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三十九度归来

老粉

　　穿过三十九的高温，她陪儿子凯旋归来。儿子两手拎着生活日用品，她背着的是两包两个人的衣被，大汗淋漓却笑容满面，因为儿子以超越一本分数线三十多分的战绩，让她圆满结束了三年的陪读历程。热算什么？累算什么？人逢喜事精神爽。当她站到自家门前时，再回望一眼天上的太阳，感觉那只不过是一只比蛋黄的颜色稍浅的圆饼挂在天上，何况还有阵阵小风搅动地上的灰尘草屑在围着她的腿家犬般快活地打着转。
　　那几天，本家亲友以及村里的的人们，都随着得到消息的先后顺序赶到她家来祝贺，人头攒动中，她的笑脸就是一枚耀眼的勋章，因为儿子是她生她养的，因为儿子是本村有史以来战功最为卓著的英雄，将来的前程令这里几乎所有的泥巴脑子加起来也无法想像得到的远大。公公婆婆只晓得颤巍巍地笑着冲人们点头致意，颤巍巍地抬手去揾着眼窝里的泪水。

　　后来是住在镇上的姑娘赶回家要将公婆和儿子接过去避暑，理直气壮地指责这大热天没有空调的屋子里怎么待，别把咱们家状元热出毛病来，那就连老祖宗也对不起了。她家房子是六年前造的，三间两层值二十多万，被姑娘批得如此一钱不值时，让她有些愠怒，可一想到这其中有很大部分是心疼儿子，她便又有些欣慰。

　　接下来，她将空荡荡的家收拾打扫干净，包括儿子带给她的那些喜悦与骄傲一起归整存放，然后又收拾好自己的衣服用品装在包里打算重新上路，回到阔别三年的丈夫身边。在她心里，千里之外的那个容纳了她与丈夫十多年甜酸苦辣的小出租房，才是她心理上真正的家。她行色匆匆得让所有的人都不解。她没有向任何人解释，昨夜在电话里向千里之外的丈夫汇报儿子填的高考志愿时，丈夫的回应声里夹杂着一段段短促又沉重的鼻息声。丈夫虽然矢口否认与身体关联，可她更是放心不下，因为儿子如今这个光辉的平台是靠丈夫的那双手花一千多天的工夫一块砖一块砖垒出来的。丈夫一向体格健壮力大如牛，可他毕竟是一个过了五十岁的人了，而且在这样的高温天气里白天头顶烈日，夜里小屋烘烤，不病似乎反而不在情理之中。

　　有人劝她过两天等天凉些再走，她告诉自己只要公路不被晒化，路上的汽车不被晒化就非去不可，因为她明白她接下来她的任务是协助丈夫共同撑起这个家撑起儿子的美好明天。

　　是汽车穿过三十九度高温载着她奔走千里，而车里因为有空调以及乘客稀少反而比往常更显一路顺风。手机时间显示是下午四点来钟的时候，她站在终点站的停车场；时间到了五点来钟时，她拎着那两只大包走下公交车，然后徒步走到了久别的小出租屋前。

　　这一路，她走得很急，两只大包一只背着一只拎着，如两块黑色巨石百般阻挠着她那原本就不足一百斤份量的身体，而西斜的阳光则纤夫般拽着她的影子跌跌撞撞的仿佛是一次马拉松赛的最后冲刺。眼前的每一幢建筑每一棵花草熟悉中都透着陌生。她尽力仰着头不使汗水模糊视线，以便能及早分辩清电话里答应前来接站的丈夫。她并不是急于减轻身体上的负荷，也不是难以抑制那种人们常戏言的久别胜新婚的冲动，而是只想早一刻看到那张脸。

　　穿过一段楼房的阴影，转过一个九十度拐角，接下来出现的就是那条梦魂荥绕的小巷。三米来宽十几米长的距离，簸箕一样自午后至黄昏一直满满实实地装着阳光，簸箕脑部那个低矮的砖瓦老屋的一道黑朽的板门有五六条通透的裂缝，还有个钢钉代替的拉手是丈夫当年从工地带回来钉上去的。

　　就在她转过拐角的一刹那，记忆中的情景在强烈阳光的映照下如爆炸般呈现时，她的惊喜居然化成一阵克制不住的悲泣。三年真的恍若一场梦。

　　丈夫那宽大得她能当袍子的衣服挂在窗户上，临时充当着遮挡烈日的窗帘。衣服上满是泥灰，洗应该是洗过，可叫人无法相信有没有用洗衣粉或者肥皂手搓过。巷子里安静得一只苍蝇也没有，门板着脸将从前关于她的记忆似乎已被这烈日晒干枯了。丈夫没有现身肯定有他的原因，只是她心里如燎起一团冲天大火般委屈难受，迫切需要哪怕是一盆冰水兜头盖脸的痛快。她将包放到门口，自己转身找一处背阴打算好好地喘一阵气。

　　六点钟将近，一阵再熟悉不过的吱吱呀呀的老加重自行车声将丈夫匆匆驼来，车龙头上挂着顺道从市场买来的菜，后座上是一塑料桶从工地带回的温开水。丈夫边蹁腿下车边歉意地向她笑着解释说，临下班时来了一车水泥没人肯卸，工头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举着喊，谁干归谁。他便和另一位同事自动留了下来。嘿嘿，一个小时不到就赚五十块，值。丈夫一身都是水泥灰，脸上被笑纹抖落了几串泥浆一样的汗水，经过颈项再滑落到光着肩胸，如电视里的泥石流一样轰轰烈烈。湿了大半截的裤子上有无数细碎的水泥块被布绒牵挂着，如时髦女孩身上的吊饰在向她招摇。她的眼睛在丈夫身上上下左右老中医一样反复检查几遍，终究没有搞清丈夫比以前有没有瘦多少，反正觉得站在那里还是那样一截黑塔一般。她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在进门时扔下一句，快去洗一洗。丈夫却一屁股瘫坐在地上笑着说，洗也是这么事，肚子里怕也都是一样了。

　　晚饭时，丈夫从外面拿回两瓶冰啤酒说，小屋太热，喝点冰的凉快些。她问丈夫是不是天天都喝，丈夫说哪里，儿子考出那么好的成绩，都是你陪读的功劳。该庆祝一下。我这一瓶，嘿嘿，是跟着沾光的。桌上两个菜，一素一荦，荦的是一盘虾。第一眼看到活蹦乱跳的虾，她就埋怨丈夫不该这么浪费，丈夫说，三十多块钱一斤是有点贵，不是因为你来了么？丈夫嫌她瘦要她多吃些补补。她说我和儿子常吃虾，你干活那么累，该你多吃才是。两个人推来让去，不慎将那盘子碰翻在地，虾洒落不算，连盘子也摔碎了。丈夫朝桌面一拍筷子，重重地咳了一声。她脸色当即就白了，立即缩身钻到桌子底下去捡拾那些虾，用水冲洗干净，然后重新装盘还浇上酱油，并讨好地冲丈夫笑笑说，刚才是红烧的，这会改成凉拌，尝尝看，味道肯定不一样了。丈夫抬手张开五指抹了一把脸，对她点着头说，吃，大家都吃。

　　这一夜自然很热，但她咬着牙忍受着，因为这样的日子未来将天天如此，她的愿望是尽快回到三年前在这里的状态。丈夫说热是外面增加的那几台空调都朝这边吼的原因，不过到了冬天就可以享受别人提供的免费福利了。她告诉丈夫说明天就去上班，具体的事都联系好了。丈夫要她多歇几天。她说在这样的小屋里，歇着不但不长肉，还更受煎熬。丈夫嘴里咕哝着在说什么，跟着翻了个身便响起惊天动地的呼噜声。

　　第一天下班回来，丈夫已经烧好了晚餐的饭菜，一见到她就说，快点洗澡去，我偷着用工地的电烧的热水怕快要凉了。吃饭时，丈夫问她第一天上班感觉怎么样。她说还可以，只是手脚比以前稍微慢那么一点。丈夫便笑她宝刀不老。她也笑着回应说儿子都上大学了，怎么能还赖着不打算老呢。

　　第二天下班回来时，丈夫见她手扶着门框一副不想进门的样子，就问是不是很累。她说没事，只是这小屋感觉比车间热多了。丈夫说你们车间有冷气机日夜吹着当然要好受一些。丈夫仔细地看着她脸色问，真的不累么？她勉强笑笑说，不累是假，三年没做，总得有一个过程吧。吃饭时，她得意地告诉丈夫，一听说她要来，老板就将另一位做了几天的年轻新手赶走了。丈夫问这是新老板怎么那么相信你。她说这是老老板的儿子，以前她常拿他出气，想不到人家很大度，只记着她是个老面孔，不但不记仇，还一天几次过来安慰鼓励自己。丈夫说听说这年轻的老板也是从名牌大学出来的，自然不跟你们这些老女人一般见识。她嘴上说是的，想起儿子现在讲的话做的事就比她境界高多了，就问丈夫，儿子将来也会当老板么？丈夫迟疑着说，也许，不一定。

　　第三天晚上吃饭时，她手里的筷子突然掉到地上去了。丈夫随即站起身抓过她的手问怎么连筷子都抓不住。她仰脸望着丈夫，吞吞吐吐地说，可能，可能是老毛病又反了。她的右手以前曾有过这病，震颤无力，五根手指既伸不直，也握不起，整天都和市场上买来的一只鸡爪那样曲着。那时她没有当一回事，坚持用左手配合右手的手背也照样做了好长一段时间，直到整个右臂都不怎么听使唤时，才被丈夫强迫着带进医院。医生说这是神经性疾病，与劳累和长期单一性用力有关，很难根治，只有减少劳动强度，加上经常锻炼才会有些效果。那次医去了三千多块钱，可如今她才做三天的活，收入离那时的医药费都相差很远呢。她故意装出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对丈夫说，没多大关系，慢性病，又死不了人。丈夫火了，脸黑得跟包公似的朝她吼，明天不准再去，歇在家里，等哪天下雨不能上工再带你去医院看。她嘴上还犟着说没事，可眼泪竟不争气地滚滚而下了。其实手从昨天开始就没力气了，想不到的是这一次病的势头来得比上次要凶很多。她已经没法想明天上班的事，而是担心明天早上起床时，衣服能不能自己穿好的问题。

　　第四天早上，丈夫临出门前口气十分严厉地对鳖一样趴在床上的她连吼数声不准上班的话，直到她不住地点头答应后，才放心地带上门走了。她在床躺了一会儿，不但无法睡去，身上的痱子一惊一乍的，简直变化成无数的蚂蚁在啃着她。她用左手支撑着起床，然后勉强穿上衣服。即使不能再做目前的工作，看看能不能找到简单的省力的活做做也好，哪怕少挣些钱，也比这样干巴巴地在小屋里烤要强得多。她怀着这样的想法走出门去，沿路看着墙上的小广告来到市场。

　　哟，哎呦，真的是你呀？听说你来了，却不见人影，我昨天还向人打听呢？这大热天还在外面晒什么？快，快点进来凉快凉快。叫她的是一位曾经跟她在一起上班的老乡，如今在市场旁边租了一间小门面做起修鞋的生意。老乡的年纪比她大不了多少，由于结婚较早，儿子大学毕业出来几年，听说混得还算不错。

　　老乡拽着她膀子往有空调的玻璃门里拖，嘴里的话如久别重逢的亲姐妹一样热火。她说她才上了三天班，因为这只手不争气老毛病反了，所以丈夫强制着要她休息。她本不想将自己的病当歇着的借口，却一时抓不到更适当的理由，才补充出丈夫的话拉出来当重点展示。老乡说不要你做别做就是了，摊上这样的好丈夫是前世修来的福分。听说你儿子考出好成绩，将来肯定是研究生博士一路打通关。你真的是个有福不晓得享，故意要装出个下作命。老乡说得慷慨激昂，依仗的自然是有一个在外混得不错的儿子。她相信她的儿子将来一定不比老乡的儿子差，可那是多少年后的优越，一时着急着也借贷不到呢。老乡以前不也和她一样苦做苦熬？记得有一回在夜班上阑尾炎发作，居然咬牙挺到早上临下班前才倒下。过后大家都说这是拿命在开玩笑，其实还不是舍不得那一百块钱的勤工奖。

　　老乡的话说得有一种翻身农奴的轻松自得，因为背后还有一个开着渣土车，天天云里雾里跑的丈夫做靠山。她不愿多看老乡那张保养得比她年轻的笑脸，感觉这女人的神态是那些古装影视剧上看多了的反应，所以二人说话的内容远没有声音的内含丰富。好在这时她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掏出一看见是老板打来的，便慌忙对老乡一摆手说有事先走，便跑出门去，边讲电话边找一棵路边的香樟树荫里站住。

　　老板每天夜里都要到十二点以后才离开厂子，上午七点半至八点便回来，按他的说法，他的工作时间要远比任何一位工人都长久得多。现在也才八点过，老板应该是直接找到她的岗位，然后就打电话给她的。全厂四十台机器，一个班的工人只有八名，少一个人不来，机器就停一大片，老板一见到这情景，估计心都揪成一团了。老板在电话里问她没来上班是不是觉得很累。她举着电话看了屏幕一眼，好像是在和老板视频一样心里紧张地回答说，不光是累，主要是右手没力。老板哦了一声。停了一会儿，从手机里传出杂音判断，老板当时是在干着什么活，还歪着脑袋夹着手机那样。老板问明天过来上班行不行。她嘴里咕哝了好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因为回去后，老板就亲口告诉她为了接收她这位老职工，刚刚开除了一位新人。别看那人手艺不太好，可人家年轻肯干。老板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干，接着又自己说明是因为天热，别的工厂都停工了，所以他才能接到一张大单，他收她进来是看上她从前的产质量。老板还用开玩笑的口气问，你应该不会辜负我这一片心吧。她感激地对老板说，放心，放心，我一定做下去，比以前更卖力地做。话犹在耳，自己就狠狠地搧了一耳光。她无法用语言向老板描述这三天来的辛苦，感觉简直是做贼被抓个现行那么无地自容。老板轻描淡写地责怪她几句不讲信用的话后，接着就设身处地站在她的角度说，你儿子已经考上了好大学，你家里还两个老人，你丈夫虽然能吃苦耐劳，可毕竟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人了，还能在工地上支撑几年？不是我在数落你，你想想你现在也不再是从前那个小女孩了，说老实话，要不是看在知根知底的老熟人面子上，你连工作都不好找了。给你机会你不珍惜，家里那么一大堆需要用钱的地方，两个老人年纪大了就算马虎一些也行，可你的儿子还要念大学，还要考研甚至还有更好的前途去考博，然后在更大的城市里买更好的房子，还要结婚生子，哪一样不需要你和你丈夫掏出大把的钞票去帮助？这些就摆在眼前的问题，相信你不可能只是埋着头不去想的。老板的话如温柔的小拳头在不停地敲着她的心，而且每一下都准确无误又轻重自如地对准在她的痛处。老板说话的口气如一个恨铁不成钢的老人在那里捶着胸顿着足，巴不得一头钻进她的身体里去顶替她的。她嘴唇瑟瑟地抖着，想再拿手无力的借口来搪塞，可突然发现讲这么久的电话，手机原来就拿在那只不中用的右手里。她鼻子一酸，眼泪和鼻涕一同冲了出来，急忙对着手机大声喊到，你别说，我来了，我来了。然后一下按向挂断键。

　　她现在才明白那天向丈夫汇报儿子填报志愿的喜讯时，丈夫在手机里那奇怪的声音，原来那样一个蛮牛一样的男人也有哭的时候。

　　在将手机往口袋里揣时，她顺手摁开天气预报，见上面显示今天的天气晴气温仍然是在三十二至三十九度之间。今年润六月，据说有四伏，而现在是第一伏才刚开始不久呢。她将右手抬起看了看，再举起从脸上抹了一把汗，然后大踏步地向工厂走去。已经迟到一个多钟头了，她想今天得加把油，不然产量比别人少太多，于她这样的老手来说，那将是一件很难为情的事。

        

枫叶飘飘

粉儿，我来了

老粉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8-27 12:24
粉儿，我来了

你好快。我正在找那个叫版权的东西在哪里呢

枫叶飘飘

马上给你排版，加版权

老粉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8-27 12:25
马上给你排版，加版权

那就麻烦你了出去买茶叶，整天干坐着嘴里没味道。

枫叶飘飘

我给你拾掇吧

zizhu

点开编辑，把光标置于文末，右上角有“版权”二字，输入，保存。

碣石清风

看了红叶的就来看你的了，真的很累啊，还有一篇没看。

老粉

zizhu 发表于 2017-8-27 14:11
点开编辑，把光标置于文末，右上角有“版权”二字，输入，保存。

刚刚回来，不及学习！

老粉

碣石清风 发表于 2017-8-27 16:18
看了红叶的就来看你的了，真的很累啊，还有一篇没看。

应该是我太啰嗦的原因吧？这一篇重写多遍，总觉得越来越拖沓，却又是割鼻子也痛割耳朵也痛的下不了手。还请多多指教！

徐得荣

欣赏学习，取经了。

碣石清风

孩子上大学几多欢喜几多愁。孩子辛苦家长更辛苦，真实再现金榜题名时的欢乐心情和更艰辛的生活境况。语言流畅，文风朴实。不错。　

甄小竹

小说很现实地表现了当下，活在夹缝中低层社会的人群，以儿子考上大学为起点，家长里短，细腻描写，给人很亲切的感觉。而其中泛起的夫妻真爱，也在隐现光彩，老师对这夫妻间的小温情，并没有加大渲染，却在小情节里放大。很朴实的小说。
问好老师！

素离歌

今天看到这篇小说就推荐给朋友阅读了，写得很细很真很抓人，有许许多多这样的父母，他们在社会最底层挣扎，把自己全部的爱奉献给了家人，不畏严寒酷暑只为了省下那一点点电费，不畏病痛只为不耽误一天的工少挣一天的钱，他们就是用这样的坚韧撑起了一个家。

老粉

徐得荣 发表于 2017-8-27 17:34
欣赏学习，取经了。

谢谢光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