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鲜然 于 2017-8-30 11:00 编辑
年轻时我是真的眼神不好,但并非什么都看不见。
那一次拉板车走过河滩,前面的大石头原本是看见了的,只不过镇子里的小翠迎面过来,对我笑了那么一下。
只笑了一下,我的魂就丢了。
魂飞走了的人能看见什么?净想着小翠的笑了。
绊倒在石头上,磕掉了门牙两个。
于是娘就不让我拉板车了。
他们都说我的眼睛坏了。
我是眼神不济,可我看得见爹的鄙夷。我看见他喝了酒,把叹气咽回肚子里了。
一个半大小子怎么能坐得住。不准行走。我就弹棉花。
我眼神不济,可我学什么像什么。我把硬结的棉花弹得又喧又软,就像玉梅的白奶子,我一心一意想要自己挣钱给玉梅花。
玉梅是爹给我娶回来的媳妇。我知道她看上的不是我,而是爹在镇子上的权势。可我不在乎,甭管怎么说,她嫁的是我,不是爹。
爹在外面有个相好,娘是知道的。为这,娘没少和爹吵闹。可是管啥用,不管用。
那女人不过是为了爹的钱。所以不管用娘也要吵。
玉梅进了门就不一样了。
饭熟了,娘打发玉梅玉梅去叫爹回家来。玉梅于是就去那女人家叫爹。爹脸上抹不开,就回家转。
可是次数多了,爹就渐渐不在乎了。若是女人的饭菜正好上了桌,爹就还是外面吃了。
终于有一次,玉梅对着饭桌上的爹说,家里有的是,干嘛还吃外面的?!
从此,爹就真的在家吃饭了。
他把玉梅当作了佐餐的菜。
我眼神不好,可并非什么也看不见,也不是无所察觉。
我的棉花再也弹不在心上了。
娘这一回不吵了,开始唉声叹气。叹着叹着就把自己叹老了。
看着娘的样子,我就不想弹棉花了,只想守着玉梅。
可是玉梅说她生病了。爹陪着去了医院,没叫我去。
我去找他们,我其实是看得见前面的两个人的,可我假装看不见。我故意嚷嚷:李大勇,玉梅是我老婆,不是你老婆!
爹叫李大勇。李大勇听见我的吵嚷就低头走了。
我陪着玉梅回家转。棉花彻底放弃了。
不弹棉花的我不想早起,只想搂着玉梅睡着。
弹了那么多棉花,从没在棉花垛中打过滚,也没在新棉花上躺过,玉梅满足了我的愿望,尽情让我睡,让我滚。还给我生了个娃。
可是这样的好时候并不多。
一日三餐靠爹的施舍,吃什么穿什么都得伸手向爹要。爹的不耐烦一日胜似一日。
我只好出去打零工。
可是镇东头的王四说,我不在的时候,玉梅又和镇上的韩科长好上了。
韩科长管税收。玉梅开了家杂货店。
娘没了,爹老了。
我不再出去,在家守着玉梅。玉梅又给我生了个娃。
玉梅要开店。娃儿们要吃喝。那里守得住。
吵也吵过。打也打过。玉梅当着我的面和人家眉来眼去,还不让我睡,死活都不让。
爹也没了。
爹留下的老院子倒还在。玉梅把临街的房子修整成杂货铺,她和孩子们住前院,我一个人住后院。
一个人的日子睡不着,学会了三弦。
镇子里有个盲老汉,弹得一手好三弦。我就常常和他在一起。
人们总说我们老瞎子和小瞎子,可我心里清楚我不瞎,是看得见的。但我从不辩解,任他们去说。
盲老汉死前把他的三弦给了我。是把好弦子,一抱在怀里就舍不得放下了。
我在后院弹三弦。也在街上弹。我知道的许多曲调是听来的。慢慢地,可是我的耳朵也有些不想听了。
我看见镇子上所有的艰难活命的人。看见越来越干枯的河水,远走他乡的鹰。还看见风中匍匐的草,以及风中歪斜的树枝。
秋风再来,刮落枝上最后的枣,也带走地上的枯叶。这就是我的命呀。
我并非什么都看不见。可我永远瞎了自己的眼睛。
从此我什么也看不见。看见也不想看了。
有一天,镇西的赵先生和我说,你老婆谁也能用上,就你用不上。
打那以后,我看不见,耳朵也不好使唤了。
镇子是古镇。有许多老房子,又靠着河。慢慢来的人多起来。
人多了,镇子里的人就开始想办法挣这些人的钱。街上多了许多卖小吃食和小物件的人,好多老房子成了旅店或饭店。
我在街上弹三弦的时候,路过的人就会放一些钱币在脚下。能有个十来块也就够我吃了。这样我就不必去前院了。
后来,我在后院开了个侧门。这样就不必承受玉梅的脸子了。
再后来,公家就介入管理,开始整顿市场。
山上有个河神庙。他们就让我去河神庙弹三弦,脚前放个纸盒子。
有人放盒子里放钱,就唱两声;没人放,就只是弹。若是庙前买高香的嫌调子凄凉,就换个欢快的。我从不选用新调子,都是旧调子。若有什么不同,不过是旧调子填上新编的词语。是,我有这个能力,可以把眼前的一切全部变成词语唱出来。
但我不会死守着山神庙。只要有个十多块,够了一天的吃喝,就回家。
有一天来个女人,放了一块钱。我就给她唱个不停。她不走,我就继续唱下去。起初是山野小调,后来的唱词就全部围绕她。先夸她衣冠端庄气质雅,后说她的大眼睛明亮,睫毛长长,贝齿白白小而齐。最后夸她心肠好有佛像,多福又长寿……女人先是楞一下,随后就围绕着看,又伸手在我的眼前晃。我知道,她是听明白了我的唱,就有一些得意。她和我说话,就应承她。
女人问我挣的钱够吃喝吗,我点头。
她又问能攒下钱吗。“要那么多钱作甚,够吃就行了。”女人点头。
我的眼神不好,但并非什么都看不见。我看不见是因为不想看了。
可眼前的这个女人让我感到温暖。就在那一刻,我发觉自己的耳朵和眼睛是真的不好使了。
女人的同伴喊她,女人就走了。
结果她走了,又返回来,又放了一些钱。本来有了这些钱,我本来可以早早收工了,可是我不想动弹。想到这是一个让人心伤的世界,我就把三弦一直弹下去。
我给自己编了一段唱词:我的名字叫圪蛋,先把板车拉后把棉花弹……
风吹老了镇子。
外出的年轻人有一些回来了。外面的世界也不是多么好。
风吹过屋檐,发出呜呜的声音。它想说话。
可我,若不是还要唱,话也不想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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