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荞花
一
在滇东北连绵起伏的群山中,在那高低错落的坡地上,只要到夏天,就能看到大片大片粉紫色的花的海洋,这就是苦荞花。
苦荞花,当它当独一朵开放时是不起眼的,可一连成片就尉为壮观,能给人以震撼。
在我小的时侯,七、八十年代,苦荞面用来烙成荞粑粑,再配上用青辣椒炒腊骨髓串成的汤做“晌午”,那可是庄稼人的好嚼头。孩子们更喜欢用它蘸着蜂蜜吃,那个香甜!是那一代多少人心中共同的,永久的记忆。
其实我并不喜欢苦荞花,我嫌它太小、太不起眼,太平凡了!我更喜欢我家水沟边一到夏天就开得枝繁叶茂的扁竹兰花,那花儿蓝莹莹的,又大又好看,那是我童年时见过的最能给我贫乏的脑子里充满想象的色彩了。
可这当儿,八岁的我却躺在那一大片苦荞花的中间,让夜色渐渐把我和这些花儿一起吞没,不管远处传来的母亲和哥哥们焦急的呼唤声。只想就这样和这些花儿一起睡过去,永远不再醒来。后来,我就真的睡过去了。
几天前,我还是个和小伙伴们整天疯来疯去,无忧无虑的野丫头。那时,我们多快活呀!
春天,我们背着背箩到野地里拔猪草,顺便摘些面蒿回来让母亲做面蒿粑粑给我们解馋。我们还故意站在风口上,伸出两只小手臂学小鸟的样子让风儿带着我们跑。
夏天,我们收些衣服到河里去洗,把自己的光脚丫踩在河里的卵石上,任由绶绶流过的河水亲吻着我们的脚。衣服洗好晒在河边的灌木丛上,我们就到种满苕子的田里躺下,躺在那开满深紫色苕子花的花丛间,一边吃着从自己家田里摘来的嫩蜿豆,一边看着蓝蓝天空上偶尔飘过来的白云。
如果遇到下太阳雨时,看到彩虹出来了,不知谁喊一句:干吃水来了,快跑啊!我们就一窝峰往远离河边的方向跑,一边跑,一边想着老人们说的那个传说:下太阳雨时出现的那条五颜六色的东西是一种龙,它的名字叫“干吃水”,它是口渴了到河里来吃水,这时,如果有女人或小孩子在河边,它就会把她吃了。据说有一次,一个刚过门的漂亮的新媳妇就是在河边洗衣服时被“干吃水”给吃掉的。
我们常常一边害怕,一边忍不住想,这么美丽的龙,它怎么就会吃人呢?
直到多年以后,我亲爱的小姨到河对面的山坡上做活回来,过河时,被突然暴涨的河水给冲走了,连尸骨都找不着,我才相信,那美丽的龙,它真的会吃人。
秋天,我们就去稻田里拣秋收时落下的稻穗,常常拣得一丝不苟,争着比谁拣得多,为的就是大人们一句赞赏的话。当然,还有那一年里难得吃上几吨香喷喷的大白米饭。
冬天,我们都提着自己的小火炉去上学,有的还放上几个洋芋或红薯在上面烤,教室里经常弥漫着一股烤洋芋的香味。下雪时,我们就用小笼子装上谷粒儿去引诱那小雀儿来上当。
童年啊!我无比快乐的童年啊!它这么快,这么毫无防备地就离我而去了。并且永远都不会再来了!
二
那天,在离河边不远的那个土坡上的小破庙里,彩蝶和我,二个八岁的孩子用积攒了好久才买下的四根红头绳打了老根(结拜姐妹的意思)。在说了一些不伦不类的誓言以后,我们互相把红头绳扎在了对方的头上。
就在我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回到家时,才走进院子,就听见母亲呼天抢地的哭声和男人们招呼抬担架的声音,一阵巨大的恐惧感向我袭来。
这时,太阳正斜斜地、有气无力地照在我家的猪圈墙上。
爸爸前一天用刀时不小心划破了手,感染上了破伤风,现在正往十五公里外的镇卫生院送。妈妈也去了。小我两岁的妹妹紧张地跟在我的后面不知如何是好,更小的一个弟弟和一个妹妹比赛似的大声哭着,我烦燥地吼他们:“不要哭了!”他们被我吓着了,怔了一下,哭得更厉害了。这时,留下来照顾我们的小姨才红着眼睛过来哄他俩个,又不时的向门外张望。
爸爸被抬回来了,才送到医院就不行了。在县城上高中的大哥和在镇上上初中的二哥也赶回来了。我们全家人陷入了一种不能言说的悲痛之中。
按寨子里的规矩,不满花甲的人是不兴办酒席的。但是母亲却坚持为父亲办了浓重的丧事。我披麻戴孝用脸盆盛着白米和苞谷面做的两餐饭给客人们添饭。
哭丧那天,小姨跪在父亲的棺材前放声哭唱:“我的哥呀!那天在田头你才说要给小妹打香柜么,你咋个就去掉了嘛!我们一起做活路就好像是昨天的事,你咋个说都不说一声么就走掉了,我的哥呀••••••”
小姨是还没过门的姑娘,本来还没过门的姑娘是不会哭丧的,何况是给姐夫哭丧。但小姨字字句句哭得肝肠寸断,情真意切,在场的人莫不为之动容。
一直处于极度悲痛的母亲在起棺的时侯,突然抚住棺材大声哭骂道:“你这个砍脑壳的,你说走就走,把这些娃娃全部丢给我,你要走么就全部带着走嘛!老子下辈子也饶不掉你,你等着,你这个砍脑壳的••••••”
母亲终于被人拉开了,父亲的棺材也缓缓的被抬走了。
日子总得要过下去。
安葬了父亲,母亲决定让两个哥哥继续读书。
弟弟妹妹们还小,母亲需要一个帮手,当母亲的眼光转向我时,我大声的哭道:“不,我要读书!”母亲也大声的说:“你才读了两年,不读就不读了,可你俩个哥哥都读了这么多了,不读怎么行!”
这时,六岁的大妹稚气地说:“妈妈,你就给姐姐读嘛,弟弟妹妹我能带,我还能帮你干活呢!”
“这怎么行!听我的,就这么定了。”母亲含着泪坚决地说。
我谁也不理会,自己一个人偷偷的跑了出来,来到了埋葬父亲的那块坡地里,那块地里种满了苦荞,花儿正开得茂盛。我走到花的深处躺下了。
迷迷糊糊中,我感觉被背了回来。后来才知道是我的好朋友彩蝶找到我的。我哭得太累,睡着了。睡得很沉,连梦都没做。
醒时正躺在我家火塘边的懒板登上,母亲也已经起来做事了。看见我醒了,母亲就炒了一碗我爱吃的鸡蛋饭给我,我没有吃,倔强地说:“我要读书!”
母亲叹了一口气,同意了。
我不再贪玩,每天放学就帮母亲做那永远也做不完的农活和家务。尽管这样,我还是经常迟到,常遭到老师的奚落。我只有拼命学习,用成绩来赢得老师的另眼相看。
有时看到别人在外面玩皮球,我也很想玩,但是我没有时间,我必须在学校就把作业做完。每当这个时候彩蝶就会悄悄的陪在我身边。
彩蝶,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别人都叫彩娥,彩莲,粉仙什么的,比如我,本来是叫莲仙,上学以后才把仙改成心的,在我们那,心和仙是不分音的。后来我才知道彩蝶她爸是因为喜欢‘梁祝’才给她取这个名的。她爸是我们寨子里极少几个在县城以上地区上班的公家人。
从我那灰色日子开始以后,是彩蝶的友谊给了我温暧的记忆。
她们家条件好,只养了一头猪,不需要去拔猪草,但她常常和我一起去。在学校,因为她性情温和,同学们都喜欢和她玩。这让我很忌妒,常找借口跟她生气,她也不和我计较,总是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有一次,不知为什么我又生气没理她,放学下雨我没带伞就直接冲进雨中,她就不声不响的跟在我后面,够着把伞举到我头顶。我知道她那把老油纸伞开关已经坏了,要用木棍别着,手撑着才能用,我的眼睛里含着泪水,把脚步放慢了,小而骄傲的心却不懂得和解。
可就这点温暧我也很快就失去了。彩蝶她爸要把她们全家迁到城里去。走的时候彩蝶把她的文具盒送给了我,我还没用过文具盒,拿着文具盒又高兴又惆怅,看着彩蝶因为兴奋而涨红的脸,我羡慕极了。
从学会写信以后,彩蝶就经常给我写信,她信上所说的那个世界是一个我不能想象却让我满怀憧憬的世界。我下决心一定要离开我的旧世界,到那个新世界去。
小学毕业时,我顺利的考上了镇上的县立初中。大哥也毕业了,在远离我们的另一个镇上教书,他把小弟也带去了。
二哥也考上了大学,因此家里的负担一点也没减轻,母亲让我就在村公所的初中上学,学校离家近,我不用住校,还照样能帮家里做活。我虽然失望,却没有办法,能继续上学我已经很满足了。大妹已经过了上学的年纪,为了我们读书,一天学都没得上。
后来,小妹也到了上学的年纪,大哥为了能照顾家里,放弃了好的条件,主动申请调到村里的小学来教书。别人到他那个年纪早就结婚生子了,大哥为了我们却一直没成家,这都成了母亲的一块心病了。
本来我们全家都以为二哥大学毕业分了工,我们家的日子就会好过起来,可是天不遂人愿,二哥生病了,病得很重,都住院了。幸亏学校负担大部分医药费,否则我们根本承担不起。但二哥不得不休学一年,退后一年毕业。这时,我正好初中毕业。
家里说我必须考上中专或中师才能继续上学,考不上或只考上高中都不能继续上学。临近考试那段时间,大哥什么都不让我做,小妹还悄悄的把我的衣服洗了。我的心里压力特别大。结果还真就只考上高中。我的希望像肥皂泡一样消失了。
才闲下来的那个假期竟然就有人来提亲,媒人就是我的四姨妈,那天她带着一个长得挺清秀的男孩来我家提亲,我躲到了楼上。说实话,我不讨厌那男孩,但我也没想过要找对象,我才十六岁,我还想读书呢!
之前四姨妈就和母亲说过这件事了,她说她们寨子的袁生看上我了,袁生大我两岁,也才初中毕业一年,家庭条件在寨子里是数一数二的,又是独儿子。母亲对这门亲事绝口不表态,她认为我已经大了,应该自己拿主义。她就是十六岁嫁给我爸爸的。大哥出门回来正好遇上,他很生气,把她们轰走了。他说:“还在读书么,提什么亲!”
我知道大哥的心思,他想让我继续读书,可我也知道自家的境况,他那点工资,一大家子人用,那有钱再给我上高中。再说,他还没找对象,二哥身体又还不好••••••
我有了自己的想法,我想答应这门亲事,条件是让他们家供我读书。不过,我对这件事并没把握,在我们寨子里,定了亲的,女方家条件好,供男方读书的倒大有人在,,可男方家供女方的还没听说过。我想试试。
三
这天,我独自去河对面那个寨子找四姨妈,过了河,才到四姨妈家寨子的土坡上,我就看见袁生在路边挖拌煤的黄泥巴。他也看见了我,他很紧张,想和我打招呼又不好意思。我低着头从他旁边过去了。
来到四姨妈家,我把想法和四姨妈说了,四姨妈也觉得这个想法怕行不通。
她说:“就算人家愿意供你读书,人家还不是怕你万一考上大学就反悔了。”
“我可以写保证的,保证不反悔,如果反悔就加倍补偿他家。”我急急的说。
“我试试看吧!”四姨妈犹豫着说。
最后四姨妈竟然真把这件事说成了。不过他们家也提了一个条件,就是我高考报志愿必须报师专,万一考上了,以后好回来教书。其实,他们提这个条件也只是以防万一,因为我们这四邻八寨还没出过一个女大学生呢!他家也没有要我写什么保证,按寨子里的规矩,只要经过媒人正式定过亲就是铁的事实,不需要立字据。
就这样,我带着我的聘礼继续了我的读书生涯。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我变得更加内向和敏感。我不和任何人结交,每天只顾埋头学习。
在那些个美丽的年纪灰色的日子里,彩蝶寄来的信和书成了我最大的乐趣,它们给我贫脊的日子涂上了最梦幻的色彩,让我不再孤独。
高考填志愿时我没有失信,在第一志愿栏里填上了地区师专,我在老师的惊讶里交了志愿表,他认为我可以报一个更好点的学校。面对老师的谈话,我苦涩的笑笑说我没把握,老师不再说话,在那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关头,最保守的选择也就是最胜算的选择,他还能说什么呢!但他还是很失望,老师都希望自己的学生有更好的出路。只是,他怎么知道我的苦处呢!
一九九二年八月三号,那天太阳火辣辣的晒得人眼冒金星,我和母亲,大哥,还有袁生正在我家烟叶地里掰烟叶,那烟叶渗出油脂,把人的手粘得粘乎乎的,感觉像是手上负着千万斤的重量,甩都甩不掉。人的心都不由沉重起来。还不到吃“晌午”的时候,大妹莲芬和小妹莲英就兴冲冲的跑到地里喊我“姐!姐!你的通知书,”上五年级的小妹一边使劲摇着手里的信一边上气不接下气的喊。大哥丢下锄头冲过去接过信就撕,由于太激动,他把信封都撕烂了。
“何莲心同学,经云南省招生考试委员会审核批准,你已被录取为我校••••••”哥哥一边大声的念,一边激动的哭起来。比他自己考上还要高兴。大妹小妹也哭了,母亲则转过头去悄悄的擦眼泪,因为袁生在,我不好意思哭,但脖子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
我看到袁生有一丝丝惆怅,不过他还是很替我高兴。这几年来,每到农忙他就到我家帮忙,放假时我也会到他家帮忙,但我几乎没和他说过话。
我考上大学的消息很快传遍了寨子,大家都夸母亲能干,一个女人拉扯六个孩子,还个个成器。母亲听了也很受用,脸上泛着光彩,看上去年轻了许多。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也是个爱干净的人,不管多苦多累,都叫我们把院子收得整整齐齐的,家里的木登子常常洗得白生生的。现在,她更是大动干戈的把家里家外收拾了一遍,在院里摆了几张桌子,准备请客吃饭,给我庆贺。大哥,二哥考取时都没这样,这让我很不自在,但母亲含着泪说:“儿啊!妈高兴呀!你成了咱寨子里第一个女大学生了,以后你跟寨子里的女人们都不一样了。只是这两年让你受委屈了。”母亲又拉过大妹来,摸着她的头说:“儿啊!妈就是对不起你了,要是你爹在,就••••••”大妹忙对母亲说:“妈,我不怪你,一点也不怪你呢。”我和大妹抱着母亲哭了。
请客那天,二哥从县城赶回来了。袁生也来了,还特意给我买了一只皮箱,两套新衣服和两双皮鞋。家里热闹极了,大哥也在大家的劝说下同意了一门亲事。母亲高兴得脸都笑成了烂柿花。我们还给父亲的灵位上了香,供了饭
四
报到那天,大哥和袁生送我,本来我不想要他们送,彩蝶说了,她到车站接我,一起去报到,她也考上了师专,我是中文系,她是英语系。但大哥他们不放心,硬要送我,我还从来没出过远门呢!
一下了车,彩蝶已经在车站等我们半天了,自从她上次回老家到现在我已经两年没见到她了,她穿着牛仔裤,运动鞋,上面配着一件休闲外衣,头发高高的扎着,皮肤白白净净的,看上去又清沌又可爱,整个人洋溢着青春的光彩。相比之下,我显得十分土气。
她一看见我们就亲热的过来挽起我的手,招呼我们去吃饭,她说我们坐了半天的车肯定饿了。我心里直感动她的细心。
一路走着,我被四通八达的道路和来来往往的车搞得晕晕乎乎的,大哥则一边走一边感叹这个城市的变化,十年前,他就是在这个城市上的中专,毕业以后,为了那个家操劳,他就再也没来过,现在,这个城市已经变得让他觉着陌生了。
袁生倒有点熟门熟路,几个月前他才来这里学了驾照。在我们家乡,开采了很多大大小小的煤矿,出煤很多,听说光拉煤就很能挣些钱。袁生想拿了驾照先帮人家拉煤,等苦点钱,自己买张大车来拉煤。
走进一家小饭馆,袁生忙着照顾我们坐下,自己去点了几个菜。我有点晕车,吃不下饭,袁生就忙着给我倒水。
事后,彩蝶笑嘻嘻地对我说:“袁生还是很会照顾人的嘛!一点都不像我们老家那些大男子主义的人。”我一句话也没说。
大学生活对我来说完全是一种全新的生活,由于没有了升学的压力,又远离了以前的生活环境,我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瘦弱的身体也丰满了一些。每天我都有充裕的时间去图书室阅览一些我喜欢的书。闲暇时,彩蝶经常带着我到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散逛,慢慢的我就适应并开始喜欢上了城市生活。
大二时,彩蝶成了学生会的成员,她还参加了校文艺队,遇到学校搞活动时,她们就排练一些节目,我常常安静的在一边看她们排练。
有一次,彩蝶把一个叫刘扬的高个子男孩介绍给我说是文学社的编辑,她还怂恿我把我的散文稿拿给他看,我不好意思,刘扬说:“这有什么呢?大家都是学生,谁也不比谁高明多少,谁也不会取笑谁。”
他让我觉着有一种亲切感,好像我很旱以前就认识他了,于是我就把我的一些小散文拿给他看。他很认真的帮我修改,遇到他自己拿捏不准的,他就会帮我送去给老师评阅。就这样,我的一些散文得以在校刊上发表。
就算是这样,我和刘扬也不熟悉,只不过是见了面互相点点头打个招呼。,编辑部有好几个人,彩蝶人缘好,和他们见了面总有话说,还会开开玩笑,说一些幽默话。我却不行,我不说话,人家也不好意思和我多说话,气氛难免尴尬。所以每次送稿子去都是彩蝶陪着我去,彩蝶常常笑我拉不出圈门。
一个周末,彩蝶回家了。我吃过晚饭,独自到图书室看书,才坐下一会儿,刘扬就拿着一本书坐到我旁边的空位上。他笑着和我打招呼说:“你也在这。”我笑着点点头。心里却再也安静不下来,眼睛盯着书,实际上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连我自己都吃惊,这么一句平常的问候何以让我如此心绪不宁?这句话听上去是这么熟悉,这么自然,好像我们很久以前就认识,本来就应该在这里相遇。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好像很久很久了,正在我忽思乱想的时候,刘扬递给我一张纸条,站起来走了。我打开纸条看,他写着:明天请你送一篇稿子到编辑部来,好吗?下午两点我在编辑部等你。
我无情无绪的走出图书室,初夏的风吹在身上凉凉的,我感觉到黑暗中有一双眼睛在默默的注视着我,鼻子一酸,眼里便含满了泪水。
第二天下午两点,我拿着稿子准时来到编辑部,编辑部只有刘扬一个人在,我并不意外,却不自然。互相寒喧了两句,刘扬用开玩笑的语气对我说:“你没有长着苦瓜脸嘛,怎么文字写得这么苦涩?
“我心苦!”我毫无防备,脱口而出。
“天有多高,雨丝就有多长,为什么你看不见天空是蓝的,彩虹是美丽的?为什么鸽子飞过天空会带着死亡的气息?”
我没有勇气再说下去,放下稿子转身就走。
“哎!”刘扬急急的喊道,
我停住脚步,没有转身。
“晚上有没有时间?去看电影。”
“我有事,下次吧!”我假装轻松的答道。
我知道,永远都不会有下次。
五
袁生跑车,时不时会路过这个城市,他就停下来去看看我,带我到馆子里吃吨饭,每次我都叫上彩蝶。
每次他来都把自己收拾得整整齐齐,干干净净的,甚至都看不出土气来,有时,他还会给我买两样穿的,我素净惯了,嫌他买的衣服太艳丽,不好意思穿,他也注意到我不穿,就不再买,偷偷的给我放些钱。其实,我的钱足够花了,上大学以后,他们家照样供我用钱,大哥二哥也会给我寄钱。每次我都把他给的钱记在笔记本上,也不是想要怎样,只觉得这样踏实些。
大哥结婚以后,大嫂读书不多,农活很能干,家里不用太操心。大妹莲芬就跑出来打工。我陪她找了一家饭馆,当服务员。
莲芬在我们姐妹三个中人才最好,也最能干,人又踏实,又肯卖力,不久就赢得老板娘的信任,常让她去买菜。她自己又好学,悄悄的学配菜炒菜,有一次掌勺师傅不在,客人点了菜,老板娘正在着急,莲芬主动站出来把菜炒了抬上去,结果客人又点了一盘,把老板娘高兴得直夸她,从此有意的培养她,工资也比其他小工的高些。
得空的时候,莲芬就买些好吃的来看我,她常说我太瘦了,要多吃点,好像她才是我姐姐似的。有一天,她又来找我,她跟我说她们老板娘看上她了,说只要答应给她儿子做媳妇,以后这个馆子就给她们开。她问我怎么办,我说:“你自己怎么想?”她说:“虽然她家生意好,但她儿子整天只爱打麻将,这样就算是有金山银山也不够花呢!”我看她其实已经有主意了,问我只不过是问问而已。
莲芬因为没有答应老板娘,就不好再干下去,只好出来另找工作。很快就在一家拉面馆找到一份活。干了没多久,隔壁一个阿姨又说要给她介绍对象。
相亲这天,莲芬让我陪她一起去。我们跟着介绍人坐了半个多小时的公交车,来到离城几公里外的一个村庄,虽然也是农村,但条件比我们老家好很多,这里地势平坦,收庄稼可以用车拉,不像我们老家,都是高山陡坡,非得人背马驮不可。这一点就让我和莲芬感到满意了几分。
说话间就来到男方家,房屋有点破旧,看上去就知道这家家庭条件不是很好,俩个看着老实巴交的老人和一个高高帅帅长得很壮实的小伙子热情地把我们迎进去,坐了几分钟,小伙子让我们到外面走一下,一会儿就可以吃饭了,看着没有准备的灰熄火冷的灶台,我和莲芬都很怀疑他说的一会儿是多长时间,但我们还是不露痕迹的走了出来。
门外就是大片大片的稻田,谷子已经开始扬花了,绿中透着黄,看着就叫人感到亲切,我和莲芬顺着田埂边走边谈着老家这个季节的农事。没多大一会功夫,小伙子就出来叫我们吃饭,我和莲芬都有点不相信的走进屋,桌子上已经摆好了饭菜,菜数虽不多,倒也鱼、肉、疏菜的很齐备。我注意到,饭是用电饭锅煮的,菜是用煤油炉做的,这让我们对这小伙子有了刮目相看之感。
这吨饭吃得很愉快,回来后,我问莲芬怎么想,她说:“穷点倒不怕,只要人能干,踏实。”我逗她:“那你觉得人怎么样?”她倒不羞不臊大方的说:“那得处处看才知道!”
日子就这样丰富多彩而又无声无息地进行着,我内心的伤感却俞来俞沉重,我常常在早上醒来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看着窗外灿烂的阳光觉得离我很远很远。如果遇到下雨而又没有课的时候,我就躺在床上,把自己抛向沉沦的最深处,迷迷糊糊的睡着也迷迷糊糊的醒着。
我想我的忧伤有一半是因为刘扬,刘扬,这个被别人提起都会让我心跳的名字。
其实,我若即若离的态度同样也让刘扬很苦恼。单独邀请了我几次被拒绝以后,激起了他强烈的自尊心,他不再邀请我。但我们又都渴望与对方相处的机会。因此,我们只能借助各种各样的“集体活动”来达到和对方在一起的目的,只要有这样的机会,我和他都从来不放过,甚至有心有灵犀的默契。
其实我并不侈求什么,我只要能看见他,知道他的存在,同样让他也知道我的存在就够了。
袁生又来看我,我叫上彩蝶和莲芬一起出去吃饭,回来时,在校门口遇到刘扬,彩蝶和他很熟的打了招呼,袁生走在我的旁边,刘扬很注意的看了他一眼。
第二天,吃中饭时,正好彩蝶,刘扬和我又碰在一起,刘扬装做很随意的问彩蝶,昨天和我们走在一起的那个男生是谁,彩蝶犹豫了一下说是我哥,彩蝶并不知道我对刘扬的感情,但她知道我不愿意让人知道我和袁生的关系,尤其是他们家供我读书这层关系。
我突然有种想结束这种痛苦的感觉的冲动,我说:“他是我未婚夫”这句话一说出来,刘扬吃惊,彩蝶吃惊,就连我自己也吃惊。我以为我会轻松,可是我觉得我的心更痛了。
刘扬很久都没参加我们的“集体活动”,我也没再去送稿子。这样,我们几乎没见面。
六
彩蝶过生日请了好些朋友,其中就有刘扬。最近,彩蝶老是提他的名字。
这天正逢周末,彩蝶她爸妈出门去了,把家留给我们胡闹。男生们在客厅里玩牌,我们几个女生在厨房里忙得怦怦砰砰的,我还把莲芬喊来主厨。开饭时,在音乐声和烛光中,一直躲在卧室里的彩蝶打开门袅袅娜娜的走了出来,只见她长发披肩,一条白色坎肩休闲连衣裙,露出修长白净的手臂和匀称的小腿。脸上画着淡淡的妆,在烛光的照耀下透着梦幻般的色彩,她就像一个天使一样降临在我们面前。立刻引起了一阵热烈的掌声。
我看到刘扬也用一种欣赏的眼光看彩蝶,我的心又开始隐隐着痛。这一刻,我明白了,有些东西是我永远都无法企及的。
在热闹的背后,我又看到了自己的孤独。
借着送莲芬出来的机会,我也悄悄离开了那个不属于我的热闹。
彩蝶和刘扬好了,看着她因为恋爱而越发红润的脸,我觉得我不应该也没有资格妒忌,但我还是不由自主的难过,很难过很难过。彩蝶却浑然不觉,一天到晚在我面前提刘扬,她每提一次刘扬的名字,我的心就像在刀尖上跳舞的美人鱼一样疼痛。我尽量避免和她们在一起。
我拼命的用看书来减少因思想着而痛苦的思想。因为吃饭也在看书,很快我的胃就出了问题,从而影响了我的食欲。终于,我病了,有一天,上卫生间出来就晕倒了,舍友们忙着把彩蝶找来把我送进医务室,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就是营养不良,有点贫血,输几天液,休息好,注意点营养就好了。
彩蝶忙出忙进,一边责怪自己一边责怪我,输上液,彩蝶就坐在我旁边,一只手拉着我的手,一只手抚摸着我的头,我则像个受伤的孩子烹受着母亲的关怀一样烹受着她的关爱。刘扬也来了,他一直不说话,用探究的眼神看着我。
彩蝶不放心,又通知了袁生,袁生很快就赶来了,他知道我是营养不良以后很心疼,问我是不是生活费不够,这让我很惭愧,忙告诉他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我吃饭看书,引起消化不良造成的,他松了一口气,嘱咐我以后不可以再这样了。我感到一股暧流淌过心房。他问我想吃什么,我说:“荞粑粑”,才说了,我们俩个就都笑了。因为我们老家已经有好几年没种荞了,现在的壮劳力,要么出去打工了,要么都到煤矿上干活去了,像荞这种又苦又累又不能当主粮的作物就被放弃了。
我说:“荞花真好看呢!可惜现在看不到了”,我们就从荞花说到别的,那天我说了很多话,我从来没有和袁生说过这么多话,这让他很高兴。
彩蝶来了,袁生让彩蝶陪我,说他出去一下就来。他回来的时候,我已经输完液,正准备回宿舍。他捧着一大把像荞花一样碎碎的粉紫色的花进来,是勿忘我。在他后面,莲芬也跟着进来了,她一进来就提着一大袋荞粑粑对我说:“姐,你看,这是什么?”
袁生说他去农贸市场看见荞面就买了一些送去让莲芬烙成荞粑粑,就是不知道好不好吃。他还顺便买了一瓶蜂蜜回来。彩蝶也很高兴,她说:“太好了,好久都没有吃过荞粑粑了,”
于是,我们四个人回到宿舍,就着那瓶蜂蜜,有说有笑,很开心的吃起了荞粑粑。遇到一个舍友回来,我们就邀请她和我们一起吃,她一边吃一边随口问道:“刚才我遇着刘扬出去了,他没和你们吃荞粑粑吗?”彩蝶说:“是吗?”就赶出去了。
我不由得怔怔的。
由于调整得好,我的身体很快也就复原了。这时,我们毕业生也安排实习的事宜了。毕业实习和毕业分配一样是按户口来分的,彩蝶和刘扬是城区户口,自然留在城里实习,另外,彩蝶还被学校保送到省师大继续读本科。她的实习就可去可不去,她很想和我一起去实习,我被分回老家另一个也产煤的小镇中学实习。
走的前一天晚上,我到图书室还书,顺带又借了几本新书。回来时,走到小花园的花架下,看到刘扬一个人抱着手臂靠在石柱上,我正不知如何是好,他就开口了,他说:“请你等一下”,我不由得停下了脚步。
“请你告诉我,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有这个价值吗?”我讥问他,也讥问我自己。说完我径直从他面前走过去。
他一把拉住我,把我揽入怀里说:“我不相信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我们是两条永远都不会相遇的平行线 ”,我无力的,软软的说。
突然,一阵小跑的脚步声响了起来,我回头一看,模模糊糊看见彩蝶远去的背影。我脑子里“轰”的一声响,随即一片空白。
我伤害了我最不想伤害的人, 失去了我最不想失去的东西,可我却无力去挽回。
第二天,彩蝶没有来找我,我也没有勇气去找她。就这样,我带着复杂的心情独自上路了。
七
我跟的班主任老师李长清是一个其貌不扬,黑黑瘦瘦,三十多岁的男老师,他话不多,但课上得很风趣,对学生责任心又强,深得学生们的喜欢。他的妻子是家属,平时摆一个杂货摊。人很好,常叫我去她家吃饭。他们的儿子已经七岁了,长得很机灵,每次见到我都小姑小姑的叫得很亲热,我也很喜欢他,常带他玩,给他讲故事。
李老师班上有个叫李阳的学生,是从另外一个学校转学来的,平时就不大说话,这一天都不见来上课,李老师以为他生病了,跑到宿舍去看,也不见人,一问才知道,他早上一起床说不想读书了就自己走了。因为他才来,又不说话,也不知他家庭情况怎样,李老师决定第二天一大早到他家去看看,我也要跟着去,他看看我说:“要是堵不着车,得走好几十里地呢!”我说:“我走惯了,没问题的”。
才到街上我们就顺利的搭了一张拉煤的车,一路上,李老师打破一惯的沉默,话很多的跟我谈起学生辍学的问题,他感慨地说:“以前是孩子想上学,家里穷,供不起的多,现在是供得起不想读的多。
我们走的这条路通向一个规模不小的煤矿,因为拉煤的车多,路况很差,颠簸了近两小时才到我们要去的寨子。我突然想起了袁生,不知道他这两年跑车是不是也这么辛苦?
这个寨子坐落在一个山洼里,人家还不算少,修得好的房子也多,路边有一座显目的镶了磁砖的大房子,车就在这里停下让我们下。下了车,看到路边一个老人正在地里刨土,李老师便走上前去跟他打听李阳家住哪,老人不说话,抬手一指,我们顺着他指的方向看,竟然就是那座最显目的大房子,我和李老师互相看看,都有点意外,我们还以为他可能是因为家庭困难不想读书的。
带着凝问,我们走进那座大房子,才进院子,两条大狼狗就狂叫起来,我吓得拉着李老师赶紧躲到他背后,李老师说:“别怕,是拴着的。”可我还是很怕。
一个中年女人闻声走了出来,喝住了那狗,看到我们,她很生硬的问:“你们找哪个?”
我说:“这是李阳同学家吗?”
她还是很生硬的说:“是,你们是哪个?”
“我们是他的老师,来看看他为什么不去读书。”李老师说道。
“哦!是他们老师嘎!进来坐嘛。”她一边把我们往里让,一边继续说道:“昨天他就回来了,一回来他就说他不想读书了,他爸爸说不动他,火冒了就说他不读书就挖煤去,今天早上他起来就真的去挖煤去了。”
“他爸爸也在挖煤吗?”我插道,
“挖什么煤,煤矿就是他开的。”
我这才注意到她家里的摆设很豪华,城里有的,他们家也几乎都有了。我看着李老师正不知如何是好时,那女人又说道:“你们是他老师,看你们给劝得动他。” 接着她又大声的喊道:“小三!小三!”一个十岁开外的男孩带着一脸的不满从楼上下来,气乎乎的说:“干什么?”女人也没好气的说:“你一天就只会看电视,快去矿上叫你二哥去,说他老师来了,叫他快回来。”男孩不情愿的走了。
在等李阳回来的时候,我和李老师征得他母亲同意后到他的房间看了一下,我们想了解一下他的兴趣爱好,以便和他交谈。我注意到,他的房间很整齐,比他们家客厅整齐多了。书桌上满满当当的码着一排书,我看了一下他的书,多是些武侠、科幻小说,其中美国的科幻小说居多。我想这个孩子不是不爱读书,而是缺乏引导。
李阳回来了,跟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他的父亲——一个四十来岁,长得很粗犷,一开口就让人觉得果断,同时又有点财大气粗的大男人。不过他看上去倒不是一个张扬的人,要不然,他这样的家世,他儿子在学校,早就成名人了,哪里还会那么默默无闻。他滔滔不绝的跟我们说着他三个儿子的事,他说他的大儿子才十七岁,读书不成器,送去当兵了。原指望老二是块读书的料,没想到这马上就要考高中了,他却说不想读书了。小儿子更不用说,从小不爱读书,整天只会看电视。他经常在外面跑,管不了孩子,孩子他妈又没本事管••••••
他是那种一开口说话,别人就只有听的份的人,李老师还跟他插上两句话,我则一直静静的听他说。
李阳才从井下上来,一脸弄得花花的,回来忙着洗了脸,换了衣服出来,安静的坐在一边听他爸爸说,一声也不吭。李老师问他为什么不想读书了,他也不吭声。
他爸妈强留我们吃饭。在他妈去做饭,他爸和李老师谈话的时候,我悄悄的跟李老师说我想单独和李阳谈谈。
我和李阳走进他的房间,我翻着他的书随意的问他:“你喜欢看科幻小说?”他有点害羞的点点头。我拿起一本《最遥远的海岸》说:“我喜欢这本《最遥远的海岸》”
大概他的书被老师收得多了,平时又没多少机会和别人讨论这个话题,这会儿竟忘了我是老师,兴致勃勃的跟我谈起科幻小说来。我跟他说:“其实好看的书多得很,也不只这种类型,博览得多了,知识才丰富。像看这些科幻小说,如果文化功底不强,就只能看个粗浅的故事情节,而没有多少有价值的见解。”他很认真的听我说。末了,我又对他说:“我有一本《小王子》,是法国作家埃克苏佩里写的,不是科幻小说,但很好看,我想你会喜欢的,这两天我正在看,明天你来,我借你看。”他激动的点点头。
他母亲叫我们吃饭,我们俩个一齐走了出来。
吃过饭,李阳的爸爸硬要用他的三菱吉普车送我们,他问李阳跟不跟我们一起回学校,我忙说:“让他休息一天,明天早点来吧!”
在车上,我把和李阳的谈话跟李老师说了,他说很好,我抓住了孩子的心里,这样,做思想工作就要容易些。他还说我和那孩子有缘,一般,像这种年纪的孩子,只要他喜欢的人,说的话他就会比较听得进去。他让我多做做李阳的思想工作。李阳的父亲不由多看了我几眼。
果然,第二天李阳就乖乖的来上学了。我把我那本《小王子》借给了他,还经常找他谈话。从这个孩子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少年时迷茫的我自己,不同的只是,他是因为富有,而我,是因为贫穷。我发现,当你给一个迷途的孩子指引方向时,往往也会把你自己从迷途中解救出来。
八
李老师得了急性阑尾炎,送到县城做手术,他住院的那些天,他那帮孩子都特别乖,他们答应过李老师听我的话。
李老师出院回来那天晚上,孩子们坐不住了,不管数学老师怎样劝,非要去看他们的老师,我说:“就让他们去看一眼吧!免得静不下心来上课!”我又交待孩子们去了不准闹,不要和老师多说话,以免影响老师休息,看看就回来好好上课。孩子们爽快的答应了。他们自发的排了队,依次一个一个安静的走进李老师家,把他们早就准备好的小礼物——几个鸡蛋、一袋洋芋、两棵白菜,甚至一束野花或者自己画的画,放在老师床边,说一句祝福的话,就又悄悄的退了出来。
这一幕,只有乡下的孩子才有的这么淳朴的举动,深深地,永远的映在了我的脑海里。让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些情义是纯粹的,这样的情义只为那些真心付出的人所拥有。
在接下来的两个月里,李阳和我成了朋友,他的学习也渐渐稳定下来。李老师很安慰,李阳的父亲也很高兴,经常来看李阳,也顺便来看我。一个周末,他说李阳想到城里买点书,问我能不能陪他们一起去,我也正好想回学校办点手续,便爽快的答应了。
李阳的父亲带我们住最好的洒店,进最好的馆子,但李阳对这些都不怎么热心,只有我带他去书店选书时,他才显出兴奋来,我一边给他介绍书,一边鼓励他好好学习,争取以后到更广阔的天地里学习,到外面去,才会知道世界有多大。我还告诉他,不是每个人都有这样的机会的。有很多人就是因为贫穷失去了获得知识的机会。他很认真的给我点头。
返程时,因为是周末,我没办成手续,只有等到星期一去办。我便让他们父子俩先回去,不用管我,我自己回宿舍去。李阳的父亲坚持送我回到宿舍,他们才回去。
宿舍里没有人,有点零乱,感觉很凄凉,我孤独的坐在桌子边陷入了胡思乱想之中。
这一走,让我感觉到我离这个城市是多么遥远,离刘扬是多么遥远,这种遥远不是隔着万重的山万重的水而是隔着万重的心。
还有,一想到彩蝶,我的心就更疼。
我终究伤害了她,我自己得不到的,因为我,她也将失去。
夜里下了一场雨,伴着淅淅沥沥的雨声,我睡了又醒,醒了又睡,挨到天亮,正迷迷糊糊睡着,响起了敲门声,“是谁来敲这无人的门呢?”我纳闷,“会不会是刘扬?”我的心“怦”的跳起来。
打开门,我吃惊的看到李阳的父亲睡眼惺忪的站在门外,我下意识的往他身后看了一眼,没有看见李阳,正要询问,他父亲一眼就明白了我的想法,他说:“李阳已经被我送回去了,我连夜又赶回来的,到这里天还没亮,就在你们学校外面躺在车上睡了一觉。我怕你出去了,遇不上,所以天一亮就跑来了。”不容我说话,他又接着说:“我在外面车上等你,你洗了脸出来,我带你去个地方。”说完他就走了。
坐到他车上,他递了一份早点给我,开着车就走,我也不问他去哪,二十多分钟以后,车子缓缓的驶进一片环境优美的别墅区,他把车子停在一幢别墅前,拿出钥匙开了门,把我领进去,我机械的跟着他走。
别墅很大,装修豪华,这,就是我所能看到的一切。
“这幢房子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女主人,我老早就想把李阳和他弟弟送到城里来读书了。”他观察着我的表情,继续说道:“如果你想工作,我可以在城里给你找份正式工作,如果你不想工作也好,你可以开着车到处走走,只要带好他们俩个就行了•••••••”
“还有别的吗?”我讥讽的问,他稍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用温柔的声调对我说:“当然有,从第一次见到你,我就喜欢你了,你有一种味道:既没有农村女孩的土气,又没有城市女孩的做作••••••”他一边说一边扶住我的肩膀,我让开了。
我木然的说:“我已经定婚了。”
“我已经都知道了,你那个未婚夫,现在是不是在跑车?我想,这件事,只要你愿意,用三十万,顶多五十万就能摆平了。”
对他打听我的情况,我感到很恼火,但我什么也没说。
我脑子里最先想到的是:只要能留在这个城市,我离刘扬就近了,那怕过着毫不相干的生活,只要在同一个城市我也满足了。至少,我可以优雅的出现在他的面前。
躲在华光背后的忧伤,那也会是美丽的忧伤。
在这个急功近利的时代,我一面鄙视着别人的近利主义,一面又不自觉的沉沦进去。
我回到小镇中学打实习证明,临走时,李老师很担忧的看着我,他递给我一本散文诗,说是我落下的,我狐凝的接着。坐在车上时,我把书打开,里面夹着一封信,我缓缓打开:
莲心妹妹:
你好!
请你允许我称呼你妹妹,因为我是这样真切的把你当我的妹妹看待。我的妹妹,如果她还活着,也和你一般大,可惜,因为贫穷,她早早就失去了她本可以挽回的生命。看到你,我仿佛看到我那聪慧的爱读书的小妹,心里充满了喜欢。唉!我们还是不谈她了吧!
你是一个心地纯洁、善良的姑娘,我一直认为,你和那些追求虚荣的浅薄之人是不一样的,你是这样的吗?小妹?但愿我没有看错!我写这封信给你,不是想和你谈论什么大道理,我只想把那些像尘埃一样的流言从你身上抹去,现出你光洁的原形来。
人生的选择没有绝对的对与错,我不想影响你的选择,我只希望你在做出选择时,内心是平静而快乐的。
祝好!
李长清
6月20日晚
我的眼泪又不自觉的流了出来。
我还在乎什么呢!
九
回到学校,我静静的等着袁生来。我不知道怎么和他开口,我只能自我安慰的想:也许一大笔钱对他来说会比我更重要,对于一个农村人来说,五十万确实是个天文数字。我甚至替他都想好了,他可以用这笔钱买一辆大车开,还可以重新说一门不错的亲事。
果然,没过两天,袁生就来看我了。他大概也听到一点什么风声了。当他看到我完好无损的站在他面前时才相信我还好好的在那。他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
我让他在外面等我,我换了套我最喜欢的白衣蓝裙,裙子上绣着一朵素净的花,我想把像那花儿一样纯洁的我自己献给袁生,报答他这些年来对我付出的一切。
出门时,我挎上了一个精致的包,包里装着李阳他爸爸给我的支票,他让我自己填数字,他说三十万能解决就填三十万,不行再填五十万。我当然不会去填三十万,我想我如果能卖一百万,我绝不会只要五十万。
当我出现在袁生面前时,他用一种又欣赏又忧郁的眼神看着我。我和他吃过饭,又主动约他出去走走。我避而不和他谈分工的事,只说些不关痛痒的话。
当夜色一点一点深下去,星星闪得更亮的时候,袁生说:“我送你回去吧!”
我说:“以前都是你送我回去,今天就让我送你吧!”
我带他到一个不错的宾馆开了一间房,送他进了房间,他又说:“我送你回去吧!”
“你不想我多在一会吗?就这么忙着赶我走。”我柔声道。
“不是!”对我的反常,袁生不知所措。
“我想在这儿洗个澡。”我说着,自顾自的进了洗澡间。我精心的把自己洗得很干净,换上早准备好的粉色丝绸睡衣。
看到我,坐在床上看电视的袁生惊得一下子站起来,我轻轻的走到他面前,拥抱着他,亲吻着他颤声道:“你不是一直想要我吗?”他对我的举动感到不安,但终于没能抵住我的诱惑,呼吸变得急促起来,热烈的回吻着我••••••
当一切都平静下来以后,袁生爱怜的抱着我躺在床上,我依偎在他胸前,内心充满宁静。听着他的心跳声,我突然改变了主义,我不再去想那五十万,也不去想刘扬,我只想就和眼前这个人——这个真正成为我的男人的人过一辈子。
“你在想什么?”袁生抚摸着我的头发,柔声的问我。
“我在想,如果有人愿意拿五十万给你换我,你愿不愿意?”
“我不愿意,我只要你,”袁生抱紧我。
“我不要你现在回答我,我要你冷静的想过以后再回答我。”我严肃的说。
“不用想!你不知道,从我十八岁开始喜欢你以后,我的心里就再也装不下别人了,看着你一步一步往上读书,我的心里又替你自豪,又怕失去你,我真后悔我没有好好读书,和你一样上进,那样我就配得上你了,我就有勇气告诉你我有多爱你了。你不知道,现在你躺在我身边我都觉得像在做梦,如果这真是个梦,永远都不要醒来就好了。”袁生很真诚的说。
我的眼泪涌了上来,我说:“如果你想的是真的,那么事情就会是真的。”
第二天我送袁生上路时,他很有点恋恋不舍,他很担忧的说:“你不会离开我吧?不会一下子就不见了吧?
我柔声道:“我都是你的女人了,我还会跑到那里去?
这句话让他很受用,他放心的走了,最后又回过头来冲我笑了一下,这一笑,永远定格在了我的脑海中。
我们约定,等我分了工,年底我们就完婚。
我找到李阳的爸爸,把支票还给了他,他很吃惊很意外的看着我,我说:“我改变主意了,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不过,我还是谢谢你,谢谢你给了我一个梦想。”说完,不等他说话,我就径直走了,走了几步,我又回头对他说:“你放心,李阳他永远都是我的朋友,我会帮助他的。”
这一刻,我很轻松。
十
在快要离校时,彩蝶托人给我转了一封信,我颤抖着把信打开:
亲爱的莲心:
你好!
对不起,这段时间我一定让你很难过,对吗?不过,现在你放心,我已经“好”了,你不必担心。
我和刘扬已经谈过话了,我也把你的情况跟他讲了,你不怪我吧?我想也怪我太粗心,才造成这样的局面。要说我不难过,那是假的,但我相信自己能调节好。我的路还长,会有更丰富多彩的生活等着我。你放心,我和刘扬已经说好了,我们以后还会是朋友。
我不知道该劝你做怎样的选择,这个伤脑筋的问题还是留给你自己吧!我只是觉得,现在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你应该勇敢的面对现实,争取自已的幸福。
好了,我不说了,你看,我都语无伦次了。我和爸爸妈妈出去旅游,开学直接去师大报到。恐怕不能和你见面了,等你分了工,我会去看你。
祝:一切的一切都好!
你的好朋友:彩蝶
6月28日
眼泪再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
我还能说什么呢?有谁还能像我一样得到这么珍贵的友谊?这份友谊让我感到惭愧,我不能得到的,也没能让彩蝶得到。
刘扬来找过我两次,我都躲掉了。
我没有勇气见他,我只能默默的祝他幸福,这辈子,我们无缘!
就在我等着袁生接我回去时,突然传来噩耗:袁生出车祸了,和他一起出事的还有我的小弟弟。他们打算送完这车煤就顺便把我接回去。
我一阵晕眩,恍惚又看见太阳斜斜的照在墙上。那墙悠悠晃晃向我倒下来。
袁生的母亲和我的母亲都倒下了,靠输液来维持生命。哥哥妹妹们忍着悲痛操持着两家的丧事。
我夜夜为袁生守灵。
出殡那天,在一片哇哇的哭声中,我没有哭。这些天,我的眼泪已经干了。恍惚中,当年小姨哭父亲的话,一字一句从我嘴里无声的滑过。
人说,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时,同时也为你打开了另一扇门。可为什么,我一扇一扇打开的门却被上帝又一扇一扇的关上了?
埋葬了袁生和小弟几天后,快要当妈妈的莲芬不得不准备返回婆家。走的前一天晚上,她和我一起睡在一张床上。这些天,她为了照顾母亲和我,连肚子里的孩子都顾不上。就是眼下她也忙着铺床拉被,把木然的我安顿了睡下去自己才睡。
我一直睁着眼睛望着黑黑的暗夜。突然想起父亲才去世的那些个日子。
那时我和莲芬就睡在我们家楼上,墙和楼顶没有接严,透过缝隙可以看见一片星空,风凄凉的在墙外徘徊。
有好几次月光好的时候,我悄悄的爬起床,跑到爸爸的坟上去。我想见爸爸,那怕是爸爸的鬼我也不怕。听人说抹了死人棺材前的长眠灯里的油就能看见鬼,我曾偷偷抹过爸爸棺材前的长眠灯里的油。可我始终没有见到爸爸的鬼,从那时起我就不再相信鬼。
这一直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但现在我又特别希望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鬼。我甚至想象着我就是传说中那个晚上去地里摘毛豆煮了吃的那个人,正在我吃着的时候,袁生就来了,我让他吃毛豆,他边吃边从下巴里掉出豆子来,我就问:“你怎么边吃边掉呢?”
他就回答我:“我是鬼哩,你怕吗?”
我肯定不会像传说中那个人吓死掉。
我会说:“我不怕,我知道你是鬼,其实我也是鬼。”然后我们俩个就大笑。
我真的笑出了声。
莲芬害怕的问:“姐,你怎么了?”
我就把我的想象和她说了,说着我就哭了。
莲芬把我的手拉到她胸前紧紧的抱着。等我平静下来后,她问我:“姐,你很爱袁生哥吗?”
“以前不是,现在好像是。”
沉默了一会儿,她又说:“姐,你知道我曾经喜欢过一个人吗?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他,我都以为这辈子我不会再喜欢别人了。因为太喜欢他了,我才离开家,出去打工的,直到结婚了我才把他放下。”
“是袁生吗?”我震惊了。
“你知道?”莲芬吃惊的问。
“我当然不知道,我是现在才猜出来的。”我说。
她松了一口气,接着说:“姐,本来我不会和你说这个,现在我说了,是希望你以后能重新找到一个合心的人过日子,就像我现在一样。”
“姐知道。”我安慰的拍拍她的手。
她又问:“你还会回来教书吗?”
“我不知道。”我茫然的说。
“我倒希望你会回来教书。你不知道,我这辈子最遗憾的事就是没读过书,不识字。我最羡慕的人就是你了。”
我再一次震惊了。不由认真思想起来。
当一个人太过沉浸于自己的不幸时,往往会忽视了别人的不幸。
我是这么自私,竟从来没想过妹妹的不幸!我甚至都没好好关心过她的感情和感受!她默默的忍受着一切苦难,尽可能为家人做出贡献。还有母亲,她一辈子为了我们操劳,任劳任怨,从不抱怨。
她们就像那默默无闻的苦荞花,不起眼,但结出的果实,能在最艰难的岁月里活人的命。
十一
是夜,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站在一大片苦荞花中间,正在欣赏花儿,远处跑来一大群孩子,她们欢呼着向我跑来,边跑边喊:“老师!”儿时的莲芬也在里面使劲朝我招手。袁生在后面捧着一大束花儿笑吟吟的朝我走来
[ 本帖最后由 傻子的宝贝 于 2010-1-6 12:18 编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