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写下这个词,立刻有巨大的风声裹挟尖厉而含混的呼哨,穿越岁月的丛林接通我耳蜗深处的记忆。我熟悉这种声音,它隐匿在多年前那个小男孩送我的一枚巨大的海螺里——岁月的海潮夹杂着略有苦涩的腥味儿一浪接一浪席卷而来,磅礴,雄浑,渺远,还有一股莫名的催人泪下的苍凉与神秘。似有沉重而无穷尽的苦难一下一下接连不断地重重摔上坚硬的礁石——那褐色的黑色的守口如瓶的秘密,沉默的胸腔里隐藏痛苦的咆哮和晦暗的私语,它们在宝石蓝的海水里闪闪烁烁,神秘游移。最终,被一枚缄默的海螺悄悄录音并永远封存。
从天空到海洋,从海洋到陆地,这其中的距离与玄机或许只有鸟儿能够知晓。它们用自己的翅膀丈量,试探,小心翼翼。时间的钟深植在它们温软的体内,当那只钟不差分毫地发出讯息,它们便成群结队,呼啦啦起飞,呼啦啦入眠,不知疲倦地往返并安睡在两个不同的季节里。年复一年,它们追逐于自身的往返,从一个春天到另一个春天,循着一枚叶片生命中两种反方向的弧度,它们的身影若隐若现地穿梭于季节的经纬线。
没有人能够善意地阻止这场劳顿且危险丛生的旅途,尽管我们乐意为它们适时构筑温暖而安全的巢穴。灾难与幸福双双交错如同遍地蔓延交缠的荆棘与鲜花,这场遍布惊险与憧憬的旅途,在黑暗的壳中和它们一同早早孕育并在祖辈温暖的羽下暗中孵化。
比如那株曾经出现在我面前的有着呼吸和脉搏的植物。它安静,温和,内敛,骨子里却深藏近乎野蛮的疯狂的力量。那么多绿色的植株,漫山遍野,闪闪发光的叶片上反射着阳光的明亮。有人一锨挖下去,致使它沉潜于黑暗中的那部分呼吸瞬间裸呈于暴烈的阳光之下。那么多的繁盛交错的根须奔突在我苍白无知的想象之前,像一双双急切奔走的脚,在黑暗的湿润的土地深处,奔跑,追逐,向着未知的纵深处,无休止地日夜行进。
植物亦是有知的,它的根须沿着时间的脉络一路蜿蜒。它通透有灵,在季节的更迭里潮汐般此起彼伏,涨涨落落。它在漫漶的时间内部,不厌其烦地奔波在迁徙的路途上,气喘吁吁。我们只看到它年轻的滴着露珠的脸庞,看到它青春的身姿在春天里翻滚,却忽略了它青筋暴起的脚,为了赶这一季的约会,奔突在时间的纹理间那狭窄的黑暗潮湿的羊肠小径上。
迁徙——那是一支庞大的队伍,它们,行色匆匆而又神秘地,完成时间内部的一次或漫长或短促的浩瀚的迁移。大自然里的人生,也不过如那朝开暮落的木槿花——滴嗒,那不是短暂而急促的一秒,那是漫长而宽阔的波澜起伏的一生,汹涌着完成了一次完美的轮回——从原点起步,跋涉,回到最初。
二、
如同一粒种子,在懵懂无知的黑暗中无知无觉地孕育了自己最初的生命形态,我时常在某个混沌的下午,一觉醒来,迷失了自己的来路。窗外有少年背着书包经过,他们细幼稚嫩的话语擦着午眠的树叶落上我的耳廓。似乎只是一场午觉,将我带入人生中一个再也无法醒来的梦魇。仿佛一枚失重的落叶,我不知道自己是被哪一阵风转瞬间刮到如此尴尬的处境,只有当下,没有归途。花儿张了张嘴巴,才发现丢失了声音。我是千万形迹可疑的背影中的一个,阳光下,身形苍白而单薄。像一张极易被戳破的白纸,谁还看得出,它气宇轩昂的前身曾经支撑起森林的一隅?
幼年的大部分时光被妈妈牵引着奔向一场场没有尾声的电影,影片情节美好纯净,而在身体内部某种急切而隐秘的生理需要的催促下,下一个小孩子常常不得已从这些唯美的画面中仓惶逃离。在影院后院灰暗陈旧的光线里,一间女厕安静地栖息。走进去偶尔就会遇到衣着光鲜的年轻女子在手忙脚乱地收拾自己身体与时间对抗的残局——犹如凋残败落的玫瑰,暗红的色调里流淌着污浊的令人生厌的气息。惊讶之余,一个孩子的内心瞬间翻涌起鄙视和敌意。她透明的轻盈的身体与波涛暗涌的岁月隔着好长的一段距离,她懵懂的意识里,那样深红的暗色调是不洁的,它与一个人的隐私有染,又似乎不止于此。像一道暧昧的电波,穿透岁月,神色诡异——从一个光线黯淡的黄昏里的女厕发射向时间深处的无穷远。公厕里那个茫然而懵懂的小小女孩呵,多年后,岁月像一面回音壁,将她早年疑惑的声音彻底反弹给她。大片的光阴自岁月的墙上剥落,重重地无声无息地跌落下来,将她小小的心砸疼。
每每看到自己的日渐老去的母亲,看到她渐渐驼起的背,她的心里总会涌起大面积的疼痛。尤其是面对那些从前的相片,那些亲人,那些与她的血管中流淌着一脉相承的血液的亲人,他们都是她生命的源头。时光在他们头顶上呼啸而过,而天空安静蔚蓝。他们都曾是时光的襁褓里一朵甜蜜孕育的花蕊,一忽儿就进入了唇摇齿动的老迈之境,他们中的个别甚至已经成为岁月中一个永远的句点。渺小的,黑暗的,遥远的,不可感知。他们静态的笑容,仿佛时光的标本,生命的内里已被忧伤蚀空。
回过头去,那些记忆中残存的往事像车窗外不断向后闪去的风景,因为速度而产生了极不真实的虚幻感。而时间的地表之下,有一根极隐秘的藤,将她与过去紧紧相连。顺着那条藤的牵扯,她甚至感知到旧日的疼痛和欢欣。而她几乎早已将这一切忘记。有生的日子,她还将继续不能停止的脚步,一路追逐,一路奔波。时间的地图册上,她一直不断迁移,童年——少年——青年……迁徙,这项古老而永远鲜活的长途跋涉,仿佛一条河流,在一个人的命运中将深藏的折叠的流程骤然展开。
三、
芜杂的意象里,我更乐意将她的影像与一株植物重叠。蓬勃的,旺盛的,向上的,坚忍的,知天乐命的,将阳光的坚韧与柔婉恰到好处地结合在生命的黄金分割点上。自此,温和与强悍成为她和它生命中两个截然相反又完美地相互支撑依存的和谐向度。更重要的是,我深谙她与它生命的深层喻意中有着更相似而贴切的紧密关联——她和它一样,落地生根的命运被一阵风随意改写,她与它同是被生活移植的一株。她们坚忍地活着,温柔地抵抗。
如果她真的可以隐身于一株普通的植物,我的叙述将省却多少力气。拨开她如今已然茂盛的枝叶,我洞悉她根部以下的秘密:那是两种不同颜色与质地的土壤在窃窃私语。她花费了三十余年的时间在两种迥异的气息里达成一种如同钢丝上的舞蹈般优美而惊险的平衡。确切地说,她极力地蜕去从前的印记,努力地将自己植入另一种全新的陌生的泥土。
当故乡成为异乡,而原本陌生的街道即使在梦中亦能驾轻就熟的寻到归路,一株植物就此根深蒂固。那些触角深植于以往的根须,渐渐脱落,暗暗萎去。新的芽苞,又在不断漾起。
而她的一段爱情,却未能跟随她一路迁移。它一直徘徊在旧日的时间段落里,宛若一阙轻盈的风干的宋词,不经意间从光阴的纸页间落下,成为一朵有色无香的纸艺花。
庸常的日子里,她热衷于给花儿们浇水,施肥,松土;要么就坐在床上,将那些斑斓丝线抖开,缝缝绣绣。她是闲不下的,日子也是闲不下的。她的青春,往事,爱情,渴望,像指缝间漏下的苍白的阳光,渐渐无声地西斜,直至坠落到人生里的另一端,一点声息也无。此刻,她的老伴,一个性情执拗而又怯懦的老男人,坐在她对面的沙发里,看报纸,或者新闻,常常一坐就是大半天。他和她的关系甚为微妙。她像母亲一样怜惜他,照顾他,情急时也会像训斥孩子一样斥责他。但她是爱他的,我不是说爱情。怜爱,关怀,母亲对于父亲的感情当中,独独没有爱情。她给予他不竭的温暖,仿佛一条不竭的母性的河流。而他惯于仰起头来,承接这一切,像个孩子——沉默中他认同了这样古怪的偏颇的近乎病态的爱的形式。他偶尔闷着头较劲,和母亲,和自己,和欺压了他大半辈子的卑微而沉重的生活。他一生都亦步亦趋地跟在生活的后面,被这个看不清面目的家伙牵着鼻子走。这样被动的状况下,脚下的步子偶或跌跌撞撞,于是他将气撒向母亲。就连发脾气也是懦弱的,他胸腔里的怒火甚至不能将周遭湿润的空气烤干。他像个顽劣而蛮横的孩子,把火撒到疼他爱他的至亲身上,而后,疲倦地睡去。
母亲大度地承担并隐忍这一切,她貌似强悍的背后,是黑夜里怅惘的泪水。我知道这泪水的源头在哪——它发源于母亲青年时代的爱情梦想。
这么多年,我偶尔看到那个男子的身影——他在母亲发亮的瞳孔里骤然浮现,转身又倏忽黯淡下去。苦难的青春里,爱情纵然不能锦上添花也未妨是一剂疗伤的良药。像小孩子打针时口里含着的糖块儿,它的甜蜜在瞬间化解了呼之欲出的疼痛的叫喊。
平常的日子里,母亲和父亲欢喜地一起出去逛街,买爱吃的甜品和菜蔬。凝望他们的背影,觉得那似乎是一座坚固的铜墙铁壁,不存在些许罅隙。有时候我会想,母亲的爱情无声无息地隐匿在哪里?也许,漫长的岁月里,它们早已成功地完成了长途迁徙,从光阴的彼端走向此端,从一个男子的青春岁月迁移到另一个男人日渐黯淡的老境。或者,这干脆就是两种截然不同的爱情,母亲默默地将它们分别隐匿在自己的左右心房。颠簸起伏的一生里,它们像一双安静的马匹,互不相扰,各怀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