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木匠

云水苍茫

　　

　　刘木匠醒来的时候，刚刚鸡叫两遍。`到处黑咕隆咚的，什么也看不清楚。刘木匠是难受醒的，他有哮喘的老毛病，近几天又得了感冒，不住地咳嗽，又咳不出痰，又喘不过气，别提有多难受了。反正睡不着，躺着也是难受，起来逛荡逛荡吧。刘木匠这么想着，就坐起身来，摸索着穿上衣服。

　　干什么去？老婆子在床那头问他。

　　我起来逛逛，你不用管我，睡你的吧。刘木匠说着，已经下了床。

　　老婆子没再吭声。刘木匠经常到外村给人干木匠活，早起晚归是常有的事。

　　天光还没有放亮，天上还是密密麻麻的星星。刘木匠走到东山墙外的夹道里，冲着墙角的尿罐，哗啦哗啦地撒了一泡尿，竟然是屏住气息，憋足了劲也没能顺利完成任务。老了，连尿都尿不动了。他用手拨了拨了老二，将里面残余的尿液甩尽。想当年撒尿时声音是多么铿锵有力，简直是金声玉振，年轻媳妇们（当然那时他也年轻）都开他玩笑，说路过他家时隔老远就能听到他撒尿的声音。想到这里，刘木匠心里不禁涌起一股凄凉。他有气无力地拴好腰带，朝家门外走去。

　　刘木匠其实只有50多岁，他从十几岁时学会了干木匠活起，就成年到头给人家干活。活虽然辛苦，可每到一家，主家都敬烟敬茶，吃饭时总要炒上几盘子几碗的菜，经常有鱼有肉吃，酒自然也是少不了的。按说他的日月够滋润的。可是架不住他有个哮喘的毛病，犯起来像拉风箱，像老牛喘气，憋得脸红脖子粗，躺着坐着都难受，那罪真不是人受的。所以不到50岁的时候，他就显得很老了，腰也弯了，背也驼了，走路精神也提不起来了。

　　人呀，也就活个年轻，年纪大了真是受罪。刘木匠一边在心里感慨着，一边出了家门。天虽然还是黑，但家门口的路是走熟了的，哪里拐弯，哪里抹角，哪里有坑，哪里有洼，哪个地方有棵树，哪个地方有块石头，都在心里装着，闭了眼睛也走不错的。再说出来了这一会儿，眼睛也适应了黑暗了，醒了明了。当木匠的要有好眼力，刘木匠是远近有名的好木匠，眼力当然不差，想当年脚力也不差。谁家要盖房子，事先把他请去，他陪着人家上山，几十里山路走完，赶到要卖树的人家，天都不亮。他走进山林里，一边打量着树们，一边对主家说：要这棵，做梁。要这棵，做插手。要这棵，做檩棒。要这棵，做门。要这棵，做窗户。那口气就像沙场点兵的将军。把树买回来，从来没出过废料。到山村里去买木料，往往是主家带着木匠去看树，看中了那棵要那棵。想卖树的人家往往也事先请木匠看过了。看树不容易看得准。一棵树立在那儿，你要能看出杀倒之后去根去梢能出几方几寸木头，再按当时的市价，什么样的木头每方每寸多少多少钱算出价钱。可一棵十几米高的树立在那儿，哪里就那么容易看出来？所以眼力不好的木匠常常看走了眼。看走了眼又有两种情况，一种是看少了，看着那棵树能出4寸木料，结果出了4寸半；另一种是看多了，看着那棵树能出4寸半木料，结果只出了4寸。看少了，主家会觉得花了冤枉钱。看多了，买来的木料不够用，就得再去买一趟，又多费工夫又多费钱，更招主家厌烦。木匠行里有句话：站着不买，杀倒不卖。意思是说一棵树立在那里显小，买家嫌卖家要的价高，不愿意买；可等到把树杀倒了，卖家一看那树比原来又粗又大，又嫌买家出的价低，不想卖了。总之是说看树不容易。可刘木匠的眼就像一把尺子，他对着一棵树照量照量，再根据太阳的位置用步量量树影的长度，再用手揸一揸树根部的周长（到后来连影子和周长也不用去量了，搭眼一看就行），说能出多少料，够做个什么，杀了运到家后果然不差。因此人送外号“猴眼”。所以谁家有木工活都想请他去干，可是他的身体却不行了，想起来真是让人懊恼。

　　不知不觉走出了村子。刘木匠的村子北面靠山，东、南、西三面临河。河边原先都是成片的上百亩的大树林子，因此村庄就像安在树林子里。树林子里有各种各样的小动物。小鱼儿在透明的河水里成群结队地游来游去，活像现在的城市闲人。蜻蜓睁着大而无神的眼睛，一会儿叮在水草上，一会儿像小飞机样在水面上滑翔，不时地贴到水面上点一下水。蝴蝶在岸边的花丛里慵懒地扑扇着大翅膀，仿佛玩累了找不着家的孩子。有一种叫做沙乎溜子的小虫，专爱往白白细细的沙里钻，钻进去后沙面上留下一个圆锥形的小坑，拿头发或细草往尖尖的坑底戳几下，然后提起来，沙乎溜子就傻乎乎地紧紧抱着头发或细草被提上来了。刺猬慢条斯理地在林间漫步，遇见危险就把身子抱成一个蛋儿，一付看你能奈我何的充赖架势。蠓虫们最喜欢在人头顶上聚团儿，人走到哪里，它们就跟到哪里。品种最多的还要数鸟儿。树林里到底有多少种鸟儿，从来没有人能说清过。鸟儿们最得意的大概是它们美丽的彩衣和嘹亮婉转的歌喉，因此村里一年四季都能看到五彩斑斓的鸟儿，人们简直就生活在鸟儿的歌唱声中。村里人撒粮食喂鸡的时候，鸟儿们会飞到院子里和鸡一起去吃，主人不但不恼，反而会多撒上几把，让鸟儿吃个饱。其实鸟儿主要还是吃各种各样的虫子，它们飞进人家院子里去好像只不过是凑个热闹。有许多鸟儿的窝就做到村里人家院里的树上去了。记得有一次刘木匠到外村给人家干活，因为活干得漂亮，主家留刘木匠吃饭，席间劝酒劝得殷勤，刘木匠招架不住，不免多喝了两杯，朝回赶时天已黑了很久了。刘木匠过河时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头皮不免有些发紧。但木匠走路都是扛着大锛的。大锛是个好东西，它既是干活用的工具，又是防身用的武器。又轻快，又锋利，使起来又顺手又方便。刘木匠在听到一种古怪的声音后，为了给自己壮胆，就从肩上将大锛顺到手里，就势一挥，那大锛在黑暗的夜空中快速地划了一道有力的弧线，“呜”地发出一声啸叫。而与此同时，刘木匠也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大喊。那一声喊得毛骨悚然，令人心惊，惊得刘木匠酒也醒了。醒了酒之后的刘木匠就看清了，原来是河边的草丛里卧着两只长腿宽翼的仙鹤。刘木匠过河弄出的动静惊动了仙鹤，受了惊吓的仙鹤仓促间立起，在水面上滑翔着准备起飞，猛然间听得刘木匠变腔变调的大喊，竟然折断了一支翅膀，仄歪着身子在河水里扑腾。刘木匠看清后又觉好笑，又觉歉疚。他把仙鹤抱回了家，找医生为仙鹤进行了包扎，精心伺候了20多天，等仙鹤完全康复了，才把它放归自然。

　　可是学大寨的时候人们杀光了河边茂密的树，拉直了小河原本弯曲的身子，在沙滩上垫起了一层从村北面的高坡上挖来的土，修成了平展展的粮田。从此，树林消失了，鸟儿不见了，人们的生活中好像少了点什么，活得单调了，提不起精神了。又过了几年，小河的上游建起了造纸厂、印染厂、制革厂，河水变臭了，鱼儿消失了，蜻蜓没有了，蝴蝶不见了，村里成天弥漫着一股臭哄哄的味道，连井里的水都变浑变臭了——那井里的水原先多清多甜呐！

　　
　　那出了村子的刘木匠还没有想好到哪里去逛。他停下来，向东边的天空望去。东边的天空已露出一道曙光，大地在熹微中挺起胸膛，新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那就到地里去看看吧。刘木匠心里这样想着，已开始朝自家的责任田的方向迈步了。刘木匠家的责任田就在原先的河滩上，沙滩上面垫了一层二十公分厚的生土，种什么都长不成个样子。有劳力的人家成天不住地朝地里运土杂肥，运熟土，刘木匠的两个儿子，老大在外边工作，老二还在县城上学，刘木匠自己又是这个样子，地里根本顾不上，因此他家地里的庄稼就像癞子头上的头发一样，又黄又稀又细。眼看着该浇返青水了，刘木匠想去地里看看。

　　想起两个儿子，刘木匠不由得叹了口气。两个孩子都不是省油的灯。老大上初中的时候，就和同班的一个女孩眉来眼去，好得形影不离，没办法，他只好托人到女孩家里去提亲。女孩本人自然是欢天喜地，早就盼星星盼月亮地盼着呢。可是女孩的娘提出要彩礼九千九百九十九元，有讲究，叫做万里挑一。刘木匠虽然能挣些钱，可哪里能一下子拿出那么多！没办法，只得找亲戚朋友去借。可订婚没几年，儿子当上了民办教师，后来又考了进修，成了拿工资的人了，就不想要自己订下的媳妇了，那女孩先是可可怜怜地求儿子，后来见儿子王八吃秤砣，铁了心不要她，就显出了泼妇本色，一次一次堵着刘木匠的门口骂，上骂祖宗八代，下骂未出世的孙女曾孙女，骂得那个难听呀，实在让刘木匠抬不起头来。这还不算，按照当地的风俗，羞男不羞女，男方悔婚，不得向女方索要彩礼，更不能到女方门上打闹。这一万多块钱就等于打了水漂。二儿子从小就是个机灵鬼，刘木匠曾下决心好好供他上学。可他刚刚上到初中，就知道和女同学递条子，钻高粱地，结果初中毕业时连高中也没考上。好不容易让老大又托人又托脸，花了四五千块钱才进了县城的高中，结果不但不学好，反而学会了糟蹋钱，成天打扮得像个二流子，头发染得一会儿绿，一会儿黄，一会儿红，看上去像个妖精。人家上课，他跑出去看录象，上网聊天，听说还和一个女同学在外边租着房子住过一段时间，花钱就像大河趟水一样。看起来要成个正经材料也难。刘木匠打算让他好歹糊弄个毕业证，就下来跟他学木匠活，放在自己身边，也许还能管教过来，能成材当然好，不能成材也要成人，至少不要成为祸害。但是孩子大了，老人的话听不进耳朵里去了，到底能调理成什么样子，刘木匠心里一点谱气也没有。想到这里，他心里的劲头就像泄了气的皮球，脚步也沉重了许多。心劲心劲，没了心劲，连走路都吃力了。他重重地叹了口气。谁想这一叹气竟呛住了自己，连绵不断地咳嗽起来。他连忙弯着腰蹲下去，眼泪也出来了，头也晕，眼也花，耳朵里像有万千鸣蝉比着赛着叫，太阳穴突突乱跳，身上出了虚汗。他无力地就势坐下去，向后一仰，躺倒在地上。

　　躺倒在地上的刘木匠面朝了天，面朝了天的刘木匠看到了一派朝气蓬勃的景象。太阳还没有出，满天都是灿烂的彩霞，彩霞红红的，天空就像燃起了大火，却又掺着一些金黄。在彩霞的背后，能看出天蓝蓝的底子，那种蓝呀，蓝得纯粹，蓝得让人遐想。这样的早晨刘木匠不是头一次经历，在过去的几十年里，刘木匠曾经无数次经历过这样美妙的早晨，但刘木匠那时不是匆匆地走在路上，就是吭吃吭吃地拉着大锯解木头，或者握着大锛修整木料，从来没像今天这样啥也不干，专心致志地望着它。我不看也没办法了。刘木匠嘴角一扯，笑了，笑得无奈，笑得凄凉。人怎么说老就老了，说不中用就不中用了呢？

　　身子下面的草真嫩，真软啊。正是清明前后，麦苗已经返青，不顾一切地向上长着，仔细听去，能听见它们成长的声音，用心闻一闻，还能闻出它们散发的淡淡的清香。没有庄稼的田垅地畔上，草儿已连成了片，每片草叶的尖上都顶着一颗露珠，因为天空彩霞映照的缘故，露珠儿一个一个都像彩色的小灯笼，散发着绚烂的光芒，在草尖上滴溜溜地转着，晶莹剔透。一些杂色的小花，从成片的草儿中间探头探脑地伸出头来，像调皮的孩子对你眨着眼睛，又像晚间天幕上睒眼的星星。风儿一阵一阵地，在绿色的麦毯上一会儿跑过来，一会儿跑过去，就像一群喜欢打闹的调皮孩子，追逐着，嬉戏着，一会儿打个滚，一会儿翻个跟头，前一拨刚刚嘻嘻哈哈地跑过去了，后一拨又嘻嘻哈哈地跟过来了。风儿吹在脸上，柔柔的，暖暖的，像婴儿胖乎乎的手在脸上摩挲着。成群的艨虫无声地在空中游走着，盲目而又执着。远处传来鸟的叫声，清脆，婉转。土地真好啊！有了土地就有了一切啊，怪不得读书人管大地叫母亲呢。

　　其实这里离刘木匠家的地已经不远了，刘木匠躺在那儿就能看到再自家地头上的6棵楸树了。那还是刚分了地的那年刘木匠栽上的，现在已经有碗口粗了。那6棵楸树里有刘木匠的一个梦想。这个梦想刘木匠对谁都没说过。每次想起那6棵楸树，看到那6棵楸树，刘木匠心里都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有几丝温暖，又有几丝凄凉。每次到地里去，刘木匠都要围着那6棵楸树转一圈，逐棵逐棵地抚摸一遍。抚摸的时候，有一些亲切，又有一些惆怅。刘木匠想用那6棵楸树给自己和老伴打造在阴间住的房子，他要亲手给自己和老伴每人打造一口棺材。他觉得作为一个木匠不应该让自己和老伴睡在别的木匠打造的棺材里。他干了一辈子木匠，知道楸树成长的速度，他亲眼看着6棵楸树从手指那么粗一点一点长高长粗，他盘算着自己的身体满可以撑到那6棵楸树长到够打两口高质量的棺材的时候。现在看来他对自己身体的估计过于乐观了。他恐怕没有能力完成这桩心愿了，他和老伴很可能要睡在别的木匠打造的棺材里了。这真是一件令人遗憾的事情。刘木匠想到这里，心就像被人狠狠地揪了一把，他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两行清泪从眼里流出，艰难而缓慢地在刘木匠布满皱纹的脸上行进着。

　　太阳升起的时候，刘木匠的老伙计张木匠骑着自行车到地里去干活，远远地看见刘木匠蜷缩在路边的草地上，就冲着他喊上了：

　　“老刘，你躺在那儿干什么呢？还以为自己小年纪呢，不论什么地方都躺，地上潮气大着呢，还不快起来！”

　　可是刘木匠没有搭理张木匠。张木匠插下自行车，想过去拧他的鼻子。他们两个从小在一块长大，又是一个老师教出来的徒弟，好着呢。

　　可是当张木匠的手触到刘木匠的鼻子时，张木匠吓得一下子把手抽了回来，那情形就像触电一般。刘木匠的鼻子是凉的！张木匠又把手伸到刘木匠鼻子下边，刘木匠的鼻子下边只有春天的风悠然吹过，刘木匠已经不能喘气了。

　　“老刘哥！你怎么这样走了！呀哈哈哈……”

　　张木匠抱着刘木匠大哭起来。

　　  刘木匠最终住到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小方盒里，那种东西刘木匠从来没有做过。人们管那东西叫做骨灰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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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大相

木匠修理木料,人生要修理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耐读的故事,缜密的结构.

昨夜秋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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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友泉

语言娴熟，意境深远！细致准确的描写让作品翎翎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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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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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为公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9-15 11:29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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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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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苍茫

原帖由 季大相 于 2009-9-15 08:37 发表
木匠修理木料,人生要修理人.十年树木,百年树人,耐读的故事,缜密的结构.

大相先生好，多谢支持，问好！

云水苍茫

原帖由 昨夜秋风 于 2009-9-15 09:13 发表
语言很不错,学习了.

感谢阅读，问好。

云水苍茫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9-15 11:29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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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杨版！致敬！

云水苍茫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9-15 13:28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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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版辛苦了，感谢加精。

云水苍茫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9-15 15:20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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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苍茫

原帖由 心中的秘密 于 2009-9-15 22:40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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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水苍茫

原帖由 lcn1001 于 2009-9-15 23:00 发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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