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回家后,妈说她最近老梦见灯元爸。我眼前就恍惚出现了一个清癯的高老头。营养不良,面黄肌瘦,就像秋风里的一株枯高粱,摇摇摆摆,踉踉跄跄。
这是一个自小就深入脑海的印记。一个赌博人的印记。
乡村的赌博很原始,不是牌九,就是纸牌,要不就是摇单双。很直接,不会曲里拐弯。灯元爸耍的是牌九。用羊骨拐做的,玉润光洁,装在一个木匣子里。先是农闲时耍,没钱就用粮食,清油,或粮票,布票顶,后来越耍越大。几个人打游击,不是崖畔上,就在破窑里,要不就荒坟后。这都是人不去鬼不见的地方。清静,隐蔽。吃饭时,满山满洼要人喊。很长时间后,他们才一个个灰头土脸的,就像刚从地里钻出来一样闪面了。
当时,我记得大人小孩都会朝他们远远的背影喊,“赌博人,腰上系着马莲绳。今天要吊死,明天恐怕赢”,就像是起哄一样。马莲,又叫马兰,是生长在田间地头的一种粗疏之物,牛羊不吃,骡马不啃。对着那紫色的花球,便是明日的清风苦雨也都显得真实了。但是它们的华丽仅仅是暂时的,仿佛赌博人心气高盛的企盼一样。这是一种令人沮丧的薄情。
灯元爸一直混迹于牌九之间,消磨着不明不暗的光阴。落下一个灯元,独独的没人管。幼小的我们无所顾忌,且矜持如客。印象中,只有返青的麦浪,一坡一弯的,都在斜阳的布谷鸟声里,像他们无穷无尽的奔波。
其实,赌博之于我们是无所谓好,也无所谓坏的。但大人们就不一样。因着过多的生疏,冷落,贫困,灯元妈早早地丢下灯元走了。她把一生的怨和委屈,都撒手在不热不冷的人寰中。
妈说,灯元爸走的时候,也是冷冷清清的,少有人哭,他的棺材里只装了一副牌九。竹子刻的。
二
没人管的灯元就和我们整天耍,谁家的饭都吃。生产队看他可怜,就让他上山吆羊放羊。那是最轻省最闲散的营生。
山野之上,多是自然之物。高粱杆,玉米秫,苜蓿丛,花花绿绿的。最好看的还是一些竹子和芦苇。它们轻轻盈盈的,好处是一个疏字。太阳照进来,折出去,疏疏密密,就像那人世的旷远。可当时的我们是不会懂得这些理训的。
村庄由黄变绿,由软变硬,茂密繁盛之美渐渐复苏。那些濒临死亡的魂灵就像不曾出生过似的,他们的惊异与恍悟一瞬间照亮了黑暗的半生。可是,他们能够幸存下来,就是为了发现隐藏在乡村背后的某种警示,或令人不安。癫狂。
这是由来已久的劫难。伪造。它们青灯一样,染映着乡野越来越模糊的背影。
没事干的灯元,就在放羊的时候练就了一手绝技。摇色子。
在这一点上,他秉承了父亲的天赋。
一,二,三,四,五,六,要几点来几点。分毫不差。
技高了,他就和人赌。比点子,输的人喝凉水,一碗接一碗。慢慢的,他的名声远近传开了。也有不服气的来与他比试,据说都会肚子挺的鼓鼓的大败而归。于是人戏称他为凶煞。
大禹铸九鼎,历象魑魅魍魉之形,意思重在避凶化吉。村人对待凶煞之辈,宛如神灵,大多敬而远之。这是垂诫。母亲经常说。
多年后,我们都四分五裂,各奔东西,远离了宽容成长的乡村。灯元据说被一个老大带到广州看场子去了。在亲房邻人眼里,他已经和我们读书人不一样,是见过世面有出息的人了。
游子悲故乡。
这是刘邦的话。现在的乡村,麻将,挖坑,游戏机遍地丛生,只剩下一个凄凉、欢喜或者一个“苦”字了。贫苦,愁苦,黄连一样。但是,黄连还能清心火解酷暑,而麻将呢?它没有苦味的纯正,只会抑人心智而已。
三
乡村和都市一样,到处都充满了娱乐。灯元衣锦还乡后,据说受到了英雄般的欢迎。临走之际,他也带去了几个年轻人。后来有人讲,他们并不是去看场子的,而是去搞传销。
传销是麻将、牌九之后的另一种赌博。在金钱之外,它还赌人的良知。德行。我约你,你约他,上线下线,相互串联,说得天花乱坠。先是摇摆机,后有保健品,现在是“人头费”。更加直截了当。
他们一伙一伙,从江西,湖南,福建,一直到广州,四川。对于久居西北的人来说,那些开化之地仿佛是金钱遍地,唾手可得。但是,只要人一去,就会肉包子打狗。先是以各种名义扣留你的身份证,然后办讲座培训洗脑,再就是约人来换你。穷乡僻壤的年轻人,除过亲戚、邻人、朋友、同学,还有谁能相信呢?这样,他们也厚着脸皮,三番五次打电话。预约,哄骗。亲朋好友,屡屡上当,无一幸免。钱花了不算,最后还落个不识抬举的怨言。
灯元彻底从村人的言语里消失了。人世间的山长水远,于他来说又剩下了最初的回忆,和惆怅。
如今,在那文雅、克制的乡野深处,到处可以感受到来自文明的诱惑,就如同河流里隐伏闪烁的藻草。它们缠缠绵绵,恐慌而偏执,躲避或追寻什么一样,既惊异于自己的无知脆弱,又自得于片刻的安宁满足。但是,它们向上追逐的欲望却始终没有停歇。那是一种完全真实的博弈。在未来的日子里,它还会堂而皇之的以某种形式站立在现代生活的前台。
[ 本帖最后由 何也 于 2009-6-15 16:07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