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帖最后由 苏相宜 于 2017-10-23 15:20 编辑
那个春节,北方小城刮着无休止的大风。快到除夕了。我顶风下班回来,屋里多了个小东西,冲我“喵喵”细声细气叫着。芳说,博下楼倒垃圾,垃圾桶旁边的草丛里卧着一只小花猫,博把它抱回家,它一点不挣扎。芳找出从前卖化妆品剩余的盒子放在墙角,猫咪过去尿了一泡,然后竟然知道转身刨土盖上。给它一只碗一点碎馒头,它吃得狼吞虎咽,不知饿了多久。博断定这绝非野猫而是走失的家猫。留下它吧,我和芳一起说,不能让如此有教养的小猫在寒冬腊月流浪。博和棋说,谁有时间给它洗澡啊铲屎啊,我和芳异口同声:我来做!
这是一只深谙怎么跟人亲近的猫。夜里,咪咪溜进我和芳的房间,乖乖趴在被角睡。我们担心细菌问题,第二夜闩上房门,咪咪一边挠门一边呜呜哀嚎,我们不忍心了打开门,从此再没关过。但咪咪好像最喜欢睡我们轮椅,人坐上去也赶不走他,芳只好载着猫去厨房做饭。
来自重庆、四川、安徽、河北的我们四个轮椅党,和一只流浪猫,在天津的出租屋里共度了除夕。
春节后,棋搬家,芳住院手术,博在医院照顾芳,我天天下班回家只有猫为伴。我摸钥匙开门的时候,咪咪就隔门呼唤我。晚上我加班或学习,他凑过来睡在书上、躺电脑上,要我陪他玩。每逢休息日我给咪咪洗澡。我围裙袖套全副武装,用牛肉干把咪咪哄进卫生间,套进洗澡袋,莲蓬头一响,咪咪还是像小孩子一样吓得哇哇大叫。我把他按进水盆以最快速度洗干净,用毛巾一裹抱到客厅,用吹风机吹干免得他着凉。他小耗子似的身体不停哆嗦,猛一挣扎终于从我怀里跳到地上。我抓他回来,放到有阳光的地方。咪咪趴在暖气片上,舔着未干的爪子,金色的阳光把蓬松的毛发晒成金黄。我在旁边换衣服,浑身是水和猫毛。养一个生命真不是一句话的事儿,而意味着沉甸甸的责任。
后来芳腿打着石膏回家休养,白天只有咪咪陪伴她。我和博联手做好晚饭,端到芳的床边,围床而食。咪咪坐在食物旁边,圆圆的眼珠像要掉进碗里,不断发出呜呜的叫声。我们不为所动坚持原则——大人吃完才有孩子的份!忽然,咪咪趁我们不备,一巴掌按进肉汤碗,芳大喊一声,咪咪吓得缩回爪子一甩,甩了博一脸油汤。我们爆笑得简直担心骚扰邻居。
也有不开心的时候。我疲惫地回家,抱着咪咪给他剪指甲,他身子扭来扭去,我打了他脑袋一巴掌,吼道:“你也欺负我是不是?”咪咪委屈又困惑地看着我。我忽然觉得自己很像从前最讨厌的父亲一种行为:对外逆来顺受,把气撒给更弱小或更亲近的人。我抱歉地搂住咪咪,然后去跟芳吐槽白天发生的事。在异乡有可以放心吐槽的人也是珍贵的。
咪咪越长越壮。他从床跳到书柜,再跃上衣柜,再蹦到窗台。他望着纱窗外的世界,痴痴地一望一钟头。芳躺在床上,看着咪咪,对我说:“你说我们来生做宠物猫好不好呢?吃饱睡、睡饱吃,无忧无虑,不用上班。可是,可是只能依赖主人的好心情活着,主人不开心了不空了就把你锁屋里,整天孤零零看不到一个同类。我们从小也是那样被关在屋里。我们是因为残疾,猫因为它只是一只猫……要不,你们带咪咪出去放放风吧?”博摇头说:“我们四个轮子能追上四条腿?万一跑丢了,花钱买的猫砂猫粮之类我们自己用呀?”我们无语。
家里不再养其他任何宠物或者花草(咪咪会吃醋然后把它们都玩死)。我们习惯了带一身猫毛招摇上街。闺蜜来住,她对猫毛过敏,我们只好再次把咪咪关在卧室门外。闺蜜依然不停打喷嚏,我们面临是送走朋友还是送走咪咪的选择。闺蜜无奈地主动搬走了,咪咪满屋撒欢,看他开心我们也没心没肺地笑。我想起小王子和狐狸,我们都是被彼此驯养的。
一个阿姨送我们几斤小鱼,我把鱼泡池子里。只见一道黄色闪电窜出厨房,我操起扫帚追,咪咪东躲西藏,仍然咬着鱼不松口。咪咪一见食物就会发疯,或许是野外忍饥挨饿的阴影挥之不去。我们无奈地把鱼给了他。中午快递来了,门一开,咪咪跑出去,博摇着轮椅追出去,咪咪跑下了楼梯,而博只能坐电梯下去。我和芳焦躁地等在门口,博垂头丧气地回来说,他在底楼守候半天,再没听见猫叫。
天黑了,窗外隐隐传来猫叫狗吠,我们想着咪咪会不会被其他流浪动物欺负,仨人结伴去小区寻找一圈,空手而归。扫地的时候,从沙发下面拖出咪咪藏的几条死鱼,我们大骂这个没良心的,每月花我们那么多钱,说走就走。风来了雨来了,我们有时又忍不住猜想,咪咪有没有幸运地再次遇到好人家收养。他可以不回来,但愿他平平安安,苟无饥寒。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接到芳激动的电话:“儿子回家了!”依然在楼下垃圾桶旁边的草丛里,顺从地被博抱回来,一进门就走向我们舍不得扔的猫碗和猫屎盆子,所以博确定那是咪咪无疑。我推开家门,咪咪冲我细声细气叫着,声音嘶哑了,鼻梁是某场恶战留下的伤疤,脊背一道毛被人恶作剧剃掉,走路摇摇晃晃。看来自由没有想象中美好!我用三盆水,才把咪咪身上洗得勉强没有味儿。
为了咪咪和我们自身的健康,博把他装进纸盒,摇了三公里轮椅去宠物医院,花二百多元给猫输液和开药。经此劫难,咪咪改变不少。从前激动起来就咬人挠人的毛病没有了。即使大门开着,也不能诱惑他踏出门半步。咪咪更加依恋人,每夜都睡在我和芳的中间。半夜我被推醒,他竟然霸占我的枕头,四脚想蹬开我。我抓起他的后颈朝地上一扔,他懵一阵,又爬上床,趴在我肚皮上香香地睡。
秋来了。咪咪又天天张望窗外,痴痴地一望一钟头。一天晚上客人来,咪咪从敞开的门走出去。博紧追出去,坐电梯下楼,无功而返。我和芳这次平静地说:“我们已经养大他了,放他自由吧。”
后来,我和芳在小区看见一只大猫在围墙顶上散步,鼻梁有一道伤疤。我们大声呼唤,咪咪回头看看我们,若无其事继续走。再后来,我也收拾行李回重庆老家。芳告诉我,在小区又遇见儿子,他似乎从没离开这区域,只是长成一只彻底的独立的流浪猫了。我想,咪咪的小脑袋里会记得他曾经最爱躺谁的轮椅吗?会记得我们同甘共苦的那一年吗?起码我会记得,并感谢咪咪教我明白了爱与责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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