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是只不死鸟

木门长子

                                               青春是只不死鸟
　　
　　一
　　
　　杜玫的大箱子“刺啦刺啦”地蹭着地面，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噪音。杜玫的心里也是难以忍受的，年关将至，她必须放下手头的一切回家。父亲已经三番五次打电话来了，说是车票已经帮她订好，叮嘱她出行时要注意的事项，唠唠叨叨地说如果可以是不是让徐放也跟着她一起回去。
　　
　　“一起回去？”杜玫的嘴里吐出了一口怨气，“他怎么可能和我一起回去！”
　　
　　徐放和她已经分手了，是前两个月的事情，本来他们已经约好了婚期，也约好趁春节难得的七天假期到海南岛旅游一次。但现在一切都泡了汤。也不是杜玫不想挽回，可当她一想到徐放母亲那张阴沉的脸心肺便不停地抖动，甚至有要炸开的危险。杜玫今年29岁，按照她老家的风俗，这个年龄早应该是孩子的母亲了。但是，这么多年了，自从到了北京城，婚姻就成了挂在天花板上的想象，谈一个崩一个，谈一次不愉快一次。似乎没什么爱情可言，在大学毕业与初恋男友分手之后，杜玫对“爱情”两个字早没了感觉。有时候她看到身边的小姑娘为了男友的皮毛小事哭泣都觉得可笑。在杜玫的潜意识里爱的目的就是结婚，而有婚姻无爱也行。也许正是抱着这样一种心态，杜玫谈一个吹一个，徐放还算是相处时间较长的一位。
　　
　　杜玫是做工程设计的，天天和她打交道的人都是一些工程队的头头、地产开放商之类。这些人谈不上和她交心，她也不会将个人感情投放在他们身上。“一股子的铜臭气！”这就是杜玫对他们的评价。也有让她感觉到少许温暖的同事，但做朋友说说笑笑还可以，陪伴终生杜玫可真不想迁就。
　　
　　“年关，又是年关！”杜玫从箱子的“刺啦”声中抬起头来。火车站人头簇拥，每个人都显得匆匆忙忙。这是杜玫最不愿意看到的场景，但每年这个时候又不得不面对。她的老家，那个偏僻的小城没有飞机可乘，更谈不上交通方便，而她的行程在从这里上了火车之后还要打车走30公里路才能抵达她曾经居住过的村庄。乡村，对于曾刻苦用功又成绩优异鲤鱼跳龙门的她来说，现在只是一种不愿意回忆的回忆。父亲健在，她又是独女，人可以无德却不能不孝。所以，回家是每个年关的必行之路。
　　
　　“徐放到底是怎么回事？”人群攒动的同时杜玫突然有了这样的疑问，按理以她的性格这种疑问根本不应该有，但这会儿也许是闲得无聊也许她真想弄清楚点什么，杜玫还是由不得自己地想了、问了，甚至揪住自己的内心深深地发问了。她和徐放果真是不成了么？杜玫的眼里闪出了泪花，血脉也在无形中膨胀开来。如果放下徐放的母亲，对于徐放本人她还是可以接受的。徐放长相不错，薪金能拿到手的也可以，唯一不足的是他们没有房子。在北京这个地方，无房就意味着你永远是流浪汉，永远居无定所，永远让人瞧不起。女孩子没房可以找个北京老头嫁了，男人没房只能到处租住，谈恋爱时租结婚了租有了小孩子还得租。离开或者回到老家发展都是不现实也不可能的事。那么，杜玫并不想这样长期处于“租、租、租”的状态。她更不可能以她的骄傲和优秀的才华嫁给一个无聊的北京老头。她与徐放的问题就在于一个出自农村穷到家，一个虽不出身农村家里有些资产但在北京买房也是望尘莫及的事。当然，杜玫也不是过于执著于奢华的房子，她的意思徐放家支持一点，婚后他们再努力挣一点，无论如何先弄套小居室将首付付了。可是，徐放的母亲死活不答应。理由一万个，唯一有力的理由就是他们徐家掏一部分房钱，杜玫的爸妈也必须掏相应的房钱。原因嘛，就是徐放的母亲通过电话线传过来，“现在的年轻人有几个稳妥的，万一有变呢，那可是我们徐家的棺材本钱啊！”于是，杜玫就看到了徐放阴云密布的脸，也看到了自己的不满与发散在天空中的委屈。
　　
　　杜玫有个不太好的习惯，有事她不愿意说出来，更不喜欢与他人交流。房子的事她本来可以跟徐家人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说，比如婚前公证，比如产权协议之类。“可我凭什么要那么说呢，低三下四吗？”每每有了那样的念头，杜玫的傲气就会自然而然地抬起身子来喧嚣，“是他徐放貌如潘安，还是他才高八斗，我为什么要迁就他，他们家为什么就不能迁就我。我杜玫是一堆垃圾，还是没有人要的旧货？”杜玫当然不是垃圾，她的薪金和徐放挣得一样多；杜玫当然也不是旧货，除了大学时让初恋男友吻过三次之外，她有着高贵的洁净之躯。“所以别跟我说这些，也别把你们徐家的传统八卦讲给我听，这事成就成，不成拉倒，看我杜玫到底嫁还是嫁不出去！”与徐放分手的那晚杜玫就是这样吼的。那天，徐放的拳头几乎将铁制门板砸烂。
　　
　　“有多少天了？”杜玫从喧闹的人群里抬起头来，眼望着检票口红色的指示灯，“这期间他竟然没有打过一个电话，甚至一个短信也没发过，难道真的是我负了他！？”杜玫心里狠狠地质问，转而又感觉有些心酸，不管怎么说她与徐放也认识两年多了，好也罢坏罢也，没有谈婚论嫁时他们的感情还是满不错的。
　　
　　二
　　
　　候车室里的人越来越多，年节将至，几乎每一个风风火火赶来的人脸上都带着疲惫。坐在铁皮座位上的年轻人百无聊赖地划拉着手机，老一点的则不停地和身边人说着话。整个候车室无一处安静的地方。空气污浊不堪，方便面的味道团在四周久久不散，很有些恶意地钻入人的鼻翼。杜玫闭了眼，无奈又装出无所谓的样子撇了撇嘴。也就在这时，在她的目光瞟过去的地方，她看到了徐放，正茫然地站在人群当中，眼睛像刚才的她一样死死地盯着检票口。他当然没有认出她来，今天的杜玫穿了一件黑色的羽绒服，大领子高高地竖着，像一只患了寒症的小母鸡。她的头上还戴了一顶厚实的棉帽子，不仔细看谁都无法辨认出她的相貌来。杜玫垂了头，找了个地方坐下，手提袋在腕子上微微发抖。她不想让徐放认出来，这会儿她也不想主动接近徐放。“人就是一张皮，”杜玫心里嘟囔道，“没有用的家伙！”
　　
　　开往乌鲁木齐的火车又晚点了，人群里有了唏嘘声。杜玫乘坐的这趟列车经常晚点，如今年关时节晚点更成了正常现象。杜玫向旁边躲了躲，力图距离徐放更远一点。晚点的车并没告知她具体什么时候开，她也只能等了。人生最痛苦的事就是等待，穷的时候等着有钱，有了点钱又被各种债务追讨，然后又是等……车站里的等待更令人恐怖，正点的车次总被错过，晚点的车次又是那么明目张胆。杜玫就在这样的等待中熬着，29岁更是她等待中的痛之痛。
　　
　　幸好候车的人多，也幸好因为车次晚点造成的人更多。徐放的脸始终没有转到她这边来。“这倒好像我做了贼一样，”杜玫心里有些自嘲，“他不就是徐放吗？一个没什么修养也没什么资产的烂家伙，我怕他什么？”但杜玫还是在躲，能不见就不见吧，尴尬的境遇她不愿意遇到，再说也没什么见的必要了。人群终于开始有所移动，杜玫从竖起的衣领子边缘望出去看到检票口有了动静，仿佛是她乘坐的那辆车，也好像不是。杜玫的眼神不太好，她不能准确地断定。“现在检的是几车？”她问身边的人，声音小的只有她自己能听到。并没谁答言，无论是她过问的那个人，还是周围其他人脸上的表情都是木木的，一如杜玫刚才讨厌他们一样，他们同样也对这位身着黑色羽绒服的高个子女人不感兴趣。“妈的——”杜玫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都是些什么人嘛！”
　　
　　她开始随着人群向前挪动。人很多，想超前去看清楚指示牌上的字几乎不可能。杜玫带的行李也很多，除了那只“刺啦”作响的大箱子之外，她的手里还有一只手提袋，两个帆布包，里边装满了从北京超市淘来的便宜货。没办法，杜玫虽然是独生女，可架不住杜氏家族人丁兴旺。她有堂弟堂妹伯父叔叔一大堆，过年回家谁的礼物也少不得，不然就是没给她父母脸上增光，也让人感觉她一个北京大学研究生出身的人混得不如人。也的确有些不如人，每年回家杜玫都会不由自己地觉得家乡的人其实过得并不差，有吃有喝，闲了还能参与乡上组织的娱乐节目。她的那些儿时同伴现在有的做起了小生意，有的开厂子挣了大钱，看上去哪个都比她过得惬意。“也就是攥了个名声！”杜玫私下里这样想，过年趴在炕头上的时候也和母亲聊起过这些。但她毕竟是家族中的骄傲，北大的研究生，她的日子过得再不怎么样她杜玫也是父母眼里的亮点，绚丽到盖过一切。
　　
　　“麻烦挪一下好吗？”杜玫在移动的过程中又有了困难。一位农民工竖起的塑料袋子彻底堵住了她的去路。这会儿杜玫正式看清了指示牌上的字，正是她乘坐的那辆车，上车的人在鱼贯而入。“把你的东西挪一下我就能过去了。”杜玫再次说道，“我的车开始检票了，麻烦你让一下。”头上裹了毛围巾的中年汉子白眼珠子横了她一眼，“没处去，恁多的人呢，往哪里挪里嘛——”一口的娘娘腔。杜玫心里顿时泛起了恶意，不再说话，恨恨地拖过自己的行李向前挤，箱子划过地面的“刺啦”声更大了。“啥人吗？”她听到有人说，口气里含着鄙夷。
　　
　　但实在是来不及了，杜玫不敢错过这趟车，因为一旦错过今年就可能再也回不了家了。弄张票不容易，这张火车票她从两个月前就盯着，一放号就开抢，可每次不是失利于网络，就是当天的票号刚刚放完。她手里的这张票还是凌晨六点钟抢到的。错过，无疑就是自杀。
　　
　　这个时候杜玫眼里已经没有了徐放，更忘了对徐放的顾忌，她拼命向前挤同时也在撞击其他人。“你干嘛？”有人问。“让一让，让一让，对不起，来不及了……”她唠唠叨叨地解释，最后竟然语无伦次了。
　　
　　徐放终于发现了她，连忙挤过来帮她拉扯行李，口里还连连说道：“过一下，过一下吧，错过车就不好弄了！”杜玫恨恨地听着，却并不答言。在她心里现在上车比什么都重要，仿佛她生命中的一拼。总之到手的才是自己的，错过的就永远属于别人。今天，杜玫无论如何都要上这趟车。车站执勤人员终于注意到杜玫这边的骚动，吆喝着赶了过来，推开一条甬道让杜玫通过。杜玫这会儿真是汗流浃背了。
　　
　　“杜玫。”挪到检票口的时候，徐放叫住了她。“我买了票，想和你一同回乌鲁木齐去，房子的事我们再慢慢商量，好吗？”“什么商量？商量什么！”杜玫的泪水顿时化成了河，“你去乌鲁木齐干吗？谁允许你去的？”“我们不要吵了好不好，有话好好说好不好，谁都活得不容易……”徐放的眼里含着关切。杜玫的哭声渐渐地盖过了车站的喧哗。
　　
　　“前面的人怎么回事嘛！快走——”执勤人员催促道，“刚才还横冲直闯的，现在又磨磨叽叽，快点、快点的，大家都等着进站呢——”
　　
　　杜玫心底的怨意在执勤人员的吆喝声中扩散开来，她知道自己的人生仿佛就是这趟车程，没的选择也无从选择，拥挤、凌乱将永远是她行进的节奏。她想起了儿时读过的一首诗：“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杜玫望了望黑压压的人群想我也想好好爱一个人，为他生儿育女为他奉献一切，可现实不允许啊，这世上谁又能真正懂我呢？杜玫忽然觉得车站是这种样子，她的日子也必将是这种样子，找不到半点清透的感觉。她觉得脚下的石灰路无情地躺着，烦恼和不堪在不停地推着她向前，整个世界都凝结了冷和寂寞。
　　
　　车站的大喇叭播放着各种进站出站的消息，沙哑的女声毫无感觉地荡起在空中。杜玫觉得闷极了，她冲着徐放转过身来，两片嘴唇毫无节制地两边咧了咧，想说什么却始终没有张开口。此一时，她不再觉得自己是什么北大的研究生了，而是一个生活在世俗中间更需要被世俗同化的人。她需要爱，需要人疼，需要有心人的理解。杜玫觉得心口很疼，一种酸麻的感觉蚂蚁一样爬满了全身。车站铃声又起，是催促她离开的声音。杜玫的泪再一次流了下来，她拉起箱子扭头向着那辆列车跑去。她知道她的人生就要被定格了，她需要像猎豹一样在恶劣的环境里找寻自己的定位。“青春之鸟，能飞多高就飞多高吧！”她说。一阵劲风吹来，撞开了她的衣衫。“等我，”她冲着徐放喊道，“等我回来就换工作——”身后的徐放似乎听到了又似乎没听到，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杜玫心里已有了知觉，正从深冬的凛冽中剥离出来，走向春天。
　　
　　（4700字）

木门长子

久不来了，逛逛。问候各位亲。

枫叶飘飘

先加分，空了再细嚼慢咽！先做饭买菜！

小野菜

先加上分！后再慢品！

枫叶飘飘

感谢木门长子老师的大力支持，今晚可以大饱眼福了。

五相子

先给先生加分，后阅读欣赏！

zizhu

感谢木门长子老师支持太虚，紫竹问好！

枫叶飘飘

      代入感如此强烈，得益于意识的流动是深入人物内心的。以积累的人生体验为培养基，融入社会感知的结晶，让人物命运附带浓厚的现实主义深度，其间夹带的表现主义气息，有利于融入更多的曲折情节，加大文字的信息量，同时也给予了作品更加浓郁的感性色彩，让文字有了温度，增加了文字的旋律感，把不死鸟被消磨的窘迫、无奈和逼仄感彰显，显影了年轻人移居大都市的企图心和欲望背后的漂浮幸福。
      叙述者的主角色彩方便了叙事，而有兴趣的朋友可以立足徐放的心理层面，进行改写。这，也一定有趣：关键是写出巨大差别。赞赏不可靠叙事手法的精彩使用！
      

九月盛菊

枫叶飘飘 发表于 2017-10-11 20:55
代入感如此强烈，得益于意识的流动是深入人物内心的。以积累的人生体验为培养基，融入社会感知的结晶 ...

赞同叶子的点评！好厚重的文字！

郭子贝

加分细品，问好木门长子老师！

碣石清风

昨天没看到，今早得幸发现，很快就沉浸在作者的文字里。通篇以叙述描写刻画人物心理状态，真实再现当今漂浮在大都市打拼的职场白领们婚姻与爱情窘境，展示了理想与现实的不和谐，彰显了奋斗者们的艰苦跋涉的途程。结尾温馨，看到了主人公觉醒后的希望。
长子的小说创作手法的多样化显示了驾驭功能的娴熟和全面。祝贺你！

郭子贝

细腻感人，笔法娴熟，欣赏，学习了！

东方欲晓

先加分，有空细看哈。

芒乡化十龙

职场像一根高压线让人不能触摸，又不能下闸！
大城市的节奏有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篇作品手法细腻，感染人心。结尾又很饱满，有感悟！
十龙给老师敬礼了！

木门长子

芒乡化十龙 发表于 2017-10-12 16:30
职场像一根高压线让人不能触摸，又不能下闸！
大城市的节奏有让人喘不过气来！
这篇作品手法细腻，感染人 ...

是的，现代人的不可宣说的经历。问候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