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梦

林小白

回   梦
文/ 林小白


引  子


传说中有一种法术，叫做“回梦”，施了这种法术，你就可以沿着梦里的路回到从前。

一

很多年以后，我开始怀念取经路上的那段日子，师傅、大师兄、二师兄，还有我。取经路上，困难重重，妖魔鬼怪，数不胜数。我们欢笑过，也相拥哭泣过，可是等到到了西天，遇到如来后才知道，一切的一切，并不是想象中的那样。
有一天，大师兄悟空问我：沙师弟，这就是我们追求的幸福吗？我深刻地记得，那一天，我们在流沙河喝得烂醉，在醉眼朦胧里，大师兄老泪纵横，反复问我，幸福是什么。大师兄从花果山带来的十坛猕猴桃酒已经全部喝完，桌面上杯盘狼藉，大师兄在醉梦里沉沉睡去，我看着他，忽然眼睛里也变得潮湿了起来。
幸福是什么？
多年前在取经路上二师兄猪八戒也曾问过师傅这样的问题。师傅在白龙马的背上，悠闲地晒着太阳，翻找僧衣上的虱子。阳光如水，暖暖地照射在他的脸上。师傅抬头望向西边，喃喃自语道：幸福是什么？幸福是一种感觉。它不关乎别人，只是你内心的一种体验。
我沉默地挑着行李，默默品味着师傅的话，如果幸福只是一种感觉的话，那我是否有过幸福的瞬间？微风吹拂着我的脸颊，还有日渐浓密的胡须，脖颈间九个骷髅头猎猎作响，我想，也许幸福这两个字，我要用一生来琢磨才能领悟了

二

成佛以后我已经有很长时间没有和师兄们联系了，师傅醉心于佛法，似乎已经将过去忘怀了，二师兄回到高老庄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面，只有大师兄偶尔到流沙河找我喝酒，可是，那次酒醉之后，他也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再来过了。流沙河万年如斯，泥沙堆满河床，越积越厚，仿佛一直能堆积到天荒地老，桑海沧田。我在流沙里将身子埋起来，无所事事地仰望着天空，天空湛蓝如洗，偶尔有几片云朵飘过，之后又是一片空茫。那种空，是让人心底像被切去一块，而你又感觉不到疼痛的空。
在取经的路上，我们师徒四人一路斩妖除魔，一路跋山涉水，没事的夜晚我们就燃起篝火，又开始以前的那个关于幸福的话题。师傅说，其实，我很羡慕你们。悟空在花果山，有过一段自由自在的生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和妖精们称兄道弟，大闹天宫，满天神佛为之动容，虽说在神仙的眼里这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情，但是活得很精彩，足以快慰平生。八戒被贬下凡间，成了猪妖，也有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在高老庄，也许是八戒最接近幸福的时刻。有一个人让他欢喜让他愁，让他牵挂，让他放不下，有什么比这样的生活更让人羡慕？
悟净，你也有自己的幸福。虽说在仙界你是卷帘大将，有凡人羡慕的身份，可是你活得并不开心，整天小心翼翼地，生怕出点乱子，琉璃盏一旦打破，还不是便被贬下凡间，到那鸟不拉屎的流沙河。其实，这也是一种解脱，在流沙河里安安静静生活，自由自在，多好，想吃就吃，想睡就睡，多好！


三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烦恼，都有自己羡慕的生活。师傅羡慕我们，我们何尝不也羡慕着他？每天除了吃斋念佛，便只剩下和女妖精们痴缠了，女妖精们都很喜欢他，恨不能和他长相厮守，融为一体，而我们，一路奔波，汗水淋漓，所为的，不过是陪他到西天取经。师傅说，那不过是一场游戏。如来觉得一个人不够精彩，才叫你们陪我，演给他看。可是不知为何，我们明知道是一场游戏，还是如此投入地扎了进去。
二师兄一天夜晚在师傅和大师兄入睡后将我拉出树林，他说，沙师弟，我睡不着，陪我聊聊天吧。对于别人的请求，我总是很难拒绝，于是我们便在树林外的石桥上聊了一整晚，直到天色破晓，又开始一天的征程。八戒说起高老庄，眼睛里并没有师傅说的那种渴盼。他说，其实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挺无聊的。
以前，在高老庄的时候，我觉得婚姻是美好的：有一个你喜欢的人，做饭的时候想着你，干活的时候想着你；无时不刻不在牵挂着你，那该是一种怎样的幸福啊，可是等到结婚以后才发现，幸福全然不是想象的那样。
我问，师傅也羡慕你这样的生活，为何你还是感觉不幸福呢？ 二师兄说，幸福，那不过是别人眼里的幸福。结婚后，我们不断吵架，有时候因为一只鸡觅食忘了回家的路，有时候，是因为过年是在家里过年，还是去高老庄她娘家过而争吵，为着一些鸡毛蒜皮五花八门的理由而争吵。我早就厌倦了婚后的琐碎生活了，可是还是有很多人不厌其烦地冲进这座婚姻的坟墓，八戒冷冷地笑着说。我不知道婚姻是什么，但是看到他无比倦怠的样子，我心里很难过。
我记起在天庭的日子，好像八戒是因为调戏嫦娥而被贬下凡间。那天，他喝得酩酊大醉，正好遇到嫦娥仙子，便借着醉意说了几句轻薄的话语。他说，嫦娥，你数百万年都待在广寒宫，你不寂寞吗？寂寞时可希望有双温暖的手抚摸你？嫦娥冷眼看着他，不作言语。只是事后向玉帝告了他一状，他便沦为畜生了。嫦娥会寂寞吗？我不知道。可是看得出来，八戒很喜欢她。 美丽的女人总是惹人喜欢，就像看到漂亮的琉璃，你会忍不住抚摸它，多看它几眼。
我问二师兄，还是忘不了嫦娥吗？ 他恨恨地说，有的人你对她又爱又恨，明明恨到了极点，还是无法忘记她，她给过你最深的伤害，也给过你最深的思念。他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可是我知道，有个人已经深深地印刻在了他的心里。 那一夜，说着说着，二师兄就睡着了，嘴角还挂着一吊长长的涎水。
满天的星斗倒垂下来，照亮了石桥两旁的松树，一些不知名的鸟在树林里低低地鸣叫着，此起彼伏。我抬头仰望着满天的星斗，猜想着今夜他会不会梦见她，那个长年居住在广寒宫里的女人。


四

多年后回忆起取经的那段时光，大师兄有着他的感慨。彼时，在花果山水帘洞里，我们俩对坐饮酒。我给他带了在老家流沙河酿的“回沙大曲”，两个人已经喝到有了些醉意。悟空说，沙师弟，你知道吗，有时候我觉得取经的路很短，有时候又觉得它很长，无边无际，似乎永远没有尽头。没有取经之前，正如师傅所说的那样，每天我都过着逍遥自在的日子，占山为王，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有很多兄弟，朋友。可是踏上取经的路后，我发现自己一个朋友也没有。一路上，我要不断地和过去决裂，和我的朋友，我的兄弟们分道扬镳。在积云山摩云洞和牛魔王决战的时候他说了句让我特别伤感的话，他说，猴子，我们真的要闹到这一步吗？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的金箍棒几乎握不稳了，手心里全是汗水。我在想，他妈的我真的要这样吗？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这就是取经的意义吗？可是师傅在后面看着呢，他的眼睛冷冰冰的，一点感情色彩也没有。我挥动着金箍棒一路砍杀，眼泪簌簌地滑落，我想，我是真的要和过去断绝一切关系了。直到后来，我能够冷静地看着自己将过去的兄弟打死，看他们的身体在眼前慢慢冰冷，眼里没有了眼泪…… 沙师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我分不清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记得那一夜我们又一次喝到烂醉，大师兄在洞里一边高歌，一边流泪，我将最后一坛酒一饮而尽，眼睛又一次潮湿了起来。


五

多年后我慢慢理解了大师兄的痛苦，也渐渐明白了师傅和二师兄的烦恼：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我又何尝不是呢？午夜梦回的时候，我看见自己在天庭的时光里，手托琉璃盏，风光无限的样子。在那里，我唯一的职责就是守卫那盏没有生命的琉璃。活得小心翼翼，生怕它有了一点小小的瑕疵而被玉帝责罚。
每个月拿着薄薄的俸禄，做着卑微的工作，尚害怕有一丝不慎便丢了这份“体面”的工作。后来琉璃盏被打碎，我被贬凡间，不也是为找一个机会，回到那个体面的体系中，继续侍奉那盏琉璃吗？后来如来设置了“取经”这个游戏，说，只要陪同唐僧到西天取到真经我便可以回到天庭，继续以往风光的日子，我不也趋之若鹜，在流沙河日夜等待师傅的到来吗？芸芸众生，不都为着这样或那样的理由而苟且偷生吗？而师傅，那个高高在上的神佛“金蝉子”，不也是为了回到神界投入到这虚无缥缈的“取经”游戏里吗？
在流沙河万年的寂寞里，我常做的一个梦，是我们又回到了取经的路上。师傅、大师兄、二师兄，还有我，我们一路向西，走过万水千山，走过荆棘满地，走向万丈光芒的天空，也走过日月无光的森林。我梦见他们问我，什么是幸福？我迷迷糊糊答不上来，继续走在迷茫的大路上，一路向西，泪流满面…

枫叶飘飘

你是唐僧了？

枫叶飘飘

我做猪八戒。

林小白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9-18 12:17
我做猪八戒。

哈哈，我只是沙和尚

郭子贝

前来欣赏，问好小白！

卫斯理

看到老弟发文，老规矩，先加分，后细读。

卫斯理

每个段落，好像第一行应该空出两个字。老弟莫怪

卫斯理

第一自然段：……可是等到到了。多个到字

卫斯理

好一篇借古喻今的文章，特喜欢那句，幸福，那是别人眼里的幸福。富有哲理的句子。加分支持。

五相子

加分阅读。

紫玉清凉

对幸福意义的终极追问。
既有阐释，也有拓展，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对现实生活的犀利剖析。
陈述、穿插、展示、再切割，现实的种种被从容幻入另一个身份中。
人生，便成为一场虚拟的神话故事中。
民间的苦与神性的美好交织往复，并行也互相撕裂着，形成一种独特的骨感氛围。
小白内心对现实的感触，应该在文中一并体现了。
小白，简单些、轻松些才好！

卫斯理

紫玉清凉 发表于 2017-9-18 15:27
对幸福意义的终极追问。
既有阐释，也有拓展，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对现实生活的犀利剖析。
陈述、穿插、 ...

评论的很精辟。赞一个。

林小白

紫玉清凉 发表于 2017-9-18 15:27
对幸福意义的终极追问。
既有阐释，也有拓展，更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对现实生活的犀利剖析。
陈述、穿插、 ...

紫玉姐所言甚是，哈哈

林小白

五相子 发表于 2017-9-18 15:22
加分阅读。

感谢相子，多批评指正

林小白

卫斯理 发表于 2017-9-18 15:20
好一篇借古喻今的文章，特喜欢那句，幸福，那是别人眼里的幸福。富有哲理的句子。加分支持。

谢谢老卫哥，敬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