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5:20 编辑 <br /><br /> 三表哥的故事
“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山头”,这是我童年时代一直喜欢唱的歌谣,教我唱这首歌谣的人是我的三姑妈的三儿子,也就是我的三表哥。我有三个姑妈,三家子合起来一共有十几个表兄,但我在所有的姑妈中最喜欢的人是我的三姑妈,我最喜欢的表兄也就要数我三姑妈的三儿子,我的这个三表哥了。从血缘关系上说,所有的表兄于我都是一样亲的,可是从亲密度来说,我从小就是骑在三表哥的脖子上长大一直到上学的。
我母亲一共生育了四个孩子,哥哥是老大,如果是现在,我想母亲一定不会在生下第一个男孩之后还拼命的躲计划生育,毕竟现在的人传宗接代的思想比以前开通多了。但遗憾的是母亲生活在三十年前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的那个年代,我郭氏一门人因惨遭十年文化大革命的迫害,一门人死的死,逃亡的逃亡,还有侥幸存活下来的男丁大多数都成了光杆司令,用父亲在我们兄妹面前说过的那句话来说就是,人丁不旺,子孙香火往下败了。说起子孙香火往下败,我童年里记事后还是能听懂这句话的含义的。不说别的,就说我父亲,他一共有不出五服的堂兄弟五个,可五家合起来也就只有我哥哥一个男孩子。不说性别,就说我们八十后这一代,我如今已经没有一个堂兄妹了。我的几个堂叔叔都是光棍,我的唯一的嫡亲伯父也是个打了一辈子光棍的男人,在2005年的时候因在田间劳作过度身体严重透支离开了我们,他老人家孤独了一辈子,穷困了一辈子,最后因膝下无子连哭丧棒都没有人拿。母亲当初在生下我哥哥之后一连又生下了我们三个姐妹正是因为我郭氏一门人缺男丁,我伯父可怜无妻,想再生一个男孩子好过继给我伯父,为他老人家养老送终,哪知天不如人愿。
母亲在我哥哥两岁的时候生下了我。听我母亲说,母亲生我的那天,父亲和伯父从早上一直等到中午,连饭都顾不上吃,守在屋子门口的门槛上坐着,等我的出生带给他们喜悦。然而我母亲从早上六点中肚子就痛,一直等到中午十二点的时候才将我生下来,我向这人间发出第一声啼哭的时候,听说父亲是看着他手上的中山表核对时辰的,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刚好十二点整。当接生婆从里屋出来告诉父亲说,养了个闺女时,父亲没有挪动他的脚步,只叹了口气对身边坐着的伯父说,这个时辰出生的丫头将来一定是个执拗脾气的东西,你瞧她哭的声音多大。父亲所言极是,知女莫若父,大概也正因为我的脾气太执拗的缘故吧,在我所有的记忆里,我一直是不讨父亲喜欢的孩子。我的出生是令父母失望的,不仅因为我的脾气不讨他们喜欢,还因为我是女儿身,父亲在我不到一周岁的时候就将我遣送到我三姑妈家,然后带着母亲和大哥四处躲逃计划生育,先后又生育了我二妹和三妹。后来终于不堪生活重负结束了这种逃亡,我母亲在生下我三妹妹之后不久就被计划办的人弄去做了绝育手术,母亲做手术的那天我记得很清楚,是父亲用两个轱辘的平板车把她带走又带回来的。
我母亲和父亲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我在我三姑妈家住了好几年。这期间虽然没有娘亲相伴,但我的生活并没有外人想象的那样苦。我三姑妈家的大儿子如今已经有四十多岁了,最小的一个现在也已经有三十好几了,从年龄上来说,他们和我都有代沟,小的时候我住在他们家里,根本不可能出现同龄表兄妹之间会出现的那种口角摩擦,相反,他们对我的宠爱是我后来离开他们回到自己家中后再也享受不到的最珍贵的待遇。
我长大后听我三姑妈时常在我耳边提起说,我小的时候在她家最爱打扮了。那时候还不会走,每天早上起来坐在她家的窝篓里,只要看见有人梳头了,不会说话的我就用手指着大人手里拿着的木梳子,咿呀咿呀的叫。开始的时候没人听懂,后来还是我的三表哥发现了这个秘密。从那以后,只要我坐在窝篓里哭闹,不让大人干活,三表哥就去到他家房里的写字台上拿一把梳子出来给我玩,每次我只要拿到梳子就能一个人在那里静静的梳头梳个老半天。开始的时候,我三姑妈一家子看到我静静的一个人又乖又出神的在那里玩梳子,他们很是高兴,可是渐渐久了,不知道哪一天,我三姑父对我三姑妈说,这丫头没人理她的时候也不晓得哭闹就只知道玩那一把梳子会不会是脑子有点问题呀。现在回想起来,我三姑妈说,我小的时候被人怀疑脑子有问题就是从那一次我三姑父无意中说这句话开始的。我三姑父说我二妹比我只小一岁,可她小的时候要是被人放在哪个地方没人抱就会号哭上老半天,好象一步也不能离人似的。为此,大人也是这样判断的,说我自小就看出一副憨厚样,不像二妹精灵的很。
我和二妹在小的时候都曾在我三姑妈家住过一些日子,然而相比较而言,我住的稍长一些。听我母亲说,我三姑妈因为一连生了四个儿子没有一个女儿,一直想从我们家抱一个女孩子回家抚养着。父亲和母亲那时候都想把二妹送给三姑妈家,可我三姑妈一家子的人都说不想要我二妹,想要我,原因是我二妹太难伺候了。尤其是我三表哥,我二妹住在他们家的时候,他每天被我三姑妈逼迫着抱我二妹玩,可二妹一到他怀里就像被人用刀割了一下子似的,没命的哭,三表哥为带我二妹不够“卖力”为此还几次冤枉的挨自己的父母打过。如今我二妹都成了水灵灵的大姑娘了,我三表哥提起她还开口骂她道,这个死二丫头小的时候谁带谁倒霉,活坑人。然而三表哥却是很喜欢带我的,因为我小的时候很听他的话,我不仅听他的话,就是其他的几个表哥,我也是打小就很听他们的话的。
因我们家离三姑妈家只有几里路的路程,我记得五六岁的时候,每隔几天我的三姑妈就叫她的那些儿子们骑着自行车到我们家带我去他们家过几天。我在家里因为是老大,长女,父母亲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已经是经常叫我烧锅做饭洗衣服了,我也常常因为做家务事做不好挨父母的毒打和漫骂。父亲和母亲年轻的时候都是脾气暴躁,个性很强的人,他们在教育子女上棍棒用的远远要比言语说教多。大概也正因为此,每次我三姑妈家的人到我家带我的时候,不论是姑父姑妈还是表哥们,回去在背地里都会偷偷的说,这丫头在家里真是受罪,要是放在我们家不回去就好了。然而不回去是不可能的。家里田地多,我母亲因为公婆过世早,单手人忙不过来,父亲常年出外做石匠工,大哥是家里唯一的独子,母亲自然舍不得叫他上手干活,二妹自小身体又不好,三天两头的吃药,不让母亲操心已经算好的了,哪能指望得上她,三妹太小,况且天下做母亲的大多都最疼老幺,想来想去自然是我最倒霉了。小的时候我在家干活最多,挨打的次数也最多,那年月家境不好,有一点半丁的好吃的零食自然也是没有我的份。大约也正因为此,每次我看到三姑妈家的人来带我,就像见到了救星一样,哪怕母亲只放我到他们家过一天,于我也是开心的,幸福的,在自己的家里我似乎找不到任何快乐起来的理由。
我在家里是个受罪鬼,找不到一丝丝温暖和安慰的孩子,是个邻里人人用歧视的目光看着我的不值钱的野丫头,找不到自尊和骄傲。可我每离开了那个家的樊笼,整个人就像一只出了笼上了天的鸟儿。我在我三姑妈家里,是不用干家务活的,不用挨骂的,甚至我的三表哥带着我去找他的朋友同学玩的时候,都是喜欢把我驮在他的后背上的。
说起我的这个三表哥,他在我小时候对我的好,我是一辈子都记得的。因为我三姑妈没有女儿,所以我住在三姑妈家的时候,每天晚上只能跟我的那些表哥们睡在一起。我在我表哥们面前很会撒娇,那个年代我记得他们兄弟四个睡在一个茅草屋的用材笆隔起的房间里。房里铺了两张床,大表哥和二表哥睡在一起,三表哥和四表哥睡在一起。冬天里我每天晚上一到睡觉的时候就要瞧瞧谁的被窝里最热,谁最热我就跟谁睡在一起。要是全都冷被窝,我就选择跟三表哥睡在一起,因为我知道三表哥最疼我,他会在我睡觉的时候把我的冻的冰冷的脚揣进他的怀里捂着。其实在那个缺少人怜爱的岁月里,他为我捂热的不仅仅是我的一双脚,还有我的一颗冷却在世俗里的心。
我的三表哥虽然是男儿身,却是有一颗女儿心。在我那么多年的记忆里我从来没听过他在何时何地骂过一句脏话,粗话。他和我说话的时候,给我的那种感觉也不是哥哥,而是更接近姐姐。三表哥虽然只有小学文化,但他在我的印象里,是有着一颗玲珑心的人。我三表哥在我小的时候,会用我爸爸在工地上带回来的那些大批的棉绳手套拆下来的线绳织毛衣给我穿。尽管那样的毛衣穿的没有现在的毛衣舒服,但在那个年月里,这就是我能够穿到的最好的冬天衣服。比起父母为我买的那种硬棒棒的老家土话叫“卫生衣”穿起来舒服多了。三哥不仅会织毛衣,还会纳鞋底,做布鞋。他的这些手工活计都是跟着我三姑妈学的。我三姑妈因为没有女儿,所以异常的想有个女孩子,大约因为三表哥的性格比较温顺的缘故吧,在我的记忆里,我觉得三姑妈一直都是把三哥当着女儿来教养的。
我小的时候觉得三表哥这样的性格挺好的,不仅我三姑妈喜欢他这样的性格,就是我的其他的几个姑妈包括我的父母也都很喜欢他。在我小的时候,每到农忙季节,三表哥也经常被叫到我们家来帮忙。他会插秧,会播种,会耕地,粗活细活都会做,我妈妈说三表哥这样的人哪个女孩子嫁给他都不会受罪。我也是这么认为的。然而遗憾的是,现在我的三表哥都快到四十岁了,还没有娶上媳妇。
我三姑妈家早年因为家庭底子差,儿子多,三姑妈曾经为自己的几个儿子娶媳妇的事情发愁过。在四个儿子当中,开始的时候,三姑妈最发愁的是我的四表哥,因为在我的姑妈的眼里,四表哥是个没有文化又没有手艺的人,且平时在家里又懒惰最不肯下地干活。初中没毕业他就开始逃学不上了,我三姑妈叫他去学个理发的手艺,他死活不肯去,我二表哥叫他跟着做泥瓦工,他也不去,他刚走入社会的时候什么也不想干,没钱用急了就去捡破烂卖。后来他有一次在家里被我三姑妈骂急了就一个人跑到上海去打工了。起初走的时候也没音信,可隔了两年他回来突然说在那边和朋友合伙办了一个塑料厂,自己做起了小老板,还拐回来一个小媳妇。我四表哥长得个头不到一米六,有一只眼睛看人目光还有点斜,走起路来的姿势很难看,是遗传了我祖父的罗杠腿。可就这样的一个其貌不扬的人竟然发财了,姑妈说许是命吧,要说长相,他哪一点如我三表哥,可偏偏三表哥就没他的运气好。
我三表哥人长得眉清目秀,皮肤雪白的,个头也高,就是说话很腼腆,现在长大了才知道他身上唯一的缺点就是少了男人味。大表哥在四哥的拉助下娶妻生子有了家,二表哥凭着自己的瓦匠手艺在县城做了上门女婿,现在唯一没有成家的就只剩下三表哥了。前两年,脑子灵活的四表哥说要拿出钱来为我三表哥到云南偏远地区买个女人回来,哪知我三表哥知道了之后死活不同意,在家里和三姑妈闹着说死也不要。气得三姑妈哭着说,你不要以后打一辈子光棍之后再后悔怨恨家里人没为你着想过。我三表哥对我三姑妈说,就是打一辈子光棍我也不怨恨谁,我没本事找女人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才不做那种跟牲口一样的缺德事情去买女人呢。我三姑妈说,你将来要是没有女人孩子,到老了就像你大舅(我的伯父)那样,生病了躺在那里连个作疼的人都没有。不知道为什么,我三姑妈说这句话的时候,听说我三表哥在家一个人躲进房里哭了很长一段时间。
2005年的时候,我伯父在一个稻花飘香的秋天里闭上了他的眼睛,走完了他无妻无子的孤独一生。在他众多的外甥侄子侄女中,我见到三哥哭的最伤心。伯父过世的时候,他的三个侄女没有一个出嫁,三姑姑在伯父棺材出殡的那天号啕大哭着说,老天爷你怎么让我大哥这么命苦了,三个侄女没一个成人的,连个披麻带孝换汤的人都没有。其实那时我已经二十四岁了,早到了出嫁的年龄,为三姑妈在伯父出殡时哭的那一句伤心话,伯父过世的当年我就匆匆的把自己嫁了。按照老家当地习俗,家里有亲人过世,如果晚辈当年不婚嫁,要等三年守孝以后才能办喜事。
人生如梦,光阴仿如昨。一转眼我出阁已经三年了。我自出阁后一直没再见过三表哥,到是三姑妈在去年的清明节见到她回娘家上坟的。那天在我父母的家里,我们姑侄相见甚亲热,谈及家常,她老人家说,我如今儿孙满堂,也没有什么不知足的,各家的日子过的都很好,唯一令我不舒心的就是你三表哥,人太老实厚道,年龄也上升了,快四十岁的人了,还没有媳妇,一想到他将来要打一辈子光棍,我这心里就不踏实。现在每当想起她老人家说这话的情景,我的心里何尝踏实过呢?唉,三表哥那么好的人,却在那么孤独的岁月里过着日子,现在我每想起他,脑海中总是浮现幼时存留在童年记忆里的这样情景:一边一只手提着挑猪菜的篮子,一边一只手紧紧握着我的手,嘴里哼着我爱听的山歌: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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