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 雨

武俊岭

愁  雨

武俊岭

　　街上突然响起了锣鼓声音，我还以为是盲艺人到村了呢。小狗似地欢跑着出了家门，一看，才知是村上的一伙人，胳膊上裹一截红布，吵吵嚷嚷闯进武玉立家。当时的武玉立还在茅房撒尿，尿完了一小会儿了，还是一个劲地四个手指头捏着抖动。“快点！快点！”催着推到院中，一顶白纸糊的高帽子一下扣在头上。于是，口里呼喊着“打倒汉奸保长武玉立。”浩浩荡荡地上了大街。我光着光腚紧跟着，觉得跟耍猴似的，不住口地说：“怪好玩哩!怪好玩哩!”

　　这之后的第五天下午，我在牛毛细雨中倚门望天，第一次尝到了人生的忧愁滋味。眼里含着热泪，想起了昨天晚上，是个月亮天，月光如水，浸得灰白的土墙像张白纸似的。二哥、父母三人的身影映在纸上，活活跃动如鬼。我的心儿咚咚跳着，如听鬼怪故事一般，听父母愤愤地数落二哥。母亲的手指戳得二哥的头晃了两晃，说：“你让人家当了枪头，让人家把你卖了，还不知东西南北呢。”父亲说：“再不要跟在别人后面瞎起哄了，好好念你的书。”二哥听了，频频点头，长发盖住了双眼。

　　牛毛细雨，细雨牛毛。若是在往日，披件不大的蓑衣，赤足走在软软的湿土上，浑水从脚趾缝里溢出，微痒。这里那里，找到了五六根鸡腿蘑菇，白白的，肉肉的，真像是拔毛后的鸡腿，就连一点一点凸起的毛孔，都是极其相似的呢。回家让娘清水洗净，白碗一盛，滴几滴油，放一撮盐，蒸在锅内一阵血色大火后，吃吧!有猪肉味，有鸡肉味。我吃，二哥与我抢着吃，手背上便挨了母亲的筷子：“馋猫，不知道让着弟弟。”我就笑了，嘻嘻的，二哥也笑。我就用筷子夹起一块塞进他的嘴里。他一边夸张地说着好热好热，一边香香地吞到肚里。

　　可是现在呢，天落细雨，我却没有了欣喜——这都是屋里那伙大人捣鼓的，真是该死!土墙头上的青苔，有黑色的边儿，不好看。一堆玉米秸已经霉烂，味儿也不好闻。一只狗走近来，亲热巴结地用黑唇触我的膝盖，软软的凉，我还没来得及扬手去打，它就使劲旋了一下，溅了我一脸腥水。屋里的人们，弄出许多异味，该死的臭大人!有吸烟的，有吐痰的，有放屁的……烟是可分成几个等级的：最好的是“大前门”，开封出的，吸者是公社的一位干部；差点的是临清产的“春耕”，必须—口不停地吸，才不至于“截火”；再次的便是旱烟窝窝，窝中盛着或买或种的烟叶，味儿很呛，吸者却喷喷称美，有劲!这些人咋咋唬唬，吵吵闹闹，我刚到门口时，没有一下子听明白怎么回事，就坐在门坎上细心地听起来。慢慢地，我有了些领悟，再往后，便恍然大悟了——他们在批斗我亲爱的父亲。我出了一身冷汗，像感冒后喝了药盖上被子捂了半天一样，汗津津的，只不过后者较为舒适，前者有些颤抖罢了。我心中有些害怕，心想他们批斗父亲，一定是因为父亲做了坏事了，不是好人了，是坏人又是如何个坏法呢?武玉立的坏是汉奸保长，替日本鬼子筹过粮食。父亲有些什么坏呢?我怎么一点也看不出来呢?屋里的人们，这个说这那个说那，钱啦、粮啦、吃啦、喝啦什么的，我听不很明白，但似乎都与父亲有关。我透过浓浓的烟雾，看到了父亲。奇怪的是父亲的脸色与平时没有什么两样，不喜不悲，左手握成拳头抵住下巴，轻轻地摩擦着短短的胡子茬；像是想着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想。我略松了一口气。眯细眼睛，继续望着细细的秋雨发呆。渐渐的，细雨变成了一块灰布，柔软的。灰布上出现了父亲的一张汗水淋漓的大脸。接着，灰布变成碧绿的玉米，父亲的脸在绿叶间微微地冲我笑着。

　　我忆起了，那是去年夏天的一天，都晌午歪了，家里人吃完饭好久了，还不见父亲回家。母亲急了，大声说：“多咱都是你爹收工最晚，一样的拿工分，凭什么这样憨干?死心眼!真不愧是老年人（老年人这个特殊的称谓，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印象颇为深刻，但对它所蕴含的丰富内容，却是极少理解。成人后读书识理，才知老年人三字有所特指，是指一群六十左右，性情宽厚，老实木讷，做事实诚的人物。其性情与奸、滑、躁、阴相对立。古语里有一句‘弗欺于暗室’，庶几可以表现出他们品性的一二。他们这些人近年来渐次凋零，现已所剩无几。每次回乡，面临一二新坟，我只有唏嘘太息而已)！小星，喊喊你爹去吧。”我听了娘的话，一溜小跑到村后玉米地里。玉米叶子黑油油的，两边的小白刺锯齿似的，我往里走了十几步，两臂上被划出好几道红印子，汗水一浸，沙沙地疼。我十分委屈，眼里有了泪水，哭似地喊“爹——爹，吃饭哩!”呼喊了好久，才听见前面忽忽啦啦地有玉米叶子在响动。终于，绿叶间就出现了那张亲爱的黑红的大脸。“喊啥哩，我又不是听不见肚子叫唤。”父亲站在我的面前，头上一层玉米花子，金黄的颜色几乎盖住了他短短的黑发，很有几分绚丽。一只小黄蜂在他头上营营飞舞，把我引逗得咯咯笑了：“你的头成了花球了，爹爹。”听了我的话，父亲咧嘴笑了，弯腰、低头，双手拍打脑袋，那些玉米花子纷纷落地。一阵芬芳的花雨。但是，当我看见父亲的两条胳膊上红印子一条一条已经发肿时，眼睛不觉又酸了。我才被叶子划拉了儿下，就想哭了，父亲可是连着劳作四五天了，在玉米地里挖土、引水、堵豁口。自己在玉米地里找一会蛐蛐，便热得如同在蒸笼里似的，窒闷。叶儿、花儿的清香，在地头上闻着，淡淡的十分相宜，在里头，便郁闷得让人难以喘息了。可是啊可是，父亲，生产队的会计，老年人之一，年复一年的忍受着这一切，收工每次都比别人晚半个时辰，又是图得啥呢。父亲回到家里，母亲气仍未消：“你还记得吃饭呀！”父亲照例只是笑笑，洗洗手，无言地坐着吃起来。

　　这时的雨下得有点急了，落在屋瓦上能够溅成一条条白色的细线了。屋里的人还在叫唤。这一次我听清于是二风在说话：“看人，不能光看表面，要看内里。外表老实，一肚子坏水的人不少。”话是冲父亲来的。我听了这话，直想冲进屋去骂他两句。你他娘的不坏，那天我就看见你搂人家明生的新媳妇了。人家明生家在水塘边洗完衣服，刚走到半坡，就被你截住了，先是嘻皮笑脸地说着无聊的话，后把人家一下摔倒，压上去亲了一口。亲吻后露出两颗金牙，闪闪发光。屋里人还是嚷嚷个没完。一个人说着说着激动了，红口白牙，唾沫星子乱飞，竟然叫了一句父亲的外号，好象不如此粗鄙便不足表示他的愤怒似的。我实在是忍不住了，站起来，大声骂：“你娘的x！真没爹！”谁知，我这一句不要紧，说父亲外号者倒没多大反应，倒是叫俊木的一位恶狠狠地发话了：“一边去叫，小孩子家，没你的事!要不，我拧你的耳朵!”“你敢!” “我……”他想站起来，身子都往前倾了一倾，不知怎地又停住了。我心里的那个骂呀，多得比柳树上的树叶还多。俊木你这臭小子，也不是个好鸟。平日里经常拧小孩的耳朵，让人家喊你爹、姨夫什么的。你咋不敢拧我呢?在我父亲面前，你不是常常抱举我给我糖吃吗?好几年了，前一阵子还是的，你不是天天与木林、二风二人一同来我家吗?记得母亲说过，你们三人，就数木林没有弯弯肠子，老实本分。木林来我家时，常常带着与我同岁的三儿。这一回你们又来了。室内煤油灯灯头大如黄豆粒儿，灯光如清水浸满全屋，如薄绸充满全屋。你俊木抱起了我说：“小星，我说一串儿话，看你能顺口说出不，说好了，给你糖。”“什么话呢？“是这么一串，你说‘咕噜咕噜砘子，和尚是我的孙子；咕噜咕噜车，我是和尚的爹’，怎么样，听清了吗?”众人因你说得太快，没有听清。我却说出了，一字一顿的：“咕噜咕噜砘子，和尚是我的孙子，咕噜咕噜车，我是和尚的爹。”你先是一愣，后便哈哈大笑，把我举过头顶，大声说：“唉呀，小星脑子好快呀!”那一串儿话，众人也都听清了，全笑起来，我扑到母亲怀里，听着你们的笑，你们的夸。你果真掏出一把糖给我。母亲让我发给了小三几块。你又说：“哎，木林，让你的三公子也说说，好不？“对，让小三也说说。”二凤也怂恿说。小三儿害羞得直往木林怀里躲藏。众人就笑，木林急了，把小三儿往前一推，嚷道：“怕啥，又没老虎吃你，快，跟小星哥一样，说说那串儿话。”小三儿抖着嘴唇：“咕噜——咕噜噜砘子，我是和尚的孙子 ……”众人听了，不得不笑了，眼泪都出来了。“笨蛋!”木林一声断喝，打了小三儿一巴掌。这时的你，俊木，没有哄劝小三儿一句话儿，却喋喋不休长舌妇似的站在我的父母跟前，极力夸赞我脑子的好用：“将来肯定会有出息的，保准!我敢打赌。”现在呢，俊木，你还有夸我的心思吗?

　　微风时断时续，细雨仍在飘洒。时已薄暮，那细雨一会儿垂直下落，一会儿打了弯儿。我感到有点凉意，双手交叉抓住肩膀，头也紧缩着，总之，是十分可怜的样子。我小小的心儿，理解不了屋里大人们的语言。俊木、二风对于父亲，特别是对于我的态度的改变，使我感到十分委屈。是什么东西，使他们不同以前了呢?对着乱纷纷下落的秋雨，我的心儿就像被谁偷走了似的，一副呆傻愁苦的模样儿。

　　这时，二风又发话了。这次我听懂了，一则，这次他谈的是一顿饭的事，很具体；二则我的心儿渐渐适应了震撼，虽然还在余悸着，但已不象刚刚倚在门口时那样懵懂了，已有了一丝冷静。二风说：“三月十五，会计在寿张北关吃‘肉盒子’，两个人，买了五十个，剩下的一半自己拿回家了。”父亲这回一反常态忍不住站了起来，略微有点气愤地说：“没有的事!那回是和三叔一起去的，喝的是面条，一人两碗一共花六毛钱。这事三叔可做证。三叔?”我听了父亲的辩驳，心里很痛快，像听了哑吧开口讲话似的。父亲说的三叔是我家近支，还未出五服呢。我的小脑袋保持住对他的最初记忆，是在一个年三十夜里。

　　那天，三爷爷屋里坐了许多人闲聊，我也去了。忽听到沉默的三爷爷说话了，声音很大，跟谁生气似的说：“我那年青时候，吃的苦就别提多多了。最苦的是抬担架，四五年打阳谷，人家日本鬼子咣咣地往城墙下扔手榴弹，我们就在墙根下抬伤员。你说苦不苦，险不险?”说完，划一根火柴点着旱烟窝儿，仰头闭目喷喷地吐烟圈儿。立时，他的耳朵里灌满了许多好听的话语。他脸上一团喜色，嘴唇就包不住牙了，小孩似的笑一笑，然后站起来高声说：“提起对共产党的功劳，三天三夜也说不完啊!想当年，谁不知道咱是敢说敢做的共产党员啊？”从那以后，我老远看见他，心中便生出崇敬之情。同时，对他那屁股上面别在腰带上的旱烟袋儿，对他那弓身背手急急而行的走路姿势，也以为满是那么一回事了。可是，就是这样一位人物，在听了父亲的话儿后，却再也不敢说敢做了，只是呼呼地吸烟而已。吸完一袋，烟窝儿嘣嘣地在地上敲几下，然后又装上，继续呼呼地吸，就是不说一句话，头也不抬一抬。“四五年的三爷爷哪里去了呢?”我几乎要喊出来了。

　　检举会终于结束了。我傍着父亲在冷雨中慢慢地回到家里，如豆的灯头发出淡淡的忧伤的光芒。我连一口饭也没吃，便躺在了小炕头上。母亲愁愁地坐在炕边，逗我说话，我只是眼盯着黑色的屋梁不语。父亲虽然时有叹息，但仍然香香地吃了两个窝头、两碗杂面条子。秋雨落在树叶上发出微微的声响。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如同我忧愁的泪珠。我终于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武玉立穿着长袍，长袍上有一个一个大红大紫的圆形图案，歪着头对着我微微地笑。我问他，你天天游街还笑什么呢?他听了立刻号啕大哭起来。我呢，也在一边陪着他哀哀哭泣。哭着哭着，武玉立一变而成我的父亲了；悲愤的泪水在父亲脸上哗哗地流淌，像六月天的瓢泼大雨。

　　“小星，小星，别怕!天塌下来有地接着呢。”迷迷糊糊的我睁开了眼睛。母亲手拿毛巾擦试我的泪水。大炕上父亲鼾声如雷。孤灯昏黄摇曳，如一片黑枣树上的黄叶遇到了秋风。屋里空气湿润。秋雨还在下着，滴哒，滴哒，不紧不慢，如一泡老人的拉拉尿，没有完似的令人厌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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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武俊岭 于 2009-8-7 18:02 编辑 ]

武俊岭

此篇，尝试儿童视角，打破时空限制，任思绪去组合人情事故。
请朋友们拍砖！

程相崧

您的语言功底很好，而且在此篇中进行了卓有价值的艺术探索和创新，童年视角和意识流的写法的运用都使她成为值得一读的一篇作品。

sunfuxin

小说写的很成功，如一幅展开的油画，语言非常优美，跳切迅速。还是觉得父亲这一人物着墨少了一些，但这仍然是一篇难得的好小说，父亲这一形象也很鲜明。问好武老师！

武俊岭

原帖由 程相崧 于 2009-8-7 17:46 发表
您的语言功底很好，而且在此篇中进行了卓有价值的艺术探索和创新，童年视角和意识流的写法的运用都使她成为值得一读的一篇作品。

谢谢相崧点评,写这篇小说,对语言倒是有意识地写得美一些.

武俊岭

原帖由 sunfuxin 于 2009-8-7 21:24 发表
小说写的很成功，如一幅展开的油画，语言非常优美，跳切迅速。还是觉得父亲这一人物着墨少了一些，但这仍然是一篇难得的好小说，父亲这一形象也很鲜明。问好武老师！

谢谢福新朋友点评!
大家一同努力吧!

平原之子

学习俊岭老师新作。

妹姚

通过作者以孩童视角的叙述，让我们了解了一个时代的历史还有那些愚昧而可怜的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赞！

杨友泉

纯正的语言！写出了生活的本质！
精华支持！

天下为公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8-8 11:41 发表
纯正的语言！写出了生活的本质！
精华支持！

这一篇看了几次。确实不错。
精华支持。

武俊岭

原帖由 平原之子 于 2009-8-8 09:59 发表
学习俊岭老师新作。

朋友们一共吃饭,谈起你的<扫盲班>,不错.

武俊岭

原帖由 妹姚 于 2009-8-8 10:20 发表
通过作者以孩童视角的叙述，让我们了解了一个时代的历史还有那些愚昧而可怜的生活在最底层的人们。赞！

谢谢妹姚朋友的点评!问好?

武俊岭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8-8 11:41 发表
纯正的语言！写出了生活的本质！
精华支持！

谢谢友泉版主!
辛苦了,问好!

武俊岭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8-8 14:14 发表


这一篇看了几次。确实不错。
精华支持。

谢谢立功版主点评!问好了!

dpzf1973

呵呵，喜欢您的风格，生活气息浓厚，大平学习了！期待您的更多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