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荒诞而苍凉的战争寓言——看电影《麦田》

哑猫阿凡

       虽然在戛纳和威尼斯等有影响力的国际电影节上没有大收获， 但是今年的国产电影依然有着很多的小惊喜，除《风声》和《斗牛》之外，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就是何平执导的《麦田》。由于何平的《双旗镇刀客》曾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所以对于“秦兵坑杀40万赵军的长平之战”的演绎我期待已久。本以为《麦田》应该是一部场面恢宏的先秦战争史诗，而在战争史诗之外必定还有叱咤英雄、儿女情长的精彩故事。可是等到影片正式上映的时候，我们就发现，《麦田》一如其名，影像视角的流转，将40万赵军被坑杀的惨烈战役淡化成了流云远山的背景，在空旷无垠的麦田之上，另外一个全新角度的乱世悲歌逶迤而出。

     《麦田》的故事发生在赵国一座叫潞邑的城池中，由于厌烦了无穷无尽的战争，身为秦国锐士的暇（黄觉饰）为回乡割麦临阵脱逃，却在半路碰到了贪生怕死的辄（杜家毅饰）。两人为了躲避秦王诛杀令，阴差阳错闯进了赵国的潞邑城。为了活命，他们只得假冒赵国的士兵，并编造了赵国在长平之战战胜秦国的谎言。骊和祭司聆听着他们的讲述，一方面对胜利的结果感到欣慰和高兴，另一方面却又对城中男子迟迟不归而心生不安。由于大嘴巴的侍女不断把谎言的片段传播出去，导致潞邑全城的女人都为这个谎言而心潮澎湃，她们一方面期待着自己男人的归来，另一方面，将暇和辄视为凯旋而归的英雄，由此全城陷入了盲目的狂欢之中。然而，然而秦胜赵败的既成事实无法改变，对于潞邑城中的所有人而言，宿命式的灾难也终将来临……

       他们始终没有等到战争胜利的消息，却等来了一群无恶不作的强盗。 在潞邑城遭遇强盗洗劫之后，暇和辄在冲动中挺身而出，打败了强盗。立场的转变，让暇和辄成为了拯救潞邑城的英雄，但是关于赵胜秦败的谎言也被强盗揭穿了。笼罩在失败阴霾中的女人彻底陷入了疯狂，在识破暇和辄的身份以后，将辄施以了绞刑，而暇只好落荒而逃。在得知秦军已经大举进犯赵国，即将占领潞邑城的时候，在城主夫人骊的号召下，城中的女人集体服毒自杀，而暇救下了试图刎颈自杀的骊。在秦兵占领空无一人的潞邑城之后，暇开着战车带着骊逃出了潞邑，行至浩瀚无边的麦田，在看到已经沦为亡国奴的赵国孩子之后，骊毅然地尾随而去，留下爱莫能助的暇，忧伤而惘然地矗立在麦田之中。

         一直很奇怪，许多人竟然将《麦田》界定为喜剧。不能不承认的是，影片中有许多荒诞和不近情理的成分，足以引人发笑。但是在笑过之后，那无处遮掩的苍凉和寂寞，一如乌云之下静默的麦田，一望无际，无处可逃。也许有人认为《麦田》的形式大于内容，但对于一部象征主义的电影来说，这本来就是它的特色。况且，对于一个情节虚构的影片来说，形式感带来的多样解读的可能性也大大增强了视觉文本的观赏性——对于长平之战的演绎在历史和传说中有各种版本：有对秦赵两国用兵的评述，有对赵国女人举城服毒殉情殉国的唏嘘，也有对后来信陵君窃符救赵的歌颂……但是《麦田》作为一场与战争有关的电影，却没办法归入单纯的战争片的范畴。因为为数不多的战争画面或口头描述只出现在了两个秦国逃兵的梦魇和呓语里。片子的结构更像一部荒诞的舞台剧。在人物语言和动作上也存在许多舞台剧的影子。比如王姬演的祭司的独白。士兵暇在酒醉后描述战场杀戮场面时的癫狂言行。都让人恍恍惚惚仿似看的不是大银幕而是话剧的小剧场。

        确切的说，这是一个关于战争背后普通男人和女人挣扎和试图挽救和改变命运的故事。作为男人，秦国锐士暇骁勇善战，却一心只想着回家收麦子；杜家毅饰演的士兵辄，胆小懦弱，却贪婪妄想过上王侯将相的生活。战争把男人不同层面的脆弱撕穿了，不管是赤裸裸的表面，还是沉默外壳下焦虑的内心，超脱闲逸和酒池肉林，都只是男人对于内心归属感的不同期待；身为女人，潞邑城中穿白衣的留守妇人，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几乎和男人一样彪悍。在听信了赵国战胜男人即将凯旋归来的谎言后，她们才表现出少妇们的兴奋和聒噪，在胜利希望降临的时候她们才大胆地释放出了压抑已久的天真。男人期待归属感，女人期待依赖感。即使在最不可能实现的年代，人性的本真也在偷偷喘息。范冰冰饰演的城主夫人骊，是这种矛盾最淋漓尽致的表现。只为丈夫出征前的一句话：“你就是这座城的女主人”，她颤抖而勇敢地想救下强盗手中即将戗杀的孩子，想保护潞邑城里所有的女人，却注定无能为力。哪怕是有机会杀掉敌国的士兵的时候，她也没有挥刀的决心——即使在战争的核心之外，但是战争漩涡的伤痕和血泪依然僵硬并且执拗地缠绕在每个人的心上，注定无路可逃，没有救赎。

        作为影片故事的时代背景，“长平之战”惨绝人寰黑色屠戮和金黄色的麦田带来的丰收愉悦形成了巨大的对比反差。 何平导演的作品总是透出一股呼之欲出的豪迈气概，《麦田》也没有例外，但是追求艺术性的同时却降低了影片的故事性和趣味性，更像是一部小众文艺片。 影片的镜头运用很有黑泽明电影的感觉，两个逃兵暇与辄穿行在树林中的镜头仿佛看到了《罗生门》的开场，画面构图考究，浓重的色彩运用仿若油画般充满视觉冲击力。之后的剧情推进，使用了大段角色对白结合演员夸张的肢体动作又好似日式时代剧附体。麦田中袭来的强盗、奋起反击的逃兵和城中女人的设定又令人想到《七武士》。种种迹象表明，这部影片的影像风格有向黑泽明致敬的味道，在逃兵、寡妇、强盗等一系列时代边缘人的种种设定之中，凸现了反战的主题和对人性本真的关怀，强盗、逃兵、孤儿寡妇都是因为战争所造成。当仅存下来的赵国娃娃兵拖着疲惫身躯和残破兵器走过麦田中车辙的时候，此刻的麦田仿佛就是他们已然残破不堪的家园。

      最值得玩味的一段剧情是暇和辄督押着强盗们帮助潞邑城民收割麦子的场景，相信了赵国胜利谎言的妇孺们满心喜悦的享受着麦田里的丰收，宽广的镜头中，暇与辄同孩子们在麦田中嬉戏，欢声笑语的背后，是埋葬了40万赵国士兵尸骨的长平战场。画面中的愉悦和悦目，此时反而浸出无尽的悲凉。一如暇和辄挥之不去的战争梦魇。此时，潞邑城的赵人们短暂的欢娱仅仅存在于谎言之中，而谎言的缔造者暇与辄也已经沦陷在自己的谎言之中。 短短五天的时间，叙述了谎言的开始、败露到终结，剧情由此分成了五个叙事段落。从评判电影的艺术性来衡量，影片在叙事和表演两方面都足够细腻，但是呈现给观众的视角却难免压抑和晦涩。因此，《麦田》注定是一部能够赢得小众喜爱却难得赢取高额票房的个性作品。至于影片在中国电影史上的位置和存在价值，还有待时间的考验。

       时光如轮流转，上帝将人类像一茬茬的庄稼播撒在大地之上，然后又一茬茬的收回。回眸时，秦砖汉瓦均已沦落成泥，历史的洪流滚滚向前，唯余史书上几行深深浅浅语焉不详的文字记载，至于那时鲜活的人们以及属于他们的悲欢离合早已不留一丝痕迹。《麦田》虽然只是一个虚构的战争寓言，但是映射和阐释的依然是人类面对心灵和现实困境时的悲伤和挣扎，在庞大的命运和残酷的现实面前古今如一，古人的痛苦和无奈一如我们的痛苦和无奈。我们不妨将《麦田》看作一个关于和平的邀约——其实普通人的憧憬和愿望不过如此，一如锐士暇，历经繁华和血腥之后，重返故土，守候着土地和亲人，做一个高枕无忧酣畅淋漓的美梦。



---------我谨保证我是此作品的作者，同意将此作品发表于中财论坛。并保证，在此之前不存在任何限制发表之情形，否则本人愿承担一切法律责任。谨授权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全权负责本作品的发表和转载等相关事宜，未经浙江中财招商投资集团有限公司授权，其他媒体一律不得转载。



[ 本帖最后由 哑猫阿凡 于 2009-11-12 10:51 编辑 ]

敬一兵

叙述缜密，诠释清晰，情景交融，有感有悟，个性突出，体现了猫猫这类文章的风格和质地，既有深度又有广度，确实值得借鉴。好文章，欣赏并精华支持！

娴情逸致

原帖由 敬一兵 于 2009-11-12 08:10 发表
叙述缜密，诠释清晰，情景交融，有感有悟，个性突出，体现了猫猫这类文章的风格和质地，既有深度又有广度，确实值得借鉴。好文章，欣赏并精华支持！

支持精华！问好哑猫阿凡！

何也

有见地的阐释。
肯定要找来看看了啊！

摇曳风铃

阿猫的文字确实很棒,解读深刻,脉络清晰.
现在看电影少了,这样的片子也难得静心欣赏.星期天找来看看.
问好,秋安笔健!

笨小暖

如此独到的影评，以及细腻的思想，另一部陌生的电影先在印象里大放光芒。抽时间一定去看看。问好猫猫。

万里山水

喜欢阿猫老师精湛的文字中个性的解读，和游走自如的意绪和眼光，让一部电影的诸多亮点和特征在文字里得以呈现和展示。学习，问好：）

娴情逸致

提读一下！

笨小暖

来看看小猫儿，重读小猫的作品，深感敬意——暖还不会写影评，以后小猫儿多教暖。

笨小暖

再来欣赏小猫的作品。这部《麦田》的构思堪称独树一帜，有着手法上的突破，以及与传统美学相关甚密的思想角度，摄影美术都很精美无伦，画面定格感极强，具有绝对艺术的张力和探索式思考，令一部影片在行进的过程中渗透着浓厚的戏剧冲突感，那些传奇的喻言气息，以及看似荒诞的情节，爆笑之余，感悟之深，正如小猫所述：“但是在笑过之后，那无处遮掩的苍凉和寂寞，一如乌云之下静默的麦田，一望无际，无处可逃。”，从思想的角度更增强了对一部影片的虚构印象之后的多重判断。影片是精彩的，而这章叙述更是独到与细腻的，欣赏并学习，这个周末很充实。

携孤云就残酒

《麦田》还没去看。黑泽明的倒是看过。很喜欢。但总觉得他拍的受舞台剧的限制比较大。。。

[ 本帖最后由 携孤云就残酒 于 2009-12-22 15:16 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