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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跪在大地上的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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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17 19:55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跪在大地上的母亲

       时常做梦,梦见故乡的那一片青青麦地。

       母亲跪着。

       母亲的四面都是刚刚吐穗扬花的麦子,细密的麦芒上露珠闪耀,叶片苍翠明亮,被淡蓝的晚风摇动得铮铮作响。母亲就那样朝麦子跪着,身体向土地微微倾斜。她的脊背瘦骨嶙峋,上面落满了金黄色的草屑和尘土,还有雪。白雪或暗绿的雪。雪花发出尖锐的呼啸,缠绕着她荒草般散乱的白发,不停地飘旋、飞舞、降落……

       梦中的母亲始终背对我,任凭我怎样的呼喊,她也不肯应答一声,或者转过身来,给我一个手势,朝我笑笑。她跪着,仿佛要一直跪到地老天荒。就是那个接近匍匐的姿势,跪疼了月光,跪疼了风雨,跪疼了山河大地,跪疼了我滴血的心灵。

       我在人间酣睡,母亲在梦里下跪。噩梦醒来,禁不住泪流满面。

       掐指算来,母亲去世已经整整六个年头了。

       六年时间,对于逝者而言,一切都成了虚无,而对于我,则日夜魂牵梦绕,思念难以释怀。然而阴阳相隔,我在这头,母亲在那头,不管思念是多么椎心裂骨,远在天国的亡魂已经无法知晓和感受。随着时光的流逝,母亲的音容笑貌愈来愈恍惚朦胧,如同印在水中的星月影像。我想念妈妈,吃饭想,喝茶想,走路想,睡觉想,但从脑海中不断浮现的,依旧是时空倒错的梦境,还有梦里的那个双膝盖跪地的孱弱背影,苍凉,孤独,凄楚,无言无语。

        母亲跪着。

        还记得姐姐给我讲的一个故事:我出生那年,故乡遭受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为了生存下去,家里人只能吃一些树皮和野菜,个个面色青紫,骨瘦如柴。极度缺乏营养的母亲,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弱不禁风。母亲没有奶水,把干瘪的乳头塞进我的嘴,让我吮吸那空荡荡的奶穗子,由于吃不到奶,我的两只小手拼命地抓挠,指甲抠进母亲的胸膛,留下了一道道鲜血淋漓伤口。那时候,眼看我就要饿死,母亲着急了,她迅速走出家门,迈着蹒跚不稳的步子,到村里挨家挨户乞讨,每逢一个熟人,她就噗通跪下去,一边哭泣,一边哀求:救救我娃吧,救救我娃吧……后来,一个好心的王家大婶给我家送来了十几斤青稞麸片,还给母亲偷偷给了几块香喷喷的菜油渣。大婶说,灾年,孩子的命不值钱呀,能吃一点东西,就可以活命了。言毕,转过身就走了。

       姐姐说,那个冬天的黄昏,风寒雪飘,母亲就跪在冰冷的地上,一直等到那个王家大婶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这才站起身走进黑洞洞的屋里,她来不及拍打膝盖上的泥雪,就开始给跪在灶火前面,费劲地拉着破烂的风箱,不一会,放在锅里熬煮的麸片便散发出诱人的清香。姐姐发现,火光映着母亲的脸,泪水噗哒噗哒地落在了地下,但她同时也露出了甜甜的微笑。母亲高兴地对姐姐说,丫头,你弟弟有救了呀!
母亲懂得感恩,她始终没有忘记那个王家大婶。上世纪80年代末,大婶因病离世,当时母亲已近年逾古稀,而且耳朵失聪,眼睛也有了毛病,大婶出殡那天,她不顾我们的劝阻,执意要参加葬礼。她是最后一个哭灵的女人,去了之后,就那样双膝跪地,扶着棺材,老泪纵横地哭着,直到灵柩被人抬起,离开了家门,她还跪在那里,不停地抽泣。母亲边哭边说,他婶啊,我记得你的大恩大德,奈何桥上等我,来世还给你报恩……

       母亲跪着,给我求得了一条生命。

       母亲跪着,为了一个救命恩人作临终送别。

       多年后,我参加了工作,每逢回家探亲,特别是清明或除夕,母亲就会领着我,到野地上焚香烧纸,祭奠祖先,也祭奠那些远在另一世界,像王大婶一样善良淳朴的亡灵。母亲忘不了给他们献上一些供品,包括冥币、彩纸编扎的牛羊、面粉做成的桃子,有时还另外给王大婶焚烧一些纸糊的大襟棉裤和棉袄。母亲煞有其事地对我讲,阴间里冷,让她穿暖一点,千万别冻坏了身子。母亲静静地跪在那里,唠叨着那些逝者的姓名,不停地祈求、祷告,泪洒冻土。站在她的身边,我默然无语,因为耳聋,她已经什么也听不到了。我从她跪着的角度望过去,目光里满是沉默的土地、岑寂的山岗,以及安安静静的野草和乌鸦……

       生活里的母亲,就那样安静地跪着。

       打我记事起,母亲便成了一个老人。其实,那时她才四十多岁,正是女人一生中最有魅力的年华,但跟村里的其他女性比,她似乎苍老瘦弱了许多。母亲从来没有穿过色彩花哨的衣服,身上的布褂子要么是藏青,要么是黑灰,而且是大襟,上面缀着一些疙瘩状的扣袢,看上去寒酸又土气。一年四季,她总是忙忙碌碌,忙完了庄稼地里的事情,又忙家里的活计,养鸡喂狗、洗锅抹灶,一刻也不消停。我上小学,每天下午回家,门上都会挂一个铁锁,而母亲还在地里干活。我站在门前的地埂上喊几声,她才从那里直起身来,朝我大声叮嘱几句,然后就又跪下忙活起来了。四月天锄草,她跪着,拿一把铁铲,一根一根地挖除麦地里的燕麦和野草,随着膝盖的移动,她的身后会留下一串深深的印痕。秋收的日子,她依然跪着割麦,手里握着的镰刀,慢慢向前伸过去,把麦子揽进怀抱,割一阵,爬一阵,很是吃力的样子。麦穗上的灰尘、草屑、以及蚊虫的尸骸,都会纷纷扬扬地落下来,落上她的头发、肩膀。那时候,我还是一个懵懂糊涂的少年,不知道母亲患有严重的腰腿疾病,常常提醒她不应该跪着干活,甚至责怪她邋遢,说这样做活容易弄脏裤子,还可以把膝盖磨出血泡。但母亲听了这些,从不跟我计较,只是笑笑,或者淡淡地回应一句∶你懂啥哩,娘的骨头生了锈,咯吧咯吧响呢。

       夜晚,家里只有一盏煤油灯。母亲忙乎了一天,来不及睡觉,便又开始为我们做鞋补衣。昏暗的灯光下,她还是那个姿势:跪着。跟白天不同的是,跪在火炕上,她可以把脚垫在屁股下面,微微地斜靠着土墙。纳鞋底,用一根长长的细麻绳子,针从正面插进去,再从背面拉过来,发出吱溜吱溜的声音,一个晚上过去,两双鞋底就做好了。如果不做鞋子,她就给我们缝补旧衣服,穿针引线,将哥哥开洞的棉衣打上补丁,再把我掉了扣子的布褂拾掇整齐。天明时分,所有的营生都已干完,母亲又下炕了,她要跪着去生火做饭,然后再走向庄稼地。

       母亲属羊,所以就喜欢羊。生产队时,我们家分了一只羊羔。羊羔的妈妈被狼吃了,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儿。那些日子,只要有闲暇时间,母亲就全心全意地伺候那只羊羔。早晨,她把羊羔抱到门外,喂草,晒太阳;到了傍晚,她再把羊羔抱回屋子,盖上被子,让它好好睡一觉。我们家门前有一个草垛,朝阳,不但温暖,而且还散发着淡淡的麦草芳香。母亲喜欢跪在草垛下,把羊羔揽在怀里,用一只木头梳子给它梳理毛发,嘴里还时不念叨些什么,仿佛只有她才能懂得羊羔的心思,也只有她,可以把涓涓母爱传递给羊羔。时间久了,羊羔自然就恋上了母亲,不管她走到哪里,它都紧紧地跟在后面,或咩咩鸣叫,或打滚撒欢。母亲曾不止一次地对我说,她做梦了,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羊,一只银耳朵母羊。现在想起来,母亲一生中最有乐趣的事情,大概就是跟羊作伴,跟羊说话,抚摸羊羔的身体和灵魂,我始终记着的那个场面是,母亲跪着,草垛上的阳光滑落下来,金子般地闪亮,在她和那只羊羔之间,阳光幻化成了片片雪花,消融了人与动物的界限。

       疾病中的母亲,就那样痛苦地跪着。

       没有谁能说清楚母亲的哪个器官出了问题,她年轻时肚子痛,心口疼,到了四十多岁开始腰疼,腿子疼,后来又是牙疼。家里穷,无钱上医院治疗,痛急了只能有父亲弄一点土方子应付。肚疼,吃椒盐;心口疼,再服用生姜。至于牙疼,则含一口火油,慢慢漱洗。母亲的疼痛往往突发于午夜,睡梦中的我们经常被一种撕心裂肺的呻吟唤醒,我睁开眼睛,发现母亲跪着,腰身死死地抵住膝盖,一边“哎呦,哎呦”,一边拿手不停地抠抓墙上的泥皮。那种疼痛我无法体验,只能看那些留在墙上的划痕。母亲的指甲深入土坯,挖出许多千奇百怪的图案,而疼痛就清楚地复印在那里。后来,直到母亲去世,墙上的划痕依然清晰可辨,以至使我终身难忘。

       疼痛难忍。母亲对疼痛的唯一描述就是难受,除了难受还是难受,她压根不晓得疼痛来自何处,反正说,自己感觉就像一窝疯了的蚂蚁,咬着肉,撕扯着骨头,最后有钻进肚子,乱哄哄成为一片。而能够缓解疼痛的办法就是跪着,跪着用膝盖支撑身体,把病痛死死地压在下面,使它一点点消亡,慢慢地地离去。

       母亲跪着。最早,跪着本应该是她抗击疾病的一种肢体姿态,渐渐地,那种姿态便凝固在她的心灵深处,成了下意识的动作,所以,为了感恩她可以跪着,为了生活也可以跪着。

       甚至,为了爱情和家庭她同样可以跪着。

       母亲一生都没有赢得爱情。母亲跟父亲结合,始自包办,纯属天命,因此谈不上什么浪漫与和谐。我小时候,就听说父亲有一个相好,那个女人风骚美丽,是天生的情种。父亲爱上了她,也就意味着背叛了母亲。那年月,隔三岔五家里就发生“战争”,为一桩小事,父母就互相埋怨、指责,最后竟然发展为吵架,甚至大打出手,锅碗瓢盆成了他们进攻对方的武器,怒火中烧时,似乎一切都不值得顾惜。事态平息之后,父亲依然故我,照样跟那个女人眉来眼去,幽会偷情。结果是,母亲永远属于失败受伤一方。肌肤的创伤可以痊愈,心灵滴血却只能转换为一生一世的暗疾。在婚姻的围城中,女性只能是弱者。于是,在每次战争结束的那一刻,母亲都会跪下来,抱紧父亲的下肢,流着泪,用嘶哑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地哀求父亲:你不能走,你不可以抛下我们娘儿们……

       母亲跪着。
      

       母亲跪着送走了青春,度过了中年,迎来了黄昏。

       2004年秋,我回家看望母亲,那时适逢秋收,田野上到处是庄稼人忙碌的身影,我远远看见母亲跪在自家地里里拣拾麦穗。她的头发全白了,腰身弯曲,几乎要贴到潮湿的地面。我走到母亲跟前,什么也没说就把她搀扶了起来,我感到她的身体已没了重量,很轻,很轻,轻得就像一片即将凋落的枯叶。

       那年十月,母亲便永远离开了我们。

       入殓前,姐姐给母亲换上了一条新买的裤子,就在那个当儿,我发现母亲的两个膝盖上结满了暗紫色的血茧,由于长期跪地,那一处的皮肤已经僵死、干枯,动起来咔咔作响,宛若一块锈铁。

       母亲最终走进了厚实的松木棺材,这一次她可以伸开四肢,自由、舒展地睡觉了。
苍茫的岁月里,她只把跪着的姿态留给我的梦。


2009年4月---------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祁连云烟 于 2009-4-17 20:13 编辑 ]
2#
发表于 2009-4-17 20:31 | 只看该作者
母亲跪着送走了青春,度过了中年,迎来了黄昏。
母亲就是以这样的姿态,爱着子女,爱着生活,为一个家苦苦撑起一片蓝天。无私而崇高的母爱,让人动容,感天动地!精华支持。
3#
发表于 2009-4-17 21:20 | 只看该作者
感人的文字。
围绕一个跪字,写尽了母亲含辛茹苦的一生。问好云烟!
4#
发表于 2009-4-17 22:00 | 只看该作者
母亲跪着的形象,一直定格在记忆的深处,一直。愿老人家安息!
学习,问候!
5#
发表于 2009-4-17 23:44 | 只看该作者
  母亲跪着的姿态让人心疼,整篇文字回肠荡气,直抒胸臆,气韵生动,令人感动的文字,有着穿透的表达,欣赏,支持精华!
6#
发表于 2009-4-18 08:32 | 只看该作者
跪,是忍辱负重的符号,跪,是虔诚母爱的真挚表达,跪,是悲悯草芥的写照。文章以此为切点和依托,勾勒刻画出母亲含辛茹苦的人生轮廓,强烈的抒情笔触和柔性的缜密描述中,充满了浓郁的感念色彩和真挚的情愫,感恩母亲、崇敬母爱的意境淋漓凸显,厚实清晰,感人至深。好文章,支持精华!
7#
 楼主| 发表于 2009-4-18 08:38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高迎春 于 2009-4-17 20:31 发表
母亲跪着送走了青春,度过了中年,迎来了黄昏。
母亲就是以这样的姿态,爱着子女,爱着生活,为一个家苦苦撑起一片蓝天。无私而崇高的母爱,让人动容,感天动地!精华支持。



谢谢高版主支持,问好!
8#
 楼主| 发表于 2009-4-18 08:38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摇曳风铃 于 2009-4-17 21:20 发表
感人的文字。
围绕一个跪字,写尽了母亲含辛茹苦的一生。问好云烟!




问好风铃!
9#
 楼主| 发表于 2009-4-18 08:39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汤如浩 于 2009-4-17 22:00 发表
母亲跪着的形象,一直定格在记忆的深处,一直。愿老人家安息!
学习,问候!



问好如浩!
10#
 楼主| 发表于 2009-4-18 08:39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琴若雨 于 2009-4-17 23:44 发表
  母亲跪着的姿态让人心疼,整篇文字回肠荡气,直抒胸臆,气韵生动,令人感动的文字,有着穿透的表达,欣赏,支持精华!




感谢若雨斑斑支持,问好!
11#
 楼主| 发表于 2009-4-18 08:40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09-4-18 08:32 发表
跪,是忍辱负重的符号,跪,是虔诚母爱的真挚表达,跪,是悲悯草芥的写照。文章以此为切点和依托,勾勒刻画出母亲含辛茹苦的人生轮廓,强烈的抒情笔触和柔性的缜密描述中,充满了浓郁的感念色彩和真挚的情愫,感恩母 ...





谢谢敬版主支持,我是孟,您还好吧?
12#
发表于 2009-4-18 09:19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09-4-18 08:32 发表
跪,是忍辱负重的符号,跪,是虔诚母爱的真挚表达,跪,是悲悯草芥的写照。文章以此为切点和依托,勾勒刻画出母亲含辛茹苦的人生轮廓,强烈的抒情笔触和柔性的缜密描述中,充满了浓郁的感念色彩和真挚的情愫,感恩母 ...


  欣赏一兵版主的精彩点评,对跪的内涵解读的深刻,若雨学习了,再次欣赏作者此篇深情厚重的文字。问好!
13#
发表于 2009-4-18 09:38 | 只看该作者
学习深痛细腻,寄意辽远的文字。问好孟老师~
14#
发表于 2009-4-18 10:41 | 只看该作者
欣赏和学习澄海老师的美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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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4-18 14:28 | 只看该作者
亲情总能凝聚成一股巨大的力量,感天动地。学习亲情文字,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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