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36 编辑 <br /><br /> 马老先生的故事
我曾祖父在世的时候是晚清秀才出身,写得一手好文章,他的文采曾经名闻乡里,可惜他由于出生在那个动荡的年代,空有一腹墨水,并没有在仕途上取得任何的功名。唯一令我们这些后世子孙值得荣耀的是,我的曾祖父生前办过私塾讲学,也算是造福乡里,不愧桑梓。我出世的时候,他老人家已经作古。这样说来,我对他是一点印象都没有的。但是自从我幼时记事后,却时常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将他提起。在我耳边能够经常将他提起的人,除了我的家族内部长者外,还有一个老人,他是构成我心中的曾祖父形象日渐高大清晰的最重要的线索。这个人就是马老先生。说起这个马老先生,小的时候,我的父母是从来没有教过我们怎样称呼他老人家的,村子里和我差不多大的小伙伴们在我童年的记忆里,也没有见过谁对他有过一个准确辈分的称呼。我们从小到大,都是这样称呼他的,马老先生。关于马老先生这个称呼,在我们的村子里是通用的,不分男女老少第几代。我现在回忆起这个人,其实也只知道他姓马,在我将近二十多年的记忆里。如今村子里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反正我的父母是不知道他的名字的,那么我也就更不知道了,和他差不多大的老人,村子里如今也已经没有了。
马老先生之所以经常在我们这些后生面前提起我的曾祖父,是因为我曾祖父就是他当年的求学先生,很受他的仰慕。他对我的曾祖父有很深的怀念情节,幼时记忆中,每见他提起我的曾祖父,总见到他不忘在我们这些后生的面前将我曾祖父夸赞一番,还常遗憾的说,你们家是世代书香门第,真没想到一场文化大革命,竟然把这样一个书香门第就这样革的连一个识字的人都没有了。那时他说这样的话,我也不过七八岁的光景,却每听到这样的话就感到自卑,我自卑我的双亲中没有一个是识字的,更自卑的是在我的整个家族的亲戚里,也找不出几个是真正读书识字有前途的人。一门九族,差不多都是刨老土的,就是现在家族里有几个读书人,也都是在文化大革命结束之后翻身的。我的最小的姑姑就是其中之一,因为这个出身,她只能在出嫁之后靠我姑父的关系,寻到一个读书的机会,才幸免没有成为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逃离了被黄土禁锢的命运。
马老先生在我的记忆里,他最喜欢夸的人就是我的小姑姑。他说我的小姑姑聪明,机智,还有几份男人的魄力。在文化大革命那些讲究成分的年代,我的父亲和我的叔伯们在生产队里都很害怕村里的那些狗官爬在他们的头上拉屎,唯独我小姑姑不怕他们,我小姑姑不但不怕他们还动不动跑到县城去告“御状”揭发他们。为此,听说我小姑姑没出嫁的时候,我们村里的那几个狗官天天都在背后一边骂一边盼着我小姑姑早点嫁人,并且希望她嫁得越远越好。他们说,我小姑姑一天不嫁人,他们就一天过不了安稳日子。可他们后来做梦也没想到,我小姑姑出嫁后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利用我姑父家族里的人脉,把村里的几个作恶多端的狗官乌纱帽一个不留的全给一锅端了,气得他们直跳墙,却快活了很多长期受他们凌辱的村民。马老先生为这事说我姑姑的泼辣在那个特殊年代里拍上用场了,且泼辣到点子上去了。
马老先生是个很传统封建古板的老人,他由于早年跟从我曾祖父读过四书五经,所以对女人的言行要求特别苛刻。这个苛刻,我曾领教过,村里的很多女孩子也都领教过,包括他自家的孙女。
我幼时是个被家里认为脑子有点问题的孩子,因此父母对我也从来不做太多的管教,一直到我九岁入学之前,我都是一个不用被书本束缚住天赋的孩子。二妹比我小一岁,她却比我先一年入学,原因是爸爸认为她脑子好使,能读书,而我是适合在家里帮父母放牛做家务的人。我记得在我七八岁的时候,还有人叫我的绰号“大痴子”。有一次,母亲在傍晚的时候叫我去放牛。我把我们家里的那头老黄牛牵到田垄后就散开绳子任它自己在野草丛里捋吃。一个人放牛,没有玩伴,和我一样大的孩子都去上学了,只有我入不了学常常一个人望着天空发呆,做着渴望实现的上学梦。那时在一个偌大的旷野放牛,很无聊,恰好那时候我们家养了一条很大的狼狗,它天天都跟着我,放牛的时候它也紧随我身后,是我孩提时唯一的玩伴。孩提时代无聊的时候,我最喜欢骑狗,其实我们家的那头老黄牛也是能骑的,可它太高大了,我个头小,骑上去很费劲。于是我就柿子专拣软的捏,经常背着父母骑狗玩,那一次不巧,我骑在狗身上,没玩到牛肚子饱,就被迎面走来看护庄稼的马老先生给瞧见了。他一边阴沉着脸大呼一声,你个小杀头的(老家方言骂小孩的话),还不下来,小姑娘也能拉开着腿骑狗吗?!不害臊,回头我就告诉你爸去。他那一大声的呼叫,吓得我差点没从狗身上摔下来。
晚上回来,从爸爸阴沉着脸呵斥我跪下的表情里,我终于知道这个老头跟我说的话不是用来吓唬我的,而是动真格的。心里对他那个恨,那时真的是咬牙切齿。我爸爸一边用巴掌打我的脸一边呵斥着问我,你还骑不骑狗了?你脑子里到底都装着些什么了?那狗也能骑吗,怎么没让狗给你啃掉呢?!狗的确没将我啃掉,不过骑狗让我把裤裆给弄绽开了。我妈妈站在旁边看到我的裤子坏了,她也气得铁青着脸,要知道那是一条前几天她老人家到街上买的新布回来后自己一针一线亲自为我缝制的。她一般很少为我做新衣服,那次为我做那条新裤子,是因为爸爸和她在那个夏天商量好了,等到立秋过后,九月茶花开的时候,就送我去上学,好歹先让我去念念看,总比不念好。用他们的话说,是痴子也让她锻炼一下,不念怎么知道她到底痴到什么程度呢。然而就因为那次骑狗,弄坏了新裤子,也伤了父母的心,使得他们对我彻底失去了信心。那年九月茶花开的时候,我没有被父母送进学校去,那年九月过后我还是像个傻妞一样,常常背着父母偷偷的骑狗玩,一直到我九岁的那年,我才结束这种疯疯傻傻的生活,让他们相信痴子终究也是能读书的。马老先生和村里的很多人一样,在我未入学堂前,都是把我当着问题孩子看待的,直到我入了学之后,取得了优异的成绩,拿了一张三好生奖状回来,他才在村子里的人面前为我说了一句话,这痴丫头到底不愧是书香门第家的后代,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要是不会打洞才叫人奇怪呢。村子里有人说,那也不一定,痴子能念书有什么好希奇的,杨家将里的烧火丫头还能挂帅打仗呢。虽然是戏言,但他老人家在村子里的人面前说话还是很有分量的。因为他是继我曾祖父过世后我们村子里最有学问的老人,且年轻的时候又做过地方官,见识过一些世面,所以自他的那句话一出,以后再也没有人怀疑过我的智商了。我的父母,尤其是我的母亲,在我上学后,因我的学习成绩表现突出,也像吃了定心丸一样,再也不为人家说我是痴子而感到寒心。鲁迅说,众口烁金,击毁成销,这话在我亲身经历的故事里让我相信流言蜚语的杀伤力真的很可怕。还好,这个马老先生,他的出现让我没在众人的流言蜚语里丧失做人的信心。他的话还了我人格上的一个清白。为此,不管他是怎样一个让世俗人不能接受古板封建传统的老人,我都是从心里庆幸遇见他这个老人的,在我的童少时被人误解了很长一段时间的坎坷岁月里。
马老先生是个很古板且古怪的人,古板古怪的有些让人觉得好笑。他从不和村子里的妇女坐同一条板凳,不管是老太太还是小妇女。他们家还有一条不成文的家规,晚饭后所有女人一律不准出大门窜门子。小的时候,我记得有一天傍晚,村里来了个放电影的,要在村子里的农家场院上放一场红楼梦的电影。那时候,村子里人家的电视机还没有普及,去看电影的人很多。一个场院里能站得人山人海的,一眼望上去全是人。
我们那时候小,每次去看电影,爸爸都用手扶的农用小车子把我们兄妹几个放在上面推着。马老先生家有一个小孙女比我长四岁,她那天晚上不知道怎么偷偷的和她嫂子两个人溜出来凑热闹的。那天晚上,我爸爸给我五毛钱,叫我到放电影的那个发动机旁边的一个卖葵花子的小摊子上买一包瓜子。我就是在买葵花子的时候瞧见马老先生家的孙女和孙媳妇的。她们姑嫂俩见我买葵花子,便也去买了点回头跟在我后面,找到我父母,她们于是也就坐在我父母旁边和我们一块看电影。我妈问他们是怎么出来的,怎么不怕她们的老爷子发怒?她们说是偷偷溜出来的。于是我妈就劝她们说,你们不要看到结束,早点回去,免得被你爷爷发现打你们。她们其实是知道她们家的老爷子有多厉害的,可在那个物质贫乏的年代,村子里的人生活那么单调枯燥,就连看电影也是少而又珍贵的娱乐,她们如何能禁得起这种诱惑?!那天,她们一场电影没看完,马老先生就拖着一根长棍子寻到电影院来了。他的孙女翠银和孙媳妇巧玲一见老爷子出现,吓得魂飞魄散,撒腿就跑。老爷子在后面一边骂着,你个没家教的东西,我猜你个个都翻天了,一边跟后面紧追而去。
后来听说那天晚上回去,她们俩个就被打跪在地上,并且被罚跪了一个晚上。他的大儿子和儿媳妇也因为站在旁边插嘴为两个孩子讲情而被老爷子端起小板凳栽了一下子。翠银是他二儿子家的女儿,巧玲是他大儿子家的儿媳妇,为此,两家的大人也都被他骂得狗血喷头,并且说,以后要是再让他发现晚饭后有人出大门,就打断她的腿。他的两个儿子和媳妇心里虽然很看不惯他的古板,但到底没人敢违拗他一句,每当孩子不听话的时候,他们也只要说一句,你爷爷来了,他们就吓得不敢犟了。
关于他的古板传统,记忆很深的还有一次,是他的大儿子家的大女儿要出嫁的时候。那是一九九几年的事情了,具体哪一年我现在记不起来了,反正那时候我在上小学,大约二三年级吧。我记得那个时候,村子里的年轻人谈恋爱还没有现在这么开放,姑娘小伙子的婚事大多数还是靠媒妁之言的。自由恋爱,私订终身在那个时候我们的村子里是被视为不可见人丢尽祖宗脸的丑事。这马老先生一共有九个孙女,大儿子家六个,二儿子家三个。在未出嫁之前,马老先生立下规矩,一律不准她们穿大红大紫的衣服,不准他们穿那时候已经很流行起来的一字步开岔裙子和踩脚裤。我记忆中的这些比我长得姑娘大多数穿得都是白色的确良布做的小褂子,下身配着一律黑色的长裤。她们的头发也是一律梳着马尾辩,经常从村子里经过的货郎卖着的那些好看的蝴蝶结和发卡,马老先生也不准她们买来戴。马老先生说过一句话,姑娘一天没嫁人,就要一天守家规,出了嫁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和他无关。
他的大孙女在一九九几年的时候,人家给他介绍了一个对象,小伙子是部队里的军人。马老先生很是看中这个未来的孙女婿。因为军人一年探家只有一次,那时候他的这个未来准女婿有一次从部队回来后就到他家要带他的女朋友回家过几天。他的儿子和媳妇其实心里是很希望女儿跟着准女婿去的,但是他们不敢私下里做主,于是就对他们说,你俩去问你爷爷同意不同意。中午小伙子到他家吃过饭后,就去向老爷子请示,老爷子说带去行,但是必须在太阳落山之前把她送回来。不能在你家过宿。那个年代,要知道乡下里家家用的交通工具基本上都是凤凰牌自行车,甚至有的人家手头紧的,连自行车也没有,上街赶集都是腿跑的。那男方家离女方家有二十多里的路程,这样来回赶着大概大部分时间也都是耗在路上了。可他们在那个时候也只能这样,谁也没有胆子敢违拗。
再后来,男方家把亲事订下来不到一年便要带人,并且男方说一结婚过后就要带着家属回部队。大概女方觉得自己生在乡下,穿着打扮太土走不出去的缘故吧。婚前日子还差几天没到,他的这个大孙女跑到街上的理发店把发型给换了。她烫了一个大波浪式的披肩长发,回来后为怕她爷爷看见,特地找了个头巾把头发包起来。谁知纸是包不住火的,到底是让他爷爷给看见了。他爷爷斥骂她,把这头发弄的像抱窝鸡似的,干什么?拿剪子给我剪掉。她孙女吓得站在那里直发抖,她父亲见状不好说,孩子日子快到了,你别这样,这头发是小唐(他孙女婿)叫她去烫的。谁知道老爷子一听气得把手里拄着的拐杖一敲到,这个家是他说了算还是我说了算?!一天没出嫁就一天得由我管着。在那老爷子的不依不饶下,他那孙女的一头打理好的大波浪发型终于在还没见到新郎倌之前就被老爷子操起剪刀给铲除了。现在好多年过去了,提起这个事情,他的大儿媳妇还在村子里和人说,我们家的这个老爷子真是活坑人,家里的闺女都被他给管死了,没一个人喜欢他的。
老爷子在家确实不讨人喜欢,但是却很让人畏惧。我记事的时候,他已经有七十多岁了。他有三个儿子四个孙子九个孙女,四个嫡系重孙,可以说是子孙满堂。前两年我没出嫁的时候,他九十多岁的高龄了,还能写字看书,我出嫁的那天,他还到我家帮忙记帐,可见他老来后的精神一直是很好的。我和村子里的许多人都一样认为他会活到一百岁,可没想到就在今年年关的时候,他偏偏没闯下这个关口,听母亲说在冬至的第二天,他中午还吃了一碗饺子然后跑到村子口转悠一下。因为天冷,他的孙子呵斥他到,你转悠什么,天这么冷,望路的呀,还不回家睡觉去。他当时很气愤的说他孙子对他呵斥,是嫌弃他老了,从我家门口经过,见到我母亲迎面就数落他孙子的不是。可没想到晚饭后,他家里的人就跑到我家叫父亲赶过去帮忙,说老爷子没气了。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一个人就这样无疾而终,作古去了。每回家一次,每听到母亲说村子里有老人过世的消息,我就有种很悲凉的感觉。有人说女儿是雪花命,飘到哪就在哪扎根,可我自出嫁后,从来不曾将我生活了二十多年的那个小村子里的人事忘记过。久不在家,异常想家,现在尤其异常怀念这一个个从我生命里过场离去的父老乡亲。他们是我记忆里的根,是我魂梦里寻找心灵归依的线索。马老先生。每想起这个人,我就想起我的曾祖父。他跟我曾祖父一样让我觉得敬畏且值得尊敬。他们是历史里一个时代人的镜子,在他的故事里我追溯过往,深深懂得去珍惜未来人生的一点一滴。
写于2009年7月28日革命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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