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炉山

付熙君

    今年秋天，我去收集一些有关巫术方面的材料。经过一个村落，村口东南边有块方正的大土墩，上面有座小庙。西边是一处石峡，河水流过峡底的青石和白石，伴着哗哗的流水声，那镶嵌在石头上的像蛇一样延伸的红线条似乎在蜿蜒游动。

    在群山怀抱之中，这处石地显得很是超凡脱俗。初秋的天气还很热，一群孩子在水中嬉戏，看到我后很惊慌。

    “我是专卖小孩鸡把的，今天是赶上好生意了。”我假装从身上掏刀子。小孩子都像扔进开水里的青蛙一样，光着屁股跳出水，抱起衣衫，哭喊着“妈妈”飞也似地跑了。孩子总是天真的，他们像小猫一样对任何陌生的东西都充满好奇、心怀恐惧。孩时的我就对鬼神的存在深信不疑，这也许就是我现在要研究巫术的原因吧。

    我登上庙台，从后绕到前，细细观瞻这别致的小庙：人字形的屋顶，有门没窗。两扇门紧闭着，门上斜挂着“慈航普渡”的匾，匾的右边写着一行小楷：“青石峡观世音菩萨”，上面还提及这个村庄叫“香炉山”。我进庙收集了一些我所需的东西后就沿着河东岸上的一条大路进村。

    大转弯后，眼前突然出现了两只一人多高的“青蛙”，鼓着大眼睛，伏在河的西岸，抬头望着东方——我被吓了一跳。走进仔细一看，原来是两只石蛙，只是一只破了嘴，另一只损了半只眼睛，显出很悲伤或是苦苦等待的神色。

    抚摸过两只石蛙，又沿一条斜坡小路向上。一簇簇的玛瑙刺丛生在长长的青草之中，挂满枝头的红“玛瑙”很是惹人眼馋。小路下面的玉米地像绿毯朝山谷的东西方向铺展，甜丝丝的玉米味儿混合着被太阳烤熟的泥土气息飘散在山野间，村庄就静静地躺在这碧绿的田地之中。村子里有高大的新房，也有低矮的破屋。在一座破烂的小屋前，一位年过七旬的老者依墙就地。白发如雾飘散在他干瘪的脑壳上。两鬓深陷，脸上布满核桃壳似的皱纹。一双浮肿无神的眼睛忧郁伤神地望着村口。

    我微微躬身向老人问路。他眯缝着眼睛打量我。用他那黑油油的手帕擦了擦眼角的眼屎说：“你到哪搭儿来，娃儿？”

    我向老人说明来历。

    “噢，这码子事，要是信得过老汉，我讲给你听。”老人说屋里就他一个人，愿意跟他坐会儿不。我答应了，他很高兴，于是他请我喝茶。

    “娃儿，别嫌弃，咱家没馍，就用干炒面衬茶吧。”他端来一碗干面说。
    “蛮好，蛮好”我忙说。又问家里的其他人呢。

    老人说儿子倒是生了六个，还有个女儿，也是有孙子的人了。儿子都不孝顺，一结婚就把他和老伴俩从家里赶了出来，除去这间破房子，别无他物，几年前老伴被儿子活活气死了，如今只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过活，只有女儿隔三差五的来看他，给他带些钱和吃的。

    老人用手掌抹掉眼泪继续说，“娃儿，我那六个都是畜生，没一点良心。哎！倒是累了我那女娃子。”

    我听老人说着，默默点头喝茶。他的罐罐茶即苦又涩，可是喝了几盅，却觉得挺有滋味。

    “我把你老驴日的，狗日的，不得好死的……”突然，村子东头传来妇人骂街的声音，接着是男人的喝叱声，并伴着铁器的撞击声。

    我惊异的看着老人。

    “哎，又打开啦，真是一代不如一代。”老人叹着气说。“这是常事儿，都是为些鸡毛蒜皮的毬事。”

    “是邻居？”

    “是邻居，也是兄弟哩。”

    “噢”

    “这是双虎和从虎家骂仗哩，是堂兄弟两个，为了修路的事儿，两家闹了有些日子了。”老人长叹一声，用干白的嘴唇抿了一口热茶继续说：“从虎家的地远，要修通农路就必须削掉双虎家的一些，至多也就一尺。嘿，那双虎家不答应呐。可是到双虎家又要经过从虎家的麦场。所以从虎家就不让这双虎家的人从他门前过，这不就结下了梁子。”

    “你们村委会不管吗？”

    “哪个还管这屁事！村委会，也不就是个摆设。”老人的话还没说完，就听见女人杀猪般的哭喊声。他说，听见婆娘的这种哭声，准是又伤人啦。不一会儿，一辆“金蛙”牌三轮车“突突突”地开了过来。一个头发散乱的女人用血浆过的手把男人搂在怀里，头歪在左肩上，正在车里哽咽地哭着。那男人的脸已被血染的辨不清了。在车厢后面，还有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正弓着背用一只手拾掇什么。

    车后跟着一群看热闹的人，哄哄嚷嚷像过节一样。老人也颤巍巍地走到他门前的栅栏旁看着。几条狗在人群后昂头挺胸、跑来跑去地乱叫着。一只过路的小花猫“喵”地尖叫一声，粗着尾巴窜上了路边的一棵杏树，瞪大圆溜溜的眼睛惊疑地望着尘土飞扬的场面。

    一群“野孩”在赶羊道里疯跑着，一个开裆裤的野小子叉开胖乎乎的小腿儿，坐在一户人家的门前，两手拍着大腿、拉着脸学大人哭骂：“我把伊（你）嫁汉婆子养下的啊——伊把我的男音（人）打喜（死）啦呀——”其他的“野孩”围着他笑，也学着大人骂他。

    一个裤腿卷到半膝的大汉走过来喊了一声“去！”，他们笑着跑散了。

    那大汉走过来，对老人笑着说:“二爷，来亲戚了。” “啊——”老人答应着说，“三狗子，从虎伤得重不？”

    “咋不重呢，头上让双虎给一镢头，刚拉到医院去了。”三狗子边说边从裤兜里掏出卷烟给我俩，我说不会抽烟，他就和二爷蹴在栅栏底下吸了起来。

    “来了就多陪陪你舅爷，快八十的人啦，不容易。”他看着我说。

    我有些糊涂。

    “他不是我的女孙，是城里娃。”老人说。

    三狗子用拿烟的手摸着光头，青烟在他的头顶上绕着圈圈，他咧开嘴笑了，嘴像个黑洞，黑黄的大龅牙像一片破门帘子。“城里住得好好的，你跑这地方干撒了。”我说收集资料，他说这地方山大沟深，城里人走不惯，就说城里的女子走山路像过钢丝绳，摇来摆去，一个不留神就崴了脚，说完又咯咯的笑起来。
一个灰头灰脸的碎娃跑来，隔着栅栏喊大。三狗子说干撒哩，碎娃说他娘叫扬场哩，三狗子说知道啦。转身给二爷发了一根烟，对我说闲了到他家耍子来，说完就摔开胳膊，跳着大步子走了。

    我见小猫在树上叫得可怜，就跑过去把它抱了下来。老人看着我，笑了。皱纹都聚集到嘴角和眼角，可是满眼都是泪。

    小猫用头蹭着我的小腿，细细地叫着，像个害羞的小姑娘。

    “娃儿，你心真好，猫娃子谢你咧。” 我弯腰抱起小猫，用我的鼻子轻轻碰了一下它湿漉漉的小鼻子，它就从我的手中跳到地上，扭头一看我，蹦蹦跳跳的跑了。

    我和老人又坐下来喝茶。

    “娃儿，你是念书人，你说这是咋的哪 ，这日子好过了，可人却没得良心；路是一天天宽了，那人心却一天天窄了，记得满年里我有气力时，村里人都和我有来往，如今成了一把老骨头，就再没人看得起咱，也就是这三狗子还和我说说话。可我那几个畜牲，个个都仇家一样的，对我就更不用说了，他们连个猫娃子都不如。”老人伤心地说。“虽然过去日子苦，可姊妹们相互照应，还有个奔头。可现在的年轻人是六亲不认呀！”他又发了些对现实的牢骚后就讲起了他的故事：

    我爹娘生了我们姐弟三个，没个地方住，就住在这陔下的一个窑洞里。妈死得早，记不得啥模样，只记得爹身子瘦长，一向不爱言语。在我五岁上被村长打死了。

    那天，家里没得东西吃，村里的榆树皮、野菜都被人吃完了。爹把家里唯有的一点酸菜给了我吃，我吃后只是往外吐黄水。爹就一声不吭的摇摆着身子出了门。直到晚上，他被村长的打手们倒拉到洞口外，疯了几天就死了。批斗会上说是偷公社磨坊里的豆子时被打死的。

    爹死后，我们就在窑门外刨了个坑，浅浅地埋了，哭了一整天。我姐为了我们兄弟有吃的，就把自个儿嫁到村外的一户人家，隔三差五的给我俩偷着带点吃的。

    我八岁那年，我姐就再也没来过——其实那时我自己也能挣几个工分——那天，我哥一句话也不说，跟木人儿似的坐在门槛上，看着麦场边上的一棵被剥光皮的老榆树发愣。我问他是不是病了。他一看我，眼泪像那滴檐水一样往下流。过了几天，我哥病倒了，我就挑着和我一样高的粪担子挣工分，挣得一碗汤，我半碗，偷着给我哥半碗，我哥俩就这样活了过来。

    二爷的眼圈有些红，低着头喝了一口茶，继续讲他的故事。

    我哥两个是冬天光脚板踏在格梭梭的冰茬上，夏天睡在麦场墙根下的干草堆里。那年月狼真多，房顶上就成群的跑着。

    那晚，我哥俩睡熟了。我梦见我姐哭着亲我，我醒了，见一只狗在舔我的脸，我用手把它的嘴推开，并骂它。哥说是狼。可不是！那尾巴就像鸡手掸子一样直挺挺地拖在地上。狼见我俩醒了，“咻咻”的笑了几声就跑了。还有几只从陔上跳下来跟着也跑了。

    天亮了，我说梦见姐了，哥就哭了。

    我说我想姐，哥说他也想。半天谁也没说一句话。

    又过了几天，我哥慌慌张张地从地里跑来，说他放的羊被狼吃了一只，连条腿也没剩。他简单收拾了一下就匆匆地跑了。自从我哥走后，就再没的音讯。我一个人活着，只是想跟我哥再见上一面呀！

    二爷说完后，像孩子一样失声哭了起来。我一时不知所措，为了安慰老人我渐渐的把话题引向了这里的风俗巫术，他平静了下来，讲了这里的许多传说和祭祀活动。

    “娃，你看见我们村口的石河蟆没，就是‘观音’庙斜对面的那个。”老人用手指着村口说，“那是我们村的救神哩。”

    “雕的真像！”

    “才没呢，那是两匹白马变的，是两匹会巴金子的马。”他稍偏头看着我，并努力点头说，显出严肃而神秘的样子。

    “不知有多少辈子了，那时我们村闹饥荒，死的人可多哩，就连老太婆都把自个儿的孙娃子煮着吃。就在村里人死了多一半的当口儿，从青石峡的‘石井’里头出来了两匹白马——‘石井’就是娃娃们常耍子的地方，听说满年里一直通向四川，只是如今‘石井’底下长严了——它们巴完金子后就又从‘石井’里头下去了，到四川吃粮食去了。

    “ 后来被四川人发现了，四川人就请了阴阳先生射伤了白马，然后跟着血迹追到我们村口，在血迹没了的地方蹲着两只大河蟆，阴阳就把它们变成了石头。”老人叹了声气继续说，“它们是吃四川，巴甘省哩。要不是它们，我们村早就断了香火。”

    我问老人石蛙身上的伤。

    他将鼻涕一把摸在鞋底上说，在他二十几岁上，村长领着一群学生拆了‘观音’庙，砸烂了石蛙，后来庙重修了起来，石蛙还是伤残着。

    “四川人都没伤河蟆，却被他们打的少眼睛缺嘴的。”二爷有些激动，身子在微微颤抖着。“我在娃时，老人常对我说：要知恩，要凭良心活。可我活了一大把年纪，才知道原本不是这回事，不是哩……”二爷哼哼了一会儿就不言语了。我回头忽见日头已落到了远山的顶上，还在微微颤动着往下落。一只“姑姑等”在屋后的杏树上急切而凄凉的叫了起来。

    在老人家里借宿一夜后，我离开了这个小山村，开始了新的旅途。又经过那两只“青蛙”时，看着它们的那种神色，我猛然间明白了它们真正等待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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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帖最后由 付熙君 于 2010-2-5 09:23 编辑 ]

邱天

提醒作者，是首发请加版权声明。

付熙君

得令
问好，邱版主！

刘满园

小说写得不错，欣赏了。

邱天

文章写得很散，一开始就像游记。虽然中间有听老人说的一些故事情节，但还是像“游记”中的一部分。

曾经沧海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2-5 13:29 发表
文章写得很散，一开始就像游记。虽然中间有听老人说的一些故事情节，但还是像“游记”中的一部分。

邱版的意见极是。问好。

曾棠

原帖由 邱天 于 2010-2-5 13:29 发表
文章写得很散，一开始就像游记。虽然中间有听老人说的一些故事情节，但还是像“游记”中的一部分。

赞同邱版意见。问好作者！

天下为公

对话规范。
一个古老的传说，让人浮想联翩。

付熙君

多谢各位老师的批评，正在学习 :handshake

付熙君

多谢邱版主的批评，我开始也发现了有些问题，但不得要领，您真是一针见血。

山野农夫

表达形式有点像散文。语言很不错！欣赏，问好新朋友。

刘满园

原帖由 山野农夫 于 2010-2-6 09:48 发表
表达形式有点像散文。语言很不错！欣赏，问好新朋友。

读了，支持山野朋友的意见，问好，祝福。

杨友泉

开头好。后面散了。欢迎新朋友们！

付熙君

谢谢您的阅读与批评，并祝春节快乐

付熙君

谢谢杨老师的点评，拜个早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