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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爷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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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 19:26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爷爷
   
               杨友泉

  吃是一个问题。尤其孩子,先玩,山里水里,河里田里,天高地也阔,都是乐园。接着是吃,在食物匮乏的年代,嘴特别馋,嘴里整天空落落的,似有什么东西,专在里面镢,吃进去的东西,不一会就被镢走,又想有东西放进嘴里,似乎要不停地嚼着,人才实在,才有快活,馋变得很普遍。捉河里的鱼虾,掏地埂上的地瓜,挖沙地里的草根,摘山坡上的桑葚,用石头打刚挂果的苦桃,小心翼翼用棍子拍山坳里的仙果,仙人掌上的仙果,我是没有份的,往往是在我到达之前,就被摘光。

  父亲是县城里的邮递员,有那么一段时间,我就呆在县城里。早上八点,钟鼓楼上的喇叭,准时播报整点新闻。声音从旧报纸裱的木格子窗里漏进来,聒噪两三分钟,我就差不多醒了。醒了过来,我怔愣地盯着屋顶出神。这与乡下不同。乡下这时只有鸟在叫,鸟往往喜欢在一些高大的树上,叽叽喳喳叫,隔得远,在吟唱,它们叫它们的。
 
  与乡下不同的另外一点是,乡下孩子们那些满山遍野吃的,在城里,统统消失了。

  没有办法。有得就有失。

  一个叫二狗的,他有两颗小虎牙,他呲着虎牙在掏嘴里的东西,他掏出一片纸屑。
 
  你在吃纸?

  你们乡下人,就会大惊小怪,吃纸怎么了?纸好吃!

  二狗的母亲在邮局里煮饭,我跟他第一天就认识了。

  他说,你愿意吃,我给你一片,说完他拿出半张小楷纸,撕开一个角,递给我,我放在嘴里,一股强烈的甜味窜入舌苔。这种味道不同于乡下任何一种味。

  尽管我很兴奋,想想吃纸,还是有点恶心。

  恶心归恶心,我吃上了纸,当然我不仅爱吃,而且还学会了怎么弄来吃。二狗带着我跑到药材公司,让我买了一小瓶几分钱的育桂油。我们到了一块避静的地方,二狗说,你爱吃小楷还是爱吃信笺。二狗说,小楷会嚼出渣,味呛,信笺没有渣。你最好跟你爸要一张信笺。

  第二天,我把信笺和攥了一夜的育桂油递给二狗,二狗拉着我到一个背静处,坐了下来,然后他让我平摊着信纸,他则打开封着蜡的瓶口,轻轻把瓶里的液体滴在纸上,滴到的地方,渍开一片,纸湿过的地方,亮汪汪的,可以看到纸的背面。二狗说,在太阳下晒干,你就可以装在兜里,什么时候想吃,掏出一片,就可以吃。

  我又吃了帐页、单据和信封。

  我有了种老鼠的感觉。老鼠就爱把纸片嚼成碎屑。所以我边吃边呸呸呸,但我不会把嘴里发甜的唾沫吐出去,我只是在满足一种心理上的厌欲。

  一天,我跟父亲到北街的观音阁里做客。这是我第一次进观音阁,过了一个小天井,进入了一个宽敞的院子,院子非常清幽,有种冷落和荒凉的感觉。院子里肃穆着几棵柏树。东边一个比戏台还宽敞的台面,应该在某处站着,或者是坐着从像,但是,没有。这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在一个布置得清雅异常东边的天井里,镂空的茶案上铺着洗得发白的扎染布,白瓷杯上有蓝黑的花鸟,我们坐在天井边上的小屋里,这与外面的世界简直是天攘之别。坐定后,父亲让我一一称呼她们,她们坐着,有三四人。她们清瞿雅静,年纪四十五十不等,根据入赘在这户人家的男人,即我称老老(爷爷)的那人来叫,我一律称她们为老太太,这我已经习惯了,我总是把大不了我多少的人,称为奶奶,我们家的辈份的确非常小。接着父亲拉着我走到东面,一个头上戴高筒黑帽,身穿黑袍,眼睛瞎了的老婆婆面前,让我叫她“爷爷”。
     
  我想是父亲搞错了,这样一位老婆婆,怎么会叫爷爷。我们家辈份小,根据辈份往上推,有叫不出辈份的,比如,我叫院子里的三员的母亲为老祖祖,三员的父亲应该叫什么,大人们说叫老公公,但是,按照辈份,老公公是叫三员的,叫三员父亲怎么能和叫三员一样?大人们商量了半天,同意把三员的父亲也叫成老祖祖。

  那是特例。

  这位戴高筒黑帽,穿黑袍的老婆婆,根据我对辈份的认识,完全可以叫老祖祖。叫成“爷爷”,我想,与性别不符。

  我低声叫过“爷爷”后,坐在木格子窗下喝水,剥葵花籽,不觉间,爷爷从门外进来,拄着拐,父亲忙起身去扶,她示意不用,熟练地来到我面前,伸出修长枯瘦的手,手里躺着两颗长方形的糖,这种糖不多见,即使是椭圆形的普通果糖,在那种年代也见得不多。她说,孩子,拿去吃。

  这一天,我沉浸在一种幸福之中。

  这是额外的收获。以前,父亲回家,我会获得一种份内的幸福,父亲是周末回家的。那种幸福跟这种幸福有所不同,这种幸福更让人觉得美妙。

  在我开始想吃什么的时候,我就会想到手心里躺着的两颗糖果。

  我开始远离吃纸,那时,信笺纸是最高级的,但不是很能容易找到,能吃上小楷纸已经不错了,不然就是吃金沙江、红樱烟纸,那种纸很容易吃出烟瘾,二狗说,他的几个同学已经由吃烟纸,改抽烟了。有时,迫不得已,也吃灰纸,那种纸很辣,很冲,和吃烟纸不同的是,这种纸吃过后,会觉得更丢人。

  我先把爷爷送的糖纸,着上桂油,一点点吃掉。第一口,就有所不同,有股沁人心脾的奶香。

  接着再吃糖。奶糖。

  吃了这两颗糖后,我就不想再吃纸了。我还想再吃两颗。

  我独自来到观音阁,过了那个小小的天井,遇到谁我都会脸红,还好,院子里还是很空旷,很寂寥,这合我意,我蹬蹬蹬几步,走过过于宽敞的院子,来到东边的小天井里。一位太太在做饭,旁边就是爷爷,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想让爷爷听到我,然后想起我,这样才能满足我的心愿。但是,我的目的太明确,只要我一出声音,就会把自己给彻底暴露了。正在我犹豫不绝的时候,正在做饭的太太看见了我,让我进去,问我一个人来吗?

  我胡乱答着,眼睛不停地朝爷爷那边看,爷爷坐在一边的高椅上,边听我们说话,边站了起来,笃笃笃,很熟练地朝门外走去,我跟着她来到门外,她已上了靠天井的楼梯,我在院子里玩了一会,爷爷就从楼上下来了,黑帽黑袍,听到我的响动,她叫了起来,孩子,来拿去!她伸开枯瘦的手,掌心里躺着两颗长长的奶糖。

  我还没有见过那种黑色的高帽,如果它是戴在一个眼睛瞎了的老太太头上,我心里会有种恐惧,如果这个老太太身上还长年穿着长袍,这种恐惧无疑会加深。如果再加上一个更加古怪的“爷爷”的称谓,就会让人心神不宁。

  我一次又一次地和自己较劲,最终我还是去见这位危坐在太师椅上的老人。

  有时整个大院,整个东天井,只有她一人危坐着,像是特地等着什么,我觉得不是等我,可是我却一次次地出现。后来我知道,她是在等她的重孙。那个重孙还在来的路上,那个重孙只有她在黑暗中能够看见。

  有一次,我跟着她上了楼,从有阳光的院子里进入黑夜一样的楼房,恐惧又出现了,但它占据不了我的心。我很快就从这个黑夜里找到寄托,在一溜深黑里,我看到一盏静止不动的青灯,像一幅画,贴在黑暗上。我觉得这才是属于她的地方,到处关闭,紧锁。永远的黑夜。仅仅是增添了黑,这楼房,就有无限的幽深,看不见边沿的宽敞。

  那一盏青灯,贴在黑暗里。

  这样的长明灯,我家的家堂前也有,天黑时点上,第二天天亮将它熄去。这样,家里就没有了真正的黑暗,只有真正的光明。

  以后,我又去了几次,她一听见我的脚步,就上楼梯,很默契,好像她就是等我。她要等的没有来,却等来了我。这种只保持在我们俩人间的关系,延续了一个多月,直到我回乡下。

  我问过父亲,为什么要叫她“爷爷”,父亲说,我也不清楚,大家都这样叫,我们也这样叫。

  后来,长大后,有人把伟大的女性称为“先生”,我突然想起,那位老太太,人们称她为“爷爷”,也应包含这层意思吧。


    2009、4、27  于大理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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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1 19:44 | 只看该作者
请朋友们指正!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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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 20:01 | 只看该作者
富有生活气息,描写细腻。值得怀念的不一般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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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 20:11 | 只看该作者
在这篇散文里,作者既没有使用夸张形容的语言,也没有任何粉饰溢美的词汇,通篇都是朴素而又真实的语言,请看这段:我胡乱答着,眼睛不停地朝爷爷那边看,爷爷坐在一边的高椅上,边听我们说话,边站了起来,笃笃笃,很熟练地朝门外走去,我跟着她来到门外,她已上了靠天井的楼梯,我在院子里玩了一会,爷爷就从楼上下来了,黑帽黑袍,听到我的响动,她叫了起来,孩子,来拿去!她伸开枯瘦的手,掌心里躺着两颗长长的奶糖。这种近乎口语式的描述,有一种纯净精粹的美感,如同与读者拉家常,将人物的行为和慈祥亲切的情形细腻而又传神地勾勒出来,体现和烘托了文章文字的张力,更重要的是展现了在平淡朴素的文字里蕴深情、见真意的真挚感人的韵致,确实漂亮,当以精华支持!

[ 本帖最后由 敬一兵 于 2009-5-1 20:14 编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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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 20:39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09-5-1 20:11 发表
在这篇散文里,作者既没有使用夸张形容的语言,也没有任何粉饰溢美的词汇,通篇都是朴素而又真实的语言,请看这段:我胡乱答着,眼睛不停地朝爷爷那边看,爷爷坐在一边的高椅上,边听我们说话,边站了起来,笃笃笃, ...



  赞同一兵版主的全面而精彩的点评,欣赏杨版的文字,对人物勾勒传神,描写细腻,情感朴素动人,支持精华!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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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 21:28 | 只看该作者
已拜读,亲情散文佳作,祝贺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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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 21:47 | 只看该作者
我开始远离吃纸,那时,信笺纸是最高级的,但不是很能容易找到,能吃上小楷纸已经不错了,不然就是吃金沙江、红樱烟纸,那种纸很容易吃出烟瘾,二狗说,他的几个同学已经由吃烟纸,改抽烟了。有时,迫不得已,也吃灰纸,那种纸很辣,很冲,和吃烟纸不同的是,这种纸吃过后,会觉得更丢人。

吃纸的细节最感人,贫穷年代的孩子,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来满足自己对甜味的追求,读来令人心痛。世间没有大著作与小著作之分,只有大细节与小细节之分,细节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这篇文章就成功了。我们小时候,长找地黄花来允吸,就是蒂处有一丝丝甜味。支持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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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1 21:53 | 只看该作者
苦难生活的真实写照,吃纸的经历没有经历,但可以想象得到。老奶奶当老爷爷叫许是一种习惯使然吧,拜读,欣赏,问好!祝节日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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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 09:09 | 只看该作者
在这篇散文里,作者既没有使用夸张形容的语言,也没有任何粉饰溢美的词汇,通篇都是朴素而又真实的语言,请看这段:我胡乱答着,眼睛不停地朝爷爷那边看,爷爷坐在一边的高椅上,边听我们说话,边站了起来,笃笃笃,很熟练地朝门外走去,我跟着她来到门外,她已上了靠天井的楼梯,我在院子里玩了一会,爷爷就从楼上下来了,黑帽黑袍,听到我的响动,她叫了起来,孩子,来拿去!她伸开枯瘦的手,掌心里躺着两颗长长的奶糖。这种近乎口语式的描述,有一种纯净精粹的美感,如同与读者拉家常,将人物的行为和慈祥亲切的情形细腻而又传神地勾勒出来,体现和烘托了文章文字的张力,更重要的是展现了在平淡朴素的文字里蕴深情、见真意的真挚感人的韵致,确实漂亮,当以精华支持!


好文好评!都欣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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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 10:33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09-5-1 20:11 发表
在这篇散文里,作者既没有使用夸张形容的语言,也没有任何粉饰溢美的词汇,通篇都是朴素而又真实的语言,请看这段:我胡乱答着,眼睛不停地朝爷爷那边看,爷爷坐在一边的高椅上,边听我们说话,边站了起来,笃笃笃, ...


生活气息浓郁,白描和跨文体的写法,写出了过去岁月的况味和韵致。欣赏、学习,问好杨版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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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 14:35 | 只看该作者
独特的语言环境,读来气度不凡。
12#
发表于 2009-5-2 22:06 | 只看该作者
文章的质点主要集中于作者对语言繁荣运用,精巧而纯熟。从行为举止到言谈话语,都是那么简洁而惬当。从这篇文章中,我可以这样认为作者就是一位严肃的且有艺术要求的散文家,其中的记述方法和时机相当圆熟,且是恰到好处的,给人一种自然的妥帖感和风姿摇曳的艺术之美。文章里既有对儿时美好情愫的重记,又有对斯时斯事的内心关照,从而引发出一些令人崩然心动的本真欲念。支持精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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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2 22:12 | 只看该作者
近乎白描的手法,细节呈现的翔实而具有启示意义。
给人生活的回味,和认识领悟的角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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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5-3 10:06 | 只看该作者

读杨友泉散文《爷爷》

  作者的文字本身,就是一个看点,无论其小说还是这篇散文。正如敬一兵评点:通篇都是朴素而又真实的语言。也正是这一点,使《爷爷》这篇文章蕴藏着大灵性于拙朴之中,使生活味道浓郁而纯净,也使文章有了某种意义和力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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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楼主| 发表于 2009-5-3 12:42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程相崧 于 2009-5-1 20:01 发表
富有生活气息,描写细腻。值得怀念的不一般的人。


谢相崧朋友支持!向你问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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