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贵夫人

聂尔

贵夫人

　　聂尔

　　那天晚上都九点以后了，忽然想要理理发，刮掉这已经两个月未动黑白相间的一蓬乱胡须。出门几步，就看见有三家小发屋，并排着挨在路边，透过一家的门玻璃往里看，看见小小一间屋里五六个男女，有站的，有坐的，像是在聊天，镜子前面的三把椅子却空着，就推门进去，一个男人起身问道：“要理发吗？”只一会儿功夫，已经洗过头，水淋淋地坐到了镜子前正中间的那把不锈钢座椅上。椅子很简易，却也舒服，用来搁脚的一根横杠高出地面少许，刚好合适我这样的小个子。

　　给我理发的这个男人有三十多岁，高挑个子，细瘦的身材，他的头型很有特色，黑色小平头前面，一撮黄发从额头正中逸出，像个歌星还是街头痞子，我也一时想不出。当他拿起一只梳子和一把剪刀从我一个耳朵旁边动作开，我立刻觉得这是一个技术娴熟的理发师，就放下心来，任他摆弄。

　　这时才注意到，实际上屋子里共有五个人，现在加上我，成了六个。两个女人坐在我身后的沙发上，正在谈话。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和一个同样年龄的姑娘，像是小伙计，在理发师的周围忙个不停。男孩提水倒水，姑娘给理发师递工具，或者有时又走出了我面前的镜子，使我观察不到。理发师把我的头压得低向左侧，以便让他先剪好右边耳朵周围，他问我：“要长一点，还是短一点？”我说长一点，他说：“要不要露出耳朵？”，我说要。随即我问他，这个理发铺有几个人工作？他停下手，扶正我脑袋，大声问道：“你说什么？”我又重复了一遍我的问题，他似乎有点不情愿地回答说，三四个人吧。然后重又把我按下。我这才意识到身后沙发上两人女人谈话的声音太高了，便注意往身后看，但只能看到一个女人，另一个被我和我的座椅挡得只露出一条白皙的胳膊和一段红色衣袖。

　　两个女人正谈得起劲。她们好象正在议论周围富人们的生活。因为从中间听起，情节已经中断，我显然不能进入她们热烈的氛围之中。从镜子里能看见的这个女人，约摸三十五六岁，脸上布有少许雀斑，坐在沙发上的身体绷得笔直，头昂起，表情很生动，语气很快速，像是在跟对方辩论，但实际上她们没有辩论。可以听得出来，她们双方对她们谈到的人和事，意见完全一致。她们中的一个说，十七号楼那个男的，开的是一富康车，另一个马上说，是的是的。一个说，那辆富康车是红色的，另一个又说，是的是的。两个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那个男人住在十七号楼，是三层的东面！不知她两人中哪一个说，那男人肯定有一百多万。这一次，对同伴的说法，另一位不能苟同似的，但又不想破坏谈话的氛围，停顿了一下说，至少有五十万吧。

　　理发师开始在我的后脑勺上工作，他就把我压得低向前面，我于是就不能看镜子了。看不到镜子里那个长有雀斑的女人，和那段套在红色衣袖里的白皙手臂，我的注意力便不像刚才集中，我走神了，没有听见两个女人的话题是如何转换的。当理发师允许我坐直起来后，我才又看见刚才看不见了的女人们。我发现，她们的话题已经由汽车转移到了时装上。她们正在谈论“雅戈尔”。她们仍旧意见一致。她们认为，“雅戈尔”简直不能算是什么名牌，才六七百元人民币就可以买一套“雅戈尔”西装，那算什么名牌呢？我暗自猜想，接下来她们可能会说，皮尔·卡丹才是名牌，没想到她们中的一个断然说出一个爆破一般响亮而又短促的词儿，她们说的是“都蓬”，法国名牌“都蓬”！一个说，“都蓬才是名牌”，另一个马上应声虫似响亮地叫道，“对，都蓬都蓬！人家都蓬要好几千块钱呢！”“对，都蓬的一件衬衣，也绝对上千！”“是呀是呀！”

　　从镜子里看一眼我的理发师，他正专心致志于我的脑门，仿佛根本听不见两个女人的聒噪。他技师一般的表情，使我觉得，他已经既不像明星，也不像街头痞子了。他那黄发飘逸的头型，可能只是他职业的招牌而已。刚才一股劲忙活的少年男女此刻肃立两边，也都盯住了我的脑袋。男孩的头发从正中分向两边，也染成黄色，蛮英俊的，只是眼神里现出一丝倦意。小姑娘则身材矮胖，表情呆板。这应该是师徒三人吧？我想道。那么，后面两个女人哪个是理发师的老婆呢？我能看见的这一个，年龄似乎比理发师大一些，另一个看不见的女人，伸在镜子里的白皙的胳膊纹丝不动，鲜红的衣袖仿佛静物，令人难以想象这是一个怎样的女人。

　　这时，脸有雀斑的女人突然站起说，“走了走了”，坐着的那个仍旧坐着，嘴里说，“就走了？”说话间，站起的女人已走出我的视线，只听房门“吱呀”一声响，屋子里比刚才安静了许多。我心里说，噢，果然，她不是理发师的老婆，她明显年龄偏大一些嘛。那剩下的这个肯定就是了，但我所能看见的仍旧只是胳膊和衣袖。

　　好一会儿，寂然无声。理发师用一把梳子把我的头发拢起，又梳平，再拢起，再梳平。他低下头，以一种平行的角度，仔细观察他的工作对象，他的表情多么严肃呵。女人可能以为他要用推子了，就对男孩说：“把推子插上。”她的声音比刚才沉闷，透出一种慵懒似的，她的身体仍在沙发上保持不动。男孩从抽屉里找出推子，插上电源，摆好位置，以便让理发师能顺手拿到。理发师却再次拿起剪刀，没有看那把推子一眼，他显然是要过一会儿才用推子。女人又对男孩说：“把推子拔下。”男孩驯顺地把电源拔开。这时我突然发现，理发师三十多岁的脸上已经现出一丝苍老，与他时髦的发型很不相配。他的脸上没有了任何表情，连刚才的专注和认真的表情也消失不见了。他怎么突然变得这样冷漠？我心中暗暗惊讶。想到过一会儿他将用锋利的剃刀给我刮脸，我的心中掠过一丝惊慌。

　　这时，身后传出女人的声音，她说：

　　“哎，我明天可要上街。”

　　理发师正拿剪刀一点一点剪我的头发梢，听见女人说，他的剪刀在我发梢上停顿了一瞬，然后继续剪着我的头发梢，一边回答说：

　　“去干嘛？”

　　“我要买回那套衣服。”

　　“哪套？”

　　“就是那套雅戈尔。”

　　“还是那个价？”

　　“三百五。上次你看见的。”

　　“你觉得贵不贵？”

　　“你看你这人，那可是雅戈尔呀！”

　　“雅戈尔就怎么啦？”

　　“你说怎么啦？＿＿你以为你怎么啦？”

　　“我不怎么，我在给客人理发。”

　　“你当然是在理发，你哪天不理发？”

　　“我现在不想说这事。”

　　“好吧好吧，你不想说咱们就不说。”

　　理发师这时想要去插上电推子，黄头发的男孩已抢先一步，帮他插好。他就握起推子，推起我的后脑勺，他弯下腰，低着头，我的脑袋刚好在镜子里挡严了他的脑袋。他在后面沉默不语。

　　我看见女人始终静止的白皙手臂，猛地一撑沙发扶手，她站了起来。我从镜子里那拉长了的距离中，仍能感觉到这是一双小巧、有力、漂亮的手。当她站起来，我几乎就要看见她的全身了。这是一个漂亮丰满的身材，穿着鲜红色的套裙，两条小腿比我始终看见的那只手更要白皙一些，踩在一双也是红色的高跟鞋里，非常生动。现在只差一张脸看不见了。我希望她能走出一点，好让我看见。但她没有。她站着不动。她又说话了，她说：

　　“哎，你听着，我可是当真说的。”

　　她的声音听起来真活泼。

　　“我不管你，由你吧。”

　　我的理发师的声音却显得异常沉闷。

　　“你不管我的话，那你就什么都别管我。”

　　理发师转到我的前面来，用一把长梳子一下一下掀起我额前的湿发，他的嘴唇抿紧，脸上毫无表情。

　　“你说话呀，你怎么不说话？”

　　“我没话说。”

　　女人无脸的身体在镜子里扭动了一下。

　　过了一会儿，她一字一顿地说：

　　“你要我跟你结婚的那时候，你可是什么都敢说呀。”

　　“我说什么啦？”

　　理发师没有停止动作。这一次我真的有点担心了。

　　“那时候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不是吗？”

　　“说什么啦？”理发师毫无生气地重复了一遍。

　　“你说结了婚咱们就到晋城。”

　　“这不是来了吗？你现在不是在晋城吗？”

　　“你说来了晋城就能赚大钱。”

　　理发师这次没有回答她，他俯下身对我说：“要刮胡子吗？”

　　我犹豫了一下，说：“是的。”

　　他好象看出我的犹豫，自言自语说：“不要紧，她马上要上楼了。”

　　“是的，我马上要上楼了，我不上你这个龌龊的楼上，我能到哪里？”女人继续着。我从镜子里看见，她的声调沿着她身体起伏的曲线在上升。

　　但这时我已不得不躺在了椅子上，为了不看见那把打开的剃刀，我闭上了眼睛，这样我就什么都看不见了，只能听到她的声音。那声音没有继续上升，又像刚才一样不紧不慢，它好象停留在了曲线的中间，即双乳部位，但似乎夹杂了一丝丝来自咽喉的喘息声。

　　“那时候，你说，我们去晋城开大型的美容中心，你说，我们要在晋城买一套房子，你说我想穿什么衣服就买什么衣服，你说我什么都不用干，坐着享受就行了，你说你的臭手艺足够养活我……你说我是贵夫人，就要像贵夫人那样……你他妈什么没说过？……呜呜呜……”

　　女人突然哭了起来。但那哭声并非激昂之音，它在双乳和喉头之间的有限地带艰难地压抑着。

　　理发师的剃刀却仍旧不紧不慢地在我的面颊上滑动。他一声不响。

　　我觉得自己被女人的哭声带动，胸腔里也在呜咽。

　　但女人立刻就止住了哭声，这倒令我有点猝不及防。

　　我不由得睁开一下眼睛，这时我看到，她走到了我侧面的镜子前，向镜子里凝视了一会儿，她的手伸起，可能是擦干一下眼泪，又用梳子拢了一下头发。

　　我眯缝的眼睛所能看到的，是一段红白相间的丰腴的侧影，其中充满了悲痛。

　　我重又闭上眼睛。

　　此时，沉默像一只活塞开始在小发屋里来回抽动，为的是把外溢的悲愤吸入无形的容器。

　　活塞的运动告一段落。连我也感觉到了。

　　理发师终于说：“哎，上楼去睡吧。”

　　他的声音一点都不显得突然。

　　女人说：“嗯呀。”

　　随着这轻微的一声，她满腔的悲痛变作余音袅袅。

　　理发师说：“你先上去，我理完这个就关门。”

　　我闭着眼睛看到，女人扭动丰满的腰身，张望着墙上的钟表说：“都快十一点了。”

　　“时间过得真快。＿＿现在夜长了。”理发师说。

　　女人说：“是呀，夜长了＿＿那我先上去了……”

　　她的声音像从纤纤素手滚出去的毛线团一样无限地拉长着。这是今晚惟一的温柔。

　　高跟鞋踩着水泥楼梯的沉闷声音，只几下就听不见了。
过了好半天，我终于坐了起来。看一眼我的理发师，一绺黄发仍在他额前飘拂，他的脸重又显得谦逊，年轻，庄重而又发光。少男少女肃立两边，四只困倦的眼睛茫然交织，架起理发师及其楼上美人的欢乐之床。

　　我走出来，望一眼发屋楼上的小窗户，一团桔黄色的灯光若有若无，仿佛即将要熄灭的样子。我看见，卸掉了红妆的美人躺在床上，脸埋进枕头，身体松散如泥土。我看见，黄发飘逸的理发师轻捷地走上楼梯，惊动起床褥上阵阵的涟漪……

　　一道白光突然从身后射来，小轿车由弯道处拐出，从我身边呼啸而过。

　　我像清醒了似的赶紧往家走去，沿着这黑暗而又熟悉的街道。我都没有顾得上伸出手来，摸一下自己散发出浓浓香味的光滑的脑袋，就已经打开了我家的防盗门。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的床前，慢慢地拧亮台灯，妻子仰面朝天的苍老的睡相赫然出现，把我吓了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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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anqisen

嗬嗬，文章倒是不错，只是前半部分过于散文化，后半部分才像真正的小说，立意很新颖的、手法细腻。

聂尔

最初由 tanqisen 发表
嗬嗬，文章倒是不错，只是前半部分过于散文化，后半部分才像真正的小说，立意很新颖的、手法细腻。

花了篇幅，没有立刻能够进入。tanqisen评手说的可能是对的。谢谢。另外，评手id叫人不知如何读出，不如好读的名字好。呵呵。

苇风

该篇的手法在晚近而言似乎可以说新颖，但实际上是传统的回归，我喜欢这种踏实细腻的文风，比起表面纤巧其实浮躁的言情小说，它更能让我感受真实生活的内核。

造化

最初由 聂尔 发表
贵夫人

　　聂尔

　　那天晚上都九点以后了，忽然想要理理发，刮掉这已经两个月未动黑白相间的一蓬乱胡须。出门几步，就看见有三家小发屋，并排着挨在路边，透过一家的门玻璃往里看，看见小小一间屋里五六个男...

    好文！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