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大娘整天穿着白色的粗布褂子和青色灯笼裤,扎着整齐的腿带。三寸金莲裹在自己做的青布鞋里,露出白色的棉线袜。
她那个梳得整齐的发髻,天亮之前准出现在刚收割的麦田里。小巧玲珑的干巴身子飞快地前移,不久身后摞下几捆麦子,提着的竹篮里积满麦穗头。渴了喝口凉水,饿了坐在地头上啃窝窝头。困了依着树干眯一会儿。休息的时候手脚并用,不停地揉搓麦穗。把捡来的麦穗全部揉搓开,装进布袋子里,或者双手捧着端详一会儿,有时就像端详亲生的婴儿一样。然后举高对着风慢慢松开,让其吹走麦糠杂草,让婴儿似的麦粒钻进袋子里,又开始捡去了。
每次拾麦子她都是第一个去,去的地方都是昨天看好了的,刚刚收割,没有人拾过。这天,几个拾麦子的老头老太聚在一起歇息。有个人失望地说:“唉!再拾一天捞不到拾了,都割完耩上棒子豆子。”
不等他说完,有人建议说:“咱们明天都去农场拾去吧,那里种的麦子多,长势也好。“
“行是行,不过有人看着,恐怕不让咱们拾。”一个白胡子老头叼着旱烟袋惋惜地说。
”明天咱们早点去,趁着早上没有人看守。”魏大娘插话说。
“行是行,不过怕是逮住留下了白拾。去年不是逮住过吗?”有人担心地附议。
他们商量好,决定明天一早去碰碰运气。
黑天看不见拾的时候,魏大娘背着约有十几斤的麦子,挎着篮子回家了。她推开门,扔下战利品,一头倒在床上。“回来了,拾了多少?给我点磨面给孩子擀面条喝。孩子病了,不老实吃饭。”儿媳妇抱着孩子挺着六七个月的大肚子摸黑进来说完,又说了句你也不点灯。
不等儿媳妇放下孩子找到煤油灯点着,魏大娘一咕噜爬起来,凭着本能把刚扔下的袋子揽在怀里。说:“昨天队里不是分了吗?”
“有孩子挣工分少,加上还账,谁会分给咱家?”魏大娘知道就是全家人挣满工分分到手的麦子也不多。她借着昏暗的灯光,不甘心地看看站在地上瘦巴巴的孙子,递上怀里的袋子说:“拿去吧。”
“就这点吗?”儿媳妇拿过袋子来掂量一下,打开一看,不高兴地说:“还没扬呢,净些糠。”
“要不你等着搓了这些,簸干净了给你。”魏大娘指着门口的篮子里对她说。“哪里?听说你都拾满缸了!”儿媳妇说完走到屋角那口红色的瓦缸前。家里唯一的,大肚子瓦缸有一米高,挨着乱七八糟的家什摆在屋里并不扎眼。此时此刻却揪起婆媳两人的心。
魏大娘装作无事地看着儿媳妇掀开盖在瓦缸上的破高粱盖件。儿媳妇一看里面已经快满了,不过不是麦粒,是麦穗。她咦了一声抓了一把,狠狠地丢在地上说:“还没有搓呢,算了,就这些吧。”说完,扭身牵着孩子就走。走到门口,弯腰把袋子摁进盛着麦穗的竹篮里,回头叮嘱魏大娘说:“明天别去拾了,在家看孩子,我搓搓这些,一块儿扬扬,簸出来推磨去。”
“算了,还是俺干,你看孩子吧。孩子好到处跑,俺撵不上也抱不动。”魏大娘愣了一下,看见可怜的孙子跑出去才想到这样说。她看到儿媳妇迟疑地望着她,赶紧补上一句说:“弄干净了你领着孩子加工去,俺再拾去。”
儿媳妇听到到这里,一边答应着说行,一边出去撵孩子。
看到儿媳妇领着孩子走远,她赶紧关上门,把地上的麦穗捡起了,放回缸里,盖上盖件。她扶着瓦缸站了一会儿,把盖件又拿下来,瞅瞅听听门外没有人,慢慢把里面的麦穗兜出来,露出金灿灿的麦粒来。
她插上门端过煤油灯来,照了一下,心里话要不是儿媳妇三番两次地要,早满缸了。
第二天天不亮,魏大娘簸出那袋子小麦,恋恋不舍地送到媳妇房里时,农场里的拾麦大军早已捞个满脸堆笑。看到众人坐在自己拾到的麦捆里有滋有味地啃黑乎乎的窝窝头,香喷喷吃牛排般的萝卜咸菜。魏大娘连气不多喘一会儿,急急忙忙迈着碎金莲花步子冲进已经冒出毒日的麦地里。
农场里地多人少麦子长的又好,所以有时用手随便一抓,便会抓到好几支麦穗。可以说走不几步,转不几个弯,就能捡拾上一捆麦子。“今天没有人看守,咱们可以拾个够。”有人高兴地说着问她:“你拾了多少了?大嫂。”
“刚来,才拾一点呢。”魏大娘瞅了一眼对方,继续弯腰拾麦子。
“哎,今天总算拾满两缸了。”魏大娘听到不远处一个老头叨叨说。“啊!你才拾了两缸,俺都拾三缸了。”另一个人好像在打趣地说。
“你家那三个缸多大?俺家的缸多大?你别忘了。”老头不服气地反驳对方。
“哎,你们拾的再多都是麦穗头子。只有搓出来扬干净过秤才算数。呵呵!”
“哎,对。等拾完弄干净了过秤看看到底谁多?”
“嗯,嘿嘿。”
“嘿嘿。”听到众人的说笑声,魏大娘也跟着惬意地笑起来。
麦收夏播万分忙,赶上下雨只能躲在家过阴天。这天下起雨来,魏大娘搓完麦子,收拾利索屋里,看看老天爷不晴天不能出去拾麦子,只好惋惜地上床搓麻线。她一边飞快的捋麻线,一边自言自语道:唉!去年做了两双鞋拾麦子都穿坏了。今年一定多做双缝结实些。
雨后彩虹,艳阳高照。真是老天爷淋了老天爷晒。那麦子有的拾起来还能要。拾麦大军有人又出发了。
儿媳妇拎着那十几斤麦子磨了面回来,还上去年借的邻居的一瓢面,蒸了一锅馒头给魏大娘送过俩来,然后擀几次面条吃就没了。孩子吃了几次白面馒头,见了地瓜棒子面窝窝头更是一口不沾。儿媳妇用面条汤泡了他也不吃。“哎呦,你个熊孩子,啥时候能吃人饭吃窝窝头啊?知道吧,这个窝窝头,从前你爸爸要饭也要不到呀。知道吧?如果前几年有这样的窝窝头,你爷爷和村里的人不会饿死的!”
她拖着孩子,挺着皮球似的肚子,骂骂咧咧地来到魏大娘的门前,只见屋门掩着,没有上锁。这个老不死的今天是忘了锁门防我,还是累得没有出去?她寻思着喊了声他奶奶,说:“你今天没去拾麦子吗?刚才街里的大婶子不是来叫你来吗?”
她连着问了几句,听不到回音,慢慢推开门。她一进去就去看墙角的那口缸,只见盖件滑落在地上,黄色的麦粒堆在缸里像座金山,盈亮整个土坯屋。
再看魏大娘歪躺在床沿上,一动也不动,僵硬的身上穿着整天穿着的白色粗布褂子。灰白色的头发凌乱地耷拉在额前,脸上,肩上,身上。一根腿带已经扎好,另一根腿带搭在腿上。
床头的桌子上放着一只印着蓝色花边的粗瓷白大碗,碗里放着前几天媳妇给的那两个新鲜的白面馒头,已经长满白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