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封在岁月深处的亮光
去老院子,在一堆破烂里,发现了这盏煤油灯。
记不清有多少年没有见过它,也不知道有多久没有点亮过它了,觉得它早就消失在岁月深处了,却在这个秋天的早上,遇到它。
一阵窃喜,就像找回了早已丢失的童年。
至少,它是那个还没有通电年代里的事物,曾在无数个黑暗的夜里,照亮了我们探究世界的眼睛。至少那时,奶奶还在,父亲还在,我们还在那盘土炕上,做着上树掏鸟,下河摸鱼的梦。
每个夜晚,奶奶都要拿出一块干净的破布,小心翼翼的擦拭它的灯罩,而那灯罩上,永远都有一层厚厚的油腻,就像我们的鼻孔,也永远都是黑洞洞的。
还清楚的记得它灯芯的样子,是一根扁扁的棉布带,从那个灯嘴里穿过去,再拧旁边一个小旋钮,灯芯被抽出窄窄的一点。灯里是加了煤油的,油被灯芯一点点吸上来,有一股呛人的味道。奶奶哧啦一下,划一根火柴,点燃灯芯,灯芯会冒出一股黑烟,但光线微弱,而一旦把明亮的玻璃罩罩上,屋子一下子就亮了起来。
而到今天,这盏灯,不知走过了多久的岁月,再一次的来到了我的面前。
问起妈,妈想了老半天才说,生你老小弟弟的时候,就有电灯了,老小属虎,今年也四十又三了。也就是说,这盏灯,比小弟弟的年岁还要久,它或许已经走过了四十三年、四十五年,或是更长的时间。这几十年,它到底在哪里,走过了怎样的时光,才慢慢的走到了现在,在没有我们的日子里,它是否也像我们一样的孤独。
一盏灯下,奶奶要捻麻绳,妈要做针线,父亲有时要看一会医药书,我们抽着鼻涕,趴在小炕桌上做作业。一不小心,谁的头发就靠近了灯罩,哧啦一声,烤焦了一大片,一股焦臭的味道,一下子在屋子里弥漫开来。
猫咪一个箭步,从窗子里跳进来,它已经好久没有闻到过肉味了,它凑在灯下,嗅着鼻子闻了好久,狗花花急得都快要把那扇破门抓出一个窟窿了。
那时,煤油也贵,还是限量供应的。打煤油,要到另一个村子的供销社去。正午,太阳都要把大地烤化了,我手里捏着二角钱,要去店里打煤油,路过麦茬地,地埂上长着一种开着小白花的蓖麻草,还有憋憋的豆壳。似乎都要闻到烤豆子的香味了,胡乱欻了几把,在地头的沙沟里烧着吃。紧张的心都要跳出来了,因为地是队里的,若是让看地的五爷看到,那一顿羞辱是少不了的。他最厉害的羞辱方式,就是让十几岁的半大小子,脱光了裤子,站在地埂上,对女娃子会怎样,还没有发生过。
或者是熟了,或者是半生的,反正吃了一大把,还把烧过的灰烬埋在沙子沟里。探头探脑的出去,向邻村的方向跑。走到半道上,我的头开始发昏,胃里非常难受,看看回家的路,还有一大截,但我再也走不动了。我觉得天也在转,地也在转,后来,就跌倒了半道上人事不省了,但我的手里,还死死的攥着那个煤油瓶。
原来,那个蓖麻是有毒的,可以致幻,吃得多了,就会中毒身亡。
总觉得灯不够亮,把灯芯拽了又拽,不一会就把灯罩熏的黑乎乎的,屋子里越来越暗了。
奶奶坐在月亮底下拧草绳,草绳是用芨芨草皮编的,又硬又干,得用水泡好长时间才能软下来,拧的草绳,挂在梁架上,捆草捆麦子都用的上。在别人家,这样的事有爷爷来做,我们没有爷爷,也从来没有见过爷爷,他早在父亲十七岁时就过世了。
父亲用一把小铡刀,借着月光铡甘草,甘草是从地埂上挖的,在中药里叫果老,许多味药里都会用到。甘草有一种略带苦味的甜,有事没事,我们的嘴里都含着一小截。父亲将自己亲手铡的干草,放到各种中药里,但从来都不向别人多要一分钱。
那时,我们还不知道,在这世上,还有比甘草更甜的一种东西,叫糖果。那时的糖果,叫花糖,只在过年的时候才有,被当作压岁钱,塞到我们的手里。
有一年,在东北当兵的叔叔,拿回来一包方糖,奶奶给我每人一块后,就把剩下的锁在红油漆木头箱子里。
漫长的冬夜里,灯里的油早就尽了,我们躺在黑洞洞的屋子里一声不吭。奶奶就把糖块摸出来,给我们每人嘴里放一小块。
舍不得让那种甜蜜的感觉快快消失,一块糖,用舌尖一点一点舔着吃,让那令人幸福的甜蜜慢慢的走,一点一点,陪伴着我们长大。糖块的甜蜜,冲散了我们对黑暗的恐惧。
我们总是缠着奶奶讲故事,但讲来讲去,还是一个《白白和黑黑》的故事。白白有亲爹亲妈,黑黑是亲爹后妈,冬天,白白穿厚厚的新棉衣,热得只流汗,黑黑穿杨柳絮做得棉衣,还要去雪地里砍柴。黑黑被冻得瑟瑟发抖……,屋里没有灯,也没有火炉,我们也冻得瑟瑟发抖。
煤油灯有十分光滑的玻璃底座,也是我爱抚摸的。那时,我们还没有明亮的玻璃窗子,屋子总是很暗,木格子窗户上,糊着一种黄麻纸,麻纸只在过年的那几天是新的,还会贴几个红纸剪的窗花,但不过几个月,麻纸窗就会被煤油灯熏的黑乎乎的了。
冬天,外面下雪了,我们在麻纸上戳一个窟窿,把眼睛贴在窗子上,看院子里的麻雀找食吃。小叔叔也才十七八岁,他用一根木棍,支了竹筛扣麻雀,还用弹弓打,不过,他的技术并不怎么样,弹弓还没有打出,麻雀就噗啦啦一声飞走了。竹筛下面,撒了一把金色的谷子,胆子大一些的,会再次飞下来啄米吃,胆子小的,站在树梢上唧哩喳啦,再也不会飞下来了。为了有更好的弹弓,小叔叔有时会凑到灯下削弓杈,大弟弟无比羡慕的看着,他的黑黑的鼻涕都要流进嘴里了。
煤油灯光亮小,照在墙上的影子就特别高大。我们躺在被窝里,举起双手做各种动作。二个拇指搭在一起,是一只翩翩欲飞的鸽子,左手握住右手,再把拇指扎起来,就是一个可爱的大狼头。两个弟弟玩的乐不可支,一会儿,大狼咬住了小白鸽,一会儿,小白鸽飞到了大狼的头上,煤油灯的光亮在一点点的减弱,狼和鸽子都看不到了,我们也慢慢地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煤油灯的灯罩还是黑乎乎的,而我们,都已悄悄长大,又都飞走了,甚至,我们的孩子们,都渐渐的要飞走了。
奶奶走了,父亲也走了,我们住上了宽敞明亮的大房子,还有亮如白昼的大吊坠,那盏煤油灯,已被我们丢弃在尘封的岁月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