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的报纸

党龙

　
   “铛，铛，铛……”，钟声在校园里嗡嗡地响，班长陶子紧步迈进了学校。校园里却是乱哄哄的，没了往日的清静，他心里有些纳闷了。

   这是1970年的校园，旧庙改的学校平日里总是显得空旷沉寂，偌大的教室里阴森森的，隔着天窗一道光柱射下，投下巴掌大的点阳光。几道阳光穿过教室后墙上的小孔射在前面木架上的黑板上，刺眼的亮。几块木板拼凑成了黑板，中间一道长长的缝儿，像耷拉着眉毛，苦丧着的脸，一幅苦大仇深的样儿。教室里立着十几个泥墩子，几块土块竖立起来，上面再摞一块坑面担上，用泥巴裹裹，就是一张课桌了。细心的女孩子每天用水拍湿土光光的桌面，一天下来，衣服上不怎么粘土，干净了许多，调皮的男孩子可没那份心思，把心思全放在了打弹弓、打“老牛”上了，桌面上趴出了一道深深的槽子，总是灰头土脸，土泥洋光的。

   校园的墙上早已贴满了大字报，革命的小将们用自己的笔来抒发着革命的豪情，那些方方正正了几千年文字，一夜之间却会改变一个人的命运。“打倒牛鬼蛇身×××”，“坚决与走资派×××划清界限”，陶子麻木地扫了眼墙上的大字报，在与校门直对的墙上，一张格外的醒目。在初升的阳光下，那堵墙上的大字报上弯弯曲曲地爬着许多黑道道，那显然是新贴上去的。“打倒现行反革命分子陈文”，陈文是陈老师的全名。陶子纳闷了，昨天不是还好好的，一夜就成了现行反革命分子了？　

   他快步走向了陈老师的宿舍，门大敞着，没有人，屋内显得十分零乱。台灯爬在地上，椅子仰面躺着，桌上凌乱地撒着几本书。他进门把台灯捡起来放在了书桌上，曾经无数次就是在这盏灯下，他聆听着陈老师的谆谆教导，他开始放飞理想，在冷寂的夜晚，那里散着让他感到温暖的光。

    死人了，死人了，陈文死了，在校园的东北角有人大喊起来。现行反革命分子陈文自绝于人民，在于人民群众的力量是强大的，不会给任何投机的反革命分子以机会的，陈文的死罪有应得，广播里也不断地有人在喊着，陶子听得出，那是二狗的声音。
　
    平日里，他最看不上二狗了，看谁有点吃得，总是屁颠屁颠地跟着，尾巴似地乞讨一点吃，没点骨气。自以为自家是贫农，就一付根正苗红的样子，叫嚣着要打倒一切反动派，誓将革命进行到底。在陶子眼中，他不过是只乱吠乱咬的狗罢了，今天不知又是吃了谁的骨头。

    陈老师会是反革命？陶子心里纳闷着。陈老师可是他最亲近的老师了，因家在离学校几十里邻村，便常在学校住，没事他总是去问陈老师一些问题。昨天晚上他还去找陈老师呢？陈老师与他聊了很多，告诉应该好好读书，别误了青春好时光。还用他带着几分乡音的普通话背诵了《长歌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花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

    大海航行靠舵手，毛主席是伟大社会主义事业的总舵手，林副主席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亲密战友，现行反革命分子陈文，竟敢用极其恶劣的方式污辱林副主席，这就是污辱毛主席，污辱伟大的社会主义事业，污辱革命的人民，广播里二狗声嘶力竭地吼着。在大家放手闹革命的时候，陈文多次破坏革命行动，用封建的思想腐蚀拉拢革命的小将，什么狗屁春花秋月何时了，今天该是革命小将们清醒的时候了。往日里口拙的二狗今天的每个字儿却像是吹肥皂泡般直冒。污辱？用一种极其恶劣的手段？陶子不明白，低着头往校园的东北角跑去。

    陈文他竟敢用有伟大的林副主席的照片的报纸上厕所，他不是现行反革命是什么？我昨天可是亲眼见到的，有物证在手，不信你们可以去问问革委会的。还没走近，就听见王喜宝在义愤填膺地嚷着，臂上的红底黄花的菱形“忠”字牌在阳光下显得扎晃刺眼。平日里,富农出生的王喜宝是没有资格戴“忠”字牌，这种场合，他总是夹着尾巴灰溜溜地当听客。

    昨天他是见过王喜宝的，他跟陈老师在宿舍聊天，陈老师说肚子不舒服，俗话说：人有三急，陈老师也没有顾上许多，顺手扯了一块桌上的报纸，就去方便了。王喜宝进来找陈老师，他看到桌上的破报纸还问陶子了呢？陶子记得，那张报纸上确实有一张照片，占了报纸的大多半篇幅。

    是那块报纸？有时候，一张报纸也会成为一把刀深深地扎入人的心脏，让人呜呼。

    校园的东北角有一排破旧的禅房，做了学校的库房。前面一棵老槐树铺天盖地长着，遮阴蔽日，让原本破旧的房子更显得少了几分生气。五月灿烂的阳光被偌大的树冠割成了无数条，裹着浓浓的花香在空气里涌动，雪白的槐花站在高高的枝头，咧着嘴儿龇着牙笑着。


    狗日的反革命，平日里耀武扬威的，今天可让他吃足了苦头。王喜宝嚷嚷地喊叫着，往日里常吊着的眉毛今天似乎高翘了许多，胸膛挺得高高的，手舞足蹈地讲着种种酷刑。

    真想得出来，用细细的铁丝挂几块土块，挂在了陈老师的脖子上几个小时。陈老师平躺在槐树下面，浑身是土，平日里梳得服服帖帖的头发杂乱无比，一道血口汩汩地往外冒着血，面色苍白，几道血痕格外醒目，脖子一圈淤青，猜得出那是被铁丝勒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脚上的鞋早已不知飞到那去了，脚乌青乌青的，显然是被什么东西砸了。

    他望了望周围一张张熟悉而陌生的面孔，在烈烈的阳光下，他竟有些冷，从未有过的寒冷铺天盖地的向他袭来。他想陈老师压根都不会想到，他会倒在自己学生的手中，会被一张报纸刺进了胸膛。

    多年以来，陶子无数次回想起那天，每一次他的思维都会凝固在那张报纸上，那张杀人的报纸。




[ 本帖最后由 党龙 于 2009-8-10 11:48 编辑 ]

季大相

好看的故事.问好!

焦庆福

支持最新作品 :handshake

sunfuxin

欣赏，学习。

田一丁

学习新作,问好朋友！

zfx875206

文笔干净，描写到位。一张报纸也可以杀人于无形，那个遥远的不堪回首的年代，什么都可以成为刽子手。遥握，问好。

党龙

感谢并问好各位！

程相崧

特定年代让人唏嘘感慨的往事，让人深思。

蒙正和

作品仍然有鲜明的批判现实主义意义。我喜欢读这样的作品！问好作者！

平原之子

读后让人感到那个年代的可怕。问好作者

党龙

问好各位老师!请多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