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讲的故事

曾棠

爷爷讲的故事（小说）

   文/曾棠

   
    本来，爷爷所在的那支队伍已经出发，要去北边和小日本大干一场的。弟兄们早就按捺不住了，个个摩拳擦掌，群情激奋：狗日的小日本也忒欺负人了吧，咱中国这么大就受他的不成！


    可是，临近中午的时候，突然接到了上级的命令：转移。


    紧跟着，整个队伍急转掉头，后队变前队，漫山遍野地朝南退去。


    那一年，爷爷十八岁。本来，像我们那样的家庭，是有着优厚的条件，免去爷爷服兵役的。可是，当听说日本鬼子在东三省胡作非为，欺负中国人时，年轻气盛的爷爷血直往头上涌，终于在一个夜深人静的黑夜，他带着给我们家放牛的小伙计二蛋，偷偷出走，一起投奔当时任山东省主席韩馥渠的国军第一三六旅四十八团特务连当了兵。


    爷爷那个连队的长官姓胡，个头高大，满脸的络腮胡子，不骂人不说话。他看爷爷十分机灵，就说：小武子，你就跟着老子做随从吧!


    爷爷就跟着大胡子长官做了贴身护卫，二蛋则被分到了另外的一个连队。


    一条尘土飞扬的大路，把大片的麦地分成了两块。


    这时候，正是麦子抽穗的季节。漫天遍野里都散发着一种淡淡的清香。


    大路上，杂乱的人马前呼后拥，满脸上带着恐慌表情的大兵们，唯恐自己落在了后面似的，一个个显得惊慌失措。我爷爷紧紧跟在大胡子长官的身边，也急急地朝南奔，不敢有半点松懈，因为稍一松懈，就会被后面的人马踩到脚下，踩成肉饼的！


    一路上，映入我爷爷眼帘的是满目焦土，饿殍遍地！


    路边上，逃难的人们拉家带口，毫无秩序地跟着撤退的队伍朝南跑，时不时地就和队伍发生因争抢道路引起的争执，有些士兵就气急败坏，嘴里不干不净地骂起来：


    他娘的，敢跟老子抢道儿，找死啊你们！骂着，还用枪把子朝着难民的身上打。


    一路上是哭声骂声络绎不绝。


    突然，天上响起一阵“呜呜呜呜”地声音。从北边飞过来两架红头小飞机。只见其中一架飞机呼啸着俯冲下来，对着人群扫射出一排子机关枪，另一架则扔下了两颗炸弹。然后，两架飞机尖叫一声冲上云霄，紧接着人群中传出来“轰、轰”地两声巨响。


    爷爷看到一些人哭喊着倒在一片浓浓的烟雾里。队伍里一些人愤怒地骂起来：


    日他娘小鬼子真欺负人呀！


    打吧。长官，打他狗日的小日本。喊着骂着，就有一些人把枪伸向天空，冲着已经飞远了的红头飞机“叭叭”地放起枪来。


    小飞机跑远了。地上的人群继续朝南跑。我爷爷气喘吁吁地紧紧随在大胡子长官的身边，一步不落地跟着他。


    长官，咱这是朝哪跑哇？爷爷问道。


    谁他娘的知道啊！大胡子喘着气，没好气地说道，问那么多干啥，叫你跑你就跑呗！


    突然，爷爷说：


    不行，我不跑了!说着，他就倔犟地站下来，这越跑不离家越远了啊！


    大胡子伸手抓住爷爷的胳膊，骂道：越跑越远也得跑。你想叫小日本鬼子抓住咋的？

   
    事情也不知那么的凑巧。我爷爷说不跑，第二天就真的不用再跑了。


    这时候，队伍的前卫已经接近了铁路线。


    从早上开始，北边传来的枪炮声密集起来，红头小飞机也频频出现在头顶。

  
   临近中午的时候，爷爷这个连队刚刚跨越一条不大的小河。突然接到了上级的命令，让特务连停止前进，留下来阻击敌人，掩护大部队撤离。


    大胡子就骂骂咧咧地把三百多人从大部队中分离出来。被分离出来的人有的高兴，有的骂娘，乱哄哄的看着大批的队伍继续向南跑。


    阻击阵地就选在了小河的边上。


    这是一条很窄很窄的小河，站在这边说话，那边就能听得清清楚楚。小河两岸各栽着一行歪歪扭扭的柳树，软软的枝条垂下来，风儿一吹来回地柔荡。柳树底下的滩地上，生长着一丛丛茂密的荫柳棵子。这时节，荫柳棵子正茂密着呢，那一根根看似柔软实则坚硬的枝条顶端，浓浓地挂满了一嘟嘟脂粉般的荫柳花儿。小河里，清清的水儿从小桥的那一边淌过来，明镜般地淌过一株株柳树和荫柳的倒影儿后，又缓缓地继续向东淌过去。那水儿轻盈得把头顶的蓝天映进去，就分不出哪是天哪是地了。平静的水面上，不时地有一些小鱼儿跳出来，随着一两声“哧啦”的水花儿响，打个圈儿后就又隐入水底，把那一圈圈儿的涟漪留在河面上，让人想象。


    大胡子简单的向士兵们布置完任务后，队伍就迅速分散开，在小桥两边的荫柳丛中埋伏起来。


    爷爷跟着大胡子检查过各处的隐蔽工事后，两个人也在一丛浓密的荫柳棵子前面坐下来。大胡子满脸凝重地点燃一支烟，我爷爷则好奇地前后左右胡乱看起来。他那时候那个年龄，看啥都觉得稀罕！


    这时候，小桥上还在流水一般地过着南退的队伍。我爷爷一会儿看一眼大胡子长官心事重重的样子，一会儿又把目光投到不远处的小桥上。


    小桥上的兵们，早就没有了往日的威严。光着头的，瘸着腿的，倒背着枪的，哭喊着骂娘的，整个队伍是一盘散沙。


    天上又响起红头小飞机的嗡嗡声。


    突然，爷爷在那溃不成军的人群里，看见了和他一起出来的二蛋，就激动得冲着小桥上乱哄哄的人群大声喊起来：


    二蛋，二蛋！

  
    参军后，爷爷和二蛋还没有见过面呢！


    爷爷喊着，就飞快地朝着小桥跑去。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尖叫声响起来，紧接着就是“轰，轰”两声巨响，爷爷就看到整个小桥被裹进了一团浓浓的火海里。


    一盘散沙般的队伍并没有被轰炸制止住溃退。但是，烟火散尽后，爷爷怎么也找不见二蛋了！不知是被炸死了，还是随着那一败涂地的队伍向南跑了。


    爷爷愣怔怔的呆在了小桥上!


    吃过午饭，小桥上溃退的人流稀落下来，从北边传来的枪炮声也越来越密集了。大胡子长官就“忽”地站起身来，先是看了一眼天空，然后扭头“噗”地一声，吐掉嘴里还在燃着的烟卷儿，从腰间拔出手枪，发出了他的第一道命令：


    大家各就各位，做好战斗准备！吴世明，快带人去小桥底下埋炸药！


    是！随着一声应，只见一排长吴世明带着三个人，各携着两个炸药包，飞快地朝着小桥底下跑去。


    紧接着，各处的荫柳丛里，也响起一片“哗哗啦啦”的枪栓声！


    从北边传来炮弹的爆炸声开始震动小河南岸的荫柳丛了。爷爷紧紧地蹲在大胡子长官的身边，握着小马枪的手心里不知何时沁出一层汗来，他神色张皇地望着大胡子长官沉着的脸，心里像是揣进了几十只小老鼠。


    别看爷爷离开家好几个月了，这还是头一回打仗呢！爷爷的心里紧张极了！


    就在小桥上再也看不见了穿灰布军装的队伍时，吴世明他们也回来了。


    紧跟着，三八枪的子弹就携带着尖利的呼哨声掠过爷爷他们的头顶。爷爷蹲在荫柳丛里，看着那一颗颗黑乎乎的炮弹大鸟一般向南直飞。这时候，日本人的炮弹根本擦不着爷爷他们的半根毫毛了！


    爷爷强压住心中的惊悸，略带恐慌地问大胡子：


    长官，天黑了，日本人会住下来么？


    大胡子长官没吭声。此时，他正全神贯注地凝视着小桥的北端。


    又过了大约一袋烟功夫，就看见大队的鬼子兵，穿着黄乎乎的军装，戴着明晃晃的头盔出现在了小桥的北端。


    他们的队伍齐整整的，前头一排人平端着明晃晃的刺刀，不可一世地向着小桥直走过来。后面紧跟着一些车辆和马匹。


    眨眼的功夫，小鬼子就走到了小桥的中心。


    弟兄们，给老子狠狠地打！随着大胡子一声命令，荫柳丛里响起一片密集的枪声来！


    ……
    ……

    那一仗打的好惨呀！每当讲到这里，爷爷都会唏嘘不已。

   
   唉！爷爷长叹一声，然后，继续说起来：


    从头天下午，一直打到后半夜。我们一连打退了小鬼子的十几次冲锋，死伤了一部分人!估计那个时候小鬼子死的人，跟我们也差不多，他们不再冲了。大胡子长官让各排长检查一下人员伤亡情况，粗略统计一下，剩下的人不到一半了。大胡子长官说：


    各排安排好哨兵，不可轻敌啊！其余的人抓紧休息一会儿。


    可大伙谁也不敢真地困着啊!都十分紧张地竖起耳朵，警惕着小河的那一边。


    爷爷倚着一丛荫柳，怀里抱着上满子弹的小马枪，眼睛直直地看着头顶。夜幕里，灿烂的星光正在灼灼闪烁。


    夜里露水大，荫柳棵子上水淋淋的，打湿了爷爷军装，他感觉到后背一阵冰凉。


    大胡子长官查哨回来，一言不发地在爷爷身边坐下来，用手捧着火光，点燃了一支烟。


    也不知过了多久，爷爷朦朦胧胧中听到一阵嘹亮的公鸡打鸣声。他揉揉惺忪的睡眼，看到大胡子长官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小河的北岸！


    东天上出现了一片鱼肚白。爷爷起身解了一个小手，还没回到大胡子身边呢，就看见北岸突然闪出一道火光，把黎明前的整个夜幕给撕开了一个大口子，紧接着，日本人就嚎叫着向小桥冲过来……

    根据爷爷的多次讲述，我大致勾勒出了那个惨烈的战斗场景：


    小鬼子的一次次冲锋被爷爷他们给打退回去。大胡子长官向还没有死的百十个士兵下了死命令：


    人在阵地在，没接到撤退的命令之前，就是剩下一个人，也不能叫小鬼子过河！


    排长吴世明把帽子一摔，骂起誓来：弟兄们咱都听好了啊，谁要是后退半步，他就不是中国人做的！


    士兵们更是打红了眼，有好几十个人跟着吴世明把上衣都脱了，光着脊梁，一人抱着一听机关枪，把个桥面封锁的水泄不通。


    在打退鬼子第八次冲锋后，爷爷跟在大胡子长官身边，查看了一下阵地。只见各处荫柳棵子里躺满了士兵们的尸体。个个都是浑身血渍，军装看不清一点本色。有一个被炸掉双腿的兵看见爷爷他们过来了，痛苦地喊着：


    长官，给我一枪吧，长官，行行好给我一枪吧！


    大胡子看看地上那个兵痛苦的样子，先是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然后狠了狠心，抬手对着那个士兵的胸部就是一枪。


   爷爷看到士兵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这时候，日本人的又一次冲锋上来了。大胡子长官带着爷爷迅速进入阵地，枪炮声再一次惊天动地地响起来。


    爷爷正打得起劲呢，突然，他觉得大腿部一阵奇痒，就好像是一只马鳖钻进了肉里那样不知所措。爷爷伸手
一摸，觉得热烘烘，粘乎乎的，是血！
哎呀！爷爷这才觉得心脏猛地一收缩，大腿根部剧烈地疼痛起来。他心里一慌，就觉得天旋地转，一头歪倒在大胡子长官的脚下……


    这时候，爷爷就看见了那个被烟熏火燎得变成橘黄色的大太阳！


    …… ……


    我爷爷醒来时，已是第二天的黎明时分了。


    爷爷费劲地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块混沌的天。四周围静悄悄地，除去不远处的柳树枝头上，有几只小鸟在叽叽喳喳外，其他任何声响都没有。


   爷爷稳定一下心态，似乎是回忆起了咋天的事情！


    他勉强伸出胳膊，在周围摸索起来。好大一会儿，终于抓到了身边的一条破枪作支撑，费劲地站起身来，四下里一看，傻了眼！


    荫柳棵子里，横七竖八地躺满了面目模糊了的士兵，什么姿势的都有，多数人的脸上已经看不到一点肉色。脚下，正缓缓地蠕动着一道褐色的血流，从荫柳棵子里淌出来，自由自在地淌进不远处的小河里。咋天还清澈透明的小河水，一夜之间变成了红褐色的。


    这时候，爷爷简直成了一个鬼脸儿，军服也被打成了火龙衣，褴褛的衣衫在晨风里轻轻地飘着。爷爷忍住大腿的剧疼，跛着在人堆里拨拉来拨拉去，终于在一丛浓绿的荫柳丛下找见了大胡子长官，他一手攥着军帽，一手紧紧地握着手枪，脸上已经烂地没有了人样。


    三百弟兄无一生还。远处的小桥仍安安稳稳地爬在小河上！


    爷爷的眼里早已没有了泪水。这时候，爷爷突然想到了他娘，我的老奶奶！爷爷就想着：赶快回家，回到娘的身边去！


    爷爷蹒跚着来到水边，捧起血样的河水，洗一把脸。然后，深情地看了一眼遍野尸横的荫柳丛，拄着一支破枪，一瘸一拐地挪过了小桥。这时候，爷爷唯一的一个念头就是，向北走，回家！


   在小桥的北岸，爷爷看到的更是尸横遍野，死的人比南边只多不少！


   这一切，到底是为了啥呀？爷爷仰天长叹一口气！然后，沿着一条小路，朝北走下去。


    后来，爷爷每讲到这里，总是用一种遗憾的口气结束他的抗战故事：我清楚地记得，事先我们在桥下放了炸药，可不知为啥却没炸。不知是大胡子长官打起仗来忘记下命令了，还是咋的！使三百条性命白白丢在了那条小河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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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曾棠 于 2010-2-4 14:43 编辑 ]

荒野游侠

叙述生动，场面壮烈。

邱天

读了，说说意见。

战争题材的作品不好写，写不好，就容易跟影视节目中这类题材的战争故事雷同。

这篇还行，以爷爷讲故事穿插，“炸桥”那个细节留有悬念。

大家也读读，不错的。

曾经沧海

看了，比较耐读，不错，欣赏。

天下为公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2-1 17:25 发表
读了，说说意见。

战争题材的作品不好写，写不好，就容易跟影视节目中这类题材的战争故事雷同。

这篇还行，以爷爷讲故事穿插，“炸桥”那个细节留有悬念。

大家也读读，不错的。

情节合乎逻辑，细节细腻。
可读性强。
但，有一些错别字：如----“本来，爷爷所在的哪支队伍已经出发”
“儿二蛋则被分到了另外的一个连队。”

精华支持。

邱天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0-2-1 21:10 发表


情节合乎逻辑，细节细腻。
可读性强。
但，有一些错别字：如----“本来，爷爷所在的哪支队伍已经出发”
“儿二蛋则被分到了另外的一个连队。”

精华支持。

支持精华！
但错别字还是要修改的。

刘满园

支持精华，欣赏精华。

西夏楼兰

很悲壮的故事，气氛紧张，扣人心弦。欣赏学习。

山野农夫

语言成熟，优美，故事也好！欣赏并问好！

柯英

故事性挺强，好看。像写电影分镜头似的，有较好的场面描写。但这也是这个小说的不足。刚开始写小说时，总想把脑子里的画面变成文字，其结果就可能受影视剧影响，写成了剧情镜头，忽略了人性的展示。

杨友泉

原帖由 天下为公 于 2010-2-1 21:10 发表


情节合乎逻辑，细节细腻。
可读性强。
但，有一些错别字：如----“本来，爷爷所在的哪支队伍已经出发”
“儿二蛋则被分到了另外的一个连队。”

精华支持。

支持佳作！

薄暮

学习佳作。情节生动出彩。问好！

刘满园

再次欣赏。

曾棠

原帖由 荒野游侠 于 2010-2-1 15:05 发表
叙述生动，场面壮烈。

问好游侠，多谢关注！

曾棠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2-1 17:25 发表
读了，说说意见。

战争题材的作品不好写，写不好，就容易跟影视节目中这类题材的战争故事雷同。

这篇还行，以爷爷讲故事穿插，“炸桥”那个细节留有悬念。

大家也读读，不错的。

多谢邱天老师关注、点评，还望多多指点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