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 殇
吕永红/文
父亲说他命里克狗。先后从青海要了四只狗,前两只因饲喂不善,不出两个月便死了。倒是第三只命大,也仅仅活了一年多。第四只刚养两周便让人顺手“牵”走了。
我们村里似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不养条呼呼狂吠的狗,院落便不成为院落,庄户人便是个半拉子庄户人,仿佛不生育的女人。想想也是,围墙四周是郁郁葳蕤风情万种的杨柳桃杏,院落里泊着天光,泊着树影,泊着脆滴滴的鸟鸣,让人身心如有淙淙清泉抚熨,柔柔南风轻拂。庄户人四处为生计奔走,狗则当然成了这些美景的长期的享用者和守护者。鸟鸣和狗吠是两种流派的音乐,似乎一为婉约一为豪放,给小院平添了几许生气。
大人们白天上地时,把狗从窝里移拴到在后门跟前门之间扯好的粗铁丝上,狗来回呼呼势势的,别人隔大门缝儿一看,便知没人,于是走了。
全家强烈要求父亲再去南山抱养一只狗。父亲不负众望,果真抱回一只小狗。胖呼呼的身子,粗短有力的腿子,霸道的嘴巴。加上一身缎子似的黑毛,更显得壮实威武。细一看,小狗的两个眼睛周围各被一圈火红色的毛围着,脑门也有一团火焰状的红毛,一副凛然不可犯的样子
。我和妹妹提议给小狗起一个响亮的名字。妹妹说,叫“黑炭头”好呢,还是叫“黑牡丹”好呢,我坚决反对,那不都是电影中的人名吗,不时兴了。最后,还是我给小狗起了个响亮的名字——将军。理由有三:一是小狗食人间烟火,不久会长得威猛有力,像个将军;二是小狗脑门上火焰状的红毛像古时将军的头盔上的帽缨;三是小狗必会像将军一样誓死捍卫我家领土完整和财产安全。妹妹表示同意,小狗便有了名字。
起初,将军似乎有点不适应环境,面条盛在瓷盆里它嗅一下便不耐烦地走开。全家人有点着急,像大夫似的揣摩起小狗的心思来。我说,小狗一定是想家了,从青海到这里,千里迢迢,穿过杳杳山道,跨过落落深涧,趟过脉脉川流,恋家的情绪跟路途的颠簸,让小狗吃不下饭。父亲说,你少咧咧,冒充能人哩。这家伙吃惯了荤腥,哪肯吃面条或馍馍?藏民家有肉供养,它是狗中的“高干子弟”,能吃得下这个?说完要去屠宰场收拾猪下水。我们说,过些时间就好了。我们试着嚼馍馍喂将军,将军很满足地吃着,慢慢就肯吃面饭了。将军开始正式融入我们这个家庭。
我们忙碌时,将军总爱绕在脚边,上蹿下跳的,显得比人还忙活,我们觉得将军有些干扰人,就决定要拴住他。
在脖子上用一根结实的绳子打个圈,再在绳上连个铁打的转轴,在转轴上拴一根长绳子,然后将绳子一端拴在桩子上,将军的活动范围便被确定了。它“汪汪”大叫,似乎表示抗议,时间一长,觉得自己就是个狗命,便不再乱叫,只是生人来时“呼”地一声冲上前去狂吠示威,绷直的绳子常把将军拉个趔趄,家人出来喝住他,它才不太满意地蹲在窝前,仍眼神机警,满含警惕与敌意,直至客人走了,它才完全平息下来。
生活总是会磨炼出许多经验来。再逢人来,将军不会死命上冲,让细柔的绳子勒裂它的脖颈,它在极宽松的范围内很凶狠的“呼呼”几声,似乎告诉来人,你要目中有狗,不许胡来。来人出门时,将军很高亢地叫几声,算是送行。一套路数熟悉得像在血脉中安装了程序盘。
像孩子一样,一切新生命都是可爱的,将军也不例外。春天,狗牙花欢势疯长,田野笼罩着一层绿色的雾,天空澄碧明亮。将军的心情出奇地好,你看,它先是一个起立,珠儿似的眼里放出凌然难近的光芒,直视前方,然后将腰一伸,前肢做个下压的动作。突然,将军的一只后爪把一小截木棍送到面前,它围着木棍仔细地盯视一阵,一下子扑上去抓住木棍,迅速将木棍掀过去,用壮硕的嘴咬住木棍,嗓子里发出“呼呼”声,像咬住了一块宝贝。片刻,又将头一甩,木棍又到了身后。将军一遍又一遍演练这个动作。我想,这纯粹是猫抓耗子的招式,狗与猫难道是同宗?也如狗是狼的真本家一样。谁说狗抓耗子是多管闲事呢?
有时,我们进了大门,听不到一点动静。待走前几步,将军从墙角里“呼”地窜出来,吓得人惊出声来,它忽地怔住,随即立起前爪,在我们身上拍打拍打,算是招呼。将军是认得人的,那句流传很久的俗语——“狗眼看人低”,用在将军身上,可是太冤枉它了。
将军的有些动作越来越让人难解。院里小树上惊起的小鸟从它头上掠过,将军情不自禁地立起来,伸出一只前爪,想摸摸小鸟皮筋似的小手,一下又一下,不厌其烦。这时的将军黑汪汪的眼里漾满了渴望之光。有时,防不住回来一个后翻,弄得浑身是土。再一只小鸟飞过,将军还是人立似的想去抚摸,也许出于对新事物的喜爱,也许是将军显露出嗜杀的本性。我宁愿相信前者,将军是出于爱意伸出毛茸茸的小手去够摸小鸟,想亲吻小鸟。爱,有时也能让狗直立行走。
将军在全家的观注中迎来灼灼朝阳,送走沉沉斜日。经历了春的柔和,夏的热烈,秋的沉静,冬的狞厉,将军大了。和父母抚养子女,子女赡养父母一样,将军也忠于职守,尽的都是一份责任。一点细微的声响,几个陌生的面孔,都令将军大眼圆睁,鬃鬣机警。它的强悍威严,它的充沛精力,它的俭朴生活,让即使最挑剔的庄稼人也竖起大拇指。它不再挑饮食,勤恳尽职,这一点最让全家欣慰,将军已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了。
2006年冬天,雪下得比以往稍早了些。苍茫横空下,杨树铁青着脸,阳光缓缓行走,人们臃肿累赘。一个晚上,进来两个偷猪贼,父母听到将军的叫声一浪高过一浪,认为将军太冷,或风吹物动又引起了它的警觉。不对,铁绳的抖动声和吠叫声大异于平常。爹妈提着手灯出来,见将军已从头部捋掉了铁绳正爬在猪圈墙上狂吠。爹妈爬上墙头,只看到两个影影绰绰的人形惶惶惊逃。仔细看将军,脖子上已有鲜血渗出,定定地看着父母,它的窝边有一个馍馍团,掰开后,里面露出了磷化锌,这是偷猪贼惯用的伎俩,先用一块带毒的诱饵将狗治服,再消停行窃。没想到,我们的将军除吃家人喂的食物外,决不贪嘴,这反倒救了它的命。我怀疑狗真的有灵长类的智慧与灵性。
在我离家上学到工作的几年里,将军一如我辛勤的父母,尽量做好本职工作,决不偷懒,更没恃功自傲,耍大牌或摆老资格。将军的听觉和嗅觉都达到了一种境界,能以音辨人或以气辨人,根本不需睁眼盯视。在生活方面,人和狗拥有各自领域的经验都要经过漫长岁月的砥砺。
2008年秋天,萧风凄煞,黄叶飘舞。我的父母搬出他们住了大半辈子的老宅,租住于人家。庭院拥荒草,鸟雀乱檐飞,一派荒寒落寞。打扫好院房,安置好食宿用具,父母又用土块给将军垒了个窝。谁知从第二天起一连下了十几天雨,将军的新居水淋淋的,它不得不蜷缩在潮湿的小房内,或许就因为这次的阴雨绵绵让将军得了病,埋下了祸根。
将军的两条前腿开始发肿,暗红暗红的。可能是太痒缘故,将军常用嘴来回摩擦紫红的地方,一周后两条前腿的皮就光了,露出紫红的肉,甚至能看清骨头。全家人急了,小村没有狗医,我和母亲给将军的两条前腿上抹了云南白药,并用布包扎好。几天后,一层暗痂又长出来,将军似乎好受了许多,不祥的预感萦绕在我们心头。
2009年开春,将军的旧疾发作,因为我们搬到了刚建好的新居,将军也住进了新居。还是由于过度潮湿的缘故,将军的两条后腿也患上了与前腿相同的疾病。四条腿被将军弄得血糊糊的,上药也于事无补。母亲十分心疼,做饭时连将军的一同计划在内,还给将军留点肉,将军不闻不望,目光迟滞,眼屎堆垒,呲毛啷当,完全是一个失意的文人或斗败致残的将军。有人想把将军杀了,享受一顿。父母坚决不同意。
一场春雪后的一个清晨,母亲给将军送食时,发现将军已身亡。善良的母亲号啕大哭,最后和父亲用架子车把将军拉到僻静处埋好。
小麦拔节,洋芋养花的时节,我们不见了将军威武的身影,不见它一身黑缎子似的亮毛,它永远被岁月的霜尘掩埋。
将军,一路走好,那边的路也不平顺,那边的责任也很艰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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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吕永红 于 2009-6-12 08:27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