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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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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09-8-1 17:34 | 只看该作者 回帖奖励 |倒序浏览 |阅读模式
小说铁头

武俊岭

  生我的那个村庄名叫烟村,离黄河不远。夏口里隐约听到大水的奔流后,人们便会有微微的激动。这一带的沙堆一大片一大片的,大风一起,天地之间满是黄沙。沙堆上生长着白腊条、黑枣树。白腊条一墩一墩的,初春时节便开始绿了。那枣树除了叶子是绿的外,枝干黑得铁似的,给人以硬的感觉,倒与漠漠的黄沙相谐调。白腊条韧且硬,稍加砍削,便成了齐眉棍、长枪杆。

  这地方既出英雄,又产老缺(土匪)。村北八里党后王是王伦的故乡,二百年前从这里砍了不少白腊条子,带走不少人,忽忽拉拉打下了寿张、阳谷和临清。老缺也很多,夜黑风高之时,成群结队,牵牛架户,不知做了多少黑心事儿。
   
  闲话还是少说,还是说说近些年的事吧。地点吗,当然得缩小到一个烟村了。

  烟村村子很大,有四、五百户人家。十几年来,附近各村的政坛可说是风雨不断,不是这村的书记家春节被贴了白对联,便是那村村长家的麦秸垛被一根火柴点了,青青的玉米被镰削了;唯有烟村的书记伍玉稳稳地坐在第一把交椅上,很少有大的震颤。

  这伍玉小时,赖得很,都两岁了还不会跑,皮包骨头,没十斤重,躺在床上啊啊地哭,人们都叫他“小猫”。他娘以为成不了人,天天求神拜佛,背地里抹眼泪。没想到后来吃了一个“姑娘婆子”(巫婆)开的几服药后,竟神了似的越长越壮。到十岁时,个子已超过他娘了。也便在那年,他爹饿死了,咽气前,眼望着伍玉的娘,一个劲地微声说“窝窝!窝窝!我吃窝窝!”

  伍玉娘虽是个农妇,心性却高,看见村上的干部们好歹饿不着,便有了联想,当着众人的面指着伍玉咬牙说:“咳!小猫,我的儿,长大了可别忘了当官!哎!我一步一棍子打得俺小猫当官。”

  伍玉也真争气,先是小队会计,后是大队会计,1980年又当了书记,还兼着信贷员。他有一个老婆叫夏月,相貌美丽,生有三女二男,都四十多的人了,还天天擦胭脂抹白粉,穿着极薄的裙子露出白白的玉腿坐在当街吸引众汉子的目光。伍玉已经盖了两处院子了,都是五间前出厦、两边有挎耳的浑砖房子,底部有水抹石裙子,很漂亮。屋里的摆设更不用说了:冰箱、彩电、洗衣机。每逢节日,那夏月便坐一百多里地的班车,去府城给五个儿女买衣服,红的蓝的白的明晃晃从包里取出来让孩子们穿。旁边有些姑娘们见了,眼珠便有些热,似乎是有点水要落下来,背地里叹气说:  “人家那钱,咋就花不完呢?”村上的汉子,谁不羡慕伍玉呢,时刻大睁着眼,想抓住伍玉的尾巴。但是,有勇的伍玉与多智的夏月经过总结长期的经验,  自有应对之策。对那些只有蛮勇、自己经济上吃点小亏便只会大叫“不行!不行!”找上门来的人,伍玉便大怒而出,与对方比试一番。比如王家五虎那年秋天抗着不交提留,伍玉在喇叭上通知他们到村委会来。半天过去,没见人影,伍玉便提了杆长枪,到王家门口叫骂:“出来!什么五只虎,我看是五条狗!皇粮国税你们不交,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出来!”挺着圆圆的肚子,肚脐眼老大,用手拍得很响。“来啊,谁敢往这里戳?戳我,就是打共产党,不杀你全家才怪呢。奶奶的!”五虎终于没敢出门。对那些体弱不善争斗,遇事却会讲些大面上的道理且这道理并没有多少自私味儿的人,伍玉便动员老婆出马了。夏月迈动细小步子,挤眉弄眼,尖声娇气,小嘴巴巴的如被拨动的算盘子儿,一会儿风波就会平息。至于有心有口有力的人,总是少数,全村没几个,他们与伍玉虽斗过几个回合,但最终都成了伍玉的座上客。他们说伍玉够哥们;夏月吗,除了那说笑听了心里舒服得痒痒外,那菜也炒得不赖。所以说,伍玉之所以能雄踞烟村政坛,决不是什么偶然的事。

  伍玉虽在外面很有虎威,但在夏月面前就不行了,软得像个尿泥捏成的人儿。夏月与婆婆不对眼,早分了家。婆婆一人在那空荡荡的老宅子上过日子,麦、秋给点粮食,还不够吃的,老太太便去拾麦、拾秋。若是生了病,屎尿在炕上,夏月也不管。人家闺女来侍候娘,她见了还要骂。对夏月,伍玉是一点也不敢管的。
   
  烟村的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往下过。村人没事时,坐在炉边闲话,就说人家伍玉这运气,咋就这么好呢?不是,人家这人,咋就这么厉害呢,在几千人的村上,立得稳稳的像一块巨石,谁也推不动。说人家伯老婆,可村上不怕的又有几个呢?其他村上的村干部,虽有三兄四弟,但当不了几年就得下台。他们是人,可人家伍玉可真是神了。但这只是一种意见,另一种却是村上那句富有哲理的俗语儿——“人不能净在晌午顶上”。
   
  伍玉有个二叔,外号叫做“铁头”。这可是个远近闻名的人物,十三岁时被老缺掠去,丢在地窨子里,口用一扇石磨压住。铁头在里面过了两个多月,但他却在一天忽然掀开石磨逃了出来。五八年时他把老伴一人扔在家里,带着三个儿子一个闺女闯了关东。一去几十年,没有回过一次家,只是每年寄一点钱来。他竟混好了,成了林业工人,儿女也都有了正式工作。这老汉退休后叶落归根,回乡来会老织女了。上些年纪的村人对这老头别提有多亲了,围着他,谈这谈那.

  一老头说:“铁头,那年你是十八吧,一个人推着木轱辘车子贩红枣,正推着,被后面一个人一下摔倒了。你刚想起,那人却骑在了你身上,掏出个杀猪刀子就往你脖子上戳。你眼好快,右手抓住了那家伙的手腕,一只手,生生地把那人从你身上拉下来,左手动都没动。那右手得有多大劲啊!”年轻的听了,心里立即有了敬畏,忙去看铁头。真不起眼啊:中等个头,浑身—上下没多少肉,几根黄胡子,秃顶,灯光下闪着亮;只是一双老眼却亮得出奇,让人想象到大雪后枣树一身银白里露出的一两点黑。
   
  到家后的第二日,铁头在薄明中起床,村前村后地转悠,手中提着根齐眉棍。这棍跟着他三十多年了,已经磨得很光滑了。铁头这里拍拍枣树,那里摸摸白腊墩子,内心里很是有感慨。一走就是几十年,人老了,枣树却没见粗多少;自腊墩吗,砍了一茬又一茬,几十茬了。他来了激情,在一个空地方舞起棍来。

  呼呼呼,棍棍生风。一个旋风脚打起来,身子未落地,全身重量附在棍子上,垂直落下。哟,棍子入地足有半尺呢!铁头笑了:“功夫还行!

  吃了饭,去看他嫂子。到了大门前,认清了大门没有变样。推门进去,看见一院子的乱七八糟。“谁呀?”屋里有了微颤的声音。铁头想哭。到屋门了,看见嫂子坐在屋门剥豆棵子,头低着,便说:“嫂子,是我!铁头回来了。”

  嫂子抬头看了半天,哇地一声哭了:  “铁头!铁头!你还回来啊!”好一会儿才平静了,铁头问:“嫂子,你一个人住这院?

  嫂子点头。“小猫还孝顺?”嫂子的头便不点了,眼睛又泪汪汪的了。铁头瞪了眼:“咋的?小猫不行?”嫂子说:“小猫当不清媳妇的家。”铁头听了,往地下吐口唾沫:“呸!没公鸡毛的东西。”说完,便迈动大脚,咚咚走了两步,停下,回转身,大声说:“嫂子,以前有啥事不如意的过去算了。以后再有委屈,可别憋在肚里,有你铁头兄弟呢。”
   
  从老伴那里,铁头当然又听到了不少夏月的事儿,牙就咬得有声音了:“这么个狐狸精!对婆婆这样,孬得真是大白天里借不出干灯来。看着吧,我肚里咽不下的时候,是不管叔公不权公的。”老伴听了,忙发出细丝一样的声音:“哎哟,我的祖爷爷,还跟年轻时候一样呀?人家伍玉可是书记哟。”
   
  铁头刚要答话,忽有女人声音像驴脖上的铃铛似的响进来:“哎哟哟,你看看俺天天忙得不知道初一、十五,这会儿才知道二叔回家了。这不,伍玉叫我过来请你老人家了。你老人家过去吧,叔侄俩好好叙叙。”话说完,人也到了屋门前。铁头闪动老眼一看,见一个半老徐娘的女人,阳光下的大脸白花花的刺眼。还有一股味呢,香吗?不是,臭吗?也不是。铁头便焦躁了:“你是谁?”“我是伍玉他媳妇。”  “伍玉怎么不来?王八羔子!”夏月的耳朵哪里能忍这样的字眼,小脾气上来了,耳根热了,脸也有些红。但她的嘴张了几张,终没有说出什么。最后,小声说了句:“我走了。”悄悄离去。
   
  伍玉这时候也真没空,正推着电瓶车送管理区刘书记呢。两人谈完种棉面积的事后,忙里偷闲,每人咕嘟咕嘟灌了半斤白酒。刘书记上路,伍玉送出好远。伍玉回到家,却见夏月正在呼呼地喘气,便问:  “怎么了?谁给你气受了?看你那嘴,撅得能拴个叫驴。”伍玉想玩笑一下。“去去去!还不是你那好二叔,说话噎死个人。好心去请他,他却变脸子让人看。”伍玉听了,脑子里也没多想,只嘴里轻轻地说:  “我去看看。”脚就往外迈,可没走几步,迎头碰见村长来找他,便没去成。
   
  伍玉天天忙得连帽子都戴不住,这是一点不假的。谁有事不找他?什么事他又不管?对于他二叔,他印象是很淡的。二叔去关东时,他才八九岁。后来,村上的老人也很少向他提到二叔。即使偶尔听到一点,也不详细。因此,他对铁头可说是一点脾气也不摸的。

  这一日,伍玉又是酒后送—位乡里的干部。回家路上,大肚子挺着,迈一步,那肚子便颤上一颤,里面还发出点小小的响动,许是酒肉正在肠中运动呢;接二连三的打饱嗝,扑扑地往外喷酒气,上下眼皮紧紧地粘住眼珠子,快合在一起了。忽然,伍玉听到这么一声:“小来!

  伍玉的眼皮慌忙上下分离,眼珠子红得像两枚山楂。左右看看,  没人,但肩膀却像被蝎子蛰了似的疼了。“呀!?”回头一看,呆住了:“哦,你?二叔。”
  
  铁头嘿嘿地冷笑着,用一双小黑眼盯着伍玉看。伍玉的眼睛慌忙避开。但随即,他有一丝愤怒产生了:“你不就是个长辈吗?我可是一级政府首脑,天天忙得要死,没去看你也算不得多大的事儿。你却动手动脚的,像个—个长辈吗?”这样想着,腿就往前迈动。
   
  “慢走!”铁头一闪到了伍玉前面,说:“我问你,我是你二叔不? 你为啥不去看我,啊?
   
  “我没空。”伍玉说,说得很软和,很缓慢,像个病人,便自己生气:他娘的,这嘴怎么了?
   
  “算了算了,我不与你争竞这事了。我想告诉你,你当村干部,可要办事公道,别给老伍家挣挨骂,不然的话,我是不认你这个侄子的。”
   
  这便是叔侄相见的第一面。
   
  铁头没有事干,除早晨在村头溜达一圈。舞一套棍法外,便是找人闲谈。一开始,所找的自然是老头们。日子长了,人们发现,铁头虽是刚猛,却不同于伍玉的蛮勇,两人性情是不一样的。慢慢地,有些年轻的也找铁头套近乎了。在听完铁头讲完一段东北的神奇之后,他们也谈些伍玉的事了;有的甚至还骂一句两句的。但这骂是不敢“祖宗三代”的。即使这样,骂者在骂完后也立即看铁头一眼,吐一吐舌头,扮一个鬼脸,做错事似的。铁头又不聋,当然听见了,他也只好叹一口气,想:“能堵住人家的嘴吗?
   
  有好几次,铁头想找伍玉好好谈谈,细细地掏掏心窝子。可是,没想到怎么这样快,铁头便与伍玉两口子短兵相接了。
   
  这一日一早,伍玉就往乡里去了。上午半晌时,伍玉娘拄着个拐棍,小脚像辣椒似的一点一点到了儿子家。她有好几年没与夏月说话了,不愿进儿子的门,便用拐棍一下一下地捣门,“咚咚”,口里说:  “小猫呀,过来,娘跟你有话说。”可是,好一会儿,里面没有动静。这老太太先是叹一口气,后就忽地想起“我一步一棍子打得俺小猫当官”的话,急了:“当官!当了官又咋的?还不是一样不管娘吗?”那拐棍捣门的声音就大了,且喊叫:“小猫,你聋啦!还管娘的事不?
   
  这下管用了,人出来了,却不是小猫,是夏月,脸子比平时更白了,嚷道:“叫啥叫啥?叫魂呀!猫呀狗的。这里没有,要叫往当街叫去。”说完,咣地一下关上了门。伍玉娘见状,先是呜呜哭了两声;后就更急了,奋力去砸门,边哭边说:“伍玉你不出来算不了完,后天你二姐的二大爷发丧,你就是不去,也得随一百块钱的礼。听见了没?你还当书记呢,不怕丢人啊?’’里面夏月听了,高叫道:“‘一辈子闺女,八辈于祸害’黑熊,生这么多干啥!”伍玉娘这回恼到了极点,侧着身子右手对着大门一指一指的,骂:“你白熊!你白熊!
   
  立时,围了一胡同口人看热闹。伍玉娘见有人劝,哭骂得更欢了。夏月也不甘示弱,一声比一声高,那话根本没法用汉字写出来。正相持不下呢,铁头走来了,没听五分钟,便听出来一二三四,立即,他大叫了:“嫂子,你别哭,也别骂,看兄弟我的!”说完,便找了块几十斤的青石,双手抱着朝着黑漆大门哐哐地地砸。一下,二下,那大门顶上扑扑地往下落尘土。夏月惊了:“这是咋了?这是咋了?别砸了!我开门。”开门后,看见铁头手中的石头还举着呢,便吓得叫了一声。那石头在夏月脚前落地,陷进地去好深。铁头怪眼圆睁:“你的脚比石头硬吗?”夏月脸色灰白,浑身抖个不住。“快去拿钱!一百。”夏月像没听见一般,呆呆地立着。“听见没有?再不拿,我砸你的冰箱了。”这回夏月明白了,哟了一声,一阵风似地到了屋中,拿出钱来,离老远便胳膊平伸着递过去,口里说:“给你,给你。”
   
  一场战事总算结束了。

  这天很晚了,伍玉才回家。夏月见了他,放声大哭,让伍玉找铁头理论去。伍玉刚一听,肚子里也咽不下这口气。可又一想,夏月也有不对的地方,二姐婆家有了丧事,按风俗应随礼,娘来要,给就算了。不过二叔也太恶了,把一块大石头砸在侄媳妇脚前,砸着脚怎么办?咳,拉倒吧,谁叫我喊他叔啦?他那愣脾气,好惹吗?仇可别越结越大了。伍玉的肩膀又好像蝎子蛰似的疼起来。
   
   铁头这人别看年龄大了,心却很年轻。冬天了,村人没事, 聊着聊着,见有人摔起跤来,便也脱了棉袄,寻找对手。众人见他天天早晨舞那棍子,未交手便先怯了三分;交上手,还真的不行。铁头摔倒一个后,仰天哈哈大笑,俨然少年似的。
   
  这些,伍玉当然也听说了,心里很不好受。自任书记以来,不管心里怎样,谁见了他脸上不有一层笑呢?即便是打架,谁敢与他真打呢?那年在王家五虎门前,把大肚子拍得啪啪响,那五虎敢放个闲屁了吗?可二叔,不,可恶的铁头,却在自己膀子上抓了一下,蝎蛰似的疼。“我没空”,三个字慢慢地怯怯地病了似地说出来,或许就因那肩膀的疼呢。伍玉心里还真有些怕呢。不行,以后得小心点。但随即,又十分地不服了。我他娘的四十郎当岁,他却六十四五了,再恶能恶到哪里去?我不惹你就是了,可你也别惹我呀,步步欺着我走,我这书记还有法干吗?想到这里,他哼了一声。
   
  伍玉东邻是一代销点,烟洒糖茶,针头线脑,小本生意。铁头渐渐往那里跑顺腿了,天天去喝几口。他拣最好的洒喝,也不喝多,一次二三两,坐下来慢慢地细品。喝完,便与主人笑谈些天下大事,引以为乐。一连好几口,铁头听见伍玉家大呼小叫地状酒作乐。这天,见了一个老汉背着手踱进来,从脏腻腻的手绢中取出两角钱来,交给主人,口里说:“打一两。”于是,主人便用个茶杯,盛一两酒,递了过去。老汉接酒在手,兑些热水,然后滋地一下喝进去,姿式十分地洒脱,临走还忘不了说:“热乎热乎!热乎热乎!噢,走啦,铁头,走啦。”这一天,铁头正独自饮着,那老汉又来了,铁头让他酒,他就是不喝,说:“我喝‘入口辣’就行。辣辣嘴,热热心,就这么回事。  ”铁头觉得他太可怜了,便问:“还不富吗?”老汉答:“富个屁!农药、化肥,没一样不贵的。盖屋娶媳妇,没四万下不来。可要血命了。”说完,喝了二两“入口辣”离去。铁头发了好一会儿呆。突然,从伍玉家又传来了猜拳行令声:“巧七!巧七!五啦!五啦!哥俩好,哥俩好!……”声音里有疯狂的得意。铁头本来已有了几分醉意,听了这乱哄哄的声音之后,便烦了,一口将杯中的剩酒喝完,骂道:  “娘的,我看看你们喝的啥酒!”到了大门前,门却关着,用手掌拍了几下,喊:“小猫,开门!”里头应了,开门的是小猫伍玉。“哟,二叔!快进来喝几杯.”便进去了。屋中大八仙桌上摆满了十几个盘子。酒呢,是“宋河粮液”、“舍得”,都是高度的,价格不低。座位上的几个,脑门锃亮,嘴上油光。几位见了这老者器宇轩昂立着,忙站起,问,“伍书记,这位是……”“噢,”伍玉忙介绍“这是二叔,退休工人。” “噢,噢,”那几个人说“上座!上坐!”铣头却说:“慢着!诸位先别坐。小猫,你不用给我介绍,我也知道这几位是什么人物。没头 没脸的,能坐到你这里吗?我想让几位给我算一下,这桌酒菜,一共得花多少钱?”伍玉听了,脸上有些挂不住,只是歪着头吸烟,不说什么。旁边一人说:“没啥稀罕菜,三百五十元足够了。”铁头听了后,哈哈大笑,随即眼盯着伍玉,问:“伍玉,这三百五十块钱,加上这几瓶高档酒,得一千多块吧,能买半头牛不?”旁边几个听了,都大声笑了。伍玉听出铁头话里有话,紧张了,凑近铁头,拉铁头坐下,却像棵老枣树似的拉不动,心就怦怦跳了。忽然,铁头拍桌子了,震得筷子落到地上好几根,大叫:“小猫,我问你,一千多块钱能买多少个窝窝头?窝窝头!我的那哥呀,可怜的哥呀!”铁头端端地立在桌前,双手下垂着,那泪哗哗地下落。那几位不解,问伍玉:“他怎么了?怎么了?”伍玉一时也眼热起来,握住铁头的手想说什么。铁头却将手抽回,一下触着了桌子角,一抓,一抬,还没怎么用劲呢,那桌子便倒了,哗哗啦啦一阵响,溅了那几位一身。伍玉这下怒了,一下子扑到铁头身上,将铁头抱起来,随后一用力,将铁头向院中抛去。但钦头落地时却是身子竖直着,一点事也没有。铁头更火了,冲到屋里,左手抓住伍玉的衣领,右手啪啪地扇耳光。那几位见势不好,溜之大吉了。
   
  闹事后的第二日,铁头觉得还不解恨,便到代销点上买了纸笔,将纸裁成对联样子,总共有几十幅,上面有的写“喝民血的玩意儿”,有的写“败家子”,有的写“披着党皮坏党的事”,有的写“你的彩电、冰箱哪里来的?”有的写“你爹怎么死的你忘了?”……写完,从伍玉大门开始,隔不远或在墙上、或在树上,都贴上了。
   
    伍玉一连三天没有出门。

  那些纸条子,半月后经了一场风雨才脱落。

  自从这场事后,伍玉好长时间没在家设洒场。后来,实在非设不可时,才设一次,但再也不敢猜拳行令了。

  好多村人感到快意,他们把铁头简直当成了神灵、伍玉的克星。没事时,人们便围住他让他讲如何揍伍玉的。村人议论:“这回伍玉可遇着恶人了,恶人自有恶人磨嘛。弄不巧,伍玉的运气还要败下去呢。”

  伍玉不能不承认,自从被铁头打了几耳光后,自己在村中的威信真的降了许多。以前骑着车子在村中过,谁见了不让路?谁见了不打招呼?可是,王家的第二虎,那天拉着个空地排车在胡同里走,看见伍玉在后面骑着电动车,那车尾巴便左一扭右一扭的挡路。还有,人们的眼里有话,有笑。那话就是“你不行了!”。那笑呢,简直是嘲笑了:“怎么样?草鸡了吧!

  堂堂的伍玉觉得腚下的椅子有些不稳当了。这日子怎么往前过呢?

  但是,伍玉并不是笨蛋,况且更有夏月在一边出点子呢。被窝里,两口子没少嘀咕了。他们觉得以前的办法不够用了,该做些补充、调整了。有些该沾的光,以前能沾,以后不沾了;一些该管的事,只要不找上门来,就不管了。这样,时光又过去了一年多。三百六十五天里,烟村的政坛上没有发生多大的风波。王家五虎之类,虽然胆子有些大了,但并不敢与伍玉玩真的。他们不敢与铁头比。铁头是谁?伍王他叔,传奇似的人物啊。可以这样说,伍玉如果碰不上什么大事的话,满可以在烟村继续稳稳当当地干下去的。虽然铁头还是看不上他,见了面还会闪着醉眼朝他“呸”地一下吐一口唾沫。村上的好些人,便又说人家伍玉神乎了,运气了,你铁头恶管啥用,人家还不是照样当书记?

  忽然地来了一场计划生育活动,上面的政策很严。听说县长在大会上都被罚了站,这回要下了狠心抓一下了。伍玉当然也不敢怠慢,从乡里开会回来,接二连三地开村干部会。之后,又用有线喇叭宣传了四五天,主要是:生两眙的统统去结扎,第一胎没生下的也得去流产。这样,一个多月过去,烟村基本上完成了任务.

  但是,良忠老头却抱着个死孩子哭着往伍玉家去了。伍玉听了三两句后,便烦了。一念之差,踢了良忠一脚。良忠三辈独传,儿子二十五结的婚,三、四年怀不上孕;这次怀上,计划生育就紧起来。都七个月了,流了,是个男孩。这可把良忠疼坏了。

  良忠挨了伍玉一脚,心里很是气愤。这一气,使他多了个心眼,到处密访,看村上还有没有该流产的没流、该结扎没结的人不。良忠用了不少办法:鸡鸣狗盗,跳墙听房。功夫不负有心人,还真让他访着了,是二狗的媳妇,已经生了一个了,却又怀上了,在家里躲着。平日里三脚踹不出一个热尿来的良忠老汉心里说:“小猫呀小猫,这回我可逮住你了!”便心里痒痒着,看怎么去告伍玉。这一日在家中坐地,来了个村上的工作人员串门,谈及流产一事,说:“第一胎就流产,以后就不好怀了。”一语刚了,良忠那边就哭上了:“哎哟,我的那孙子哟!“哭了好大一会子,忽然一跺脚,跑到铁头那里去了。

  “铁头叔,铁头叔!帮我出出这口恶气啊!”说着便跪倒了.

  铁头愣了,问良忠:“起来,有啥事,说出来计较。”良忠听了,便抹着泪水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这小子老实了一年多,头又痒痒了咋的?”铁头说。

  “非你降不了他。”良忠可怜巴巴的。

  “二狗媳妇怀孕,你看出来了?

  “没有,听说的。”

  “听说?”铁头沉吟起来。过了好一会,铁头拍了一下大腿,对良忠说:“这样,只要有证据,小猫就别想再干了,你的恶气保险也能出。不过,你今天晚上,得跟着我跑一趟。”

  黑夜来临了。没有风,月光中的黄沙泛着淡淡的光亮。狗也很少叫。铁头让良忠领着,悄悄地向一处院子摸去。时间并不很晚,初九的月亮还在天上。铁头趴在墙头上,看见东南角有两只羊趴在地上倒嚼食儿,离羊不远有一条黄狗正伸懒腰呢。铁头便将一块馒头扔过去,那狗吃了,立即睡倒在地。停了一会儿,铁头与良忠便跳过去。东屋里没有亮灯,呼呼地有打鼾声。良忠听了听,说是二狗。堂屋里有灯,二人便到了窗下,听见了有吃吃笑声。二人耳朵竖起来,细心地听。

  “几个月了?”男的声音,铁头一惊:是他娘的小猫。

  “三个月了。”女的,娇声娇气。

  “还不显大。摸着真滑!”男的。

  “你坏!”女的。

  “肚里这个是谁的?我的,还是二狗的?
  
  “你的。二妮是二狗的。”
  
  二妮藏在后院,不要紧吧?   
  
  “不要紧,没人注意那里。别说了,快点吧……”
  
  铁头听到这里,拉了一下良忠,退出几步,低声说:“这家有后院?’”良忠答:“有,净放些柴禾什么的,院墙老高。”

  “走,看看去。”

  两人到了后院,见一个角上有间小屋。南墙上有个小窗,虽是夏天,却关得很严。近了,听见有婴儿哭声。再听,听见一个姑娘哄孩子说:“别哭了!苦命的孩,见不得人的孩,黑孩。谁让你爹是个儿迷呢。为了要儿,什么法都用了,当王八头也愿意,什么人呢!别哭了。 ‘噢噢睡倒倒,老猫来了咬耳朵’。”

  听到这里,铁头与良忠跳墙回去了。

  到了家里,铁头摸出纸笔,吭吭哧哧地写起来。写字不如舞棍儿来得随手,用了半小时,才写完。

  第二日,良忠便带着那几张纸去了县城.

  上午十时许,县里和乡里来了人,迳直到二狗家后院,找出了那个女孩。已一岁多了,因为不见太阳,小脸像蜡纸一样黄,哭声很细。临走,把二狗媳妇也带了走,检查去了。

  很快便查出了——真的怀上了。

  伍玉吓坏了,病了,躺在了床上。夏月往乡里去了好几次。

  半个月后,伍玉被撤了职。

  一时间里,村人见了铁头老远便打招呼。那良忠老头眉里眼里都是笑,三天两头提着斤把孬酒往铁头家里跑。

  烟村的群龙不能无首,乡里看上了王家的述广。通过选举,述广先当上了主任。这一日天黑了,述广提着四瓶好酒来到铁头家,这类事在烟村历史上是第一次。铁头与述广推推让让。铁头说:“你给我送的哪门子酒?

  述广吞吞吐吐说不出什么来,末了把酒放到桌上后便百米跑似的离去。铁头大怒,哐地一下将酒摔到了院中。那酒香从瓶里飞出来,让不少村人闻到了,高叫:“好香!

  铁头今年六十六了。“六十六,吃块肉”,到时候过生日,远在几千里外的女儿也得返回故乡给铁头割一大块猪肉吃了。(9300字)

  

[ 本帖最后由 武俊岭 于 2009-8-3 21:25 编辑 ]
2#
 楼主| 发表于 2009-8-1 17:48 | 只看该作者
9300字,篇幅不算短。
短篇,万字左右的,应该算是长的,但也可以写得好读,让人一口气读下去。
不知我这篇,朋友们读着腻味不?
3#
发表于 2009-8-1 21:26 | 只看该作者
是篇好小说,爱读!问好武老师!
4#
发表于 2009-8-1 21:55 | 只看该作者
好小说,学习。
5#
发表于 2009-8-1 23:10 | 只看该作者
小说是不错,我觉得有些罗唆,不知道对不对.
6#
发表于 2009-8-2 07:21 | 只看该作者
小说展现了那一个年代的真实故事。细节生动,生活气息浓,人物个性鲜明,铁头的刚猛,伍玉的蛮勇等等,跃然纸上。学习问好。
7#
 楼主| 发表于 2009-8-2 09:12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8-1 21:26 发表
是篇好小说,爱读!问好武老师!

谢谢邱天!
问好1
8#
 楼主| 发表于 2009-8-2 09:14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亚菲 于 2009-8-1 21:55 发表
好小说,学习。

谢谢亚菲朋友,问好
9#
 楼主| 发表于 2009-8-2 09:15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09-8-1 23:10 发表
小说是不错,我觉得有些罗唆,不知道对不对.

谢谢秋风跟贴点评!
无所谓对不对,小说是复杂的,读者感受各异是正常.就像张万新的一篇小说,何三坡认为是百年来最好的,我就不那么认为.呵呵,
10#
 楼主| 发表于 2009-8-2 09:16 | 只看该作者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8-2 07:21 发表
小说展现了那一个年代的真实故事。细节生动,生活气息浓,人物个性鲜明,铁头的刚猛,伍玉的蛮勇等等,跃然纸上。学习问好。

谢谢天下为公版主!
小说的写法,力求多样化,说来容易,做来困难。
11#
发表于 2009-8-2 10:15 | 只看该作者
是一篇非常耐读的小说,细节生动,人物个性鲜明。我特别欣赏这篇小说的语言,用词准确生动贴切,很有个性特点,问好武老师,并向你学习!
12#
发表于 2009-8-2 12:16 | 只看该作者
这是篇好读的小说。语言朴实自然,情节生动,人物富有个性,充满浓郁的乡村气息。
精华支持!
13#
发表于 2009-8-2 12:35 | 只看该作者
描写细腻,读者也很容易进入故事,学习,问候!
14#
发表于 2009-8-2 16:42 | 只看该作者
语言朴实自然,故事情节生动,人物性格鲜明,乡土气息浓郁。
问好俊岭老师!
15#
发表于 2009-8-2 16:47 | 只看该作者
先提一下,再看。问好武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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