《近距离看美国》之第三部分《我也有一个梦想》,老朋友兼老乡的朱学勤就按响了门铃。老朋友的突然来访把林达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只管往壁炉里添木柴。美丽端庄的林夫人则又是冲咖啡又是沏茶,忙个不亦乐乎。平时她特讨厌人们抽烟,可今天朱学勤一支接一支的抽,她竟完全没有注意到。接着,他们关掉客厅的大吊灯,调小了CD唱机的音量,围坐在壁炉旁边,开始“彻夜长谈”。他们谈论文革还是插队,还是新左派和自由主义,这我不知道,我不是学者,也听不懂上海话,但音乐我能听得懂,尽管音量关得很小。那是美国的乡村音乐,著名的黑人歌手罗伯特金用他那极具磁性的男低音缓缓唱道:这是我的房子,这是我的树,这是我的菜园,这是我的狗,这是我的院子,这是我的马,这是我的妻子,这是我的孩子……

  这无疑是一种高标号的幸福。我这样想着想着,突然想,为什么我就不能胆子再大一点,直接虚构一篇本人亲自出国的故事呢?卡夫卡的双脚从未踏上过美洲大陆,却写出了长篇小说《美国》,咱不敢跟卡大师相比,写不了长篇,还不能写个短篇?写得成功,不但等于过了一趟出国的瘾,兴许还能骗些稿费,甚至还有可能在《征文大赛》上蒙个奖什么的。就算写失败了,那也没有什么损失,正好可以从中找找与大师的差距。

  当然差距不言自明。不用等到动笔就完全能感觉到,大师是如我之流无法望其项背的。首先,虚构不能一点依据没有。不能说早上醒来看见床头放着机票、护照和数千美元,便立刻与女朋友吻别,昂首登上直飞纽约的航班。这是童话,不是小说。而依据又在哪里?捕风捉影也得有风有影才行。把数千(不要说更多)美元的来历编得能够不让人顿生疑窦,把签护照排长队受洋气的过程编得跟真的一样,单凭想象力怕是不行,再说我的想象力就算比我的生活阅历丰富,也绝没有丰富到恣意汪洋天马行空的程度。这就需要借鉴。那么,朋友当中都有谁出过国呢?搜肠刮肚半天,只想出来一个海芳。当然,还有几位也出过国,不过他们在出国前或是出国后突然(有的是渐渐)变的傲慢无理,很难接近,不屑于再跟我作朋友,就不能借鉴了。海芳不是这样的人,他自始至终是我的好朋友,可惜他的出国经历过于简单:早晨出国,晚上回国,总共当了不到20小时的“外国人”。他给厂里推销产品,结识了重庆农科院的一位老教授。是他锲而不舍吃苦耐劳的精神而不是他推销的胶合板深深打动了老教授,于是老教授雇佣他到云南一个偏远的山村出一趟私差,让他推销一种叫“屎壳郎”的农具。那是老教授一生的研究成果。当海芳背着一架“屎壳郎”跋山涉水来到指定地点,找到指定的联系人时,联系人也跟老教授一样,不买“屎壳郎”的账,只对我朋友海芳的敬业精神击节赞叹。于是带着我的朋友,背着“屎壳郎” ,在黎明前的黑暗的掩护下,偷偷跨出国界,算是打入了一回国际市场。可笑的是,好多年过去,海芳还是没能弄清究竟他“出”到了哪个国家,缅甸?老挝?柬埔寨?说不清楚。“肯定不是越南。”他只能确定到这一步。这样的出国既不值得炫耀,也实在没有多少借鉴价值。

  看来,要想写出自己的出国故事,还只能靠瞎编。而光顾一时痛快信马由缰地瞎编肯定不行,不管你主观上愿不愿意,下面几个限制是突不破的:一,不能写美国和美国那样的发达国家,否则会让人一眼就看出破绽,因为了解美国的人太多了;二,不能写现在。现在让既非高官又非学者的本人出国走一趟,只能以流亡民运分子的身份出现,而我与民运分子之间,无论是观念、学养,还是政治理想、生活态度,其距离更是不可以道里计,恐怕比离卡夫卡还要遥远;三,不能写我的单位。我供职的单位不可能给职工提供出国的机会。但又不能不写我的职业,我当了一辈子工人,假如要写本人从事其它行当,比方艺术家或是证券公司的高级职员,则编不上两句就得露馅。

  有个框框总要好一些。那就开始编吧,考验想象力的时候到了。

  先照猫画虎搞一个场景。时间定在将近二十年前,准确一点,就定为1982年8 月3 日吧。地点当然是外国,但不是美国南方小镇,准确一点,就定在伊拉克东部靠近伊朗的一个地方。那里没有人烟,距最近的小镇也有几十公里。在钉子(我的朋友丁强)简易的小帐篷中央,摆放着煤油炉,上面架一锅开水。肖月(铁N 局肖副局长之独生女儿)、钉子、我围炉而坐。肖月坐在帐篷里唯一的小马扎上,不断用铁勺从身旁的铁桶里舀起水来,添进锅里。我跟钉子则席地而坐。我俩之间的地面上,铺一张水泥袋牛皮纸,上面放着半瓶北方烧,一只茶缸,两只空罐头盒,也有点杯盘狼藉的意思。天已经蒙蒙亮,说明我们的彻夜长谈已进行到了尾声。谈论的话题不用费神瞎编,反正不会谈论历史、哲学之类,就数肖月的学历高,也才大学一年级,而我和钉子从高考落榜后就再没怎么看过书。

  “别再抽烟了,求你。”肖月对钉子,而不是对我,每隔5 分钟说一次。

  如果想写得再“文学”一点,再“煞有介事”一点,不妨加一个这样的引子:

  ......我曾经发誓要忘掉二十年前的那段往事。事实上,我已经把它忘了。不幸的是,人脑不比电脑,删除文件,清空回收站,怕不保险再把硬盘格式化一次,半个时辰不到,就能把一件事情干净利落地忘得再也想不起来。而人脑的遗忘却跟人脑的记忆一样十分不可靠。那段尘封多年的往事,居然被最近一件极平常的小事轻易勾回眼前……

  所谓“极平常的小事”,前面已经提到,就是指偶然读到朱学勤的那句话。

  接下来需要叙述人物的背景。这对我的想象力来说尚不是负担。肖月、丁强和"我",都是铁N 局的子弟。铁N 局的全称是" 中华人民共和国铁道部第N 铁路工程局" ,专门负责修水坝和建桥梁。至于打隧道、铺设铁路等等,它不管,那是铁M 局或者铁K 局的事。铁N 局从来没有一个固定的地点,也就没有安家落户这样的概念。来到一个地方,长则两年,短则数月,工程一完,立刻卷铺盖走人,连医院带学校一块转移,就象是一群有中国特色的吉普赛人。跟吉普赛人唯一不同的大概就是:在他们的身后,留下了无数桥梁和大坝。这些桥梁和大坝都是中国最好的,没有人能比他们造得更好。如果有人敢造这样的谣,说朱总理前年所指责的长江" 豆腐渣工程" 有铁N 局的份,那么,铁N 局的人会集体跟他玩儿命。

  我之所以要为小说中虚构的人物选择铁N 局这样一个单位,不仅仅由于它颇具传奇色彩,主要还是因为:当时能够在国外大工程中夺标胜出的单位,恐怕仅此一家。只有这样的单位,工人才有机会出国。

  为了避免过早的露出破绽,我把人物的来龙去脉作一个简化的处理。1981年春天,命运用一条看不见的绳子把我们三个拴到一起,我们一块复习功课,准备参加当年的高考。在这之前,我们互不相识。在这之后," 我" 对另外两人的历史仍然所知甚少。仅仅知道,那年,我和钉子25岁。肖月该小一些才对,就算她22岁。既然能够参加高考,说明我们至少已经有了三年的工龄,这就注定了我们都没有读过高中。其实高中读不读一样。铁N 局的教学质量与它的工程质量相比那可差老鼻子了,初中毕业能顶上地方的小学毕业就不错。难怪我们这三位最有希望考上大学的" 种子选手" ,当被告知要学习一些比0 还小、叫做负数的数字时,无不惊恐万分、不知所措。局领导对我们的事情相当重视,居然请动了德高望重的丁总百忙中抽出时间给我们" 开小灶" 辅导数学和物理。丁总用浓重的四川口音讲道:任何数的平方都是正数,但现在有一个数"i" ,它的平方等于负1.我们三个面面相觑,恨不能钻到床底下去。

  我以前见过丁总两回。第一次是河北井陉的青龙大桥合龙时,吊车举起最后一块桥面,不放下来,在等丁总。在场的足足有两万人,也都在等他,突然人们说:来了,丁总来了。就见开来二、三十辆小轿车,接着就见一群人,有地方上的领导,也有局领导,簇拥着一个小老头走到桥下。小老头用食指往天上轻轻一戳,桥面就放了下来。这时,锣鼓、鞭炮、汽笛声震耳欲聋,小老头却转身就走。车队也一溜烟走了,从来到走总共也就一分钟左右。第二次是在山西阳泉的桃河大坝竣工时。他拄着一根棍子,在一群人的前呼后拥下沿大坝步行,他只要停下来用棍子一指,立刻就有人用石灰水喷枪在大坝上做记号。这次我离的近,能听到他说:炸掉。声音很轻,但让人心惊肉跳,毛骨悚然。他说炸掉,那就必须炸掉,局长也不敢说二话。当时我想,这个人搞建筑真是太可惜了,要是搞政治,怕是不在小平同志之下。

  我打算把丁总写成丁强的亲生父亲,这就还得罗嗦几句。丁总毕业于清华大学土木工程系。要嫌分量不够,或者说茅以升那点东西不够他学,那就再让他去西德和美国分别读几年书,起码要弄个博士头衔回来报效祖国。这样我也就能顺便跟他学一点美国英语。当然,反右和文革全让他赶上了,他不得不忍痛与丁强母子分手,然后在牛棚一住就是十好几年,一直住到以华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四人帮为止。从牛棚出来,儿子丁强已经长成大小伙子,已然在铁N 局四处开了五年大铲车了。现在让他辅导儿子考大学,自然高兴的一蹦三尺高。不过丁强的母亲过于倔犟,扬言她活着一天,就不许丁强叫丁总一声爹。至于她死后,丁强在出国前跟丁总告别,那时丁总也住进了医院,病房的护士不让我和肖月进去,叫没叫爹我就不知道了。

  写写肖月?要按我的意思,肖月必然貌若天仙,可惜描写女子的美貌不是我的长项,何况又是虚构的人物。不过肖月的长相肯定是出类拔萃,否则铁道兵文工团不会把她从局机关抽上来跳舞,跳了三年仍然不肯放人。要知道,那时候的腐败且还在初级阶段,铁道兵文工团能够在全国范围挑选出一个赛一个漂亮的女舞蹈演员,肯定不会考虑她们的父亲是否局长。相反,倒是肖副局长费了多大劲才把闺女弄回来参加高考。

  你要还不相信肖月有多么漂亮,那我就真没辙了。反正我是自从碰见肖月,就再也没有见过一个漂亮的女人,包括巩俐在内。把《鹿鼎记》里韦小宝的那句名言改一个词,就是:漂亮是我所不知道的。跟你这样说吧,要不是肖月把我搞得魂不守舍,我完全能够考上大学。我明明知道那年的高考英语不计成绩,为什么还要死乞白赖地跟丁总猛学美国英语呢?其实,仅仅就是为了偷偷在肖月的本子上写个"I love you" 之类。复习了三个月,我的聪明才智全部用来思考这类问题:我1 米80,钉子1 米65,我爱说爱笑,还会唱歌,钉子却木呐得连句风趣幽默的话都不会说,我父亲是铁N局医院的副院长,母亲是一处财务科的会计,我本人是一处的卡车司机,我的经济条件比钉子要强十倍,但为什么肖月总是对我冷若冰霜,却常常主动跟钉子套近乎呢?等等。

  考试的结果不说你也知道:肖月考取了理工大学,我则名落孙山。钉子不是落榜,而是干脆就没有参加考试。临考的前三天,他母亲病危,不等肖月收到入学通知书,医院就把死亡通知书递到了钉子手里。

  简直没有勇气继续编下去了。这还没有写到出国,就已经把我内心深处阴暗的一面暴露无遗。连我自己都吃惊,怎么能如此残忍地把老实巴交的钉子写得这般悲惨?难道真象网友所说" 莫非的良心让狗吃了" ?但是瞎编还得继续,无论如何也要想办法跟前面的场景衔接起来,总不能连国门都跨不出去就打退堂鼓吧。至于对不起钉子的地方,就只好再找机会弥补了。

  肖月在家里等通知。我知道自己没戏,但不能老在家里耗着,只好灰眉土脸地回到一处继续开我的卡车。没想到,单位的哥们儿非但没有对我挖苦嘲笑,反而把我当成凯旋的英雄。说,嗨,你小子成啊,真给一处争脸,把肖局的宝贝姑娘都弄到手了。为了不使一处的干部职工过于扫兴,我只得每天下班后开着那辆解放翻斗在肖月家门口鬼转,看能不能找一个盖鸡窝,搬煤球之类的差事。机会终于让我逮着了。那天肖月走出来,仰头看着天上的云彩,说:走,去四处看看钉子。我连忙请她上车,然后故意绕回一处,说要跟队长打声招呼,就把车停到车队大院的正中央。哈,那天跑出来看肖月的人的比开会还来的齐,连我师傅都出来了,假装紧了紧轮胎螺丝。

  后来,一处调10台车去增援四处的工程,我算一个,这样就跟钉子到了一块。我们的工作十分枯燥乏味,跟老愚公的子孙干的是同样的活儿,每天挖山不止。钉子用铲车把土和石头挖起来装到我的车上,我再换个地方把它们倒掉。当然,主要是因为没有了肖月,日子过得相当无聊。肖月早去大学报到去了。

  钉子的铲车技术一流。就是在铁N 局这种高手云集的地方也是挂了名的。任何工具都是人体的延长,看过钉子开铲车,就更能理解这句话。巨大的铲车在钉子的控制下就跟他自己的胳膊和手臂一样,随心所欲,灵活自如。他不光要装车,更主要的是要把挖过的边边角角弄的平整美观。钉子有意把这些活儿留到我来了再干,为得是让我能够休息一会儿。常常是他已经装满了车,又用他的" 大手" 抚平、压实,把可能会颠落的石块往里摁好,我还扒在方向盘上打盹儿。这时要没有别人在场,他就会跟我幽上一默,把我的车斗抬起来颠几下,或是勾住车尾往后拖一截……

  这样写是永远出不了国的,必须编一个富有戏剧性的、能够让人物的命运发生转折的重要情节才行。你看那些二流以上的作家,哪个不是这样干的?所以当我冥思苦想良久,终于想出来这样一个情节,让我大大地松了一口气:那天处里突然把我紧急召回,要我立刻到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报到。

  这何止是松一口气,简直就是神来之笔。笔者一生之所以平庸得要命,不正是缺乏这种神来之笔吗?面对命运如此神奇的安排,生怕生出其它变故,生怕又是一场梦,所以我既不敢打听详情,也顾不上跟钉子告别,二话不说,连夜上路。

  后来了解到,原来肖副局长和丁总为铁N 局揽到一项" 援外任务".考虑到雇翻译成本太高,决定从我和钉子当中选出一个,送到外语学院接受强化训练后充任临时翻译。我这样的卡车司机铁N 局少上十个八个不显,但要调钉子去学翻译,工程进度和质量明显会受影响。也就是说,因为钉子铲车开得太好,顺其自然地把本来属于他的机会拱手送给了我。

  于是我在北京二外强化训练了半年。半年之后,我登上郑州到乌鲁木齐的伊尔50,又换乘到伊拉克首都巴格达的波音747 ,最后乘坐军用直升飞机到达工地。我知道,让一个天才接受半年的外语训练也许能够胜任翻译,而我这样的把式至少得苦读十年。不过故事要看我怎么来编,它完全以我的意志为转移。既然我出国的愿望是那样强烈,到了急不可耐的程度,在国内一天也不想多呆,能忍受长达六个月漫长枯燥的学习生活已经到了极限,就不能顾那么多了。至于翻译,这还不好说,不跟美国、英国、澳大利亚这样的英语国家打交道就是了。老板,也就是工程的总指挥,算他是个意大利人好了。而工地上花花绿绿分布着的那些帐篷,也都是韩国营、台北营、日本营,哪怕再加几排苏联、罗马尼亚、挪威人的帐篷也不要紧,反正他们说英语也是外语,说不定连我都不如,我还经过半年强化训练呢。要没有这么点小聪明,还写什么小说?干脆去当领导干部吧。

  半年的强化训练还真是神来之笔。没有这一笔,出国这样的好事怎么也轮不到我头上,看铁N 局这百来十个出国人员,哪个不是政治上可靠、技术上过硬的尖子?而有了这一笔,我不但出了国,还跟带队的肖副局长住到一间装有淋浴设备的小帐篷里。唯一吃亏的是,我的箱子里装满了《牛津双解词典》之类,便再装不下多少万金油、檀香扇,所以也就无法象别人一样开展小型的" 国际贸易".国家对我们这些出国人员的待遇是相当优厚的。国内的工资一分不少,国外再开一份。我妈按月到一处车队去领我的工资60元人民币,我在国外还可以再领到20第拉尔。当时的币值比率为:1 美元等于3 第拉尔,1 第拉尔等于3 元人民币。由于中国工人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吃苦,拒绝在帐篷里安装空调、冰箱、电视机之类的东西,吃饭也特别简单,那时候方便面还不很普及,弄一大锅青豆炒大米可以吃好几天,吃完再弄一锅。这样一个月下来," 工资基本不动" ,20第拉尔还是20第拉尔。那些带出一大箱万金油或檀香扇的人可是发了大财,在国内一两毛钱的东西,在这里能换35美元。这是一个什么概念呢?是这样一个概念:两个人开一辆60吨的日产大卡车到400 公里外的港口拉水泥,带一盒万金油,路上的一切费用包括啤酒就足够了。如果再带一把檀香扇,则可以大模大样地从20公里外的喀迪镇叫个妓女上车,在车上那张大床上轮流着风光一路。

  硬着头皮也要介绍一下所谓的" 援外工程" ,尽管这会让我的想象力捉襟见肘。

  中东国家不缺钱,缺的是淡水。两伊战争打了好多年,争夺淡水也是一个原因。伊拉克要修一条大坝,不让底格里斯河的水流入伊朗,花多少钱它都要干,便在全球范围内招标。由于中国方面的首席谈判代表丁总突然病倒,未能将谈判进行到底,所以工程最后让意大利的一家公司给包了下来。意大利人又按工种而不是工区转包给上面提到的那些国家。中国的铁N 局只能委屈地承揽到材料运输这样的技术含量很低、工钱也不高的活儿。这样一来,全国大比武中得过最高奖的铲车王丁强也只好改行开卡车。

  我当然不会去开卡车。我开的是一辆豪华轿车。为了提高效率(那时还没有传呼机和手机),来到工地不久,老板就给我配了一台车。我只要每天早晨来到意大利老板的帐篷,也就是工地总指挥部,听老板用比我还差的英语连比带划把任务交代清楚:从什么地方把什么东西拉到什么位置,拉多少,然后传达给肖局,就没有事了。连买菜买粮之类的事我都不干,没有人好意思提出用我的车去拉那些处理的洋葱土豆。剩下的时间完全由我支配,或者到韩国营看一会儿黄色录象,或者指导挪威人下一盘围棋。

  我从来不去台北营,尽管台北营好玩的东西不少。他们半年前就在这里安营扎寨,有小型养鸡场和一小片菜地,还有台球室。但肖局有过交代,我也怕犯政治错误。日本营也去的很少。日本人提供整个工程所需要的车辆和设备,同时负责修理和维护,我不想跟他们打交道,除非车坏得一塌糊涂,不能不承认,小日本的车确实不怎么爱坏。

  要让我瞎编个日本人的名字,我一口气可以宫本啦原田啦编它20几个,但给我的意大利老板编个名字却让我费了一番工夫,我听过的意大利人名除去达芬奇,恐怕就剩一个墨索里尼。那就叫他索里吧,也姓达,全名是达.索里先生。

  当我第一次走进老板索里的帐篷时,一个4 、5 岁的金发女孩扑上来紧紧抱住了我的脖子,她叫尼娜。她瞪着一双浅兰色的大眼睛盯着我,问:"Are you china(你是中国)?" ,而达.索里先生和他的妻子蒙娜莉莎女士一味傻笑,并不认为女儿的英语有什么问题。这下我放心了。我成了索里家的常客。尼娜很快跟我成了好朋友,后来更是跟钉子好得难分难解。她的英语并不会因为和中方翻译是好朋友就有了多少长进。我第一次带钉子来,她仍然问钉子:Are you China too ?(你也是中国?)

  中国铁N 局是最后一家进入工地的" 外国人" ,所以营地离指挥部最远。于是索里就把我领到日本营,让我到仓库挑一辆车。我也不含糊,挑了那辆空调、音响一应俱全的豪华六缸丰田,后座还带一个小冰箱。把个日本鬼子心疼得捂着肚子蹲在地下啊呀了半天。我把车开回营房,立刻身价百倍,连肖局都对我刮目相看。以前想冲个淋浴还要看他的脸色,现在则想冲多久就冲多久,他还要主动提醒我,去冲个澡吧,因为他想让我打开车里的空调进去凉快一会儿。其他人就更不用说,除了钉子,谁想开我的车到喀迪遛一圈,不悄悄塞给我两盒万金油就不要张口。

  钉子出国以后变的更加沉默寡言。母亲死后不久,丁总也相继而去,这样他就连一个亲人也没有了。他现在应该不缺钱花。我从来不问他国内那份工资谁替他领,我知道,问他也不说。我总觉得对他有亏欠,就经常等他出车回来,带他去散散心。如果他哪儿都不想去,我们就把车开到一个僻静的地方,打开音响和空调,躺在车上喝黑啤酒,卷莫合烟抽。

  后来,钉子认识了尼娜,性格变得开朗了一些。每次尼娜见到他,总要一跳一跳地甩动满头金发,说:

  Close , close,close your eyes ,
  Open,open  ,open your mouth ,
  Let me, let me ,give you a kiss.

  (闭上你的眼睛,
  张开你的嘴,
  让我给你一个吻)


  不但尼娜喜欢钉子,索里和蒙娜莉莎也一样喜欢他。虽然大家不怎么交谈,只是坐在一起看看电视,喝杯咖啡,但感觉很融洽也很温馨,就象是一家人一样。尤其是索里听说钉子是丁总的儿子,更是对钉子敬重有加。有一天,索里先生结结巴巴地对我说:杨,你去问问钉子,可不可以为我们掌管水闸。看见索里先生从秃顶上往外沁汗珠,我觉得十分可笑。这有什么不可以?掌管整个工程的生活用水是一件相当露脸的事情。这里的生活用水是从很远的地方运来的,装在封闭的水池里,价格跟石油相当。水池位于生活区最南端的山坡上,旁边建一个水塔,先把水池的水抽到水塔,然后再分配到各个营地。原先有固定的人掌管水闸,是个意大利小伙子,红头发,爱喝酒,性格暴躁,常常醉酒误事,除了没跟中国人打过架,跟其他营地都打过,索里就把他赶走了。赶走以后,顶不上合适的人,只好轮流值班,一星期换一次。但这也不是个办法,经常要闹出各种毛病和矛盾,令索里十分头疼。他想让钉子看水闸,他知道,整个工地恐怕再找不出比沉稳的钉子更合适的人选,但他也知道,这工作比较缠人,责任也大,24小时不能离开岗位。所以觉得说不出口。我跟肖局打了声招呼,没等钉子回来就把事情答应下来,索里十分高兴,觉得我帮了他的大忙,并且要给钉子每天补贴8 美元。

  钉子出车回来,我跟他一说,他高兴得连脸都顾不上洗,立刻要走马上任,当天就让我帮他把行李搬到了水泵房。钉子的人缘好,又能吃苦耐劳,自从他管上水闸,就没有出过一件由用水问题产生的纠纷和麻烦事。索里甚至有点过意不去,仿佛钉子完全是在作无私奉献。常常让我带着尼娜去看望钉子,替他转达最诚挚的敬意。当然也不能怪索里,一个老牌资本主义国家的企业老板很难理解大公无私之类的共产主义精神,就象我常常不理解卡夫卡和博尔赫斯一样。实际钉子并非大公无私,之所以如此敬业,完全是因为这样的工作十分中他的意,可以整天看书,可以背英汉词典,可以给肖月写信一写就是一两千字。其实就光凭一天8 美元的补贴,换了我也不会拒绝。

  故事编到这里,终于快要跟开头的一幕接轨了,这让我兴奋不已。象肖月是如何来到伊拉克的等等诸如此类问题就完全是一些细枝末梢的技术问题了。要知道,肖月是肖副局长的掌上明珠,那还不是什么时候想来伊拉克就什么时候来伊拉克?当然,在肖局回国探亲时,肖月来伊拉克会有一定难度,但你不能小看我和钉子的能量。我们这些出国人员每两年可享受一个月的探亲假,来回机票由意大利老板掏钱。钉子不想回国,一来无亲可探,二来工地也离不开他,便让我跟老板商量,看能否把这样的机会给肖月。要是别人提出这样的要求,索里大概不会同意,因为办理护照之类的事情麻烦的很,但钉子提出来要求,纵使有天大困难,索里也不会拒绝。
 
  这样就有了开头的一幕。我之所以也没有回国探亲,一是想见见肖月,尽管很清楚我俩已经没戏。二是只有我有条件陪肖月到处走走,而钉子却脱不开身。当然这里头也有想要炫耀一下的意思。钉子说到底是个工人,我却是一名可以跟老板称兄道弟的翻译,还有那辆六缸丰田,便很能说明我目前的身份。

  肖月还是那样漂亮,她的美艳在荒凉的大坝工地上尤其光彩夺目。原来美就是美,不分国界。我们的营房在最北端,从营地到水闸要横穿整个生活区。无论肖月经过哪个国家的营地,总会引来一片喝彩声和口哨声。她脖子上的红丝巾和别在黑亮长发上的那个红色发卡,成了所有人目光追逐的目标。不过,肖月在伊拉克一共呆了12天,除了在我和尼娜的陪同下去过一趟喀迪镇,就几乎没有离开过钉子的帐篷。我们一整天一整天地坐在钉子的帐篷里,回忆过去的友谊,憧憬美好的未来,心潮澎湃,感慨万千。肖月鼓励钉子继续考大学,自己则打算一边读研究生一边等钉子。我不想考大学,我想作生意。我要先倒腾几箱万金油,等工程结束以后,就跟索里到意大利进一批皮货。手里有了几百万美元,还怕娶不到一个漂亮媳妇?我说,肖月,到时候请你把你们文工团的舞蹈演员挨个给我介绍一遍,我不信连一个也挑不起来。肖月说,没问题。

  肖月走时,老板索里破例放钉子两天假,于是我、钉子和尼娜就可以把肖月一直送到巴格达。那天在机场上肖月动了感情。吻别了钉子和尼娜,专门走到我跟前,把头埋在我胸前,说,我们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幸福,请替我照顾好老实巴交的钉子。

  然后,肖月站在飞机舷梯上挥舞着红丝巾,鲜红的发卡在夕阳的照耀下闪闪发光。

  是啊,红发卡。写到这里,我的思绪踟躇不前,最后完全停了下来。这时,我闭上眼睛,久久品尝着独特而熟悉的滋味,这种情形常在梦中出现:站在悬崖峭壁的顶上,纵身一跳,跌入万丈深渊,坠落,坠落,坠落,永远到不了底。当我从无边无沿的惆怅中挣扎出来,强打精神,返到前面再重读一遍这些胡编乱造的文字,心情更加惆怅。这倒不是因为肖月的离去,而是无奈地发现,绞尽脑汁编出来的这篇我的出国故事,平淡得无药可救,甚至不如我朋友海芳的故事来得有趣。对我来说,写作的过程就是想象力逐渐萎缩的过程,因此,想要结束我的《出国狂想曲》,必须赶在对想象能力完全失去自信之前。

  抓住红发卡这个线索,看能不能把故事编的稍稍有些波澜。

  送走肖月的第二天早晨,我们从巴格达返回工地。一路上钉子开车,我跟尼娜不停地说话。钉子虽然一言不发,但他在注意听我们的交谈和争论,他能听懂。肖月说的不错:钉子是哑巴英语,我是傻瓜英语。那些进口设备的说明书,我搬着字典啃半天也翻不好一句,钉子却可以象读金庸的武侠小说一样,津津有味地从头读到尾。不过从他口里说出来的英语不是英格利士而是中格利士,中国人外国人都听不懂,尼娜也听不懂。他有时候鼓起勇气对尼娜讲几句英语,尼娜总是眨着迷惘的蓝眼睛央求他,请讲英语好吗。

  我们一路上都在谈论肖月。后来谈着谈着就有了分歧。先是尼娜认为肖月的漂亮主要是因为那个红发卡,而我则认为,如果没有象瀑布一样又黑又亮的长发,再好的发卡也无济于事。然后就又对发卡这个词的英语说法相持不下。尼娜说叫"Hair-clasp",我说不对,应该是"Haircard". 这时钉子插了一句话:好象是"Hairpin".可惜钉子不是权威,他唯一的这句插话尽管正确,却没有得到我们的认可。说到发卡的时候,尼娜坚持使用她的Clasp (扣子),我仍然用我的Card(卡片)。路经喀迪镇,钉子把车停到邮局,让我以我的名义给肖局拍电报,把肖月的红发卡带回来。我照办了。我知道,钉子要把发卡送给尼娜。可以想象得到,尼娜的金发配上这支鲜红的发卡会是一个什么效果。

  一周以后,肖副局长从国内带回来了这支发卡。我把用红丝巾包着的发卡交给钉子时,他象个天真的孩子一样,笑得合不拢嘴。他说:帮人帮到底,你还得帮我个忙。我要请索里先生一家吃顿饭,表示一下我对他的感激之情。你跟他约个时间,最好把肖局也请上。有肖局和你作陪,这规格也就不低了。我说:规格是不低,但你拿什么请客呢?他神秘地说:我的绝技你不知道,肖月不吃肉,她也不知道,我会做叫花子鸡。我做的叫花子鸡简直可以上国宴。配上肖月带来的那几瓶北方烧,放心,绝对丢不了人。我说这小子怎么总把那几瓶北方烧看得贼紧,还老往台北营的鸡场跑,原来早就在筹划这件事。

  于是,在一个错误的时间,在一个错误的地点,我作了一个错误的安排。1982年8 月26日下午5 点,我开车把意大利老板达.索里先生、夫人蒙娜莉莎女士和女儿尼娜小姐送到钉子的帐篷前,我正要调转车头去接肖副局长,突然听到尼娜的一声凄厉的尖叫。

  半小时前,我曾经听到过三声枪响。那时两伊战争尚未停火,对零星的枪声我们早就习以为常。但做梦也不会料到,就是这罪恶的三枪,全部射入我朋友丁强的胸膛,其中一枪不偏不倚地打穿了那颗年轻的心脏!

  我被眼前的场面惊呆了。钉子浑身是血倒在地上,早已停止了呼吸。红丝巾包着的发卡在他手里攥得紧紧的,上面沾满了血。尼娜也吓傻了。当蒙娜莉莎把她往我车里拖,她瞪着惊恐的蓝眼睛,不停地挥舞着小手说:Ding,Ding,Ding,Ding......温文尔雅的索里这时变成一头愤怒的狮子,眼睛血红,咆哮着,怪叫着,把两瓶北方烧摔得粉碎,又去拔固定帐篷的木桩,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后来我总算弄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钉子那天在帐篷外面鼓捣叫花子鸡,一下整了六只。叫花子鸡的做法是用泥把鸡裹起来架在火上烤,然后埋在土里焖。烤鸡的时候,香味传得很远,吸引了一个伊拉克士兵。我不想再费精神给这个士兵起个伊拉克名字,就叫他胡什么吧,这个胡什么玩意儿虽然只是一个扛长枪的大兵,却是萨达姆的小舅子,仗凭他姐夫在这一带干过不少坏事。那天啤酒灌多了,就又想出来胡闹,于是寻着香味来到钉子烤鸡的火堆旁边。前些天肖月在的时候,他就来过一次,那次可能喝得不是太多,也许还因为当时我们人多,他只在门外打了一阵口哨就走了。这天胡什么发现了埋在土里的叫花子鸡,刨出来提上就走。钉子听到动静,赶紧跑出帐篷摆手制止,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竟举起枪来对我朋友连开三枪!......

  大坝工地并没有一个类似工会这样的组织,但在钉子被枪杀的第二天,大家谁也没跟谁商量,就全部罢了工。

  反正是虚构,其实我可以虚构这样的场面:各国工友在喀迪(巴格达太远)举行了一次声势浩大的示威游行。肖局,或是我,端着钉子的骨灰盒走在队伍前面,骨灰盒上覆盖着肖月的红丝巾。尼娜抱着丁强的遗像走在最前面。我们的身后是意大利人、苏联人、挪威人和韩国人,连日本人和台湾同胞也加入了我们的队伍。我们戴着黑纱,高举标语牌,上面写着" 严惩凶手" 、" 中国工人的鲜血不会白流" 、"警告伊拉克军政当局"等。当然,我还要亲自用美国英语写块牌子:FUCK YOU , SADDAM!(  萨达姆,我操你姥姥)。但这样的虚构,无疑过分低估了铁N局肖副局长的党性和社会主义觉悟。小说虽说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但也有个度的问题,过于夸张和拔高会使作品的可信程度降低为零。考虑到这些因素,不得不在" 全体罢工" 后面添加一条说明:除中国工人之外。

  那天早晨我去请示肖局:都罢工了,我们怎么办?肖局斩钉截铁地说:你去告诉墨索里尼(索里),我们中国工人有强大的祖国作后盾,不需要那些帝国主义国家的同情和支持,我会马上派一个同志去接替丁强的工作,至于善后事情,我们在等国内的指示。现在谁也无权下达停工的命令。中国工人阶级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一面旗帜,决不能让它的光辉形象受到丝毫损害。

  当我们这一百多名中国工人扛着工具(我们当月的运输任务已经提前完成,月底的几天我们在工地打杂)经过各国营地时,受到了各种各样的围攻和嘲骂。苏联人和挪威人把推土机开出来挡住我们的路,小日本骂我们是猪,台湾同胞则向我们投掷西红柿和鸡蛋。有的西红柿还是青的,硬得象石头,打在头上生疼。罢工的工人们这样做我们还能理解,作为资方的老板索里,也用一种鄙夷的眼光看我们,就不懂了。罢工会给他带来损失,这是明摆的事,而他们的所谓董事会甚至有人提议:因为我们的不罢工,要重新考虑合同方案,计划把我们赶回去!把肖局气得半死。看来,资本主义与社会主义之间,确实有很多东西无法沟通。

  足足一个星期,我既没脸见索里和尼娜,更没脸到处瞎逛,便躲在帐篷里装病。我无休止地给肖月写信,写完了撕,撕完了写,到最后也没敢把信寄出去。肖月郑重其事地把钉子托付给我,我该如何交代?这时,索里来了。他没有搭理肖局,径直走到我跟前,一脸公事公办的表情,要我通知肖局到总部走一趟。

  索里在他门前的平地上铺了一块白布,上面摆放着丁强的遗像和骨灰盒,遗像是从丁强工作证上的照片翻印的,看起来就象一个小学生。骨灰盒旁边还有一个比骨灰盒大的箱子,里面塞满了钱,有美钞,有第拉尔。原来索里搞了一次募捐活动。这时仍然有人前来捐钱,他们先对钉子的遗像鞠个躬,然后把钱放入箱子,最后脱掉鞋,趴在白布上,用刀子把自己的名字刻在一块铝合金板上。索里召我们来的意思,是要商量一个把骨灰和钱送回中国的办法。索里希望能够把钱和骨灰亲手交给丁强的亲属,并当面表达他的哀悼之情。他请我们通知国内来人,他的公司负担所有的费用。肖副局长不同意。说丁强已经没有直系亲属,党和国家就是丁强的亲人。他现在是级别最高的中方领队,完全有资格代表丁强的亲属、代表祖国接受骨灰和捐款。

  索里把箱子里的钱倒出来,码得四四方方整整齐齐,拿尺子量一下,然后让人用那块刻满签名的铝合金板做一只密封的箱子。这时,尼娜突然跑出来抱住了我的脖子。我紧紧抱着尼娜,眼泪不由自主地喷涌而出。我告诉尼娜:那只红发卡是钉子送给尼娜的礼物,而红丝巾我要带走,用来包骨灰盒。听完我的话,尼娜哭的更厉害,她的哭声感染了所有在场的人,包括索里和肖局。

  箱子很快就做好了。我们把钱大致数了一下,有7 万多美元,13万多第拉尔。里面没有卢布、日元和台币,大概捐钱的人知道这些钱不好兑换。人民币倒不存在兑换的问题,可惜连一元也没有,箱子上那些汉字签名不是台湾人就是日本人。我想对索里解释一下,为什么没有中国人捐钱。这很好解释:一是我们都不知道这个募捐活动,二是我们都不知道募捐的意义,或者说都知道募捐没有什么意义。中国人表达哀思的方法是给死者烧纸钱,而不是捐真钱。但来不及解释眼看就要封箱子了。我赶紧问肖局要了一张50元人民币放进去。肖局也就这一张,是刚从国内带来给我们看新鲜的。然后我在这只封得严丝合缝的箱子上挑了一个显眼的位置,在别人的签名上面,大大地刻了两个汉字:尼娜。

  一年后,尼娜要回国读书。尼娜已经长成少女而不再是儿童了。任何人一旦目睹了死亡就不会再是儿童。尼娜戴着红发卡来跟我告别,我们少不了又大哭一场。尼娜的金发长得更长了,配上那支红发卡,效果确实比肖月还好。

  写到这里,我的想象力已是强弩之末。其实,现在把标题改成《红发卡》或是《带血的红发卡》也不是不行,这样我倒是可以长出一口气,存盘退出,关闭电脑,倒在沙发上继续看我的央视版《笑傲江湖》。但我实在不甘心。我的不甘心主要在于:原想编一篇我的出国故事蒙事儿,结果搜肠刮肚编出来这样一堆鬼话,除了充分证明了自己的平庸和无能,暴露了自己的阴暗心理和贪婪本性以外,再看不到别的效果。不是吗?一写到钱便不由自主地津津乐道一番,而每当需要稍微深入地刻画一个人物,则不是让他死掉就是赶紧打发回国。而且故事编得漏洞百出,读者随便问个问题,比方,1982年就流通开50元的钞票了吗?我就干瞪眼说不出话来。

  所以怎么也得勉强对付一个结尾。

  又过了半年,我也要回国了。因为意大利那家公司后来被达。索里完全控制,在他的操纵下,董事会作出强行终止合同的决定。我和肖局躺在地铺上唉声叹气。我们已经送走了最后一批工人,六缸丰田也缴了,索里停了我们的生活用水和照明用电,别说冲凉,连喝的水都没有,我们只能躺在黑暗的帐篷里唉声叹气。伊拉克东部昏暗的月光透过帐篷的缝隙照进来,把气氛搞得更加悲凉。再拖下去实在没有什么意思了。可是肖副局长比我还不甘心。它妈的,这就算是出了国?在这么一个破地方一呆就是三年?不甘心,打死也不甘心!

  突然,肖局坐了起来,把我也叫了起来。我们象老太太一样盘着腿,面对面,促膝谈心。肖局语重心长地说道:小杨啊,我有个计划一直没有对你讲。我担心你太年轻,在政治上不成熟。现在不得不讲,再不讲就没机会了。

  肖局的计划其实没有什么了不起,就是在回国以前找个借口到东南亚国家遛一圈。这当然跟我一拍即合。不能领略欧美那样的花花世界,还不能逛逛东南亚?否则也就太亏了。于是我俩打着打火机,在世界地图上勾出了回国的路线:先到新加坡,再到曼谷,最后从澳门到香港,从香港坐火车回国。至于政治上的成熟,我这样理解肯定不错:不该打听的不要打听,回国后不要谈论国外的事,就是政治上成熟了。一旦政治上成熟,肖局就会兑现他的承诺,先把我弄成" 以工代干" ,半年之内提到副处。

  以后的行动,完全就是按计划执行,除了最后的副处以外,其它部分几乎执行得一字不差。在新加坡我们还比较拘谨,一瓶洋酒让我们睡了两天。到曼谷情况就好些了。一下飞机,看到一个巨大的广告牌,上面画着一个一丝不挂的女人,在一串电话号码上面,写着这样一行大字:EAT ME,BEAT ME ,FUCK ME !肖局让我逐字翻译,我说,EAT ME就是吃我,BEAT ME 就是打我。翻到FUCK ME ,我犹豫了一下。我想找一个能够在政治上显得成熟的字眼,一下子想不起来,只好说,就是想要跟你发生关系的意思。肖局问,跟谁?我?我说,跟谁都行,碰上谁跟谁。肖局立刻心领神会。于是我们看了人妖表演,洗了桑拿浴,又看了色情表演,又洗了一次桑拿浴。到了澳门,肖局已经完全放得开了。跟我说,小杨啊,咱可不能再住一个房间了,人家会怀疑我们搞同性恋。于是我们各自开了房间。他无须我这个翻译陪同,白天独自在赌场输了600 美元,晚上又把一个金发碧眼的妓女带回房间,开了一回洋荤……


  最后,我们回到了祖国的怀抱。这样,我的《出国狂想曲》不结束也得结束了。结束之前还得再瞎编几句,省得读者打电话烦我。我没能升到副处,跟肖月没有关系,我和肖月从伊拉克分手后就再没有见过面。也不是因为我政治上不成熟,而是因为肖副局长后来染上了爱滋病,死了。他的爱滋病是后来染上的,跟我没有关系。我们在东南亚观光时还没有爱滋病。他后来又出了好几次国,谁知道是在哪次染的病?肖月在她父亲染上爱滋病之前就跟他断绝了关系,嫁到美国去了。虽然她到美国不久就爆发了海湾战争,虽然我也同意应该教训教训萨达姆,但我不相信这里面有什么必然联系。她嫁的是美国商人,又不是老布什。肖月纵是千娇百媚,也不至于漂亮到能够引发一场战争的程度。顺便说一句,那个伊拉克大兵胡什么玩意儿,当时虽然被抓了起来,没等我们出国就放了。不过,就算他命大,能躲得过第一次海湾战争,也决计躲不过第二次海湾战争。

  那个用红丝巾包着的骨灰盒是四处的人领走的,后来转交给了丁总的妹妹,一个老处女。据说老处女接住钉子的骨灰盒,马上给四处的领导磕了三个响头。因为同时她还领到了一笔丧葬费,3000元,是普通职工的三倍。至于那个刻满了签名的铝合金箱子,以前不敢打听,怕说我政治上不成熟,肖局一死,倒是没有了这层顾虑,但关于箱子的唯一线索也就彻底断了。再说,我的出国狂想曲演奏到这里,已是心力交瘁,想象力完全枯竭,哪还有能力探讨此类问题?就恕不作答了。饶是一大笔钱,连同钉子的工资(国内一份伊拉克一份)在内,折合人民币100 多万,也无法引起我的兴趣。眼下唯一感兴趣的是蒙头睡一大觉,然后起来跟恒山派的令狐掌门切磋一下易筋大法。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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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3-8-13 00:32 | 只看该作者
排版是个大问题!
3#
 楼主| 发表于 2003-8-13 09:51 | 只看该作者

弄的好好的,提交后就变了。

不怨我啊斑竹?
4#
发表于 2003-8-13 10:25 | 只看该作者
现在你的排版就差段首空格问题了,请参考这个吧http://www.zhongcai.com/bbs/showthread.php?threadid=5046
5#
发表于 2003-8-13 11:21 | 只看该作者

请按陈超级斑竹的方法火速排版

排好后我再来欣赏贵文!
6#
 楼主| 发表于 2003-8-13 14:47 | 只看该作者

学会排版了。但要

声明一点:在俺笨手笨脚的编辑过程中,不知道错按了哪个按纽,屏幕闪烁不止,最后死机,重启后再上来,发现拙文的点击数一下变成70多。虽然想得稿酬的心情比较急迫,却还不至于急迫到“按住刷新键不动”的地步。
7#
 楼主| 发表于 2003-8-14 11:39 | 只看该作者

解释:《太行文学》是市文联内部刊物,没有版权限制。

刚才打电话问了文联副主席,又确认了一次。
8#
发表于 2003-8-14 12:55 | 只看该作者
9#
发表于 2003-8-14 18:27 | 只看该作者
莫兄好文!学习
10#
发表于 2003-8-14 18:33 | 只看该作者
现实与虚幻的立交,显示出此坛不多的意识流叙述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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