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 话

刘满园

                       刘满园


    黑沟子是西北地区一个偏远的村子，大山阻隔，贫穷落后。但在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的那个年代里，同样在劫难逃，上演着一场场令人瞠目结舌的丑剧。

    就说1968年吧，当时政治空气非常紧张，火药味很浓。那个秋天，真是一个忙乱的季节，黑沟子人白天秋收，晚上还要狠抓阶级斗争。白天黑夜，社员们都小心翼翼，不敢乱说乱动。为此，生产倒是好组织。队长只要放羊一样，把几百号人吼到地里，就不管了。社员们就会自觉忙碌开来，一拨人砍，一拨人掰，一拨人运，一片包谷地，像蚕吃桑叶，一阵功夫就收完了。看来，群众的力量，还真是无穷的。不过，这无穷的力量，常常被人篡改，利用。

    有一天，晌午的时候，刘老黑的亲侄儿狗蛋，新任大队民兵连长，突然平白无故闹起事端来。他在玉米地里，上跳下窜，指手画脚，领着一帮小青年，高喊着“打倒老流氓”“打倒坏分子”的口号。大家不知道狗蛋一伙葫芦里又要卖什么药，但又在生事整人，却是一定的。不过这回要往刘老黑头上泼脏水，确实出人预料，谁也意想不到。

    当时刘老黑是黑沟子的生产大队长，正带领全大队人民群众抓革命，促生产，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听到有人不好好劳动，故意捣乱，刘老黑正准备出面训斥，阻止。忽然，就在旁边掰包谷的侄媳妇菊花，死一声活一声的叫唤起来。“蛇”，“毒蛇”，“快打呀”！大家的注意力很快被吸引过去，她说刚才她从包谷树上掰出一条菜花蛇来，差点咬了自己一口。正在喊口号的狗蛋和年轻人们，哗啦一下子追着去打蛇了，这没头没脑的号子，才不再有人继续往下喊。大家追了半天，却没见着蛇在哪儿。

    下半天放工的时候，副大队长李清泉，没给刘老黑通气，就私自大声冲社员门吼叫说：今天，有人偷了队里的包谷，我在地里统记了136背篓，保管在队里只收到135背篓，缺了一背篓。其实，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李清泉压根就没有回家，怎么会见着保管员，怎么会知道丢了包谷呢。但是，李清泉心黑手辣，谁敢惹呀。那年月，出了这样的事，就是塌天的大事。偷队里的包谷，就是对社会主义不满，就是现行反革命，至少也是破坏社会主义建设的坏分子。不用说，晚上的这批斗会又开定了。


    黑沟子大队长刘老黑，贫下中农出身，粗识字，人又老实本分，说话做事，直来直去，群众基础厚实。在地头劳动，算是一把好手，春种秋收，犁地积肥，样样拿手。可开个会，讲个话，干起批斗人这种事儿来，就不在行了。不过副大队长李清泉，却是无师自通的行家里手。他是村里唯一的高中生，年轻，有文化，政治嗅觉灵敏，有斗争水平。尤其是开批斗会，对五类分子也好，普通社员也好，啥事随意就能上纲上线，掀起斗争高潮。去年搞垮原任大队长李清兴，让刘老黑转正，他自己接替副大队长的事，就是他一手策划的。

    去年，在人人必须检举交代的批斗会上，李清泉私底下撺掇李清兴的堂兄弟李清库，站出来检举李清兴。李清库就检举了一件事。说李清兴年轻时，在红铜河集体森林里打过猎，先不说他故意搞破坏，枪杀国家珍稀动物的罪行。单是有一回，他见到一堆野羚羊留下的粪，说过“当是鬃羊拉的屎”的话。当地人把羚羊叫鬃羊，这是一个简单的判断，一句客观平常的实在话。可叫有觉悟的李清库听来，就是说，“党是中央拉的屎”啊，党怎么会是中央拉的屎呢？很明显，这是在有意诬蔑党，诬蔑党中央，诬蔑伟大领袖毛主席呀。是啊，是啊，是这么回事啊。群情立刻激愤起来，高涨起来，当晚，李清兴就被打成了坏分子。

    这天晚上，批斗会也及时召开。先是“地富反坏右”五类分子站出来，背诵毛主席语录，完了首先交代，之后就是全体社员互相检举，揭发，坚决揪出胆敢偷盗农业社包谷的大坏蛋。五类分子一般是不敢胡乱说话的，也无权检举别人，只把过去已经定性的错误再重复一次，做个陪衬。不过，他们那点事，大家都听腻了。刚交代过去两人，李清泉就不耐烦了，气哼哼的说，“你们停下，让有觉悟的社员揭发，弄点新鲜的，别陈谷子烂米了！”

    但是，人们面面相觑，不知从何说起。在这样的大是大非面前，老实巴交的社员群众都很冷静，谁也不愿出这个头露这个面，干那昧良心的事儿。再说到底是谁偷了包谷，真偷了还是无中生有，谁知道啊。

    一锅子烟的功夫过去，看着没有人言语，李清泉开始引导启发群众。“大家拍着胸膛想一想，那些过去就爱干些偷鸡摸狗的事的家伙，一定就是这次偷包谷的人，对不对?”说着，就不断向屋子当中的一帮年轻人使眼色。“大家有话就说，有屁就放，要是开会不说，会后乱说，就跟贼娃子的性质一样，也是坏分子，也要批斗！”

    突然，狗蛋从人群中一跃而起，“我检举，我的叔叔刘老黑，偷过自己的侄媳妇，打倒老流氓，打倒坏分子！”一旁的年轻人，也趁机高喊起来，“打倒老流氓，打倒坏分子！”会场上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千好万好，人人尊敬的刘老黑，一下子成了老流氓，坏分子，谁也接受不了，尤其是刘老黑的两个儿子，也在现场。

    “这是开会，谁也不准乱来。狗蛋，你可不能乱咬人，检举要负责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李清泉一边很严肃的强调着，一边继续向他们丢着眼色。“我胡说八道的话，就是王八蛋，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这是我媳妇亲口对我讲的事。去年冬天，老家伙趁我不在家，夜里摇过我媳妇的门，一晚上摇了五次哩。”

    社员们憋不住了，一下子哄堂大笑起来。可只笑到一半，就僵住了。因为这时的李清泉，正面无血色，恶狠狠地盯着在场的人们。再说刘老黑的两个儿子，也已经冲到了狗蛋跟前，抡起了拳头。刘老黑站起身来，挡在两孩子前面，“娃们，别胡来，回去吧。”

    第二天，刘老黑就站到五类分子们一起去了，几十年都没抽烟的他，别上了旱烟袋子。不久，李清泉就顺利当了大队长。之后，每次开会，刘老黑都要交代一番。那年冬天，自己身子底下铺着狗皮褥子，暖一阵，发烧了，就去摇菊花的门，摇一阵，冷了，又回到被窝里取暖。一晚上，一共摇了五回，鸡叫了，才睡着。我有罪，我偷了大队里的包谷。听着，象真的一样。

    老实巴交的刘老黑，正直公道的刘老黑，怎么说成贼就成贼了呢。人们都感觉到，老黑这大概是疯了，在说疯话吧。因为他叙说的这事，是李清泉的爹李富贵干过的勾当，李富贵曾经这样戏弄过自己的儿媳妇，就是李清泉的老婆，媳妇给他饭碗里放过一撮草。这事，黑沟子家喻户晓。

    黑沟子人谁不知道，狗蛋的爹娘死得早，是刘老黑两口子省吃俭用，辛辛苦苦拉扯大了他。后来还供他念了几年书，给他娶了媳妇。他娃的良心硬是叫狗吃了，恩将仇报，听信别人的瞎话，害自己的亲人。狗蛋这一闹，菊花也气哼哼地回了娘家，再没有回来。因为就在第二年开春的时候，狗蛋带着民兵到村头站岗放哨，火枪走火，自个把自个莫名其妙的打死了。狗蛋死后，李清泉家竟平白无故闹起鬼来，过了不长时间，传说要脱产当干部的李清泉，一夜之间疯了，那才是真疯，成天说着疯话，一遍又一遍的重复着：

    那年冬天啊，我身子底下铺着狗皮褥子哩，嘿，暖和死了。暖一阵，发烧了，想女人了，就去摇菊花的门。摇一阵，身子冷了，不想了，又回被窝里睡觉。一晚上，一共摇了10回啊。鸡叫了，天亮了，才睡着了。老天爷，我有罪啊，灭了我吧。我睡过菊花，我偷过大队的包谷，小麦，还有大豆……

    人们听着李清泉的疯话，都说，像，跟他爹一摸一样，腔调都没变。至今，黑沟子人说起这事，还感叹不已。








[ 本帖最后由 刘满园 于 2009-12-22 21:08 编辑 ]

邱天

那个时候，黑白颠倒哦。

薄暮

学习了，语言可见功力不凡，好！

刘满园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12-10 10:15 发表
那个时候，黑白颠倒哦。

谢谢邱版，第一时间阅读，谢你的关爱。

天下为公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12-10 10:15 发表
那个时候，黑白颠倒哦。

是啊，混淆黑白的年代。
可读性强，人物个性鲜明。

排版还有问题。

提请精华。

燎原

那是特定时期，是有些黑白颠倒。然，好坏根源由历史澄清见证。
这样的的题材很流行，写得不错，学习问好！

西夏楼兰

一个时代的悲剧。在大气候下，某些人的恶很容易就暴露出来了。

刘满园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12-10 10:48 发表



是啊，混淆黑白的年代。
可读性强，人物个性鲜明。

排版还有问题。

提请精华。

感谢天下为公版主，十分感谢。今天我这里你提供给我们的自动排版方法，进不去，我自己排得不好，接受建议。

邱天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09-12-10 10:48 发表



是啊，混淆黑白的年代。
可读性强，人物个性鲜明。

排版还有问题。

提请精华。

邱天支持精华！加上。

刘满园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12-10 13:08 发表


邱天支持精华！加上。

多谢邱版，你的鼓励令人感念，我将努力去写。谢谢。

曾经沧海

不错的小说，欣赏。

杨友泉

原帖由 邱天 于 2009-12-10 13:08 发表


邱天支持精华！加上。

支持精华!

刘满园

原帖由 西夏楼兰 于 2009-12-10 11:09 发表
一个时代的悲剧。在大气候下，某些人的恶很容易就暴露出来了。

谢谢你的阅读，点评，谢谢。

刘满园

原帖由 杨友泉 于 2009-12-10 15:17 发表

支持精华!

谢谢杨版主，谢谢你的关怀，鼓励。

刘满园

原帖由 曾经沧海 于 2009-12-10 15:14 发表
不错的小说，欣赏。

谢谢你的阅读，也喜欢赏读你的小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