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谁把你的长发撩起
吕永红/文
古木苍藤,晚日昏昏。还显稀疏的紫燕偶尔剪过春风,一种悠长的寂寥便弥漫于我的心间,像静静的水逶迤流淌在古老的河床上。我依旧骑着单车平静地走在小城这条古旧逼仄的小街上,日复一日。红日疾斜,快似下坡车。
忽然,我就看到了你,看到了紫燕般翩然而过的你。也许是别的什么原因,同桌的你见到同桌的我,瞥了我一眼,步子稍稍停顿一下,欲言又止,嘴唇随即尴尬地裂一裂 ,头一低,便从我眼前过去了,枯黄的晚风把你瀑布似的长发撩起。就在你擦身而过的刹那,我看到你大大的眼睛里结满了愁怨,无奈,迷离,怅惘。往日碧潭似的眼睛周围爬上了深深的皱纹,铁青的脸色,欲诉无泪的神情,摇摆欲倾的身子。潇潇的风将你的长发撩起,万千细丝散发出万千哀怨,抽打着我薄薄的心田。那一刻,我们仿佛处在绿丝争绕、乱烟笼砌的寂寞离亭,眼中是乱飞的黄叶,纷披的黑发,盈盈的眼泪。那一刻,我似乎从你身上嗅出了一种鸟作边愁、岁华摇落、鸿雁愁听的幽独空寂的味道。那一刻似乎让人相逢断肠,令江山夜寒、长江悲滞。
牧人驱犊,山隐落晖,已是掌灯时分,我眼前还满是你飘飘的黑发纷纷扬扬的影子。六年的时光,像蹉跎了一个世纪。岁月逐人,韶华难挽,同桌的你竟成了披着长发,走在幽深寂寥巷子里的北国怨女。
高中毕业一别后,我们就都没有了对方的音讯,我不知道陪伴你的是什么,我却知道陪伴我的是水静潮落与宿云残月。心里落进了万重云翳,仿佛一直在朝不见日、岁不知春的懵懂中踽踽前行。
就在我上大学的第二年,听人说你跟出生在本地的一位军人去了遥远的边城,去延续你青春的梦,我知道,你会以自己的要强坚韧来湮没升学落榜的沮丧失落。据你说,你的丈夫是团级干部,人利索,知冷热,求上进,是个人见人爱的棒男人。你也在那里谋了一份差事。不久,你们就有了一个可爱的儿子,一家人融融乐乐。尤其是晚上,山月临窗,天河入户,三口共栖,孩子的吮奶声,你与丈夫似头的密语,一定是边城最美的天籁,最动人的画面。
几年后,你的丈夫转业。据人说,团级干部转业到地方,最起码也得给个科级待遇。事实上,他只是这座小城公安局的一个普通职员。不知道其中你们经历了多少山高水长和风急浪高,你却成了县城广播局一名正式职工,在好多同学眼里,你的命运实在太好。我们经常在下班路上相遇。
也许是理想和现实错位过大,一向精明体贴的丈夫开始无名地烦恼,成天找上级领导诉怨泄愤,公开谩骂相关领导,彼时鉴于上面对转业军人的政策,相关领导只得忍耐过去。捞位子不行,可以鼓起钱袋子呀,你的丈夫的确是个实惠主义者,他很快就沉迷于买体育彩票。把工资买光,把不多的积蓄买光,把能借来的也都买光,结果只中过零星的小奖,一笔数目不菲的钱被彻底扔进水里了。没有钱,丈夫便找你要,若没有,便解下皮带 狠命地抽你,一个单元的住户都来劝他,可都被骂了个狗血喷头,讨了许多次无趣。以后的夜里,当你清厉凄楚的哭声和求饶声响起,左邻右舍都似置若罔闻。你说你想到了死,因为丈夫的无理取闹日渐升级,他怀疑你把钱都贴补了娘家,所以不准你回娘家。他有时径直到你的单位上闹事,弄得你灰头灰脸狼狈不堪,常常是有家不想回 。每当斜日沉沉倦鸟归飞时,你就游荡在县郊的乡间小路上。啾啾鸟鸣,含情小树,游蜂戏蝶,你全无心顾及。清亮亮的风将你的长发撩起,将你的心绪飘起,你年轻的眸子里呈现出早到的苍浊,岁月把你雕蚀得千疮百孔。
其实,我心里恨过你,怨过你。我与其他同学一致认为你过早地跨入婚姻的长河。短暂的幸福阵云过后必是阴霾凄厉,只少你是这样。
一天下午,我们在小街上邂逅。你忧郁的眼神,蜡黄的亮色,依风拂起的长发,与这个树色催寒、鸿雁愁听的季节相映,仿佛从遥远的时代走来。你对我说,所有同学都别给你打电话了,因为丈夫每天晚上要一一查看你的电话,若他臆测到存入并显示的姓名是男的,就揪住你的头发,用腰带狠命地抽你,四邻空闻呼救之声而不敢拦挡,于是你想到了死,你想到了你可爱的儿子,你想到了两年未谋面的娘家人。你终于鼓起勇气把一切都告诉了娘家人,忍无可忍的弟弟找了一帮哥们把你的丈夫认真修理了一顿。最后把楼钥匙扔给丈夫,搬出铺盖,租一间民房与儿子住下来。可有点变态的丈夫还是三天两头去你的住处或办公室闹事,有时捞起什么都打,小县城里沸沸扬扬,你们成了人们茶余饭后谈论的焦点。
也许看出你铁了心,你的丈夫又谈了一个对象,他正式提出离婚。你如遇大赦地签了字。你说,黄昏时,我真正领会了炊烟溶溶、晚风吹胸的惬意,似乎一下子有了弃暗投明的感觉。我也半嗔地说,原以为你会在我们一帮同学中选择,没想到你看上了乘时的军人。我想,即使在我遭拒后,与你的分手也应该多少有点诗意的:杳杳山道上,两个年轻人,一个临风吹箫,一个长发飘飘,香袭裙裾。呜咽的箫声留不住你决然前行的步子。脉脉的川流,曙曙的山月,幽清的林壑,迢迢的紫气,都令我肠断,我嘶哑的喉咙唤着你的芳名,你却像一片云翩然而过 。只看见树参青天,只听到山响杜鹃。心爱的女郎,我为你才憔悴成这般模样。我时常单纯地甚或一厢情愿地为我及我的同伴设计着这样的画面,一遍又一遍。
一个雪天,你先前的婆婆竟踮着小脚走到单位上找你要孙子,拉扯中,老婆子脚下一滑,一个趔趄摔倒在楼梯上,头却偏偏撞在台阶上 ,一会儿便没了声息,待大家都围上来看时,老婆子彻底去了阴司。你的前夫借此大生事端,并要挟除非你把儿子还给他,外加两万元丧葬费,他才肯罢手。无奈之下,你答应了人家,你也就失去了相依的儿子。为了避免看儿子时被人家戏侮,你主动要求去乡下分站工作。从此,小小的县城一下子就少了有关你的传闻。你走的那天,下着雨,几位同学去送你,你微笑着说,这是命,你得认。然后朝我们挥挥手,甩甩长发,坐上单位的车子离开了这个你一天也不想呆的小城。
河桥相送,山雨微晴。我眼里闪现的全是你的迎风飘拂的长发的影子,一根,两根,三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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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吕永红 于 2009-6-3 09:17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