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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7:33 编辑 <br /><br /> 英嫂子的故事
英嫂子的丈夫是我的远房堂哥,这样算起来我们虽然是本家,但关系并不是很深。我老家的乡下人都有很深的家族观念，我从小就是在乡下喝着地底的井水长大的，所以在那几乎是坐井观天的乡村里，我的脑子里从小就被灌输进很强的家族观念，一直到我出嫁的那天，母亲还在我面前说了一句话，出了嫁之后，你要记住，娘家的一条狗都是好的。母亲的话，我一直牢记着。没出嫁之前，我在城里上班，每到周末礼拜天，宁愿没事满大街的瞎逛，也不愿意回家，总觉得乡下的生活单调而枯燥，没什么值得我留念的，不知道为什么自小就有这样的感觉,一回到那个村子里就觉得郁闷。可自从成了家之后，我竟然开始变得天天想着抽空回家看看了。尽管现在是天天想着，可却再也很难抽出空来。一个月难得回家一次，每个礼拜天都要从城里先回先生的老家看孩子，然后偶尔抽空转车回家转悠一下，有好几次从我先生的老家转车到我自己的家之后，连饭都来不及吃就开始急着返回了。我母亲的家和我婆婆的家其实也不过相距２０里左右的路程，可我却在每个星期只有一天休息日的时间里把大多数的时间都耗在了去婆婆家看望孩子上了。为此，我母亲很是不满意，当着我的面说过几次，到底是养姑娘不得济，有了婆家忘了娘，连家门都不肯回了。她老人家的唠叨，我听了很是难过，可也没有办法，谁让我们女人天生就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命呢。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哪能说回就回来呢。
说到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就想起了我们村里的一个人，我的远方堂嫂子，英嫂，她才是真正这样的命，死心塌地的跟了一个男人之后，直到死也没回过娘家。
英嫂子虽然和我是平辈，但她的实际年龄比我母亲还大一岁，是老嫂子了。我郭氏一门人在文化大革命之前都是地主出身，如果不是受政治牵连，郭氏的家族和人丁应该都是很盛旺的才对,可现在这一门人的人丁却很寥落。我曾祖父曾经是乡里远近闻名的私塾先生，写得一手好文章，听村里的老人说他生前经常帮人写状纸打官司。我祖父在世前也是个很有医术和医德的西医大夫。可不知道为什么传到我父亲这一代，一门十几口的男丁竟然没有一个是正而八经的读书人了。那年月，因为文化大革命风波的袭击，和我父亲同辈的叔伯们绝大数人都成了光棍。我母亲说，她到郭家来做新媳妇的时候，一个门里的人当中竟然找不到一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媳妇。为此，家族里遇到红白喜事，总是母亲一个人去操持，那些大伯子小叔子全都是没有媳妇的光杆子，琐屑的家务事，他们也无从下手。英嫂子的婆婆是我们家族里唯一和我母亲是平辈的妯娌,只可惜她的年龄与我祖母差不多大,上了年纪的人,家族里遇到红白喜事也指望不上她来操持。可这英嫂子，虽然是小了一个辈份，却可以帮我母亲一把的。记忆中在我七八岁的时候，我二祖母和我的二祖父过世，因为二祖父唯一的儿子大宝爷也是个光棍，所以他们的丧事也都是我母亲和英嫂子操持的。英嫂子在我小时候七八岁的记忆光景里，是个很能干也很干净的女人，每天都穿的很整齐，其实直到三年前我出嫁的时候，她也还是穿得很整齐的，就是有点不伦不类,打扮的和自己的年龄不相称。我出嫁的那天，英嫂子没来帮操持，那时她因为得了食道癌而躺在床上。我出嫁的那天晚上，她过世了。第二天是我做了新娘子之后回门的日子，因为是新人，按照世俗规矩，不能去吊丧，很不吉利，况且我那时已经怀有四个月的身孕，更是不方便去。母亲为怕我的婚姻有不顺，在出嫁的那天下午，太阳老高的时候就催促我先生和媒人赶快放鞭炮开车走人。
英嫂子的最后一面我没有看见，只是听人提起而已。她临死的时候已经骨瘦如柴，浑身青筋暴露，让熟人看了很是凄凉。然儿最凄凉的还是她的丧礼办的也很是不成样子。英嫂子的丈夫和她过了二十多年了，夫妻感情一直不好，她的死于他来说是一种解脱，他没有因为她的走而有多少的伤悲，用他的话说，早走一天，他的日子好过一天。中国有句古话，男人最快意的事情有三件，升官发财死老婆。这英嫂子的丈夫一辈子也没发过什么大财，不过早年当过兵在部队里乐了一会儿，退伍回来后终究也没高升个一官半职，命运开玩笑似的把他牢牢拴在了黄土地上，为此，他从部队回来后总觉得有点英雄不得志的落寞感觉。英嫂子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细挑的个头，白白的瓜子脸，可她那时候偏偏就看上了我这个性情暴烈的堂哥。说句实在话，除了那一魁梧的身材让人感觉有男人味外，我没觉得我那堂哥有什么地方是好的，村里人在背后也都喜欢骂他是牲口，这样骂他主要还是因为他脾气不好，经常人前人后的打老婆。人们常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我堂嫂子虽然和我堂哥一辈子感情不好，可堂嫂子是一辈子都死心塌地的爱着堂哥的。村里的所有人都知道，我堂嫂子从嫁到我们村子里之后，是一辈子都没有回过娘家，这其中的原由，听村里的人说，是因为我堂嫂子和我堂哥结这门亲事时，她娘家的人没有一个同意的，他们那时候主要嫌弃我堂哥是地主出身，在文化大革命期间被打倒成坏分子，会牵连人，可偏偏我堂嫂子那时候态度很坚决的要跟着我堂哥，，也不知道究竟看上他什么，反正英嫂子在年轻的时候为了逃避家人的管教和我堂哥私奔过。后来听说她娘家人来我堂哥家闹一阵子没找到人就在村里众人面前发誓一辈子不准这姑娘再回门。
就这样英嫂子和娘家人断了关系。听说起先英嫂子和我堂哥的感情也还是很好的，可时间久了，我堂哥的暴烈性情就都露出来了。早年我们乡下人耕地劳作没有手扶拖拉机，童年里我记得我们乡里人都是用老黄牛耕地的。用老黄牛耕地都是用鞭子在牛屁股后面赶的。记得在我９岁时的那年夏天傍晚，母亲叫我端一碗鸡蛋饼送到田地里给正在田里耕地的父亲吃。我刚走到田垄埂前，还没来得及喊爸爸吃饭就看到恐怖的一幕：我那堂哥和我的英嫂子正在田里吵架，一边吵着一边扭打成一团。英嫂子在前面哭得凄惨而洪亮，跟在后面的堂哥左手楸着她的头发右手挥着耕地赶牛的鞭子往她身上抽。他家的田地和我家的田地比邻，父亲最先看到了他们在争吵，可当父亲赶着要去拉架的时候，他却像牲口一样要把鞭子挥向我父亲，吓得我尖叫起来，狂喊爸爸小心。于是我父亲退回来了，和村里许多在田地里劳作的人一样开始呆立在那里袖手旁观，假装什么都没发生。
说是假装什么都没发生，但事实却在后来证明没发生也发生了。当天夜里，我们全家人都已经入睡，突然有人隔着篱笆敲门，母亲起来一看，是英嫂子的二儿子，他乳名叫以强，按照辈分，他应该叫我大姑姑，可实际上他比我大足有十岁，因为是远房，在我小的时候，他不好意思叫我姑姑，只唤我的乳名玉琴，虽说他是我侄子，但我小的时候和他一起玩琉琉球的时候，却常常是把他当哥哥一样在他面前玩输了就撒娇耍赖的。他在我印象里是一个好人，只可惜好人都不长寿，坏人偏要过百年。他死得比他妈妈，我的英嫂子还早。那个夜里他来敲门，是哭着来求我爸爸和我妈妈去看看的，他说他妈妈快不行了，大约是被我那堂哥打得太重的缘故吧。我爸爸犯难的对我的大侄子以强说，你爸不让人说情，我们去了也不好办呀。我爸爸这样一说，以强就用手捂着脸放声大哭，说，你们再不去，我妈妈就要死了。还是我妈妈心肠好，知道我那个牲口脾气的堂哥不容人说情，便想办法约了村里的几个外姓人家的老太太一起去他家说话，母亲料想他对半死不活的老人是不会轻易动粗的。经过众人的好说歹说，那牲口男人总算在半夜里用木板做成的平车又把被打得半死不活的英嫂子拖到街上的卫生室去挂水了。其实像这样的情形，在我小时候的记忆里，并不是什么新鲜事，他们家吵架就像农村人天天喝稀饭就萝卜干一样频繁。
可能是司空见惯了，所以在我小时候的心灵里，虽然一直都是对英嫂子这样的人抱有很大的同情的，但却从来没有去担心过她会出什么大问题。村子里的人也因为见惯了他们家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的闹剧，所以大家渐渐的也就都漠视他们的这种状况。只是人们由原来的漠视，到后来渐渐的又开始在默默的注视着他们了。我上小学的时候，英嫂子还是个天天早上按时起来做饭洗衣服操持家务的人，我每天早晨背着书包上学，牵着两个年幼妹妹的手，从她家门口经过，看见她，我都会不经意的和她打招呼，说声，英嫂子，你起得真早。等到我读初一的时候，我因为住校的缘故，不再每天都从她家门口经过看到她了，每个星期天回家一次，偶尔经过她家门口看到她，我也还是和她打招呼的，只是后来我发现她不像以前那样愿意搭理人了，你和她说话，她像是听见，听到你的声音会抬头向你望望，但是常常是不作答，不吭声，那和你目光交接的时候，面部的表情也是像僵尸一样凝固着。再后来，我就听到村里的人说她脑子有些坏了，经常一个人披头散发的在早晨天没亮就起来窜门，跑到哪家门口要是碰巧遇见她男人也在人家玩，和人家妇女说笑，她就会开口骂人家，说人家的妇女勾引了她的男人，她挨打都是人家教唆的。
起先，村子里有些泼辣的小妇女被她骂了之后会一跳三尺高的和她扭打开骂，甚至还要和她上纲上线的理论，可后来不知道怎么了，村里的妇女们都开始有些怕她了，不敢招惹她。据说有一次，也因为这样的口舌纠纷，村里的有一个妇女带着她的男人到她家里去打她，刚打了她一个耳光，她就不省人事了，英嫂子的男人恰好那天不在家，等他从田里回来看见女人不省人事，也不叫救护车，干脆直接把人抬送给打人的这家子。说是不要她了，随你怎么弄死她都行。那妇女先是雄赳赳的跑到人家打人，还扬言要她死都能，真的看到眼前的人要死了，她却吓得六神无主了，连忙又拨１１０来处理，１１０来了二话没说就叫打人的这家人先把人带到医院看病然后再处理。自此，英嫂子在那医院被医生抢救过来回来后，除了她男人打她之外，再也没人敢打她。
越是没人敢招惹她，她越是张狂。她常常在村子里骂人，先是骂人家小妇女勾引他男人，接着连大姑娘老太太也骂了，只要是女人她见了都骂，谁也劝不住。为此，他男人经常气得恨不得一个巴掌把她打死，可她不打也像个半死人一样。年轻的时候，做饭，洗衣服，扫地，插秧，所有农村妇女会做的活她都能干得井井有条，到后来什么都不做了，不做也不吃饭，她经常一个星期不吃几顿饭，男人起先把饭做好后还喊她吃，后来渐渐的因为气她到处骂人不但自己不喊她吃饭，还不准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喊他们的母亲吃饭。
英嫂子说起来很滑稽可笑。她自四十岁以后，人变得懒散且又不肯进食，但却挺喜欢打扮的。只是打扮的有些不伦不类，我经常看到她头上扎着和我读书时头上扎着一样的红红的蝴蝶结，腿上穿着一九九几年流行的健美踩脚裤。如果从背后看她，还是很年轻很好看的，有魔鬼身段骨感美，可一旦站在了她面前看她，就有点害怕了，那感觉就像是大白天遇到了鬼一样，能吓得胆小的人撒腿就跑。英嫂子的脸色不难想象在长期饮食不调，精神错乱中会怎样的不堪入目。她在后来成了人人害怕的人。然而就是这样人人害怕的人，她的有时候表现却又跟正常的女人没什么区别。
村里人听她男人讲过一次，一个下雪的深夜，她男人正在厨房的小床上睡得正香，打着很沉的呼噜，却突然间被一只手骚扰醒，他本能的以为是贼，呼啦的一声将床头的灯拉着，惊坐起来一看，竟然是天天和他分床睡在堂屋子的女人。他以为她又是发神经的在这半夜三更来找他茬子打骂人来了，他一见她就阴沉着脸来说，你想干什么？他以为他这一问，女人会喋喋不休的说个没完没了的废话，哪知道她只说了一句，天冷，我想睡在你怀里。男人不耐烦的说，冷就开电热毯。说完，男人倒头就睡，谁知他刚睡下，女人就搂着他的脖子，钻进他的被窝呜陶陶的哭了起来。
这其实并不是英嫂子在精神失常之后唯一有过的一次正常女人反映。在我的记忆里还有一次就是英嫂子的二儿子以强在医院住院的时候，我们村里的人都去探望的那次，那时英嫂子已经严重失常，可她居然在听说了她儿子以强住院的消息之后，一个人从乡下徒步跑到县城医院里去找她的儿子。
英嫂子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叫以群，因为小时候生病用的青霉素药水太多导致了他脑子跟他妈妈一样不正常，虽然不是痴子却也楞傻的很，读了七年的小学一年级之后实在因为成绩不能过关升不上二年级而被迫辍学。二儿子是个很精明也很孝顺的儿子，只可惜初中毕业后有一年到外地打工，在六月酷暑季节回来因为中途中暑而在车站就晕倒了，后被人送到医院抢救，因为不及时，耽误了，一命呜呼。他在弥留之际，已经不能说话，可他看到母亲的时候，眼角却流了很多的泪水。英嫂子已经是很多年说不出一句上路子的正经话的人了，可奇怪在她儿子弥留之际，她却紧紧拉着儿子的手说，以强，你怎么这么狠心丢下我不管，你走了，以后谁到坟头为妈烧纸呀？！你妹妹是女孩子，总有一天是人家人，你大哥是个半个痴子的残废人，将来连媳妇怕都讨不到，你走了，你叫我以后靠谁过呀，你这一走，这一家人迟早也得绝种。她当时拉着儿子的手说这些话的时候，旁边站着很多人在听着，那次我爸爸也去探望了，爸爸在当天晚上回来后就和我妈妈说，这女人一点也不痴，她什么都懂得，哭得比谁都伤心。
英嫂子生前说的话，在她死后果然应验了。她死时，唯一的女儿因为远嫁在徐州外市没赶上来看她最后一眼，她那个傻儿子在她死后还没下葬的丧礼上就哭着拉着他年近八十的奶奶衣角吵嚷着要吃饭，说肚子太饿了，族里的人说领哭丧棒的时候不能吃饭他就哭着大闹，被他老子气得狠狠的揍了一顿。英嫂子死后，村里的人去她娘家把信，一直等到棺材下地，也没等到她娘家一个人来封棺。没办法只好就这样草草葬掉。
俗话说的好，死了死了，一死就万事百了。如今英嫂子的家里就剩下光棍爷俩过日子。以前我那堂哥哥有女人打的时候，虽然性情暴躁打孩子还是比较少的，如今没了老婆，生活里稍有不如意就拿他痴儿子出气。去年听村里的人说，有一次他痴儿和他一起在田地里因为干农活让他不满意，被他打急了竟然还起手来，一个拳头将他踹倒在地，事后他咆哮着说要把他儿子活活弄死，可终究也是说说而已，可能到底是岁数不饶人吧，毕竟他也是将近六十岁的人了，这要是在前几年，以他的牲口脾气，就算不将儿子弄死也得剥掉他的一层皮不可。
自英嫂子走后，这牲口脾气的堂哥在性情上也变了许多。他女儿虽然每年春节都带孩子和老公回来看望一次，但他对他女儿的儿子，他家唯一的第三代单传血脉却很是不喜欢，他常对村里的人说，女儿家的儿子，到底是人家的香火，疼他也没用。他不但不喜欢女儿家的孩子，就是在村子里，他现在也从不喜欢搭腔村里谁家的孙子孙女，见了不懂事的毛孩子，他还会很凶的骂人家，有人说他这是自家没种了，看到人家就嫉妒，变态心理。究竟是不是，这也是种猜测，只是英嫂子，若是地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后悔年轻的时候冒着背叛家门的罪名选择这个男人；她若地下有知的话，看到自己死心塌地的跟了一辈子的男人，如今在他走后，也像一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到处乱转悠，生活得没有一点希望，并没有像他嘴里说的那样，她早死一天，他就早好过一天，那么她又该作何感想呢？！昨天晚上我听网友风铃姐姐送我的音乐《不值得》，听着，听着，我就想到了我老家村子里的这个女人的一生，活得好苦，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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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7-14 22: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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