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8:23 编辑 <br /><br /> 旧物上的时光
文 / 嘎玛丹增
对一缕阳光的迷恋,我的眼睛,再一次失语。
阳光,从房顶上青灰瓦缝间泄漏下来,光线穿过潮湿灰暗的空间,照射在蒙尘的木板墙壁上。我坐在犍为县罗城古镇船型古建筑群落的屋檐下,举着相机开始了对这些光线的跟踪。粉尘就飞扬在那些透亮的光线里,而投射在墙面和木梁上的光芒也在缓慢地移动。对于阳光在物体上的瞬间移动,只有通过照相机的长焦镜头拉近以后才能发现。准确地说,要在墙壁上斑驳的光影里看到阳光的运动,聚焦点和曝光点需要取其中间值才能从成像以后的相片中看见。按下快门的瞬间一般可以用秒、分秒和毫秒计算,阳光投射在物体上并瞬间移动,这个瞬间通过胶片记录下来,是现代科技的精确,我的眼睛不具备这种功能。这是生命的局限。
我原本可以套用一句现成的语词来表述这个现象,比如“光阴似箭”。但在罗城古镇的阳光下,我被雪藏在老屋一缕缕透明的光线里,不因阳光在房梁和墙壁上的游走,实为那些旧物在这个下午所散发的迷人光芒。这种旧物的光芒,在任何时候,都让我感到持续的亲切。
时间在消失,往事,寄存于古老的房梁和青灰瓦片。旧物总是停留在我们人生的某个时刻,安静地躺在年轻的阳光下,散发着持久而美丽的光芒。
我一直不是很清楚,这些年一次次离开城市,在一个又一个古镇奔跑着穿越,是对本真世界的远离,还是靠近?我到底想在那些旧物中寻找什么?在罗城举着照相机持续地跟踪旧物上移动的阳光时,我似乎开始明白,对古镇或旧物的热情,于我并不是一种模糊的寻找,而是一种精确的缅怀。
我像一棵不再生长的树,萎缩在虫蛀的历史里,想念着土地和阳光的恩情。
我的童年,父亲的童年,父亲的父亲的童年……都以幸福的方式,铺陈在那些旧物的光芒里。
我们曾经远离土地,告别了伴随我们成长的老屋和田野,到一个遥远而浮躁的地方寻找人生,苦苦挣扎在名利、虚荣、情色的喧嚣中,当所有的意义和目标开始花白以后,才明白能够还原生命的,依然还是远方的土地和田野,以及老屋里那些已经废弃或即将消失的旧物。
旧物,是剩余在生命里的温暖。尽管,它可能已经破败、腐烂或者死亡,但它们留存的时光,总是以宁静的手势,抚慰着我们想念土地和亲情的心灵。
坐在罗城古镇茶坊之前,我随一个朋友回到了他的老屋。这个朋友18岁时离开了坐落在乐山先五桥的茅草泥墙老屋,在南方某个地方开始了城市人生,经过20年的奋斗成了一个知名企业家。他这次回老屋,除了看望把他养大成人的舅娘,他要给舅娘及家人盖一座大宅院,用以回报一个母亲的含辛茹苦和养育之恩。我们一行除了建筑设计师、还有建筑老板和无数的地方官员。一年前,他出资近百万元专门为村子修了一条水泥道路。我们就是通过这条道路把汽车停在了舅娘的老屋门前。
舅娘已经80岁了,虽然满头银发,但神情自如、手眼灵动。我们刚刚钻出车门,老人就张罗着一家人为我们端茶送水。这个曾经养育了八个孩子的母亲,所经历过的种种磨难和艰辛不难想象。而她在五月阳光里的表现出的健康和快乐,让我联想到土地和在土地上的劳动。从老人粗糙而皱黑的双手中,我看到了健康和活力是如何在劳动中持久的。
五月的田野莺飞草长。正是农忙时节,梯田里晃动着农人们忙碌的身影。布谷鸟在老屋后面茂密的树林里吹着小号。
老屋有很多门,任何一道门都直接通往土地。但舅娘的老屋的确很老了。泥巴墙面已经裂缝,房梁和檐柱成了虫蚁的家园,屋基倾斜着偏离了中轴线。坐在低矮的堂屋门槛上,舅娘对我说。“我20岁的时候嫁到这里,房子就是这个样子了,我都不知道这房子到底有多老?”我非常惊异于舅娘清醒的思维和说话的干净利落。我相信远离土地的大多数人到了这把年龄,不是昏愚在床榻上,就是痴呆在电视机前。
“你看到毛主席的像没有?”老人指着堂屋正中的毛泽东画像说:“几次都想撕下来,但粘得太牢了,担心撕烂对毛主席不敬,就留了下来。”毛泽东这张70年代的画像,让我再一次回到了童年。
老人的思路清晰,说起话来有条不紊。而老人记忆最为深刻的就是大炼钢铁时代的饥饿,我想,那也是舅娘一生中最艰难困苦的岁月。她的孩子们大多生长在那个荒唐的年代。她说,“……我当年就说过,庄稼不种了,山上的树全部砍光了,全都跑去炼钢炼铁,拿啥子糊口?娃娃们吃啥子?我当时有六个娃儿,我都不知道是如何盘(养)大他们的……”饥荒年代的六个孩子,加上后来包括我的朋友在内一共八个孩子,一个不落的存活了下来。为了这个事实,这个母亲经受过什么样的艰辛和困苦?我永远想象不出其间的苦痛。我的哥哥就出生在那个年代,两岁的时候因为饥饿,被一个掺合着泥土的高粱粑活活噎死在了母亲怀里。我的姐姐在母亲腹中因为先天饥饿和由此产生的营养不良,以死亡的方式来到了这个世界。我亲历过“大跃进”以后60年代的饥荒岁月,而整个童年时期围绕着粮食进行的苦涩记忆,就深刻地留存在那些陈年的旧物上:老墙上的蓑衣斗笠、阁楼上的箩筐绳套、墙角边的锄头扒犁、屋檐下堆积的柴禾和门框上飘飞的咒符……
我们的童年在老屋里,恩情也在老屋里。我们这代人的童年,是苦难和幸福的童年,恩情是土地和父母的恩情。苦难既是一种伤痛,也是一种财富。我的朋友正是因为童年的苦难,才有了他的背井离乡、奋发图强,也是因为舅娘和土地的恩育,才成就了他和他的事业。
朋友早些年就想把舅娘接到城里,但舅娘不愿意离开老屋和土地。土地于舅娘的恩情,舅娘于孩子们的恩情,虽说是两个不同的方向,但一样的沉厚深远。关于拆除老屋修建新宅,我的朋友做了很长时间的思想工作,并动员了全部兄弟姐妹的力量才把舅娘说通,但舅娘始终坚持必须保留一间茅草泥墙的老屋,否则,“在我死之前谁也别想动老房子一砖一瓦。”
舅娘固执着的坚决,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思?也是一种缅怀么?或是生命对过往岁月的祭奠和念想?一年以后,舅娘及家人将会居住在一所现代化的深宅大院里,舒适地享受现代文明。但我有足够的理由相信,在果园深处无数的黎明和黄昏,会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散步在留存的茅屋周围,老屋以及老屋里那些旧物,也许就是明亮在老人心中的光芒,就像我的眼睛和心灵,在旧物上的光芒中,总是能够回到从前,感受亲切和温暖一样。
五月的阳光照耀着舅娘鹤发童颜的身体,也照耀着罗城古镇戏台下面孩子们嬉戏的笑脸。就像阳光对一棵树和一朵花的照耀。我在舅娘的皱纹里看见了未来,而在孩子们的笑声中又回到了从前。
罗城古镇的下午,到处都是人群和声音,只有木墙老屋和旧物上的光芒沉默着。
我还有很多的下午可以坐在这样的阳光里,安静地靠近老屋,沉湎于旧物的光芒,一次次看见时光在旧物上闪亮、移动、直至消失。
在我的眼睛里,和在舅娘的眼睛里,那些旧物上的光芒,有没有不同?此时,我已经离开了舅娘,悠闲地坐在罗城古镇露天茶坊的竹椅上,和老屋木板墙面上的光芒进行着亲密交谈,而舅娘在我们午后告别的时候,就背着背篓走向了田野。
太阳下山之前,我在罗城古镇明清建筑群落里,似乎听见了一个源自远方的声音。声音,是从旧物上暖色的光芒里发出的,在这个声音里,时光,已经消失。
关于罗城古镇,在老屋的短暂停留,从旧物上的光芒开始,并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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