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 引
——柳树林纪事之四
当邻居李二滴滴嗒嗒尿到石板上的声音自墙那边传到我家院子里时，姨夫拿凿子的手总要停下来。停下来侧耳聆听直到滴滴嗒嗒的声音消失为止。然后皱皱眉。
我家的石磨上扇将要完工的那天天气很好。红彤彤的太阳放射出万丈光芒。这光芒使裸露在阳光下的一切生机勃勃。妈妈因忙活而热气腾腾的脸此刻更加明艳生动。姨夫无比欣赏地注视着妈妈的侧影，凿声在这时消声匿迹。突然，隔墙又响起了滴滴嗒嗒的声音，显然是李二又在撒屎。这声音将姨夫从一个美好的暇想中唤醒。姨夫下意识地敲了一锤铁凿，然后说：他姨，你听！
这种声音由来已久，对于我们 早习以为常了。然当自己的姐夫对一男性撒尿的声音公然表示惊异并提醒自己的妻妹侧耳聆听的时候，妈妈的脸蛋顿时染得通红。
妈妈依旧在忙自己的活计。
姨夫又说：他姨，你听！
妈妈这才转过脸去，佯装不解地问：听什么呀！
“隔壁。”
姨夫和妈妈同时听到拖得很长声音很小的一声：滴——嗒。李二尿完了。
妈妈红着脸低头回答姨夫的话：隔壁有什么好听的！天天这样！一年四季都这样！
“这就对了。”姨夫说，“这男的肯定不生养。”
妈妈一惊，问姨夫：“你怎么知道的？”
姨夫脸上浮上一层喜色：“你先说对不对？”
妈妈说：“女人过门快十年了，还是两个人……”
“这个自然。”
妈妈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姨夫手中的凿子慢腾腾地落下。姨夫说：“我听得出。从他撒尿的声音中听得出。”
“有法子治？”妈妈说，“既然男人有病，治到他女人能生娃的份上，不是病就好了？”
“这就不好说了。”姨夫凑近妈妈的耳朵，慢条斯理地说，“能不能治好，就看他女人如何配合了。”
“那还用说。旁人都说是女人的毛病。他姨夫，你要是真有办法，可得好好给治治。女人不生娃娃不好过——连猪狗都不如。”
妈妈说：“你别看李二尖嘴猴腮没看头，打起女人来可真狠。嘴里常常嘟噜女人断了他李家的香火。你说这女人冤不冤？他姨夫，你要是真能治好，李二女人也就烧高香了。你的话是真的？”
“他姨，看你说的。”
“那我可给李二女人说了。”
“你咋说？”
“我……干脆我叫过来你说。”
“你说。你们女人家的事。”
“噢哟哟，投医不分男女嘛。”
“也好，你先叫过来吧。”
妈妈对石匠姨夫的医术还是信得过的。妈妈的风湿性关节炎看了许多中医西医都不见效，姨夫有回来我家，听了妈妈的情况，说他试着治治，结果一试还给试好了。吃的药不多不复杂而且便宜。竟然大半年没疼过，于是妈妈断定她的病确实是好了。从此便对姨夫佩服得五体投地。
因此姨夫说能治，焉有治不好的道理？
妈妈信心十足地朝隔墙外喊：“李家嫂，把活计拿到这边来。”
“就来了。”
姨夫几乎在李二女人喊“就来了”的时候感觉到李二女人也许不一般。他试探着问妈妈：“听说李二女人能干着呐。”
“人果真这样说吗？其它方面再能干的女人，不生娃娃，再能干的女人也白搭。”
姨夫叹息不已。妈妈说：乏了就歇歇。
姨夫就势把锤子和铁凿丢在一边，蹲在尚未完全凿好的磨盘上，装上一锅烟，吧嗒吧嗒吸起来。
这时李二女人推门进来。
姨夫顿时眼睛一亮。
妈妈指着姨夫对李二女人说：这是他姨夫。又指李二女人说：邻家李嫂。
李二女人笑笑。姨夫热切地瞅着李二女人，说：一猜就着。
姨夫再次吧嗒起来。可“吧嗒吧嗒”半天没吧嗒出一星火。姨夫干咳几声，慢慢磕掉残余的烟叶。
妈妈拉李二女人坐在自己身边。妈妈说：“李家嫂，我今儿叫你过来可是有正事要说呢。”
“我也寻思着有什么呢，你专门叫我肯定有要紧事。可到底是什么事呢？”
“是你男人的事。”
“我男人……李二咋啦？”
“他姨夫的病看得好你是知道的。他姨夫说，他听出你男人有病……害的是没男女的病。你不生育，不是你有病而是他有病。他姨夫还说，他可以治好呢。”
李二女人瞪大好看的眸子望着姨夫：“当真?”
姨夫缓缓地点了点头：“是这样。不过,如要我给你家掌柜的看病,得听我的。要能使你生养,也必须听我的。如果配合不好,命也就定了。”
听姨夫话音刚落，李二女人就呜呜地哭起来。
妈妈急了：人家给你想办法你还哭什么呀!
“嫂子,我……我……憋得慌啊!”
于是李二女人一天中的好多时光在我家院子里消磨。李二女人姣好的形体和秀美的面容深深留在姨夫的印象中。姨夫不止一次地对妈妈说李二是福大命浅的人。妈妈很不明白姨夫这话是如何矛盾地统一起来的。
我家的石磨下扇快要凿成的时候，姨夫和李二女人已经熟悉如故人。
李二女人对姨夫对妈妈说: “我不敢向李二说他有病呀。一说，我怕就没命了。”
妈妈说:“就是就是。他姨夫你说咋办?”
“别怕，我有办法呢。我去给你家掌柜的说。就说是命里该有这么点小波折。我开的药你和你男人要同时服。吃了我配的药，你肯定会生的。不过,你的药里有样药引特别重要。没这药引子,你吃三百六十副药也是白搭。”姨夫说得很神秘，“你能保证绝对按我的方案治吗?”
“噢哟哟……看大哥说的!我受冤受屈这么多年,就盼着有一天拨云见青天呢。老天让我碰上大哥您,真是我的福份。我的先人给我积修下着哩。你是给我治病是为了证明我确实是个女人。我能不听你的吗？可这……这药引子好找吗？”
“好找也难找。依我的话就好找。要是不依，恐怕真应了别人的话呢。”
“没问题。”
妈妈说：“是不是让李二把他姨夫请过去？”
李二女人说：“我也这么想着呢。”
姨夫想想说：这样最好。
当晚李二过来请走了姨夫。姨夫从邻家醉熏熏地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姨夫喷着酒气冲妈妈道：“明天给他们配药。他姨，你帮咱们碾成细面。”
妈妈满心欢喜，说：能成啊。
第二天姨夫赶早出门去，回来时手里尽是大包小包许多包。姨夫说药他买回来了。妈妈碾药时才知道，姨夫买来的是花椒、肉桂、姜皮、大茴香、小茴香、八角大料、桂圆等。妈妈大叫：他姨夫！你买的这是啥药嘛？全是调料！
“我说他姨，你声音小点行不行？不想想隔墙有耳？别说他们的药，你先前服用的药里也有调料，生姜做药引子你记得不？”
“记是记得，可我的药里药引子只有一样呀。”
“一样跟几样有啥区别？这些调料都能入药。大凡世上的草木几乎都可算做药，你晓得不？调料调料，入食调味，入药治病。阴阳合方孕男女。李二家俩口子就是阴阳失调才致不育的。不过他姨，这话就此打住。连他姨夫你也不能说。要不然李二俩口子知道了，还说戏弄他们，与你也不好。”姨夫说得头头是道，“治病治病，以治好为上策。你说对不？”
妈妈仍不敢相信：“对是对，可这调料……”
“他姨，照我说的办，没错。”
妈妈极不情愿地碾这些调料。
这调料碾成粉面后，姨夫分装到两个牛皮纸袋里。分别写上姓名用法剂量。然后，交给李二女人说：“你们夫妻二人，依我所嘱的服用，一月后者无效果，隔月再服用。你用的药引，非得我亲自指点不可。下来慢慢说给你。”
这时我家的石磨已凿成。李二女人拿走药后，隔一会又过来，问姨夫：“我家掌柜的问你啥时候走？”
“就这一两天吧。”
当时李二在山上看守队里的包谷。晚上李二女人请姨夫去给她调 如何使用药引子的事。
姨夫很晚才回来。
次日下午，李二和她女人一同来到我家。李二女人的眼皮微显肿胀，并可看出眼球上隐隐分布的血丝。李二恳请姨夫：我家的石磨磨齿差不多也磨平了，能不能请您给凿凿？在我家吃。住哪随你的心事。也好给我家里人多看几日病。老大哥，我们不会亏待您的。
“大哥，我们是诚心诚意请您来的。”李二女人说。
姨夫微微一笑，目光移向爸爸妈妈：“我是到他姨家作客帮忙的，这事，是不是先问问他们？”
李二女人看着妈妈：“我想大嫂会同意的。”
妈妈说：“你看你看……他姨夫，你的事我们如何做得主，再说，这是好事而不是坏事嘛。”
姨夫说：“他姨同意就好。”
李二问姨夫啥时过去。姨夫反问：“你说呢”
“明天行不？眼下正是农闲季节，也好调理身体的。”
姨夫微微一顿，瞥了妈妈一眼。笑着说：“恭敬不如从命。那好，明天石匠我就开工啦。”
姨夫从此顺理成章地踏进李二家的门。做石匠，给李二家凿磨平了齿的石磨；做医生，医治李二俩口子不生育的病。
姨夫也就住哪随他的心事。尽管每天歇息的时候转悠着过来给妈妈或爸爸丢一句“留门”，可往往留了门仅仅是留了门。姨夫有好多晚上在李二家留宿。
爸爸埋怨妈妈：“瞧你姐姐嫁的好男人！今儿天黑就把门插上。不来就算了！黑天半夜开着大门，贼钻进来怨谁？”
妈妈也觉得有些不大对头。但姨夫给李二俩口子看病是她促成的且又是自己姐姐的丈夫。妈妈不愿想那么多。她自始至终打圆场：“手艺人走到哪住哪。不来还省心对吧？李二女人是极守规矩的，这么多年谁说她的长短了？再说住在两处。人家李二都放心，咱操什么心？”
“我操什么心？你看着吧！”
姨夫在李二家差不多住了十天时间。姨夫的药没使李二改变多少，李二女人却奇迹般地再度焕发出新婚的光彩。一段时间后，李二女人兴冲冲地找妈妈说：“嫂子，我可能有了。真不知该怎样感谢你呢。”
妈妈兴奋如小孩样拍手直叫：太好了，太好了。他姨夫真有两下子。我的眼光如何？
李二女人频频点头泪如泉涌。
妈妈一惊：这是咋了？
“我……高兴，真……高兴。”
妈妈一见爸爸就唠叨开了：“你说他姨夫神不神？李二女人这几年吃胎盘用各种偏方也没有把肚子吃起来，他姨夫的几味调料一吃就怀上了。神了！”
爸爸沉默半响方道：“调料？有什么可高兴的？只要不是李二，任何一个男人在他家住上十天半月，他女人的肚子准能大起来。你女人家，以后少管闲事。”
妈妈不悦，却不好再说什么。
李二小便时滴滴嗒嗒溅到石板上的声音在妈妈听来依然如故。
李二女人肚子出怀的时候，李二动不动就打女人。一墙之隔的我们常可听到打完女人后李二绝望的叹息。这样的时刻爸爸每每十分忧虑地注视着妈妈，且一支接一支吸烟。
李二女人生一儿子。吃满月酒的那天，姨夫正好来我家。我们和姨夫同时听到李二小便溅到石板上滴滴嗒嗒的声音。这声音之后，李二爬在墙头上问我妈：“是石匠大哥来了吗？”
“来了，你来不来？”
“我就来。”
李二滑下墙头。
李二一进门就请姨夫和爸妈过去。姨夫稍做推让便跟上李二走了。妈妈也跟了去。
姨夫给我们说，他也确实想看看。
李二年近四十得子，柳树林的乡亲们都来庆贺。李二女人喜滋滋抱着儿子在人群里转悠。她把刚睁开眼的儿子抱到姨夫面前，指着姨夫对什么也不可能知道的儿子说：好好看看恩人。
姨夫久久注视着李二的儿子。
李二这天真正醉了。亲友们走得差不多的时候，李二疯天疯地地扯住姨夫硬要同姨夫对饮。两三杯酒下肚，姨夫看出李二神色怕是醉了。于是他一再拒碰李二擎着的酒杯。李二火了，酒杯朝姨夫头上扣过来。李二吼出了平生第一声：“我日你妈！”
姨夫脸色骤变，血色全无。眼睛喷射着愧怒之光。一只手将全身膨胀的力量全部施加到另一只手上，这只手霎时青紫麻木……
可能要发生什么了……妈妈赶忙拨开围观的人群，使劲将姨夫拖出。姨夫双脚跨出李二家门的当儿，突然转脸朝身后的地上猛唾一团，大声道：“蔫球！有能耐吗？”
“先人啊……！”李二刺穿云空的男人的哀嚎在妈妈和姨夫身后顿时暴发出来。
数年后，一个非常确凿的事实是，李二儿子的嘴巴长得跟我姨夫的一般无二。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浙公网安备 33010802003832 )
发表于 2003-9-1 21:42
收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