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瘠的土地

任意

贫瘠的土地

    站在金堤河岸上，越过澎湃的金堤河水，可见大片大片斑驳荒芜的黄土地。距金堤河约三十里远是黄河，两河之间的土地为二河套。二河套里座落着无数村庄，我的祖祖辈辈都生活在这里。

    六十年代中期，我出生在这里，当时满世界正响彻着惊恐的口号，大街小巷贴满大字报，穿军装戴臂章的人像疯狗一样在大街上横冲直撞。那时我三岁，总是睁着惊恐的眼睛跟在一群人的屁股后面，追着前面几个胸前挂牌子、头上戴纸糊的高尖帽子的人，从村东头绕到村西头，再从村西头绕到村东头。那几个人有气无力地喊着自己的名字，还嚷着要打倒自己，打倒四类分子，配合着举一下手。奶奶说这叫游街，父亲则呵斥着我不许我多问，说以后你自然会明白。

    我家住在十字路西北角，大门楼对着四条分别延伸而去的路口。我常躲在大门后，窥视着过往的人们神神秘秘地交谈，鬼头鬼脑地行走。晚上我跟母亲去会计股参加学习和批斗会。会计股是一座破房子，与生产队的牛棚在一起，一进院便闻到一股刺鼻的牛粪味，呆会儿大了倒闻不着了。父亲是生产队的记工员，他每天晚上提着保险灯，坐在院里的槐树下，拿着个破纸夹子，另一只手捏着圆珠笔，挨个点名，并记下每个人的劳动工分。记完工便读毛主席语录，背诵老三篇。所有人的声音都没有母亲的悦耳动听，母亲的语调抑仰顿挫，韵致起伏，后来我才知道母亲是五十年代后期的老高中生。最后一个项目是我最不忍目睹的，就是批斗白兰英。第一次是在一个有月亮的晚上，众多的人对着一个挂牌子戴高帽子的女人指指点点，那女人不吭不声，逆来顺受的样子，弯着腰，自己打自己的脸，骂自己是坏蛋。她一付瘦弱的身躯，苍白的面孔，颤抖着声音，像一只受伤的小兔子。我只觉得有一种东西在心里碰撞，“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母亲赶紧让父亲把我背回家，送到祖奶奶炕上。祖奶奶在我的枕头上方点着两张火纸，用碗扣住，在我头上来回抚摸，嘴里念念有词，直到下半夜我才停住哭声睡着了。

    后来，在我的一再追问下，祖奶奶扁着嘴巴，小声地说那个女人叫白兰英，是个教书的先生，她是一个国民党军官的私生女，受到了牵连。祖奶奶一声接一声地叹息着，干瘪的嘴唇一动一动，撩起衣襟不断地擦她浑浊的双眼，并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别出去乱说，要小心你的小嘴，话多有失，嘴小能惹大祸。我呆呆望着祖奶奶运动的嘴巴，脑子里一片迷茫，眼前仿佛是一片望不到边的毛草地。

    后来，那个叫白兰英的女先生在我家吃了顿晚饭。那天晚上，父亲把大门插上两道木栓，祖奶奶迈着香椿叶般的小脚在油灯下摇晃着影子，张罗着丰盛的晚饭。我跟在白先生前后直直地望着她俊俏白皙的脸蛋和那双受惊的黄雀一样的眼睛。白先生一直对祖奶奶说着感激的话语，母亲和奶奶则在豆粒大的油灯下动作麻利地包着水饺。奶奶把春天晒好的榆树皮磨成面掺进地瓜面里，用萝卜丝粉条做菜，这样的好饭只有过年过节来亲戚的时候才能吃上，如果不是白先生到来，我可没那口福。饺子下好后只端上两碗，碗上只放着一双筷子，我失望地望着祖奶奶，祖奶奶拿笊篱在锅里捞了又捞才给我打捞了小半碗烂皮的放在锅台上，招呼我到灶台上去吃。我在油黑的灶台前边吃边扭头看着白先生细嚼慢咽的吃相，真替她着急。

    半夜时分，我被细索的脚步声惊醒，借着微弱的灯光看见父亲正拾掇那辆独轮车，白先生也起来了。祖奶奶拿出那件祖爷爷留下的大羊皮祅给白先生穿上，围上厚厚的围巾。他们轻轻地走动，用细小的声音交头接耳，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趴在被窝里静静地窥视着。祖奶奶挑起一盏灯，用手捂着去院子里，随后听见父亲摧白先生快走的声音。他们走后，祖奶奶燃起一柱香，双手合起，跪了下来。我突然从被窝里跳起来向祖奶奶问话，祖奶奶惊的一趔趄，骂了句狗杂种，吓死我了，训斥我说，有人要问起白先生你千万别说，什么都不知道，记住，说出去你爹就没命了。

    第二天傍黑，父亲一个人推着一车青草回来了，从此白先生就消失在我们村里，消失在批斗会上。后来大队支部派人找过她，井里河里打捞了一遍，有人说可能跳了金堤河，顺水漂走了，报告了公社，慢慢就没人再提了。

    直到有一天，一个十八岁的细高个男孩抱着一个骨灰盒从一个遥远的城市找到我们家来认祖归宗，我们才知道白先生走后的一切详细情况。不过这个时候，我善良的祖奶奶已经谢世，她再也没有眼福看到她盼了多年的唯一的重孙子。祖奶奶一直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是用遗憾的眼神盯着我的父亲母亲，把这末了的愿望带进了坟墓。这也是我母亲一生最大的遗憾，觉得自己最对不起老王家的地方就是这件事，她时常对着出落的水葱一样的五个丫头片子自言自语地说，哪怕是一个带把儿的，哪怕长的丑一点也行呀!十个罗花女，不如一个踮脚儿呀!母亲悠长的愁绪时常萦绕着她的心，尽管父亲对她一如既往地好，可祖奶奶眼神里的渴望和遗憾刺激着母亲的心。母亲拼命干活，拼命操持着一家老小的事，象牛一样拉车，象马一样不停蹄。

    那个叫王盼的男孩抱着用黑布包裹着的骨灰盒，问着父亲的名字找到我们这个破旧的家时，脸上露出一副胆怯而羞涩的表情，他怯生生地走到父亲面前深深地躹了一躬，喊了一声爹。我父亲的眼睛象钢铃一般，简直不能转动，他木呆呆地站在那里，全身的血液都涌到脑门子上。他忘了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这个孩子是谁，只是觉得天在转、地在转。当他从王盼手上接过那封牛皮信袋，抽出信，抖擞着手看信时，几张信纸发出清晰的声音，直到他疯狂地把王盼搂进怀里，发出牛一样的哭声。哭过之后，父亲把骨灰盒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把王盼推到我奶奶的跟前说，娘，这是你孙子，你亲孙子，我的儿子王盼，是白先生白兰英给我生的儿子。说完，父亲红着脸低下头。奶奶吃惊的表情让人害怕，张开的嘴半天没有合上，她望着这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孙子，也是一阵子天旋地转，最终她明白了这就是她王家的骨肉，从王盼酷似父亲小时候的那张脸上她做出了肯定的判断。她喜悦的泪水纵情地流着，树枝一样的手一遍一遍地抚摸着王盼的头发，一遍遍地问王盼这些年的生活。王盼依偎在奶奶怀里讲述着他和他妈白先生十八年孤独艰辛的生活。奶奶歉疚地对王盼说老王家一直不知道这件事，白先生也没告诉老王家这样的话，奶奶揩着泪水不住地说，老王家总算有了后，有了传代人，苍天有眼呀，只是苦了你妈，她是个苦命人呀!

    王盼的突然到来，在金堤王村引起了轩然大波，家家都在议论这事，白先生失踪的迷团好像一下子揭开了。那段时间我父亲一直猫在家里不敢出门，听到一点响声都有惊惶失措，母亲也小心地将窗子关紧将窗帘拉严，待父亲沉睡之后她才合衣而卧。幸好已到了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人们只顾埋头照顾自己的责任田，一头扎进棉田里，谁还去管别人的闲事，人头打出狗脑子也碍不着自己的事，更何况多年以前一个普通善良老实的庄稼人只因一时冲动创造出一条生命，也是很正常的事，人们是可以谅解的。一个农户人家有后可以支撑门面是个喜事呀!以后的日子再也没起政治风暴，父亲像幸免了一场灾难，终于神色坦然地走在大街上了，倒引来不少羡慕的目光。

    对于王盼的到来，母亲的反映很复杂。她看到这个半大不小的儿子站在她面前，一下子把她的感觉拉回到二十年前，看这个孩子就是二十年前怯生生站在自己娘家门口来相亲的年青时的父亲，并从中找到一种亲切的感觉，对这个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儿子一下子就有了喜欢。奶奶对王盼坦诚地说，这是你娘，王盼眼都没眨一下，扑通一声给娘叩了个响头，实实在在地叫了一声娘。母亲拉着王盼的手在微微颤抖，久封的泪水小溪一样涌出。王盼这个小男人就成了我们家惟一的顶梁柱，支撑门户的传代人。

   那日夜晚，母亲把父亲关在东厢房审讯的时候，父亲羞愧地把头垂在胸前，任母亲的拳头雨点般击打。母亲收起疲惫的手，扑倒在床上把几十年的委屈一倾而出。父亲把母亲拉起来，向她诉说了十八年前那个寒冷的夜里与白先生的一夜情，白先生无论如何也要报答我的父亲，她认为我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她身无分文，给我父亲的也只有她自己，而我父亲不知是处于什么原因，接受了白先生的馈赠。谁会想到，就这一夜情，竟替代了我父母一生的辛劳与努力。母亲听了这个几乎不合情理而又富有浪漫色彩的故事慢慢擦去了泪水，一瞬间就抛弃了所有的怨恨，她深信憨厚的父亲不会有半句谎言，更何况王盼填补了这个家的空白，也给母亲心灵上一个莫大的安慰。

    就在那个秋天，我的父亲母亲像换了一别骨头架子似的，他们拉着排子车，到离家十多里的砖瓦厂拉砖，走起路来脚下生风，他们拿着镐头在秋阳的高照下流着晶莹的汗珠，把家后园子里的柳树杨树一棵一棵放倒。那一年秋天，我们家所有成材的树几乎都被砍伐了。秋收之后，我们家不仅收获了很多农作物，还收获了一座红砖瓦房，这座瓦房是我们家史上从末有过的第一座象模象样的房子，这是父亲母亲送给王盼的第一个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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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任意 于 2009-11-1 21:50 编辑 ]

季大相

以第一人称落笔,自然,增加了作品的可读性.构思合理,耐读.

天下为公

贫瘠的土地里发生的感染人的故事
作者应用文字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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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11-2 14:28 编辑 ]

邱天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11-2 14:27 发表
贫瘠的土地里发生的感染人的故事
作者应用文字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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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不错，同意精华！我来加。

薄暮

细节描写真是到家了，情节也动人。学习。

尚庆海

贫瘠的土地里发生的感染人的故事
作者应用文字游刃有余

山野农夫

文笔细腻，故事动人。学习！

任意

原帖由 季大相 于 2009-11-2 14:26 发表
以第一人称落笔,自然,增加了作品的可读性.构思合理,耐读.

谢谢季老师，我喜欢用第一人称。习惯用法。哈哈，多指教。

任意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11-2 14:27 发表
贫瘠的土地里发生的感染人的故事
作者应用文字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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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熊老师，还望多关注。

[ 本帖最后由 任意 于 2009-11-3 00:03 编辑 ]

任意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11-2 20:55 发表


小说不错，同意精华！我来加。

谢谢邱老师，祝你开心。

任意

原帖由 薄暮 于 2009-11-2 21:13 发表
细节描写真是到家了，情节也动人。学习。

谢谢薄暮的光临。

任意

原帖由 尚庆海 于 2009-11-2 21:32 发表
贫瘠的土地里发生的感染人的故事
作者应用文字游刃有余

谢谢尚老师的评价。祝你开心。

任意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09-11-2 21:55 发表
文笔细腻，故事动人。学习！

谢谢山野，还望多关注。

张默

构思精巧。自然而又真切。问好，学习。

杨友泉

支持精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