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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牛 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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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6-19 10:53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说一个黄牛的故事。


  我说的黄牛不是一头牛,是一个人。那时候,黄牛是我们那个生产队里最牛气的人物,因为他是队里的贫协主席。在那年月里,一说是贫下中农,腰就特别的硬,贫协主席是贫下中农里的头儿,就更不用说了。


  所以黄牛特别的牛。


  黄牛不是外号,就是那人的本名。他祖上十八代一直姓黄,因而他也姓黄。乡下的人,名字土气,小时候叫牛牛,长大了就成了黄牛。不过我们生产队里可没人敢在当面叫他这个大号,无论大人小孩一律都称呼他黄主席。


  那时候,主席是最高的称呼呵。黄牛对这个官名十分满意,人前人后也真的把自己当成了主席。


  在我们生产队里,人们都有点怕黄主席,就连生产队长也惧他三分。队里每次开会,队长都要先问黄主席的意见。会上发言的时候,大家都等着黄主席打头,谁也不敢抢在前边说话,必是黄主席说过之后,别的人才能开口。其实黄牛是个歪嘴子,说话结结巴巴,常是说了上句就没了下句。可人家是贫协主席呀!


  我们几个知青都有点怕那家伙。按说,知识青年在农村是受优待的,可黄牛不管那个,一见我们总是瞪着眼歪着嘴,就像敌人似的,一开口就是:“你你们少捣捣捣蛋,你你你们是来受贫下中农教、教、教育的,是来来来……”下边不知道来什么了。


  秋天。那年月,人们最盼望的就是秋天,因为大家的肚子都饿啊!秋天,田地里的庄稼快要成熟了,苦等了一年的农民即将迎来一个收获的季节。


  真也等不及了,各家屋里都没了吃的,所有的眼睛都望着村外的遍地好庄稼,看那沉甸甸的苞米棒子多么诱人啊!


  不过,还得再等上十天半月,那苞米棒子外面的一层皮还绿着呢,里边的玉米籽粒尚未饱满。要等到籽粒长饱了,棒子外边的那一层包皮枯黄了,方可收获。


  对盼着收获的农家人来说,这段时日更是难熬。饿着肚子的人们等不得了!每到深夜,就会有那胆大的,悄悄摸到村外苞米地里,偷偷扳几个棒子弄回家里,放在锅里煮熟了就能填饱肚子。


  每到这节口上,生产队里也必定要加强防范,一到夜晚就派人四处巡逻,严防死守。巡夜的头领便是黄牛。他是贫下中农的头儿呵,最坚定,最可靠,最不讲情面。这样重要的岗位,黄主席当然是不二的人选了。


  黄牛带领着一帮二杆子小青年巡夜,很是威风。这帮人白天不用出工,在家里睡大觉,天一黑就出动了,套用一个老词就叫“昼伏夜出”。黄牛对付偷秋者很有一套,能变出许多花样来:有时爬到房顶上四处观察,捕捉居民点上的动静,若是瞅见谁家的后门有黑影出来,就在暗中尾随跟踪;有时悄悄埋伏在村头路口,监视着咽喉要道,捕捉到目标也不惊动,有意放你过去,而后就蹲守在你家后门外,等你提溜着一袋子苞米回来时逮个着着;更多的时候是在苞米地边发动突袭,抓你个措手不及。可尽管如此,仍然避免不了有人下夜偷窃,玉米地里的棒子照样接连丢失。


  每年的秋天,黄牛率领着一干人马,都能抓住几个偷扮苞米棒子的人。生产队处罚偷秋者,抓住了就罚口粮,抓住一回罚十斤粮食,等到分粮的时候扣下来。


  每到这个季节,黄牛都特别提劲儿,好像他就是队里的警察,他比谁都牛气,都厉害。一旦抓住了偷秋的人,那就是黄牛最为牛气的时候,他那平时软里巴几的身子一下挺起来了,瘦小的脑袋仰得高高的,公鸭嗓门也扯开了,越是深更半夜,越要制造出响动,要把全队的人都吵醒,让人人都听见他黄主席又抓住贼了。


  黄牛就靠着这个,把社员们整得绵溜溜的,谁见了他都躲着走。只有我们知青敢和黄牛作对。黄牛常常端着主席的架子训斥我们,可也不能把我们怎么着。我们虽然有点怕他,可也敢跟他作对,越是怕他越要跟他作对。我们会想着法子折腾他。跟黄牛作对,可以说是我们的一大乐趣。


  机会终于适时出现了!那天,我们知青点的“千里眼”马千里异常神秘地告诉我们:“嗨!奇事出来了——黄牛家里在煮苞米棒子吃!”


  我们一下都惊跳起来。什么?黄牛家里,苞米棒子?这就是说,这就是说,黄牛也偷了玉米地里的棒子!


  “真的吗?”我们都拉住马千里,急切地追问。


  “真的真的,千真万确!”


  “你怎么看见的?”


  “这就别问了,绝对没错。”马千里还故意卖关子,十分得意地摇晃着脑袋。


  我们不能不相信。我们也很乐于相信这是真的。好小子,不愧是千里眼,名不虚传呵。


  呵哈,我们一下兴奋到极点,在院子里又蹦又跳,拍手叫好。黄牛呵黄牛,你天天带着人抓贼,抓来抓去,却原来你就是贼!这回看你往哪儿跑!


  我们猜想,黄牛既然有这一手,他肯定还会接连再偷下去。可以想见,黄牛带领着手下的几个二杆子巡夜,等到抓住了哪个倒霉蛋之后,就散伙回家睡觉,那时黄牛便来个回马枪,出村去扳苞米棒子,可保万无一失。好你个黄主席,原来是这样一个回头贼啊!


  好,现在就看我们的了!这回定要把他当场抓获!


  于是我们一番计议,立即排班,两人一组,每夜十二点后轮流值班,就埋伏在黄牛家院墙外边,给他来个“守株待兔”,专门紧盯着他家的后门。我们算定那黄牛若是出来弄事,必是从后门出窝。


  第一夜没有动静。


  我们不泄劲儿,第二夜接着来。


  前半夜我们按兵不动,那是黄牛的活动时间。等到半夜里抓过了别人,四野静寂下来了,黄牛才自己出来做贼。


  半夜时分,村子外边突然响起一阵杂乱的吼叫声。想来可能是黄牛有了斩获,抓住偷秋的人了。乱糟糟的喧闹声由远而近,这种时候全队的人都跟着心惊肉跳,不知是哪一家的人又落在了黄牛手里。


  我们知青点上也立时紧张起来。这就像一幕戏剧,先是黄牛在剧中制造出一个小高潮,而小高潮之后就该转到下一幕了,下边才是更大的高潮。我们料定,接下来黄牛就要再次登场了。


  村子里一阵热闹之后复归平静。那伙巡夜的人胜利完成了任务,一夜的工分挣到手了,心满意足,欢欢喜喜,都各自回家睡觉去了。只有一个人不会睡,那就是黄牛。今夜里黄牛必定要出来!


  我们在后半夜进入阵地。那一夜正是我和马千里在黄牛家后门外蹲守。夜幕低垂,秋风沙沙,四野一片神秘之气。我的心里真是又兴奋又紧张,那感觉似乎有点像是战争年代的游击队。


  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多大一会儿,黄牛家的后门吱呀一响,一个黑影闪了出来。老鼠出洞了!


  黄牛做梦也不会想到,这样静寂的深夜里,竟会有两双明亮的眼睛正在黑暗中等候着他。笨拙的黄牛出了后门,向四外张望了一下,就放开大步向村外走去。


  等着黄牛走出一段路后,我和马千里兴奋地击了一下掌,立即灵巧地尾随在后追了下去。


  后边的事不用细说,简单的过程是:黄牛钻进苞米地,弄得苞米林里呼呼啦啦一阵响,不一时就满载而出,手里提着一条让他蒙羞的口袋。不幸的是,恰在这时我和马千里如同神兵天降,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干得不错呵,黄主席!”马千里像念台词一样,冷笑着一声嘲弄。


  黄牛当即就瘫坐在地上。


  我和马千里费了好大的劲儿,都没把瘫软的黄牛弄起来。


  过了老半天,黄牛终于哼哼唧唧发出了声音:“唉哟,唉哟,我可活、活不成了……你、你二位行行好,放、放放放我一马吧……”


  马千里丝毫不为所动,冷冷地说:“别装了,走吧。提上你的袋子。”


  我们两人一左一右,搀扶着黄牛,拖拖拉拉从野外走回村里。路过知青点时,马千里顺便把在家的知青们都叫了出来,我们的队伍就显得无比声势浩大了。


  这一夜,我们那个倒霉的生产队长在睡梦里被弄醒了两次,头一次是黄牛抓住了偷苞米的人,第二次是我们抓住了他。


  队长揉着困倦的眼睛,一看见狼狈不堪的黄牛和他手里的口袋,顿时就惊呆了:“这……这是怎么说?”


  我们都不出声,所有的眼睛全盯在黄牛脸上,等着他自己说。


  黄牛嘴里好似吃了黄连,咧了一阵嘴,最后不得不慢吞吞吐出一句:“队长,我我……我犯、犯错错错误了……”


  第二天,队里开社员大会。


  说起来,不管是谁,挨饿时节到地里扳几个苞米棒子,都算不了多大个事,社员们都能谅解。可这事搁到黄牛身上,就非同一般了,因为他是黄主席呀!这一个秋季,经他的手抓了多少个偷扮苞米的人呵!他自己怎么也能去干那种事呢?现在黄牛本人犯了事,全队呼啦一声都传遍了,那才是真正的家喻户晓。开会的钟声一响,全队的大人孩子、男女老少,一个不差,全都来了,以前开什么样的会也没到过这么齐。


  队长看着这个空前的场面,坐在那儿只顾闷着头抽烟,就是不说话。看那样子,队长似乎有点为难了,不知道这个会该怎么开。也难怪,从没碰上过这样的事呵,黄牛可不是普通社员,他是贫协主席呀!


  大家的眼睛都望着队长,看他怎么发落偷了苞米的黄主席。当然也少不了在人群中寻找一下那位今天的主角。平时开会,黄牛都是坐在队长旁边最醒目的位置。今天变了,半天才找着,原来在人群后边一个角落里蹴着呢,脸上一下多了好多皱纹,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队长,还磨蹭啥呀?快开始吧!”还是我们知青先喊起来,打破了僵局。说实话,在今天这个场合里,我们知青都有点欢欣鼓舞的味道。


  “那就开会。”队长接着这个茬口,趁势发话了。他扔掉手里的烟屁股,环顾一眼满场的男女老少,又咳嗽了两声,不带任何表情说:“我不说社员们也都听见了,昨夜里咱们队里又有人下夜了,先是吴家老婆子,后是咱们的黄主席。大家说咋办吧。”


  冷场。没一人吭声,就连别的什么声响也听不见。


  静了一会儿,忽然明白了,平时开会,都是黄主席打头炮,黄主席说过了,别的人才敢开口,早就形成了习惯,大家都在等着黄主席先说呢。可是今天,黄主席是绝不会先开口了。


  “说话呀!”队长催促了。


  “大家都等着黄主席呢。”马千里故意喊了一声,有人就笑了起来。


  这时,昨晚被黄主席抓住的吴家老婆子站起来了:“我先说,我说。”


  人们都为之一愣。这是一个孤老婆子,无儿无女孤身一人。夜里偷扳苞米的都是男人,一个老婆子怎么敢在半夜往地里跑呵?


  “我只扳了三个棒子,我一天没吃饭了,屋里啥吃的也没有了……”老婆子说着就哭起来了。


  啊!我的心里猛地震了一下。我想也没想就大声说:“这不能算偷!那些偷扳棒子的都是提着口袋,一扳就是一袋子,那才叫偷。一个老婆子,要不是饿过劲儿了,她敢在半夜里到村子外边去吗?她跑了一趟,才扳了三个棒子,刚够吃一顿。这能叫偷吗?”


  我听见了一片叹息声。有人跟着附和说:“是呵,这不一样,就免了吧。”还有人说:“抓一个可怜老婆子,咋下得去手?”


  老婆子说:“我扳了队里的苞米,我认罚。”


  队长摆了摆手:“我看也是,老婆子特殊对待,不罚口粮了,就扣一天的工分吧。大家有意见没有?”


  “没意见……”社员们众口一声。善良的人们!


  老婆子的事过去了,下边就挨到黄主席了。


  “黄主席,说说你的吧。”队长把火烧到黄牛身上。


  “我认罚,认认认罚……”黄牛蹲在地上,脑袋夹在两腿中间,声音比平时低了好几度。


  “罚多少呵?”


  “别人多多多少,我我也多多……”


  “那不行!”马千里带头喊了一声,“你跟别的人一样吗?你是抓别人的人呵!”


  很多人脸上露出笑意,马千里的话喊出了大家的心声。


  队长也笑了,连声说:“是呀是呀,你抓了别人,回过头自己又去弄,这算什么事呀?”


  黄牛无地自容,结巴着说:“我我我多、多罚一斤,别人十、十斤,我我十一、一斤。”


  “多一斤?”马千里大笑,“哈哈,一斤,你咋就说出口了?”


  这时终于有社员站了出来,大声说:“他黄主席抓住别人罚十斤,他自己犯了,至少要翻一番。”


  “对,翻一番!”跟着又有几个人喊。


  队长就问大家:“翻一番,罚二十斤,同意不同意?”


  “同意!”这一声,听起来就有点惊天动地的阵势。


  这时候,地上要是有个缝,黄牛也能钻进去。


  从那以后,黄牛又回到了他不当贫协主席的年月。每次一看见我们知青,那神情都极其谦恭,满脸带着笑意,再也不会训斥我们了,倒好像我们是他的主席。


  黄牛的贫协主席还当着,生产队长没权罢免贫协主席。上边也没人来过问。黄牛还是黄主席。不过,黄主席自己好像是把他这个官名忘掉了。




[ 本帖最后由 田瞳 于 2009-6-19 10:55 编辑 ]
2#
 楼主| 发表于 2009-6-19 10:58 | 只看该作者
前些天在散文版转了一阵子。昨日又写了篇小说,回来看看。问朋友们好!
3#
发表于 2009-6-19 11:07 | 只看该作者
黄牛的双重性格是畸形年代的产物,故事情节叙述的跌宕有致,老到的文笔,让我们共同追忆那个峥嵘岁月,欣赏,问好田主席!
4#
发表于 2009-6-19 11:38 | 只看该作者
叙述流畅,极富生活气息,拜读!
5#
 楼主| 发表于 2009-6-19 13:28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洪水河畔 于 2009-6-19 11:07 发表
黄牛的双重性格是畸形年代的产物,故事情节叙述的跌宕有致,老到的文笔,让我们共同追忆那个峥嵘岁月,欣赏,问好田主席!

谢谢第一位读者!
6#
发表于 2009-6-19 15:24 | 只看该作者
看着田老师这篇小说,就好像回到了那个艰难的岁月,农村像黄牛一样的人物有许多,知青在当时的农村其实是一群比较特殊的群体。
问好老乡版主!
7#
发表于 2009-6-19 17:27 | 只看该作者
缘于生活的气息,那时代,有这事.问好
8#
发表于 2009-6-19 17:43 | 只看该作者
田老新作,三虎支持,自打河西晨报关门,就8年没请教了,但您当时座谈的话我还记着:拐弯,别太急,路宽着呢。
9#
 楼主| 发表于 2009-6-19 22:30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山雨潇潇 于 2009-6-19 11:38 发表
叙述流畅,极富生活气息,拜读!

谢谢朋友!
10#
发表于 2009-6-19 23:18 | 只看该作者
田老师这一篇,像一部电影一样,把那一个饥荒的年代再现出来。
笔力稳健,人物鲜活。
学习,问好!
11#
 楼主| 发表于 2009-6-20 11:4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佳儒 于 2009-6-19 15:24 发表
看着田老师这篇小说,就好像回到了那个艰难的岁月,农村像黄牛一样的人物有许多,知青在当时的农村其实是一群比较特殊的群体。
问好老乡版主!

原是亲身经历过的故事,至今历历如在眼前。
12#
发表于 2009-6-20 13:20 | 只看该作者
双眼仁的,咱老猪读过,合格!回头让名夏给加精,老人家这把年岁写小说不容易啊
13#
 楼主| 发表于 2009-6-20 13:58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高老庄主 于 2009-6-20 13:20 发表
双眼仁的,咱老猪读过,合格!回头让名夏给加精,老人家这把年岁写小说不容易啊

呵呵,把我说得这么可怜啊!
14#
发表于 2009-6-20 14:23 | 只看该作者
当饥饿和人性、制度一起碰撞时,一曲可悲可泣的序幕就拉开了!主席就是这种特殊环境下的特殊产物,笑中含悲,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代!
精华支持!
15#
发表于 2009-6-20 15:44 | 只看该作者
很舒服的文字,那段非同寻常岁月,很逼真的再现眼前。学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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