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

水如空

失眠

　　十五那天晚上，柱子破天荒地平生第一次失眠了。

　　活了这三十几年，柱子可是从来都不知道什么叫失眠的。以前他总听别人说，昨天晚上怎样怎样又没睡着，或是怎样怎样睡得不踏实，或是怎样怎样天南海北地扯了半宿梦……每次听别人说他们各种各样失眠的情形，柱子甚至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不就是睡觉嘛！有那么难吗？还是不困，要是真困了哪有睡不着的？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白天下地干了一天活儿，累得腰酸腿疼的，吃过晚饭只要脑袋往枕头上一粘就睡过去了，一觉就是大天亮，也不做梦，也不起夜，早上起来又是精神十足。就算是在大冬天里，夜长，又没什么活儿，也大不了多看一会儿电视，看累了，看困了，照样粘着枕头就睡，一觉就是天亮。

　　可是十五那天晚上，柱子却失眠了。他连被也没焐，衣服也没有脱，炕也没烧，就那么一个人直挺挺地躺在炕上，把眼睛瞪得圆溜溜地，直盯着越来越暗的棚顶，他甚至都不知道天是什么时候黑的。直到后来，屋子又渐渐地明亮起来——是十五的月光照进屋里来了。

　　这时候夜已经很深了，月光正直直地照在柱子身上，炕下的凉气也一阵阵地从脊背直浸到全身。

　　“X他妈的连我媳妇都碰，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柱子终于咬紧牙恨恨地骂出一句，而后猛然间弯腰坐起来，两道目光透过窗户，直射到前院那四间砖瓦房上。

　　前院住的是村长，他家的房子修得很气派，是整个村子里最好的，他家的院墙也是整个村子里最高的。无论是盖房子，还是修院墙，柱子都没少给他帮工。村长对柱子也算够意思，村里集资修砂石路时特意告诉他不用着急，可以晚两天再交钱；村里出义务工时也往往会把他的工段少分上半米，验收时也不像对别人那么苛刻；甚至村长还把后山坡上那块机动地包给了他，虽然只有三亩多，可是别人却想包也包不着呢。最难得的是，村长平时见了他常常会主动打招呼，说话时也总是和颜悦色的……要知道，村长对别人可完全不是这样的，就他那副派头，那个脾气，那个胃口……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县长呢！

　　可是柱子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不动手则已，一动手就直接往自己心窝上捅。自己不过就是帮别人家工吃饭回来晚了点儿，村长竟然趁着这机会把他媳妇给睡了。做为一个男人，搁谁也咽不下这口气，他狠狠地咬了咬牙，暗暗发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今天一大早，他就把媳妇孩子送娘家去了，他要一个人在家好好地实施一下他的报复计划。

　　就在冷冷的月光照在他身上的时候，柱子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那句狠狠的怒骂就是他临战的宣言，而他猛然间坐起来就是行动的开始。

　　这时候的柱子已经下了地，悄悄地出了房门，一直来到村长家房后。他小心翼翼地往四下里看了看。这个时候别人家早都睡了，别说没有个人影，就连开着的灯也没有，整个村子都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只有明明亮亮的月光下站着一个孤零零的他。

　　柱子再不迟疑，噌噌噌几步靠近村长家大门，用手拢住嘴巴，凑近门缝，冲着里边从嗓子眼儿里吼出几声“噢——啊——噢——啊——”的声音。叫过之后，他又侧起耳朵四下里听了听，生怕惊动了别人。这时候周围静极了，连一点儿回音也没有。村长家房子里也是黑洞洞的，静悄悄的，没有一丁点儿被惊动的迹象。

　　柱子深吸了几口气，让自己咚咚乱跳的胸膛平复下来。看来自己还是太谨慎了，刚才的声音太小，恐怕起不到什么作用。于是他放大了胆子，又凑过去使劲叫了几声，然后再四下里看看、听听；然后接着再叫……就这样几次下来，连他自己也觉得头皮有些发麻、后脊背也冰凉冰凉的了。于是再不敢停留，急急忙忙几步蹿回院子，将大门锁好，再回到屋里，将屋门也锁好了，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冰凉的土炕上，眼望着前院那所气派的砖瓦房，嘴角露出一丝狞笑：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村长做了那么多伤天害理的事儿，要是这么折腾他几天，不吓他个精神病才怪！

　　这后半夜柱子终于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下了，可是睡得并不踏实，心里怎么也放不下那事儿，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直到鸡叫头遍才朦胧睡去，一觉醒来时太阳已经老高了。家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他便草草地胡弄着吃了一口，之后把嘴巴一抹，就急匆匆地跑到村头小卖店去看热闹。因为村长平时就总好上那儿去打麻将，他急着去是想探听一下消息，看看自己昨天晚上的鬼叫声是不是起了效果。

　　不出所料，村长果然就在那呢，而且已经坐在麻将桌上了。柱子一进屋，村长便一眼看见他，而且还主动和他打招呼：“柱子来了！你今儿个脸色咋不太好呢？是不是昨晚没睡好啊觉失眠了？”

　　还没等柱子张嘴，旁边就有人接过话茬：“柱子还会失眠？除非是太阳从西边出来。是不是柱子？”

　　全屋的人都哄堂大笑，柱子也只好咧嘴苦笑了一下，也顾不上跟他们贫嘴，只把眼睛盯着村长的脸，想看看有没有被吓着的痕迹。可是村长正嘴里叼着烟卷，手里摸着麻将，眼睛随着上下翻飞，下巴上的肥肉也跟着一颤一颤地，和平时根本就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难道是自己昨晚的声音不够大，村长根本就没有听见吗？一想到这里，柱子脑袋里就嗡地一声，暗骂自己太蠢：自己站在大门外，隔着那么远，屋里怎么可能听见呢？看来今晚一定得再弄点儿手段才行。

　　这一天柱子都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他的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只是一门心思盼着天黑。天黑了，他却还要耐心地等着。又和昨天一样，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躺在炕上，一直躺到半夜时分，月光又冷冰冰地酒在他的脸上，他又把身子一挺直坐起来，然后悄悄地出了房门，又出了大门，一直来到村长家的房后。他同样又往四下里看了看，整个村子仍然沉浸在一片死寂之中，只有月光里一个孤零零的他。

　　这回柱子没有急着去装鬼叫，而是到村长家墙角的沙堆上抓了一把沙子，再把其中几个大些的砂砾挑出来，只剩下细细的一把，然后他甩起胳膊，冲着院里猛扬出去。沙子像一阵急雨般地打在窗户上，发出刷拉拉的声音，而后又像雨点一样刷刷地落在院里的水泥地上。

　　柱子的嘴角再次狞笑起来，心里暗说，就不信这回你还不醒！于是便再次偷偷地靠近村长家大门，用手拢住嘴巴，凑近门缝，冲着里边吼出那种连他自己听着都觉得害怕的声音。

　　后半夜，柱子又安安稳稳地睡下了，可是照样睡得不踏实，整个脑子里还是惦记着这件事儿，最后还是那么朦朦胧胧地直到鸡叫头遍才睡过去，一觉醒来时天又已经大亮了。他又是草草地胡弄了一口饭，然后把嘴巴一抹，就急匆匆地到村头小卖店看热闹了。

　　和昨天一样，村长还在那儿打麻将呢，而且也和昨天坐在同一个位置，也是和一样主动和他打招呼：“柱子来了？”只是他这回正忙着吃上家的牌，并没有问大概也没有注意柱子脸色的事儿。

　　倒是旁边看热闹的有人发现了，半真半假地逗他：“你今儿个脸色还不如昨儿个了，你看你这眼圈儿都发青了，是不是昨晚真失眠了？”

　　柱子刚要张嘴，那边村长反倒接上话了：“啥失眠了？人家柱子不是早就说过不会失眠了吗！要我看哪，就是这两天媳妇没搁家，想媳妇了。”

　　众人又是哄堂大笑。

　　柱子又羞又怒，胀得满脸通红。他怎么也弄不明白，明明是村长把自己的媳妇给睡了，可是他怎么就能象没事儿人似的和自己开玩笑，难道他把这种事儿当做家常便饭不成？柱子使劲咬着牙，强把心头的火气压下去，脑子里转了几转，竟然想出一个既能为自己解围又能试探一下村长的好主意。于是便装做很随意的样子解释着：“失啥眠失眠，昨晚上我就听见外边像有啥叫唤似的，半宿都没睡好。”说着又随口问了一句，“你没听见吗？村长。”

　　村长嘴里正叼着烟卷，一只手在脖子后面抓着痒，眼神还是上下翻飞着，下巴上的肥肉还是一颤一颤地，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从烟卷和嘴唇的缝隙里往外挤着说话：“有啥叫唤的？啥时候啊？我我咋没听见呢！我搁这儿打完麻将回去躺下就睡，打雷都听不着，要是能听见啥动静才怪呢！”

　　柱子的脑袋里就又是嗡的一声，一大把沙子打在窗户上都听不着，难道这世界上真有比自己睡得还死的人吗？而且这个人恰恰就是村长？这么干竟然还没有效果，还得想点儿新主意才行。

　　他终于下定决心要不顾一切搞些大手笔了。他决定跳进村长家院子里，戴上一张鬼脸儿面具，再用手敲着窗户叫唤，他这回是真豁出去了。不过这在后院儿做肯定是不行的，因为村长住的卧室在前边，而后边是厨房，只有在前窗户底下才能被看见，屋里听得也才会更清楚。村长家曾经养过一只狗，后来不知道得罪了谁被人给毒死了，家里又没有养着鸡鸭猪马之类的活物，不用担心惊动了什么东西；柱子最担心的就是万一把村长惊醒了追出来。村长家的院墙这么高，自己并没有把握能一下子就翻过去，要是真把自己当贼抓住那可就糟了，自己半生的清白可能就全毁了。可是想来想去，他终于认定，村长绝对没有这个胆量，人家可是个当官儿的，当官儿的就不比平头百姓，人家的命可金贵着呢，怎么可能半夜三更跑出去抓贼呢？更何况自己装的是鬼，出来抓鬼他就更不敢了。他知道村长家里还供着狐黄仙呢，每逢初一十五都不会忘了烧香上供。一个信神信鬼的人，敢出来抓鬼才怪呢！

　　主意拿定了，柱子又在炕上直挺挺地熬过了前半夜，直到月光又照在他脸上的时候，他便换上了早准备好的破衣服，再戴上鬼脸儿面具，雄纠纠地出发了。

　　在这个时候，他再也不用担心会有人出现在街上，所以尽可以放心大胆地来到村长家后院，双手扳住墙头，双脚向上使劲纵了几纵，终于把半个身子蹿上墙头，而后把右腿迈上去，再把整个身子翻过去，然后手一松，两脚咕咚一声落在院子里。

　　村长家后院空空的，什么也没有，只有东墙角的厕所门半掩着，里面黑洞洞的。挨着西房山，是一间仓房，和院墙连成一体，只有东房山和院墙之间有一条一米多宽的空隙，可以直通前院。柱子就沿着这条空隙大摇大摆地走过去，一直来到村长家窗户底下。

　　可是柱子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就在他刚刚转过房山，刚刚走到窗户跟前，还没来得及伸出手去敲窗户的时候，房檐下面的一个什么东西竟突然发出一阵阵刺耳的警报声，这声音可着嗓门儿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在深更半夜里听得人惊心动魄。

　　在那一瞬间，柱子吓呆了，他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就那么傻愣愣地在村长家窗户前边站着，老半天一动不动。过了好长时间，他才终于反应过来，忙乱之间，急忙又顺着刚才的缝隙往回跑，直跑到后院墙根儿底下，两手扒住墙头，往上就蹿。可是由于蹿得猛了些，他的左膝盖重重地磕在墙上，一个跟头就摔了下来。

　　就在他一边揉着膝盖一边站起来准备再次翻墙时，却听见墙外传来一群人吵吵闹闹的声音。原来是有人听见警报声赶来了。

　　柱子脑袋里又是嗡的一声，他就知道，这下子全完了，屋里有村长，屋外又有这么多人，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了，他抱住脑袋，整个身子慢慢地顺着墙根向下滑着，一直滑到屁股挨了冰凉的水泥地，他就那么颓丧地坐在墙根底下，等待着那屈辱时刻的到来。

　　有人在向院里喊着村长，也有人使劲捶着大门。可是屋里并没有一点儿动静，那警报器响过一阵子也就慢慢静下来了。这时候，柱子清清楚楚地听见墙外人们说话的声音：

　　“咋没动静了呢？村长没搁家吧？”

　　“谁说没搁家？打完麻将我们一起回去的啊！”

　　“是害怕小偷手里有家伙不敢出来吧？”

　　“不敢出来也得打个灯叫外边人知道知道啊！”

　　“要我说备不住根本就没有什么小偷，要是有人的话早就跑了，这么半天了谁还能等着挨抓啊？谁又不是傻子！”

　　“人家都说警报器那玩意儿可灵了，过个耗子都响，没准就是耗子整的呢！”

　　…………

　　人们说着说着，慢慢地也就散去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切又都恢复了平静。

　　柱子颤抖着身子站起来，又费劲全身的力气翻过村长家的院墙，拖着疼痛的膝盖回到自己家里。回家之前，他拼着全身的力气朝村长家的大门上猛劲踢了一脚，咬着牙狠狠地骂道：“你个狗娘养的！坏事都干尽了咋就能睡得那么安稳呢？”

　　没过多久，村里人渐渐地发现，柱子真的是常常失眠了，而且这毛病再也没有好过……

水如空

很长时间没写小说了，重新拾起，感觉有些陌生，请诸位朋友多多指教！

山野农夫

文笔细腻，有味道！欣赏并问好。

武俊岭

柱子在村长面前，自然是一个弱者了。他受到屈辱后的报复，也是那么软弱。最后，这软弱的报复不但没有对村长损害分毫，反而使得他落下失眠的病症——这便是小说的深刻处。
小说闪现着现实主义的真实的艺术光芒。不错。

邱天

原帖由 武俊岭 于 2009-11-25 08:51 发表
柱子在村长面前，自然是一个弱者了。他受到屈辱后的报复，也是那么软弱。最后，这软弱的报复不但没有对村长损害分毫，反而使得他落下失眠的病症——这便是小说的深刻处。
小说闪现着现实主义的真实的艺术光芒。不错 ...

说得很对。这篇小说的优点就在于将人物（柱子）的性格特征刻画比较成功。

精华鼓励一下。要多写哦！

薄暮

小说语言很好，学习了！

陌笛

呵呵想到我在小说里用的一词：孬种。问候老朋友！

水如空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09-11-24 21:12 发表
文笔细腻，有味道！欣赏并问好。

问好农夫！还请多多指教！

水如空

原帖由 武俊岭 于 2009-11-25 08:51 发表
柱子在村长面前，自然是一个弱者了。他受到屈辱后的报复，也是那么软弱。最后，这软弱的报复不但没有对村长损害分毫，反而使得他落下失眠的病症——这便是小说的深刻处。
小说闪现着现实主义的真实的艺术光芒。不错 ...

多谢武兄的指点！受益匪浅！

水如空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11-25 10:53 发表



说得很对。这篇小说的优点就在于将人物（柱子）的性格特征刻画比较成功。

精华鼓励一下。要多写哦！

多谢邱天版主鼓励！
写小说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不过还会尽力的。

水如空

原帖由 薄暮 于 2009-11-25 10:59 发表
小说语言很好，学习了！

多谢薄暮的支持！

水如空

原帖由 陌笛 于 2009-11-25 15:42 发表
呵呵想到我在小说里用的一词：孬种。问候老朋友！

多谢陌笛关注！
这个时代，弱势群体就是天生注定的孬种。曾经搜索过“跳楼事件”结果发现，类似的事情竟有那么多！当今社会，可以说，孬种还是大多数，是因为制度将大多数老百姓赶到了这个地位上。

天下为公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11-25 10:53 发表



说得很对。这篇小说的优点就在于将人物（柱子）的性格特征刻画比较成功。

精华鼓励一下。要多写哦！

入味。
支持精华。

lqm407

　　失眠：水先生杂文写得很好，想不到小说也写得很精彩。这篇是现实作品，写得很别致。小百姓与官人作斗，看来再没有什么好办法。最后还是人败给官人的。
　　有一点个人看法：结尾处村长还在睡觉，似乎不太真实。如果改为村长也出来了，大家要去追赶，村长却淡淡地说：让他去吧，看他还有什么能耐……这样，说明村长早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但他对此不屑一顾，知道谁也动他不得……

邱天

原帖由 lqm407 于 2009-11-28 10:14 发表
　　失眠：水先生杂文写得很好，想不到小说也写得很精彩。这篇是现实作品，写得很别致。小百姓与官人作斗，看来再没有什么好办法。最后还是人败给官人的。
　　有一点个人看法：结尾处村长还在睡觉，似乎不太真实。 ...

兄弟说得在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