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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曾经沧海
委委屈屈的巫水河静静地流淌。
有河就必有码头。
码头入口处兀立着一栋凉亭。凉亭系木质圆型穿斗结构，尖尖的屋顶，飞翘的屋角，鳞次栉比的琉璃瓦，在晴日映衬下熠熠生辉。
村民劳作或走亲访友要过河，皆候在凉亭里，或掏出烟来吸上几口，或信马由缰相互叨嗑一通，或茫然望着停泊在对岸的渡船扯着嗓子呟喝一声。“木鬼把船划过来吧，我要过河！”
船老大叫明大槐，年龄已愈花甲，可至今是人一个屌一条。“明大槐”的名字只在身份证和户籍册里出现，村里人把“明大槐”的“槐”字拆开来念，大呼小叫“木鬼”。一个人穷困潦倒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唯独绰号特别多。
紧挨凉亭有一栋窨子屋，主人叫程世新。
木鬼和程世新很合得来。
程新世脑子活络，幼年时即开始学缝纫，六十年代手工做衣服还很盛行时他就买了缝纫机，那年月做缝纫很吃香，即使穷得揭不开锅的人也不会赤裸着身子过日子，衣服总得穿，特别是新年将至，家家的孩子吵着要穿新衣服，上门做“过年衣服”的顾客就挤破了程世新家的门槛——那时的娃崽心无旁逸，盼的就是过年能穿上新衣服，这点要求都不能满足孩子的父母，是天大的遗憾，因此不管时局多么吃紧，日子怎么困窘，做衣服的钱是省不了，因此程世新手中总有余钱剩米，都能把日子经营得有油有盐，丰腴饱胀。从小跟随师傅走千里路，吃百家饭浪迹江湖的他，是见过世面的，他的一双儿女都读得有书，皆跳出了农门，几经折腾儿子还坐上县林业局第一把交椅。
木鬼一生不得时不得志，日子过得很糟糕。搞集体时，为了弄几个买油盐的钱，他常常下河捕鱼。那时价钱很贱，鱼卖九角钱一斤，甲鱼卖七角钱一斤，虾子也就卖五六角钱一斤。捕到鱼，木鬼就把鱼挂在凉亭柱子中的竹钉上，一双眼就骨碌骨碌企盼着过往行人，巴望着有人把鱼买去，但鱼很难出手，常常是从早饭过后等到下午日头偏西，柱子上挂着的鱼都引得苍蝇乱飞，却无人问津。不是人们不想吃鱼，是没有钱买。
鱼卖不脱，但油盐还得吃，于是木鬼就覥着脸走进程世新家，嗫嚅半天说借点钱。程世新哈哈哈朗笑，说你手头有货怎么说借钱呢，鱼我全买了。木鬼心存感激，把价钱再次放跌，几乎是卖一半送一半了，卖者高兴，买者满足，皆大欢喜。
有了这层关系，一个穷鬼与一个富翁竟成了朋友。
搞集体时木鬼靠卖鱼兑换点油盐钱，实行责任制后还是割舍不了这条“生财”之道。每当把鱼挂到凉亭的柱子上，木鬼就猴在一边嗞嗞地吸叶子烟，整个凉亭就氤氲着辣辣的烟味。程世新就钻进凉亭，鄙夷的骂一句：“你吞云吐雾霍霍地冒烟，谁敢来买你的鱼？你走吧，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鱼我替你卖。”
木鬼就拍拍屁股，朝程世新笑笑，放心地走了——趁着天气好，他还得砍点柴卖。
夏日热浪撩人，村民们就拱进凉亭歇凉，说是歇凉倒不如说聚到这儿说说闲话。
“伙计们猜猜，这条鱼是谁的？”程世新刚吃过中饭，很响的打了个饱嗝，继而持根细小的竹签咧着嘴剔牙，剔得满嘴是血。
柱子上挂着一条活泼闪弹的鱼。
反正没事，汉子们就你一句我一句胡乱猜测起来，最后锁定在木鬼身上。
“差火哟，瞎猜！鱼是我的。”程世新得意的指指自己的鼻子，随手就把鱼从柱子上摘了下来。
大家瞠目。程世新说错了，也说对了——鱼明明是木鬼的，为什么说是他程世新的？但程世新有钱，他买得起，鱼当然就是他的了。
“娘的！”村民受了愚弄，脑子里就蓄着愤懑，在心里火火的骂得极为豪壮。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嘛，摆什么阔显什么富？
程世新心里高兴，就从衣兜里摸出一包精装的“芙蓉王”香烟，见人就散了一支。
村民把香烟夹在指缝中，或架在耳轮上，却不去点燃。
“呸！”有气暴的村民朝地上射了把酽痰，甩手离去。一支刚点燃的香烟撂到地上，一脉蓝蓝的烟雾在扭着身子袅袅升腾。
程世新对这种猜“谜”的八戏乐此不疲，一有机会就背剪着手在凉亭里踱来踱去。
木鬼有点日子吃紧，跑到村里讨要救济，村长面有难色，说这救济是要讲条件的，不是谁想要就能给谁。这样吧，巫水河上要请个摆渡工，好多人都嫌工价低了，一年才1000块钱。你肯不肯摆渡？工价定死了，加不上去，但你除工钱之外还可以收点过河费。
木鬼脸上就露出了喜色。
木鬼一边摆渡一边放网捕鱼，小鱼自己吃，大鱼拿来卖，日子比先前要过得滋润多了。
木鬼仍是把鱼挂在凉亭的柱子上，程世新仍是充当木鬼的义务推销员。
当有人围住柱子上的鲜鱼，程世新就背剪着手往人圈里拱。好不容易挤破人墙，他如释重负般地吁了口气。“猜猜，这条鱼是谁的？”
买鱼的先是一怔，继而笑了。“这还用猜？还不是你程世新大老板的。”
程世新乐了，一阵爽朗的哈哈声过后，即摸出烟来挨个抛散。可是烟才散出三两支，围观的人就稀稀拉拉散了伙。
剩下程世新一个人陪伴着柱子上那条孤零零的鱼。
以后只要程世新出现，木鬼的鱼就必定不好卖，木鬼就很苦恼。
某天早晨，程世新告诉木鬼，今天他的儿子要来乡下过生日，晚上上他家喝酒，天寒地冻的，喝点酒暖暖身子。他说城里人太张扬，爱的就是寻“茬”打酒仗，做个生日也闹得沸沸扬扬满城风雨，儿子就躲到乡下来了。
木鬼就把一颗头摇得像货郎鼓，说不去不去，他喜欢清静，孤独惯了。再说自己邋遢畏葸，蓬头垢面的，混迹与高朋贵戚中，不是丢人现眼自己作贱自己吗？
下午程家就有了动静，一溜小车鱼贯而入，箭儿般射进村里，继而就是连天炮竹炸响一路，程家的窨子屋就硝尘滚滚，浓烟蔽日，客人们就裹在烟雾中蜂涌而至。
程世新的儿子陈刚偕同夫人，携着七岁的儿子云云恭谨站在家门口迎接客人。
尽管程家把儿子的生日密封得严严实实，把生日宴悄悄地转向偏僻闭塞的农村，但嗅觉极灵的“铁哥”还是跟踪觅迹至此。程家的大男细女递烟递火，筛茶倒水，忙得像旋陀螺，于是整幢窨子屋，凡能转身的地方都摆上八仙桌，客人还是或坐或站或蹲挤着用餐。
客人除少数几位亲朋外，大多数是做木材生意的老板。
有人粗略的计算了一下，程家就一个生日，收受彩礼红包不下几十万。
云云很少来乡下，见到青黛的山碧绿的水，绰绰约约的船帆，早就乐癫了。尽管是时值冬季，凛冽的河风霍霍地刮，云云还是像只兔子在河岸上不停地窜蹦。
正当客人兴趣正浓，酒意正酣，突然听到河边有人扯着嗓子喊：“有小孩掉到河里去了”
程家为了招待客人，竟疏忽了看管云云。
原来云云在岸边玩得不尽兴，竟跳上泊在岸边的一只渔船，不慎失足跌进河里。
“救人呀！”程家一家人疯了一般大喊。客人般纷纷涌向河边，但这些衣冠楚楚，细皮嫩肉的客人胆小如鼠，望着冰冷茫茫水域倒吸了一口凉气。
远处有几位好事的村民原本是在看程家祝寿的热闹景象，现在都把目光转向河中。
“谁能把云云救上来，给酬金1000元！”程世新蓦地想起金钱万能的话。
“再加两千！”陈刚马上调了价。
远处的村民在迟疑。
“快！快！快救起云云，酬金一万。”
村民开始加足马力往河边跑。其时从对岸飞快地划过来一只渡船，木鬼发狠地怒骂。“程世新闭起你的臭嘴，钱真的能买命吗？”木鬼一个猛子扎向河里……
云云被木鬼救上了岸，程家人感动得几乎要给木鬼磕头叩谢。陈家说话算数，也有的是钱，程世新把一万元钱放到木鬼手上。
木鬼并不接钱，说等他缺钱的时候再来拿酬金吧。临走时他提走了两瓶高度酒，说跳到冰冷的水里救人是拿生命在开玩笑，差点抱着云云给海龙王祝寿去了。他感冒了，用高度酒冲冲气。
儿子走了，陈家又恢复了平静。
自此程世新龟在家里少有露面，也很少来凉亭里来闲逛，猜“谜”的把戏也很少玩。
木鬼以为是程世新病了，就上程家探视。程世新身体棒棒的，只是气色没有以前红润。程世新说没病没病，只是……话说了半截又咬住半截没了下文。说毕就塞给木鬼几包烟，几瓶酒。木鬼推辞，程世新就虎了脸，说又不是什么奇珍异宝，怎么不要？
程世新是落雨栽花记旧情，还念着木鬼救云云的大恩大德。
某天，程世新说，他要到城里去看看儿子，要木鬼帮他看看家，可能要三五天打转。
一个星期后，程世新回到村里，人就变了个样，一张脸蜡黄蜡黄的，目光也呆呆的如水里的死鱼翻着白眼。
“找儿子有什么事？”木鬼关切地问。
程世新摇摇头，算是作了回答。
近些日子木鬼好忙，经常带着乡长和几位陌生人往对河跑。对河的山腰上有一块长溜平平展展的地方，五十年代曾计划从洪江沿着巫水河通向城步县城修一条铁路，路基都修好了，突然上级一纸公文，说有了一条河流再修一条铁路是重复建设，于是修铁路搁止，只留下平平展展的路基。
村民问木鬼是否发鬼癫想在路基上修建住宅，木鬼诡谲地一笑：“暂时保密。”
那一天，木鬼捕到了一条七八斤重的鲭鱼，这么大的鲭鱼是巫水河里极少见到的，眼下鱼价钱暴涨，特别是野鲭鱼在城里已卖到了100多块钱一斤。
当木鬼把鲭鱼挂上凉亭的柱子上，立刻磁住了村民惊羡的目光。
其时程世新幽灵般出现在凉亭里，有逗诨打科者学着程世新的样子，指着自己的鼻子说：“猜猜这条鱼是谁的？是我的。”
这回程世新哑着嘴，默默地把鱼摘了下来。他正要转身离去，没想到他拎鱼的手却被另一只粗糙的手按住了。“慢，今天这条鱼是我的。”木鬼突然挡在他面前，不让他把鱼拎走。
“担心我没钱？”程世新诧异地盯着木鬼，有点不悦。“你听到外面说什么了？”
“不是这个意思，今天这条鱼我不卖。”
程世新把木鬼拉到僻静处，压着嗓子说：“你不是外人，实话对你说，我家儿子最近出事了，我想买条鱼送人疏通一下关系。今天这条鱼你不卖也得卖，我加倍给钱。”
“如果钱真的能神通广大，你家云云早就没命了，我不会拿自己的生命去兑换那一万块酬金。我也实话告诉你，你家出了事，我家是有了喜事，这鱼是我的，今天给多少钱我也不卖！”
“你……你……”程世新震惊了，啥时候木鬼说话变得这么强硬了？你还不是穷鬼一个！
木鬼拎着鱼通通地走了，此刻听来那远去的脚步声特别雄浑特别有力。
不久，对河的半山腰上建起了一幢青砖灰瓦的楼房，那是乡里新建的敬老院。木鬼也分到了一间，此后他再不用吃穿发愁了。
木鬼逢人就说，那条鱼送给乡长值得，乡长为他们这些孤寡老人办了一件实事，送一条鱼还不应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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